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月湖慢慢走,不知不觉竟走到松涛轩。松树上缠绕的天萝已发出无数淡紫的花苞,星星点点地缀在藤蔓上,想必到了秋日能结不少的天萝籽。

正在思量,瞧见有人自宁翠院出来,男的一袭宝蓝色直缀,清雅绝伦,女子粉衣俏丽,婀娜生辉,两人言笑晏晏风采翩然,竟是多日不见的六皇子刘成烨跟红玉。

他们到宁翠院干什么,看望徐姑姑?

这才想起,我也有段日子没见到徐姑姑了。

等他们两人走远了,我打发宫女们去尚衣监问话,一个人慢慢地踏进宁翠院。

徐姑姑蹲在墙角不知在干什么。我走近前,她才发觉,吓了一大跳,气道:“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还是跟往常一样没好声气。

我便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探头去看,地上种着四五棵小幼苗,不过半尺来高,瞧不出是何种草木。

徐姑姑道:“是柠檬草,南地来的,我种着看看能不能开花。“

我故意板着脸,“姑姑真是深藏不露,连我们都瞒着。“

徐姑姑起身往屋里走,“真想瞒,也就不送手脂给朝云了。“

我追上去问:“六皇子来干什么?“

徐姑姑笑道:“你倒是耳目灵通,他来问点事情。“随手指了椅子让我坐,自顾自倒了杯茶,喝了两口,“你如今的身份,我就不给你倒了。”

我试探着问:“是不是还生草的事?”

徐姑姑摇头,“他还带了个侍妾,怎么能问那个。”并未否认她确实知道还生草。

“还生草到底是怎样种法?”我取出仅存的两粒种子交给她。

徐姑姑看都没看,道:“这种子少说也有一二十年了,早没了灵性。还是算了吧。”话虽如此,可听她的语气并非毫无转圜之地。

我磨着她,“你说给我听听,我也好长点见识。”

徐姑姑正色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别犯傻去试。没用的。”

我笑着点头,“好了,知道。快说吧。”

“还生草能治病救人,除去它本身的药力外,主要还是依靠人的血。先用血浸泡半个时辰,然后种到土里,发芽后,每七天需得浇一次血,过上百天才能开花。花瓣捣碎取汁,汁水内服,花瓣外敷。”

竟然还有这样离奇古怪的方法,我从未听说过。难怪刘成烨三番两次问我是否怨恨他,难怪他见我没种出来并不意外。刘成烨应该是知道的,可他并没告诉我。

支吾着问,“可是…以前的花匠也如此种吗,为什么还是种不出来?”

徐姑姑叹息道:“所以才让你别试,只有通花性的人才能种出来。”说着,神色便有些古怪,“你去过玉清宫,你可看见过花木?”

我摇头,我只见过松柏,还真不曾见到花木。

徐姑姑又道:“贤妃先先后后为六殿下找了好几个花匠。”

听了此话,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到纤云宫时,纤云宫并无花匠,而玉清宫又不需花匠,那他们…

虽然极想知道答案,又隐隐不敢去听。

徐姑姑却王顾左右而言其他,“其实贤妃不怎么喜欢花,可纤云宫里的花每年都比御花园的还要好,据说土里施了特别的肥料。阿浅,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肥料…”

我撑大眼睛,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坐不住。强压着恐惧,问道:“为什么,难道种不出草来就一定要死?”

徐姑姑哂笑,“贤妃觉得种不出草的原因是浇的人血太少,想多浇点,浇着浇着人就死了。”

胸口骤然发紧,闷闷地几乎喘不过起来。

原来我曾经摸过的泥土,施过的肥料,我种过的花,养过的草,都沾着人的血。

耳边突然想起刘成烨的话——

“我一直认为,倘若一个女子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

“听说喜欢花的女子,都单纯又善良。”

以前想不通的谜团仿佛一下子解开了。贤妃从不曾阻止刘成烨与我接近,甚至宫里传出皇子争风的流言后,还让我教他养花。

在他们母子眼里,我单纯善良,爱上刘成烨后就会心甘情愿地以生命换取他的光明。

这才是贤妃让我进宫的目的。

44徐姑姑

哆嗦着取过徐姑姑面前的茶杯,灌了一大口,才勉强止住了颤抖,挣扎着问:“这些事六殿下都知道吧?”

