走到暖阁门口,遇见了捧着药碗的江离。

我急忙上前撩起帘子,低声道:“殿下睡了,先放在这,等他醒了再热一热。”

江离点点头,就要离开。

我追上去,“这里太安静了,无聊得很,你能不能陪我说会话?”

江离看我一眼,“半天还不到,你就嫌无聊,殿下在这过了十多年也没嫌闷。”

我抢白道:“那怎么一样,这里的宫女见了我都不肯说话,难道见了殿下也敢如此?”

“这里的宫人,除了守门的太监,都是哑巴。”

我大惊,原来那宫女不会说话。

江离显然看出了我的诧异,“哼”了一声,“殿下本来就看不见,身边伺候的又都是哑巴,这样的日子你受得了?”

我本能地摇头,自然受不了,事实上,我可能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蓦地想起朝云说过,六皇子性情乖张行事无常,生活在这样的环境,换谁都会孤僻乖戾。

又想起,跟他一起拔草摘花时,他孩子般得开怀大笑。

那种笑,不会是假的。

刘成烨还是在骗我。

他说一切都是想引诱我刻意而为,其实里面也该有几分真心吧?

果然江离道:“殿下虽然开始有意欺瞒,可后来他却真的在乎你…上次你绕路而行,殿下很难过,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贤妃所托之事,非他所愿。”

还生草,是否还有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

思量片刻,我开口,“我没有怨恨过殿下,从来没有,不管是进宫也好,种花也好,但凡主子有吩咐,我自当尽力去作。殿下无需思虑过多。”

江离道:“我也是这样劝殿下的。”

那么是刘成烨不肯听了。

刘成烨是大半个时辰后醒的。

侍候他喝药时,我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殿下若真觉得愧对奴婢,还请殿下将养好身子,殿下早日康复,奴婢也好早日交差。”

他没说别的,只应了声“好”。

接下来几日,他很是配合,该吃药吃药,该睡觉睡觉,再没嫌过药味难闻,也没对着窗子吹风。只让我取了《佰草集》一页一页念给他听。

整本书念过两遍,他的病就完全好了。

我也可以回去复命了。

离开玉清宫的时候,刘成烨正在红玉的陪伴下绕着院子散步。红玉是皇上赐给他的四个姬妾之一,也是曾经依偎在他怀里嬉戏的那个。

病这六七日,刘成烨憔悴了许多,宝蓝色的棉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可精神,应该是好的吧,反正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还不时俯首与红玉悄声低语。

红玉身穿大红羽缎斗篷,肌肤如玉眉眼如画,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中全是仰慕。

笑一笑,迈过高大的门槛,只希望再也不踏进这个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地方。

回到景泰殿,第一件事就是找范公公复命。

范公公正在御书房当值,见到我,露出慈祥的笑来,“这几日累坏了吧,今儿歇一天,明个再排你的值。”

乍从那个清冷死寂的玉清宫出来,再听到如此亲切的话语,我竟有些感动,真怀念这里的宫女太监啊。

恰此时,书房隐约传来喊声,“…今天他们能无意丢了你的贴身物件…无意地卖了主子…杀伐决断…治理臣下…”

想必皇上又在发怒。

正要回去,范公公压低声音,道:“你先等会,待会给皇上说说六殿下的病情,皇上这几日总惦记着。”

我只好站住。

不大工夫,庄王青白着脸自书房出来。

呵,又是庄王。看来皇上真的要立他为储君了,否则不会这么频繁地训斥他,或者说教导他更恰当吧。

其实,秀女进宫,已经表露出皇上的意思了。他给各位皇子均赏赐了姬妾,惟独没有庄王。不外是希望皇子们子嗣繁盛,这样新皇登基,封王分地时,就能把领地多分几份,每份少占一点,如此就不会给新皇带来威胁。

范公公待了会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很快又退出来,“皇上让你进去。”

我点点头。

皇上正靠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看上去很是疲惫,眼底的青色越发浓郁。

上前,跪倒,低声道:“奴婢见过皇上。”

皇上并未睁眼,问道:“成烨的病好了?”

“多亏风太医的方子,再加上六殿□体底子好,将养了这些天,已经完全康复了。”

“那朕就放心了,咳咳…”他竟突然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我急忙帮他顺气,又取了茶杯过来。

皇上欠身喝了两口茶,复躺下,眉头皱着,不知在想什么,又似乎在打盹。

到底是老了,年龄不饶人。难怪他三番两次对庄王发脾气,大概是着急了吧。

猛抬头,发现皇上的视线正凝在我的脸上,目光里有怜爱,有恨恶,极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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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还生草

我清楚地记得,前几日他也是这般盯着我,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可转瞬就憎恶得几乎要杀死我。

心不由自主地紧揪起来。

忽听皇上开口问道:“你的生辰是哪日?”

