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便控制不住地惊慌害怕。原先想刺杀他的勇气消失殆尽,反倒希望他能多活几年。他活着,我也能活着吧?

说到底,我很怕死。

皇上已到,厨子们就快手快脚地架起炉子,将腌好的肉一片片烤好,配着青菜呈上来。

伺候的宫女则将肉片跟菜叶一道卷好,沾了酱料放到皇上跟我面前的盘子里。

鹿肉很嫩,味道也足,配上青菜,果真很好吃。

皇上胃口大开,连着吃了好几块肉。

张禄高兴得不行,比吃到自己嘴里都开心。

一时酒足饭饱,皇上将剩下的鹿肉赏给宫人们吃了,便进了寝室,一屁股坐在床边。

张禄上前替他脱掉靴子,眉绣则端着铜盆过来,绞了温水帕子,正要替他净面,他却猝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屋内所有的人。还是张禄反应最快,连声道:“快去宣太医。”有太监应着跑出去了。

不大一会,风太医满头大汗地跑着进来,身后的小太监抱着药箱亦是上气不接下气。

风太医稍微平静了呼吸,伸手试了脉,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用力掐上皇上的人中。皇上重重地咳嗽一声,嘴角流出粘稠的液体,顺着下巴淌在枕头上。

我大惊失色,难道中午做的梦要应验了么?

眉绣俯身帮他擦拭,皇上摇头,眼睛转向范公公,“去取玉玺来。”又低声道,“让老三来见朕。”

这是要立遗诏了。

张禄应着,走到门口去唤人。我鬼使神差般地跟出去,只见张禄在吩咐一个太监,“备快马,速请庄王进宫。”

“慢着,”我喝住太监,“皇上的旨意是宣平王进宫。”

张禄诧异地望着我,“娘娘,皇上明明说得是老三。”

我回视着他,“张公公年纪大了,听错了也是有的,本宫不怪你”,朝太监道,“还不快去?”

太监正要动身,张禄却大声喊起来,“皇上,娘娘她假传圣旨。”

话音未落,长廊尽头匆匆走来几道黑影,为首之人正是秦宇。

张禄连忙迎上去,“快,赶快派人给庄王送信,皇上宣他进宫。”

我怒道:“皇上说要召见平王。大胆奴才,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若不是留着你伺候皇上,本宫立时就把你的脑袋摘了。”

张禄持拂尘的手抖个不停,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秦宇只一迟疑,低声道:“属下谨遵娘娘旨意!”转身对虎卫说了些什么,有两人拿着对牌出去了,另两人却匆匆自原路返回。

“好,好,一个个都想反了,等皇上大好了就治你们的罪。” 张禄气急败坏地进了屋子。

秦宇目光烁烁地看着我,“娘娘,属下已派人禁了此地,只许进,不许出。四处宫门也吩咐人把守…属下听娘娘调遣。”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秦宇聪明机警,又顾念大局,我确信他方才迟疑的瞬间,已猜出事情的来由并做出了选择。他选择的是江山社稷,是黎民百姓,而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门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是范公公取了玉玺回来。

我先一步进了屋子,皇上合着双目,似是睡了。眉绣脚前,放着满满的一铜盆血水,看着怵目惊心。张禄忿忿地盯着我,显然他并没有将方才之事告诉皇上,即便说了也没用。

况且,惹皇上动怒,倘或一气之下…后果更是不堪吧。

范公公近前,低声唤:“皇上,皇上,玉玺取来了。”连叫了三四声,皇上才勉强动了动嘴唇,“拿笔来。”

范公公不愧跟随皇上多年了,此行顺道将黄绫与朱砂一并带了来。

眉绣与朝云一左一右地扶皇上坐起身,范公公将黄绫铺在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背上,皇上强撑着一口气,提笔写下“朕赐皇位于…”几个字,体力已是不支,再提笔,勉强划了道横线,朱笔砰然落地。又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得黄绫卷上尽是血渍。

