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只听门口太监高声唱道:“风太医求见。”

风太医回来了,不知平王的伤势如何?

皇上忙道:“快宣!”

范公公陪着气喘吁吁的风太医走了进来。

皇上问:“伤势如何,人醒了没有?”

风太医凝重道:“王爷还在昏睡,尚未醒过,身上的热度倒退了些。臣回宫取些药材,夜里还要赶过去…过了今晚,王爷就无碍了。”

言外之意,现下平王仍是生死未卜吗?

手不由地攥紧,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刺痛令我清醒过来。想到适才眉绣平淡无波的样子,我深吸口气,再慢慢吐出来,多少缓和了紧张之意。

我一个后宫的宫女,实在不应对平王太过关切。

好在并无人注意我,他们的视线都凝在风太医脸上。

风太医犹豫片刻,道:“王爷的伤是剑伤,有两处。一处在肩头,不太严重,另一处伤在下腹,刀口很深…王爷胸口还有处旧伤,看伤痕,与此次剑伤乃同一人所为。”

旧伤?!

我猛然一激灵。

去年六月,我替他换药,并未见到他身上有伤。难道风太医说的旧伤就是指去年的伤口?

可那次,是被沈相的人所伤,这次呢?

只听范公公道:“王爷身上伤痕累累,大伤小伤怕有十几处。”重重叹了口气。

那些伤该是去西梁的时候留下来的吧。

皇上似乎也想到这一层,终于动容,颤抖着道:“摆驾!朕要去平王府。”

范公公忙应着下去准备了。

皇上又对风太医道:“你回宫了,老四哪里谁在照看?”

风太医道:“是微臣的徒弟,也在太医院当差…臣要去药材库取药,臣先告退。”

皇上无力地挥了挥手。

风太医躬身退下。

皇上却是坐不住了,来回来去地踱着步子,满脸焦虑之色。

即便皇上再不喜欢平王,可平王仍是他的儿子,听说他不好,皇上也是担忧的吧。

轻轻上前道:“皇上,奴婢去催催。”

皇上点头。

刚要开门出去,恰与范公公碰了个正着,范公公道:“御驾备好了。”

皇上大步往外走,我迟疑一下,取过明黄色的云锻披风追了上去。

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路太滑,马车不敢跑快,我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就飞到平王府。

皇上却是镇定了许多,眸中虽仍有焦急,神色看上去却从容稳重。

一国之君,果真不是谁都可以当的。

我也安定下来,偷眼打量着御驾。车内自然很宽敞,四个相对的座椅,中间有长桌,桌上摆着茶具,有茶香氤氲。一闻就是皇上惯喝的明后龙井。

马车颠簸,茶杯却纹丝不动,也不知是怎样做到的。

正纳罕,皇上突然开口,“老四做事深藏不露,性子最像我…可惜是贤妃所生…”

前半句明明有赞赏之意,可后半句却让我听不明白。皇上不是最宠贤妃么?

可这样的话,却非我能问的。

终于,马车缓缓停下来。

平王府门口已跪了许多人,黑压压的一片。平王妃跪在最前面,手里攥着条帕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皇上,王爷他…”

皇上不看她,径直道:“带朕去看看。”

有个侍卫模样的人上前,躬身道:“王爷在寝宫,皇上往这边走。”

皇上步子很急,我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经过平王妃身边时,见到她的贴身丫鬟正扶她起来,她脸上的妆全花了,红一片白一片。

青剑半跪着候在寝宫门口,见到皇上叩了头,才带皇上去了平王的房间。

一进门,浓浓的药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加之屋里燃了火盆,使得味道越发刺鼻。

皇上走近床前,低低唤了声,“老四。”

平王双目紧闭,嘴唇青紫,面颊潮红,并不曾应。

“情况如何了?”皇上问。

地下跪着的男子回答:“还热着,现在只等从宫里取了药,试试…”

我听出来,这声音是李代沫的,可他说试试,难道没有把握么?

不自觉地又看向床上之人,越发觉得双颊的红极为刺目。

看样子,他烧得真是厉害啊。听说,高热极凶险…我不敢再往下想,只听皇上冷厉道:“若平王不好,你们全都陪葬。”

屋里没人敢应声。

突然外面传来喧哗声,有人嚷道:“快点,风太医回来了。”

有人开了屋门。

风太医捧着一只盒子大汗淋漓地进来,正要行礼。

皇上胡乱地摆摆手,“快上药。”

李太医起身,小心地解开平王的衣服,又将先前包扎好的棉布取了下来。

我不敢细看,轻轻转过头,正看见皇上震惊的神情。

皇上看到了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风太医已换好药,正在包棉布。许是手劲太大,床上的男子闷哼一声,“嗯——”

皇上忙握住他的手,“老四,你怎么样?”

平王迷糊着认不出人,盯了半天,才勉强吐出两个字,“父皇——”微阖了双目,积蓄力量般,咬牙说出,“儿臣不孝…父皇受累…”大口大口喘气,中气不足的样子。

皇上和蔼地拍着他的手,“朕不碍,你好好养着。”

平王扯出一个笑,虚弱地道:“谢父皇…”

皇上叹息一声,侧过头,不忍看他辛苦的样子。

我却是呆了,因为平王朝我笑了一下。他的脸上是痛苦之色,可他眼里的的确确含着笑意,虽然只是一瞬。

他根本就没事么?