我低声回答:“七月十六。”

“七月十六,”他低低重复着,似是有些不解。

恰此时,张禄拿着一张纸进来,“回禀皇上,南江那边来信说国师乘船出海了,最快也得大半个月才能回来。”

皇上直起身子,接过信很快地浏览了一遍,“如此说来,得三月才能到盛京。”貌似无意地瞥了我一眼,“只能等着了。”

离三月还有两个半月,我希望三月永远不要到来,可日子还是一天天飞快地过去了。

许是天气转暖的原因,皇上仍旧易疲惫,可精神比以往要好,经常召庄王进宫议事,也逐渐将一些政事交与庄王管。

对于这种安排,平王一如往常地面无波澜,安王却有点坐不住了。请立太子的奏折雪片般飞往皇上的案头。元老守旧派主张立储当立嫡,力荐庄王;少壮强势派则认为能者居高位,猛推安王。也有举荐平王的,却因人数少,构不成大气候。

皇上看着半人高的折子始终下不了决心,这日便宣了沈相进宫商议。

沈相捋着胡子,沉思良久,才道:“庄王隐忍温和,当为仁君;平王果断刚毅,应是明君;而安王聪明能干,想来也是一代明主。三位王爷都是皇上亲自教导出来的,哪个即位都能保国泰民安,如今皇上龙体强健,立储之事并非迫在眉睫,不如从长计议再考虑些时日。”

一通废话,几乎等于没说。

我诧异地看了眼沈相。

这样绝好的机会,他为何不趁机推庄王上位?

而且,储位未定,各位王爷断不了拉拢朝臣,长期下去,百官各成派系,分化严重,将来立储那日,便是战争爆发之时。

这样浅显的道理,我都明白,沈相怎会想不到?

皇上却不怀疑,只道:“朕的身子朕心里清楚,早点立了太子,朕也好轻松些。”

沈相嚅嚅称是,并不多语。

过了二月二,淅淅沥沥地下过两场细雨之后,惊蛰伴随着一声响雷轰隆而至,接着就到了春分。

我去御花园跟管花木的太监要了两只花盆和一把花籽,太监很厚道,知我要种花,还特地装满了沤好肥的土。

如此一来,同时搬两只花盆对于我来说便有些吃力。正吭哧吭哧地往景泰殿走,一道身影忽然出现在面前。

来人穿着湖蓝色绣银色缠枝花纹的交领长袍,腰束浅蓝色镶白玉腰带,身姿挺拔得就像草原上的白杨树——是平王!

多日不见,乍看到他,有些欢喜,也有些惊艳——他极少穿这种鲜亮颜色的衣服。

放下花盆欲行礼,他却走近,目光闪烁,举手便拂上我的脸。我惊慌地后退,“王爷,规矩…”

他“嗤”一声笑,伸出手来,白皙的指腹处有一点黑。

啊,原来我脸上沾了泥土,竟不自知。

看到我的窘状,他笑意更浓,挑着眉毛道:“还用得着你提醒规矩,本王就是轻薄于你,又如何?”

嗯…自然是不能如何。规矩是用来约束下人的,至于王爷,只要不碍了皇上的眼,怎样做也无人置喙吧。

我恼怒地瞪他一眼,他的眼眸漾着笑,细细碎碎地,落在旁边的花盆上,“想养花,使唤个太监去搬,何必自己费事?”

不由轻笑,难得他清闲,这么琐碎的事情也过问。

他也笑,犹豫会,又道:“明天我去南江,差不多半个月就能回。”

我惊讶了下,他是在向我交待行踪?

抬眸瞧着他,问道:“你去看墨书么?”

“嗯,墨书要投军,去替他谋个职位…顺便带国师回来。”

国师…我顿觉忐忑不安,寻思片刻,才期期艾艾地道:“我不是凤身。”

他很快地回答:“你自然不是,凤身不过是个传言,我就不信堂堂七尺男儿要依靠女子才能当上帝王。”

“那你为什么去惜福镇?”

“为你!”他的声音低缓却很坚定。

为我?!

可之前,我与他并无瓜葛,我连皇上有几个儿子都不清楚,他怎会千里迢迢到惜福镇去找我?

他似乎看出我的惊讶,“日后我再详细地告诉你。”

日后,会是什么时候?

眼下的境地,我们多说几句话都会被人看在眼里,怎么可能细细地谈。除非…除非他当上帝王。可皇上并不看重他,或者说完全没有考虑过他。

本能地四下打量着,青剑神情警惕站在一旁,远处有宫人穿梭往来,并没人注意这边。

鼓足勇气,低声道:“皇上属意庄王。”

他并不吃惊,“我知道…父皇一向偏爱三皇兄,老三性情温和,若做皇帝比老五强。”

他竟是不反对?难道他并没有争储的打算,可他以前的行为分明是想要夺位的,而且贤妃又因他们兄弟而死。

如果新皇登基,他应该会去封地吧,那我…

他低低一笑,宽慰道:“阿浅,我有打算的。你莫要担心。”似乎胸有成竹。

我点头,突然想起荷包的事,问道:“上次,荷包的事,皇上没说什么?”

