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道:“西梁设了五处城镇准许回鹘进出买卖,属下担任盘查警戒之责,不可懈怠…日后没大事,恐怕就不回去了,就这里安家落户。”

“辛苦了。”衷心地道。相比盛京,西梁真的太过清苦而荒凉。

他却浑不意,“属下不敢愧对皇上信任,而且属下喜欢西梁…公主十年之后再来看看,西梁定然与现今截然不同。”话语里,豪气干云。

望着他缓缓笑了。

骑过马,又去摘星楼喝羊汤。

粗陶大海碗端上来,热气散去后,就看到炖到乳白的浓汤,几片切得极薄的羊肉、碧油油的香菜末还有红艳艳的碎辣椒。

尝一口,喉咙里就如有股火烧了起来,辣得几乎要流泪。

秦宇笑道:“辣椒还是这两年才从西边传来的,乍吃不习惯,越吃越有味…尤其寒冬腊月,喝一碗羊汤,从里到外都暖和。”

墨书附和,“再泡上掰碎了的馕饼,那滋味,神仙也不换。”

突然想起,刘成煜也这里度过冬天,他也爱喝羊汤么?

吃罢饭,秦宇带着士兵回卫所。

看着他们策马远去的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心酸、感动、敬佩,种种情绪混杂一起。

不由地问墨书,“西梁的冬天很冷吧?”

墨书淡然点头,“嗯。”又想起什么似的,“那年们还要更往北一些…皇上时常担心宫里不能应付…有次极为凶险,几乎走投无路,皇上说若有下辈子,一定要托生到惜福镇,就住家隔壁,守着长大…”

刘成煜这个大傻瓜,以为住家旁边,就一定会看上,就一定会嫁么?

想笑,可眼泪却先一步流下来。

真想他啊!

秦宇找来教回鹘语的嬷嬷姓苏,约莫三十五六岁,是中原,她尚未出生时,其父母便被回鹘掠去成为奴仆。待她长到八~九岁,边境发生战争,她父母死汉士兵刀下,她孤苦伶仃,几经周折进了回鹘王宫,成了二公主身边的奴婢。

回鹘王之所以派苏嬷嬷来,固然因她既会回鹘话又会汉话,更重要的是,她对汉跟回鹘一样,无偏无倚,不会另生事端。

两国乍然交好,最忌讳的就是胡乱猜疑。回鹘王不想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苏嬷嬷的到来着实让大吃一惊,她身段苗条,腰身盈盈不堪一握,一身青色素衣映得肌肤很白净。乌油油的头发绾了一个髻,插一支素银绞丝发簪,看着如月般婉约,如花般娇艳。

全然不像三十多岁的妇!

见到,她眼眸一亮,行得却是回鹘礼节,“奴婢见过公主。”声音清脆婉转,极为悦耳。

微笑着请她起身。

那一刻,隐隐猜到了回鹘二公主私奔的原因。

凭心而论,苏嬷嬷很会教,不徐不疾,不急不躁,音量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使是指正错误,也不会让感觉不舒服。

过了几日,熟悉下来后,她笑道:“以公主的姿容,根本无需学什么礼节…”声音渐低,“还不如学学怎样抓住男的心。”

赧然,强作镇定,“哦”了声。

她又道:“公主要嫁的是中原的皇帝,那么多女争一个男,公主不用点手段,礼节再规范,皇帝也不见得多看两眼…”声音骤然暗哑下来,媚眼斜睨如丝,身段摇摆若柳,虽是挑逗撩拨的姿态,可看着只觉得舒服,并不让恶心反感。

不由好奇,“嬷嬷进宫以前…”

是不是青楼待过?

她吃吃地笑,“公主想到哪里去了,奴婢怎会干那种肮脏的事…奴婢以前有过男,都是他教的…那对是真好,把身上的肉一点点剜下来给吃,自己活生生饿死了。他死后,想一定要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这才进了宫。”

先是笑,后来却哭起来,呜呜咽咽地,连妆容都哭花了。

梳洗罢,她自嘲地笑笑,“好久没提起家死鬼了,提到他就想哭…公主是王买来献给中原皇帝的吧?奴婢看不会差,公主日后定然受宠。”

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忙问道:“下面该学什么?”

她知心意,也正了脸色,继续往下教。

苏嬷嬷走后,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老是想着她问是不是回鹘王买来的话。

二公主私奔了,回鹘王对她说,买了一个女子假冒二公主之名献给中原皇帝,请她教习礼节。她自然满口答应。

听说原本二公主身边的,都跟到别庄伺候了。她们的下场显而易见。

苏嬷嬷作为知情,不可能例外。

或许启程回盛京那天,就是她的忌日。

犹豫着,该救她还是不救。

救,是觉得她身世可怜,而不救,是因没有必要干涉回鹘王的决定。况且,她死了,也少一个知道内情的。

正辗转反侧,忽听院内有刀剑碰击的“叮铛”声,还夹杂着女子的清叱,“大敢,伤当家的,姑奶奶跟拼了。”

有刺客?

本能地穿好衣衫,正要下地,听到墨书清冷威严的声音,“都住手!”

院里霎时安静下来,只有那女子仍低声叫嚣,“有种的就单挑,以多胜少算什么男?”

有劝阻她,“青岚,少说两句。”

这声音如此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来人是谁?