“早两年六殿下就死了心,可贤妃没有。去年选中了你,说最后试这一次,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不过…六殿下放弃了。” 徐姑姑起身倒了杯热茶,塞进我手里。

温热的茶杯让我的心稍微安定下来,不禁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咬着唇,直盯着徐姑姑,“还生草的种法,是你告诉贤妃。”

“不错。”徐姑姑并未否认。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明知道还生草是要人血浇灌才能成活,为何平白无故地让那么多人丧命。

徐姑姑犹豫片刻,下定决心般,道:“因为六殿下所中的毒是我送给贤妃的。”

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用的是“送”字,这意味着什么?

徐姑姑一字一顿,“六殿下的毒是贤妃亲手所下。”

“不可能!”我大惊失色,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

贤妃如此宠爱刘成烨,又费尽心思替他解毒,怎么可能是?

徐姑姑脸色却甚为平静,“我家本是名门望族,因得罪小人而没落,贤妃答应助我兄弟振兴门楣,我便将毒跟草籽一并交予她。我早就说过还生草籽并非任何人都能种得活,可贤妃坚信凭她的势力必能找到通花性之人…其实,还生草用不了太多的血,那些花匠不至于死。”

那就是说,贤妃故意不留活口。

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徐姑姑笑着摇头,“贤妃心思深沉,谁都看不透。六殿下年幼失明,固然可怜,我却认为平王最为无辜。”

是啊,这么多年来,他平白无故地背负着亲娘给他的弑弟之名,不受皇上待见,不被人喜欢。有此娘亲,是幸还是不幸?

隐隐地为他心痛,我不确定该不该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如果他知道了,又会怎样想?

徐姑姑叹着气,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就着茶水喝了。又起身找出昔日给我看的包裹,“你收着,若有机会替我送到江南回春堂,我兄弟名叫徐少辛。”

我疑惑地看着她。

“我恐怕没机会出宫了,想留给我弟弟,作个念想。”徐姑姑微笑着,打了个呵欠,神情有些疲倦,“我有点困,想睡会。你回去吧,宫女等在外面了。”

“好,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辞了她便往外走。

徐姑姑却突然叫住我,“一切都是天意,阿浅。六殿下前脚刚走,你接着就来了。”

我诧异地回头。

徐姑姑倚在门框边,轻声道:“他来是警告我,不要把还生草的种法告诉你…可真相,总得有人知道。”

门哐当关上了。

我突然觉出不对劲来,便欲敲门,木香与水香已走上前来,“姑娘,前日说的衣服已做好了,尚衣监的宫人说这就送到纤云宫去。”

坚持着再要进去就有些不好解释了。

淡淡地说了句,“回去吧。”头也不回地出了宁翠院。

在纤云宫门口的石子小径上,迎面遇到了平王。他礼貌地欠身,闪在路旁,示意我先过。

徐姑姑的话中仍在我脑中回旋,此时见到他,眼眶便有点湿热,很注意地打量他一番,他精神还好,就是瘦了很多。

忍不住停在他面前,抬眸问道:“王爷自景泰殿出来?”

他答,“是。不知沈姑娘有何吩咐?”

眼泪唰地涌出来,蓄满了眼眶,面前的人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没事,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好不好,想——抱抱他。

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压低了声音问:“许久不见皇上,他身子可好?”