一道横,皇上会写什么字,该是三皇子的“三”吧。只要他写完这个“三”字,庄王就是皇位的继承人,沈家就达到了目的,而我就有机会出宫了。

可我,不知为何,却并不希望皇上完成这份遗诏。就像刚才不假思索地假传圣旨宣平王进宫一样,我的一切思想与行为根本不由我控制。

风太医上前扎了几针,劝道:“皇上,歇会再写。”

皇上摇头,仿佛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如果不定下储君,必然会引起朝廷动荡,所以即便拼了命,也要写完圣旨。范公公弯腰将笔捡起,重新蘸了朱砂,塞到皇上手里。

恰此时,门猛地被推开,平王一头闯了进来,跪在皇上身前,道:“父皇,儿臣来迟了。”

皇上脸上浮起微弱的笑意,拿起玉玺,正要交给他,却瞪圆了双目,厉声喊道:“怎么是你?!”

平王道:“儿臣奉诏前来。”

张禄正要上前,皇上低低叹道,“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啊…你答应朕两件事,朕传位给你。”直直地盯向他。

平王坚定地道:“但请父皇吩咐。”

皇上声音嘶哑却极清楚,“杀了刘成烨。”

我大吃一惊,皇上是不是说错了?目光不由看过去,就见皇上眸光转动,正对上我的视线,“阿浅陪…”

话未说完,手一松,玉玺落在平王手里。

皇上驾崩了!

宫女太监都缓缓地跪下,却是,谁也没出声。

只有张禄凄厉地唤了声“皇上——”痛哭起来。

我木然地站着,梦中的一切都成了现实,皇上就是死也要拉上我。他的话虽未说完,可是所有人都清楚,那个未出口的字是“葬”!

他要我殉葬!

50全大义

平王扫视一下四周,狠声道:“今晚此处发生的一切,以及皇上驾崩之事,不得对外透露半个字,违者杀无赦!”

话音冷厉,犹如一把尖刀直刺入心底。

范公公似被吓到,身子哆嗦了一下。扶着我的朝云亦不自主地抓紧了我的手臂。

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不留神就会送命,每个人都是提心吊胆的。安慰般握紧了朝云的手,就在此刻,门口传来侍卫的声音,“王爷,您不能进去,王爷——”

接着传来男子的怒喝声,还有人倒地的响声。门“嗵”一声被踢开,安王冲了进来,叫道:“父皇…”旋风般跪在床前,痛哭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安王身上,而我却向平王瞧去。他神情冰冷,逡巡着屋里的人,似乎想从中找出报信的人。

皇上要宣的人是庄王,可来得却是平王与安王。倘或给平王送信的不是虎卫,或许安王会来得更早,因为安王府比平王府近许多。

安王哭了片刻,瞧见案上血迹斑斑的遗诏,脸色变了几变,看向风太医,厉声道:“父皇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了?”话语里分明全是怀疑。

风太医镇定地答:“鹿肉性热,能补肾健脾,只是皇上龙体不比往日,受不了这大补之物。再加上,喝了几杯鹿血酒…”

听了此话,安王脸色缓了几分,没再作声。想必,皇上的身体情况,他早就知晓。

平王沉声问:“已是亥时,五弟这么晚急匆匆地进宫,所为何事?”

安王稍愣,竟答不出来,反问道:“皇兄却又为何在此?”

平王平静地答:“我奉旨而来。”

“奉旨?谁的旨意?”安王步步紧逼,“父皇亲口下的旨意么?”很明显,他清楚皇上的旨意是什么,才敢这样盛气凌人地追问。

我插嘴道:“是本宫的旨意。皇上有恙,本宫不能宣王爷们进宫侍疾?”

安王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母后为何只宣…”后半句生生咽了下去,宫禁已过,他无诏进宫,按例当斩。

我却不容他退缩,“莫非五殿下没接到本宫懿旨?”

安王支吾着道:“接到了。”眼珠转动,又问,“三皇兄没来?”

我转向张禄,“皇上不是让你宣庄王,庄王为何不来?”