可眼前的太医,他身上的伤口,平王府悲痛的众人,这一切根本做不了假。

是他的苦肉计?

我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不动声色地退到角落里,生怕自己掩盖不住的情绪被他人察觉。

悄悄平复一下,打量起周围来。

摆设简单而整齐,都是常用的必需品,没有任何奢侈的装饰品,也没有他说过的…子孙竹。

或许,这只是他的房间,而不是他跟平王妃的房间吧?

不知为何,脸竟有些发热,下意识地朝皇上望去,期盼着他没看出我的异样。

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地呆了!

皇上身后,花梨木的矮几上,摆着一座精致的炕屏。

盛开的大红牡丹,花心处停着两只闻香的蝴蝶——这幅炕屏是我绣的。

去年,他逃到我家,我正赶这个绣活。可我,明明交到绣铺去了,怎么竟到了他这里?

皇上终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淡淡地问:“怎么了?”

我慌乱地回答:“那幅炕屏很好看。”

皇上回头看了看,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他定然是想,众人都在担忧平王,我却只顾着看炕屏,太不适宜了。

皇上又坐了片刻,叮嘱了风太医一番,才离去。

天已全暗,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有种雨后泥土的清新,让我情不自禁地地长舒一口气。

屋里太热太闷,又有那样刺鼻的味道,真不知平王怎么忍受的来。

王府的丫鬟提着明亮羊角宫灯在前面带路。

路面深深浅浅的水坑反射着灯光,宛如一闪一闪的星星。

来到御驾前,我正要扶皇上上车,皇上却低声对范公公道:“宣杨成达进宫,朕在御书房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应亲们的要求,决定加快速度,错,应该是进度

两章之内让阿浅洞房~~

下周周末前争取让皇上翘辫子~~

41有缘人 (上)

小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赶紧长大,好早点离开皇宫。

皇宫太憋闷,我一点都不喜欢。

父皇不是在前朝就是在御书房,极难见到他。母妃倒是每天见,可她的眼里只有六弟,她的心里也只有六弟。只有当六弟闯了祸,或者犯了错,她才会想起我来。

我常常替六弟顶罪,也常常挨板子。

墨书说,我这个皇子当得比他都凄惨。

墨书的父亲是南江总兵,官居正二品。

按例,三品以上大员在外,需将家眷留京为质。墨书的父亲是孤儿,家中并无父母兄弟,他的母亲是位女中英豪,不愿留京享福,所以两人商定将墨书送入宫中伴读,他们到南江并肩杀敌。

墨书进宫时刚六岁,比我小两岁。在宫里伴读的还有其他王侯的儿子,相较而言,墨书的身份最低,所以他受得欺负也最多。

很自然,我们两人就常常一起玩,渐渐地亲厚起来。

十二岁的那年冬天,六弟八岁,母妃因六弟之事又责罚了我。

因身上捱了板子,习武时,动作不免走样,被教我们习武的师傅训斥。墨书气不过,悄悄在湖边设了机关,诱六弟前去。六弟不知有诈,将身边宫人先后遣走,独自赴约。我赶到时,正见六弟脚滑落水,我只来得及扯下他腰上的玉佩。

母妃暴怒,罚我在雪地里跪着。

我跪了多久,墨书红着眼在一旁也跪了多久。

十四岁那年,父皇给三皇兄定了海氏之女为妻。墨书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偷看话本子,也读过一些野史。我回答,若能像李易安与赵明诚那样志趣相投最好,或者找个梁红玉般的妻子也不错,她擂鼓助威,我浴血厮杀。

墨书说,他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

我明白。

因为早些时候,墨书的父亲战死阵前,他的母亲当场殉情。他们并非不爱他,可他们更爱彼此。

我们两个一样,都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

那天,我告诉墨书,想尽快长大,早点离开皇宫。

墨书说,他会跟我一起走,我到哪里,他到哪里。

他说的是真的,因为父皇与他谈过,等他十七岁,就给他谋个职位。他拒绝了,说想当我的侍卫。

康正十八年,我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

行过弱冠礼之后,我从皇宫搬到了平王府。离开皇宫的第二天,我与墨书到了京城最大的群芳阁。可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诗文里常讲,青楼里不乏义薄云天的侠女和风姿绰然的才女,其实并不真确。

至少我与墨书见过的那些女子,虽能弹些小曲,吟点艳词,可眼神游离,面相狐媚,决非良善可靠之辈。

同一年,我娶吏部宁尚书之女为妻。

亲事是父皇定的。 母妃说,这是门极好的亲事,宁尚书为官二十余年,不管是同僚还是门生,都遍布天下。

娶妻不过娶个门第家世,虽然男人成事不必依靠女人,可岳家有助益则是最好不过。至于妻子的长相性情对于我来说并非那么重要,反正有得是机会娶侧妃纳侍妾,届时尽可以按着自己的口味挑选。