“他很好,沈姑娘无需挂心。”

眨了眨眼睛,视线复又清晰,就看到面前那双关切的眼眸,盛满了不安与探询。

我却突然后悔自己的冲动,身边的宫女都是皇上派人安排的,若被她们看出来…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下,她们恭谨地垂首站着,并不敢直视主子容颜。

心稍微放松下来,浅浅笑道:“如此便好。多谢王爷。”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似是无奈,似是叹息,“若皇上知姑娘这样牵挂他,定是非常开心。”

他说得是“皇上”而不是“父皇”。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我牵挂的不是皇上,而是他。

差不多掌灯时分,朝云神情晦涩地告诉我,徐姑姑没了。

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了,我并未吃惊,两只手却攥得紧紧的。刘成烨让徐姑姑不要告诉我,只有死人才不能开口。徐姑姑怕是已做好了准备,不料,我竟然紧接着去了。

或者,真的是天意如此,教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想了想,让朝云找人将后院的花草都拔了,原来搭的凉棚也一并拆掉。

纤云宫从此不再养花。

朝云惊讶地看着我,什么都没有问。

第二天,眉绣过纤云宫来,顺便将我以前放在窗台上的花盆带了来。

我一猜就知道,是平王让她来的。

昨日莫名其妙地流泪,他定是担心了。可我却无法将缘由说给眉绣听,我不太想让他知道真相。

花盆里发出的小苗大多移栽到景泰殿的空地上了,如今只余着两株逐蝇梅。我仍让朝云放到了东次间的窗台上。

眉绣见我只顾着花盆,未说别的,也不久待,很快就告辞回去了。

到了六月中,天气热得厉害,我的屋子里用了冰,稍微凉快些,下人房里就不同了,朝云连着好几天都没精打采的,显然夜里没睡好。

我便让她取些冰去用,或者睡在我床前的矮榻上。

朝云摇摇头,欲言又止好几次,开口道:“姑娘,再请国师来做个法事吧?”

我不解地望着她。

她极为犹豫,“纤云宫可能闹鬼?”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起徐姑姑说的花匠来,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

朝云忙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你别怕。”

可她并非随意说笑之人,我盯着她问:“怎么回事?”

朝云低声道:“最近天气热,我睡不踏实,夜里起来看到后院有人影晃动。”

“别是值夜的太监吧?”我猜测。

“不是,宫里的太监我怎会认不出来。”朝云急道,“昨晚那么大月亮,我看得很清楚,那些人穿着白衫子,面生得很,就在林子那边转悠。”

“那些人?”我重复。

“嗯,怕有三五人。”朝云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明天找人去请国师,或者把那片林子也砍了。”我商量她。

朝云考虑一下,道:“还是做个法事吧,砍树挺可惜的,再说宫里总不能一点绿色都没有。”

做过三次法事后,后院果真清静了,夜里再没发现有人影晃动。

终于熬到了八月初八国师选定的吉时,经过繁琐复杂的册封典礼后,皇上隔着锦服托起我的手到大殿接受百官朝拜。

外地的王爷并没进京亲贺,只送了贺礼来。京内的四个皇子则一摆溜地跪在前面,齐声道:“参见父皇,母后。”个个面色平静,不见半点勉强,刘成烨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

接着百官同时行礼,“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声势浩大,震耳发聩。在朝贺的百官中,我看到了端方凝肃的沈相,看到了冷漠狠绝的杨成达,看到了目光阴鸷的张大人和无数以前我听说过却从不敢奢望见到的高官贵胄。

我成为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受千人跪拜万民景仰,可心却在滴血。

过了今日,我便是平王的嫡母,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以前,甚至就在刚才,我还幻想着平王会骑着白马提着宝剑,义无反顾地带我走,可看到他恭顺跪拜的那一瞬间,奢望尽都成了绝望。

说好的一辈子,只是美丽的神话,遥远而不可及。

可我不恨他,也不怨他,他为我做的已经够多,恨就恨上天没给我们那份缘。

夜幕悄悄地降临,纤云宫内外挂了无数贴着囍字的红灯笼,灯光扑朔迷离摇摆不定。

雕着繁复的并蒂莲花的木床上,铺着大红的龙凤喜被,喜被上密密缝着的金丝线在烛光的照射下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一切摆设物品极尽奢靡华丽。

我端坐在床边,盯着闪耀的烛火出神。虽说从未跟男子同寝过,我却不害怕,亦不紧张,只有漠然,事不关已的漠然。

于我而言,既然所嫁之人平王,那么那个男人姓甚名谁、相貌美丑、年龄大小,都不重要。

恍惚中,朝云拿了帕子来,“大喜的日子,娘娘欢喜得都流泪。”