张禄盯着我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外面发生的事情,大家不清楚,可屋里的事,众人全都看见了。皇上召见庄王,张禄应声去传话,可庄王至今都没到。要么是庄王抗旨不来,要么就是张禄根本没传话。

张禄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恶毒无耻的女人,恃宠乱政败坏朝纲,咱家倒要看看你有何脸面去见皇上?!”话音方落,竟一头撞上落地柱,顿时丧命。

到最后,他仍是忠于皇上,不肯牵连庄王,而选择了自己来承担。

很快又太监上前,将他的尸体拖了下去。

平王皱着眉头道:“都退下!”又对安王道:“我派人带你去寝宫休息。”

安王嘲笑道:“不劳皇兄费心,好歹我也在宫里活了二十年,认识路。”话虽如此,仍是有两名虎卫上来,恭敬地将他请了下去。

临走前,安王扯出一抹笑,“近水楼台未必先得月,皇兄手上没有兵力…”能不能坐上那个位子还难说。

平王身子明显一顿,抿紧了嘴唇。

一时,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我,深邃的眼里雾气飘渺,让我瞧不真切。

皇上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要我陪葬不说,还要杀了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只有他做了这两件事,才有可能登上皇位。

毕竟,这是皇上的遗旨,屋内十几人之多,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尽数杀了只会落人口舌。

我不愿他为难,可我也不想死。

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这份沉寂,秦宇与青剑并肩走了进来。

青剑道:“属下已安排好了,禁军八千,可用的大约五千。王府侍卫一千,留了一半在家里,另五百已进了宫。”

虎卫虽英勇,可以一当十,但只有区区二百人。平王能掌控的兵力加在一起还不足一万。

而五军都督府可调控的兵力有三万,杨成达统领的京军驻扎在京内的就有六万。

“若能拖延七日,墨书所带的兵马先锋就能赶到京城。”青剑小心地说。

平王摇头,“太久了,拖三日已是极限。最坏的结果就是明日一早皇宫就被包围了。”毕竟安王整夜不归,他的舅舅张都督定会生疑。

张都督是安王的亲舅舅,想拉拢他绝不可能,那么杨成达呢?

他是皇上的亲信,自然忠于庄王,可并非不能争取。

我犹豫下,开口道:“明日一早,我派人接杨夫人进宫。”用顾兰以及她腹里的孩子为质,杨成达该会顾忌三分吧?

秦宇却道:“杨将军豪气干云,岂是为妻小拖累之人。”

尤其顾兰并非发妻,腹中的孩子亦不是独子,对成大事的男人来说,不足以改变他们的决心。

思索片刻,终于道:“杨将军有一件夏季燕服,上面缀着的莲纹狮子补子,是我绣的。”

朝臣与后妃私通,当处凌迟之罪,灭九族。

平王知道此事,他不说,可我不得不说。反正已是陪葬之人,倒不如破釜沉舟,助平王登上皇位。他肯不肯保我,能不能保我,并不多这一件。

秦宇单膝跪地,道:“娘娘深明大义,属下五体投地,自当舍命追随。”我苦笑,我并非深明大义,只是在赌,赌平王的心。

青剑却是瞠目结舌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平王。是在疑惑我既与平王相好,为何又与杨将军勾结么?

平王面沉如水地对秦宇道:“此事交给你,切记不得张扬出去。” 皇上的事,交给虎卫去办,顺理成章。

秦宇领命出去。青剑顿了顿,也跟着出去了。

平王走近,淡淡道:“你去偏殿睡一会,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不!”我摇头,痴痴地凝望着他。

平王不安地看了看帐幔里“安详沉睡”的皇上,扯着我的袖子,掀开重重帘幕,走了进去。

正值十五,月光皎洁,月色撩人。

他背对着窗口,身形挺拔,眉眼模糊。过了会,才轻声道:“你还真不怕死,硬扯着往身上揽罪名。”

“你会杀我么?”我咬了唇,仰头问。

他别过脸,不看我,道:“杀你做什么?”

“皇上不是要我…”

“你怎么不认为父皇是想让你陪我管理这大好河山?”他伸手像是要抚摸我的脸颊,却很快地放下,“我自有安排。”

呵,我怎可能那样想,恐怕屋里所有的人都不会将皇上的意思如此理解。我仍是不放心,再问:“六殿下呢,你要杀他?”