宁氏比我预想得要好,长相清丽柔美,性情也和顺,行动似弱柳扶风,说话如燕语莺声。虽不若三嫂那般端庄大方,但看上去自有一段风流韵致。

我性情强悍,她温婉纤弱,两人倒也相得益彰。

用墨书的话来说,就是刚柔并济。

没想到,和美的日子只过了一个月,我便有些厌烦。

并非宁氏不好,是我太过挑剔。

新婚燕尔,泰半时间留在家中,很想与她耳鬓厮磨唇齿相依。可她总是打扮得非常精致,即便只两人在屋里,她也是妆容华丽满头珠翠。

有次读到“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忍不住心神荡漾,便欲寻了她到无人处作同心结。

可是看到她面颊青白的铅粉,唇上嫣红的口脂以及飞云髻插着的流光溢彩的凤钗,再也没了一亲芳泽的冲动。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的做法无可非议。只是,看着盛妆的她,我会觉得很生疏。

次年六月,我与墨书借公事之名外出游历,行至青莲山,天色已晚,便到一庄户人家借宿。选择那户人家的原因甚是简单,因为隔着篱笆墙,看到院中只有棵枣树,并无鸡鸭等物,又不闻孩童啼哭,想必家中人口少,不致于给人家添太多麻烦。

果然,那人家中只住着一鸡皮鹤发的老妪,她年纪虽大,院子收拾得却干净利索,看着让人很舒服。待到进了堂屋,我不由吃了一惊。

正对门口,设了供案,上面挂着副一人高的画像,纸卷有些灰暗,但也隐约辨得出是画得是女娲娘娘及她身边的两个侍女。

让人吃惊的是,供案上面摆着龟甲、古钱和蓍草。蓍草相传生千岁三百茎,非圣人之地不生。

我与墨书面面相觑,乡野之地向来藏龙卧虎,可面前之人是个女子,难道她竟通玄门精易理或者她的亡夫是隐世高人?

墨书冲我眨眨眼,意思是此地必有蹊跷。

我嗅不出危险的气息,只是觉得好奇。

老妪点燃油灯,在供案前上了三炷香,念念有词一番,回头道:“萍水相逢即为有缘,后生,老婆子略通玄门,可替你算一卦,你想问什么?”目光烁烁地看向我。

我微微一笑,提笔写了我与宁氏的生辰八字,“问姻缘。”我并非真的要问,只是想试试她的深浅。

老妪眯缝着眼,只扫了一下,笑道:“后生是捉弄老婆子么,你们姻缘已成…不过…”她抓过古钱,连掷三下,掐指算了算,“看命相,你们均为大富大贵之人,可你们的八字不合,婚姻不顺。”

皇子们的姻缘都有钦天监测定,自然是极相配的,她却算出个八字不合。

她见我皱眉,淡淡道:“后生若不信,老婆子不勉强。不过,婚姻是否圆满,后生心中自然有数。”

我不由想起宁氏,她喜好打扮,连行房也戴着钗环,又束手束脚恐弄坏新衣,鱼水之乐不免大打折扣。于是,缓缓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老妪“嗤笑”一声,“她并非你的良人,勉强破解不足为计。”

就像是鞋子不合脚,勉强将鞋子撑大,或者将脚硬塞进去,一时半会可以忍耐,时日久了,情势会更严重吧。

那一刻,想起以前读过的诗句,“得成比目何辞死,原作鸳鸯不羡仙”,不由怅然。

才子佳人,英雄美女的话本看多了,我心里极羡慕那些矢志不渝情比金坚的神仙眷侣。

老妪似是看透我的心思,道:“后生五行属金,土能生金,金多土变,木旺得金,方成栋梁。后生若有意,去正东方行二百里可得有缘人。”

东属木,二亦属木。此话似是不假,可范围如此大,人海茫茫,又怎知哪个是合缘之人?

想来,不由轻笑,“这一路女子众多,如何相认,婆婆可否指点一二?”

老妪讥笑,“后生真是愚钝,你对何人动心,那人就是你的有缘人。”

这般被她取笑,我着实有点羞恼,可仍是不解地问:“倘或我动了心,人家姑娘无意,又待如何?”

老妪却咧着干瘪的嘴,笑了,“后生莫非没经过情、事么?若只一方动心那叫孽缘,郎有情妾有意才是姻缘。只是…”她再看一眼我的生辰八字,迟疑着道:“情路坎坷,须经过磨难才能修成正果。”

磨难我倒是不怕,只要能得知心人。想起日后夫唱妇随琴瑟相合的生活,不免怦然心动。

老妪见状,掏出一枚指环交予我,“若见有缘人,将此物相赠,可助你一臂之力。记住,三年后的今日,正东方二百里。”说罢,自顾自进入内室,再没出来。

日夜迁逝,春秋代序。三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我也变了许多,不再是往日只想着逃离皇宫的皇子,我想让世人刮目相看,让欺凌压制我的人大吃一惊后悔不迭。所以,我的大半精力用在了朝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