他有些无奈,可仍耐心地解释,“事情牵扯到老三跟老五,父皇自然是压下了。不过,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父皇看出老三优柔寡断识人不清,也知道老五的野心和暗地里使的手段。”

果然,除夕夜的荷包是他找人做的,为得就是往泛着涟漪的湖水里投块大石,以便掀起些风浪来。

可是,他不入皇上的眼,即便庄王再无能,安王再卑劣,皇上也不见得会考虑他。

他低叹,“看来上次跟你说的话你是没记住。你照顾好自己就行,其他的事都有我。”言外之意,是嫌我添乱了吧。

不禁有些沮丧,虽说我没法帮忙,可也不会惹事。

刚想开口,听到青剑轻轻的咳嗽声。

他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回去吧。”又抬手,极快地在我脸颊拂了一下,“等我回来。”

使劲地看了他两眼,才恭敬地行礼告退。

好容易走回屋,眉绣看我吃力的样子,忙上前接过一只花盆,“你是要种花么?”

“嗯,刚去御花园要了些花籽,种种看看。”

她好奇地问:“都是什么花?”

我一一指给她看,“这是七里香,这是逐蝇梅,能驱赶蚊虫…”

眉绣钦佩地说:“你懂得真多。”

我暗自惭愧,这点皮毛还是从《佰草集》学到的,御花园的太监也给我讲了一些。

放下花盆,将还生草籽与其它花籽都埋在土里。我不敢一下子全种了,只种了一粒。

眉绣在一旁帮忙,不时提醒我,“草籽别埋太深,免得不好出苗。”又道,“你撒了太多种子,出苗后会太挤,长不好。”

“不怕,等出了苗,就移到窗外空地里。”我随口答道,又问:“你种过地?”

她得意地笑,“当然,以前我家有地,我可没少干活,尤其插秧,比我哥都快。不过,我没养过花。”

“其实都一样,会种地就会养花。”将花盆里的土平好,浅浅地浇了一层水。

三天后,嫩黄嫩黄的小芽破土而出,是七里香。

五天后,逐蝇梅发了芽。

十天后,花盆已密密麻麻地长出了许多幼芽,最早发芽的七里香已有寸许长,还生草却毫无动静。

难道真像刘成烨所说,根本种不出还生草?

可我不相信,爹都夸过我有双通草性的手,而且以往不管种什么都活得很好。

耐着性子又等了两日,借着移苗的机会,将还生草籽挖了出来。

埋在土里十余天,草籽依然圆圆的,硬硬的,黑不溜秋的,毫无变化。

怎么会是这样?

突然想起来顾婶在种绿豆时会事先泡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会发出极小极小的绿豆芽,或许还生草籽表皮太硬,也需要浸泡?

事不宜迟,赶紧去做。

我不敢太过明显地用杯子泡,遂将棉帕沾湿,包裹着草籽,塞到角落里。第二日刚睁眼,就迫不及待地掀开棉帕,可菜籽依然是原先的样子,并没有涨大半点。

期盼的心情霎时变得失落。

还生草真的种不出来,还是需要特别的方法?

刘成烨支吾闪烁的言辞浮现在眼前,他定然是知道的。

刘成烨并不在玉清宫,守门的太监说红玉陪着他出去散步了,可是到底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不知为何,我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赏荷亭。刘成烨对赏荷亭似乎很偏爱。可来时经过月湖,亭里并没有人。

想一想,拔腿去了凝香园。

隔着围墙镂空的缝隙,看到刘成烨穿一身素色细锻直缀,腰间系着碧玉佩,安静地站在柳树下。柳条刚发出嫩黄的细芽,被风吹着,顽皮地划过他的发髻,挑起几缕墨发。

红玉在他身旁,痴痴地凝望着他。

岁月如此静好,教人不忍打断。

刚自墙后转出来,江离就看到了我。他对刘成烨说了句什么,刘成烨有些惊讶,却毫不犹豫地朝我走来。

我忙上前,依着规矩,端正地行了礼。

他淡淡地问:“你是来找我的么?”

“殿下…”我突然觉得很难开口,本来自以为种个花草是很简单的事,上次谈起来,我还有七八分的自信,没想到果真不成。

“出什么事了?”他微皱着眉头,声音极温柔。

吞吞吐吐地说:“还生草,奴婢种不出来。请殿下责罚!”

他面色平静毫无波澜,“没事,尽了力就行…也算完成了母妃所托。”声音里,并无失望之意。

显然,他对于我种还生草,根本没抱希望。

我大胆地盯着他,“殿下,还生草该怎样种?”

他稍愣,随即缓缓一笑,“若我知道,还用得着等七年,找那么多花匠吗?”

话虽如此,可直觉告诉我,他知道。

“倘或殿下不肯说,奴婢就去问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