他重重叹气,“我很为难。”随即道,“你去睡一会。”

“你呢?”

“我替父皇守灵。”说罢,转身出去了。

不大工夫,眉绣走进来,“奴婢服侍娘娘歇息。”不等我拒绝,半推半拉着带我出了屋子。

离开的瞬间,我瞧见平王低头跪在床前,一动不动。

皇上死了,平王该是悲伤的吧?皇上再不待见他,可也给了他生命,也是他的父亲。

血脉天性是割不断的。

只是,皇上为什么要杀死刘成烨?

他不是一直最宠他的么,而且玉清宫的宫人还是他亲自选的。

低声问:“皇上驾崩,六殿下知道吗?”

眉绣答:“该是不知道,知情的人全都被关起来了。”

原来如此!

难怪是眉绣来服侍我,我本以为平王怕我不去休息而特意找了眉绣,眉绣是会点功夫的。没想到,朝云他们是被关了起来。

停下步子道:“你去忙吧,换朝云来伺候就好。”朝云是我的人,绝对不可能泄密。

眉绣却摇头,欲言又止,“娘娘,朝云方才想传信出去,被拦下了。”

我不信,朝云怎可能传信给王爷?

可我随即便明白,朝云是传信给沈清。朝云不是我的人,她是沈清的人。

若沈清知道我今夜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气炸了?多年的谋划,就这样毁在我手里。

我不担心沈清发怒,沈家跟皇上都欠了田家的债,我才是苦主。皇上死了,我不愿追究到他的子孙身上,有何不可?

我担心的是顾兰。

补子的事,只她跟我两人知道,她必然恨透我了。曾经亲若姐妹的人,却给了她最惨痛的一刀,她的夫君,她的父母,她的兄长,她未出世的儿子,尽都被牵连。

当年的田家,因田姑娘所交非人而灭门,今夜的顾兰,却因我而被株连九族。

十五年后,可否有人来找我报这血海深仇?

51要动手

醒来时,天色已黑,桌上的宫灯发出幽暗昏昏的光,照在旁边低头打瞌睡的眉绣身上。

悄悄地穿上衣衫,翻身下床,虽然动作很轻,可眉绣很机警,猛地醒来,笑道:“娘娘睡了一整日,怕是饿了吧,奴婢端饭来。”

瞧了瞧更漏,已是酉时了。 这一觉睡得如许沉,竟连梦都不曾做。

眉绣端了饭菜过来,低眉顺目地立在一旁伺候。

我看着洁白如玉的甜白瓷茶盅里澄碧色的茶汤,问道:“喝了这杯茶,还会接着睡吗?”

眉绣诚惶诚恐地跪下,“娘娘恕罪,昨夜王爷恐娘娘睡不安生,让奴婢沏了杯安神茶。这次沏的是云雾茶。”

云雾,味道清淡,是我最爱的茶。

喝了两口,道:“起来吧。你是王爷的人,自然听他的吩咐。明日一早,仍将朝云换回来。”

眉绣应着,起身。

吃罢饭,我闲闲地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很乱。”眉绣道,“先是张都督与沈相等人要求觐见皇上,王爷借口皇上病重打发了他们。午后张都督以保卫皇上解救安王之名欲包围皇宫。蒋统领率京军拦截他们…”

我注意到她说的是“蒋”统领,心里咯噔了一声,鼓足勇气问道:“杨将军呢?”

“杨将军把杨夫人和他的长子都杀了之后,自刎而亡。府里的下人无一生还…至于其他人,没受牵连。”

只灭了一府,秦宇无疑是留了情面,保了杨将军的女儿和顾家。顾兰却死了。

往日的情形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

马车里,她羞红着脸,下定决心般,“你帮我绣官服上的补子…杨将军的…他让我赔给他…”

萃英园,她俯在我枕边,低声道:“他年纪虽然大了些,可他是好人,我愿意嫁…”

依然是萃英园,她惊喜地抱着我跳,“我就知道你最好了,绣得真好看…”

她污了他的官服,要赔他补子;她不擅绣花,央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