我这才察觉出双颊的湿冷,笑着接过帕子拭去眼泪。

我与她都心知肚明,我并非欢喜得哭,可我们却必须说欢喜。

门口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响起,朝云扶住我肩头的手猛地收紧。我拍拍她,轻敛衣袂站起来,等着行礼。

皇上盛装而入,面带欢喜,瞧着比往日精神了许多,也年轻了许多。

他环顾一下室内,沉声道:“都下去。”

屋内侍立的宫女齐齐应着出去了。

一时,只留下我与他。

他俯身,盯着我的眼睛细细地看,“哭了?”

“没有。”我摇头,“许是沙子迷了眼。”沙子真是个好借口,可屋里怎可能有沙子?

他并未追究,习惯性地伸开胳膊,道:“替朕更衣。”

我缓步上前,熟练地解他衣衫的带子。这样的事情我已做过无数遍,而这一次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替他褪下外衣,只剩下亵衣,我卸下钗环,伺候他净了脸,自己也漱洗一番。

皇上淡淡道:“替朕暖床,朕稍后就来。”竟然推门走了出去。

我犹豫片刻,上床躺下。

45洞房夜

被子上熏了香,说不出什么味道,是闻了令人昏昏欲睡的那种。

可我毫不困倦,全身心都绷得紧紧的,等待着皇上。

不知过了多久,不见有人进来,不由好奇,起身披了外衣,走出去。意外地,门口并没有侍立的宫人,事实上,四周静寂无声,放眼望去,只有暧昧的红灯笼沉默地照着空旷的长廊。

就好像这偌大的宫殿,只有我一个人。

恐惧渐渐笼上来,我想起朝云所说的鬼影,想起无故冤死的花匠,还有多年前被杖毙的宫人。阴恻恻的风自敞开的窗子处吹来,不觉遍体生寒,后心冰凉。

远远地,有值夜太监敲梆子的声音传来,已是二更天了。

就在此时,走廊深处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随后是压抑着的呻、吟。循着声音走去,可那呻、吟却嘎然而止,只有我白锻软鞋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的沙沙声,合着我急促的心跳声。

走过一道道门,长廊似乎没有尽头一般,就在我要放弃的时候,又有低低的喊叫声传来。

转过弯,看到两名虎卫神情戒备地站着挂着珠帘的门口两旁,见到我,一人唰一声抽出剑来。另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抬手拦住了他。

我静静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同样注视着我,谁都没有说话。

屋内的喊声打破了这份沉寂,一个年轻的声音低呼,“皇上,皇上…”因着没有房门,那声音愈加真切,似是极为痛苦,又似无尽的欢愉。

皇上老迈的声音响起,“把朕伺候舒服了,朕许你白日出去一个时辰。”

通过珠帘的缝隙,看到了屋内层层帘幕,却看不到人,只能听到轻轻的肉体撞击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而身子却抖得厉害,根本不受控制。

似乎是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听到有人道:“娘娘,该走了。”

我如梦方醒,几乎小跑着闪到了一扇门后。几乎是同时,有脚步声自长廊尽头传来,一轻一重。透过门缝,看到那个拔剑的虎卫带着一个看上去很单薄的年轻男子缓缓走过。那男子面容清秀神情茫然,步履踉跄,白色的长袍散乱着,就像当日见到的楚蘅。

我忽然明白了楚蘅未说完的那半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有朝云说的闹鬼是什么。

死命咬着手背,抑制自己不要再颤抖。

等长廊重新恢复了沉寂,我才自门后出来,飞快回到寝室。 鞋也没脱就钻进被子里,将全身都包裹起来,过了好一会,才觉得身体有了温度,不再像冰那般冷。

起身倒了杯茶,喝了一大口,坐在床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门猛然被推开,皇上走进来,许是沐浴过,头发有点湿。他心情极好,唇角带着餍足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去偷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