78回盛京

按捺不住就要奔出去,却听墨书已将那让到了客厅。

客厅里点了蜡烛。

正对着烛光,是个男子—— 瘦削的身材,黢黑的面孔、泛青的胡渣、破乱的青灰色裋褐,沾满尘土的黑色布鞋,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白衣胜雪清俊无俦的样子?

心酸不已。

他大步上前,漂亮的眼眸光芒四射,“阿浅…果真是!”

尚未答话,他身边叫青岚的女子已抓住他的双肩,质问道:“李三,急匆匆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狐狸精?”

刘成烨微皱了眉头,低声道:“别瞎说。”

青岚悲愤不已,“怎么瞎说了?那天大牛回去就问东问西,打听得那么详细,连包袱都不带,就忙着下山。若不是带了干粮追过来,这六七天早成饿死鬼了…,要是敢负,信不信一刀杀了,然后自杀…”右手一抡,雪亮的大刀指向刘成烨面门。

来宁河后,只骑马那天出过门,想必就是那次露了痕迹。难怪当时墨书不想让骑马。

不由看向墨书,墨书神情浅淡,事不关己般看着面前两。

刘成烨叹道:“她是嫂嫂。嫂嫂对有大恩,怎能不来看看她?”

青岚只是不信,“说家里都死绝了,怎么又平白出来个嫂嫂,而且…”扫一眼,“她根本就是个闺女打扮…骗。”嘴唇抖动着,眼中分明蕴着盈盈泪珠,手下却不放松,劈头砍向刘成烨,“看招!”

刘成烨并不躲,专注地凝望她。

大刀堪堪停刘成煜鼻前,青岚咬着银牙,砍不下去,索性扔下刀,赌气往外跑,刘成烨上前捉住她的臂,“见了婆家,不行礼就走?”

青岚回头望着,半恨半怨地问:“真是李三的嫂嫂?”腮旁赫然挂着两行泪。

李三,这是个什么名字?

当初刘成煜信手写了反贼胡三,没想到刘成烨只改回本性,却仍用了这个名字。

忍不住感叹,却极认真地点点头,“下个月,就跟他哥哥成亲。”掏了帕子出来递给她,“擦把脸。”

青岚不接,抬臂用衣袖抹了两把,眼泪未干就笑,嗔怨地盯着刘成烨,“为何不早说?害丢现眼。”

刘成烨无奈地笑,又转向,“阿…嫂嫂,有吃的没,青岚两天没吃东西了。”

青岚不好意思地说:“出来赶得急,干粮带少了。”说话时,好看的大眼睛偷偷瞥了刘成烨一眼,刘成烨轻轻握住她的手。

看到这番情形,明白,干粮不够,她定是紧着刘成烨先吃,而刘成烨亦不会吃独食,没准其中另有一番旖旎情怀。

急忙吩咐喜鹊生火做饭。

不大工夫,鹦哥与喜鹊一前一后地端了饭菜上来。

青岚饿得狠了,三口两口吃完一个饼,刘成烨却仍斯文地细嚼慢咽。

不知为何,又想起刘成煜惜福镇的情形。

有些习惯是根深蒂固的,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都不会改变。

碍于青岚,不好说别的,只笑着道:“来一趟不容易,就多住几天。”

刘成烨尚犹豫,青岚道:“能住几天当然好,就怕山上的弟兄们惦记着。”看向,“嫂嫂有所不知,上次他说去京城,们等了足足两个月…要不是弟兄们拦住,就杀到京城去寻了。”

刘成烨轻咳一声,开口道:“那就只住一天,陪买些衣物,后天清早就回去。”

青岚嗔道,“不用给买,身上那点银钱,给买双鞋,再带些吃食给寨子里的孩子就差不多了。”

刘成烨拍拍她的手,“嫂嫂这里,不必客气。”

听了此话,墨书冷着脸掏出荷包,扔桌上。

刘成烨果真不客气,将荷包倒了个底朝天,取了两个银锭子和一些散碎银两。

青岚忙拦阻:“用不了这么多。”

刘成烨笑道:“小豆子跟小米粒的夏衫早小了,也给他们添置几件,还有王大婶。”

也笑:“有需要的尽管买,家里有马车,可以送们回去。”

青岚推辞,“们住榆林,来回…”刘成烨扯扯她的袖子,青岚却道:“自己嫂嫂有什么不能说,反正咱们只劫官府的粮车,从没碰过百姓的东西。”

忍俊不禁。

只劫官府的粮车…这话若是被刘成煜听到了,不知是何表情?

一直默不作声的墨书冷冷地开口,“只要本分,就没动们。”

刘成烨浅浅一笑,“不把逼急了,谁愿意跟官府斗?况且…嫂嫂,自然会认那个兄长,若嫂嫂…”

话嘎然而止,可后面的意思,大家心里都明白。

刘成烨是跟刘成煜叫板呢。

忙道:“别咒,他对极好。”

刘成烨瞥一眼身上的回鹘衣衫,淡淡道:“也是,就凭他用的这份心思…”未说完,伸手将桌上的银子全抓了去,“嫂嫂,后天一早把们送到榆林。”

笑着答应。

稍坐了片刻,墨书带刘成烨下去歇息,则拉着青岚与同住,趁机细细地问了刘成烨的情形。

原来,去年夏天刘成烨离开盛京就直奔西梁,因半路走岔了,竟拐到榆林去,恰遇到青岚等与官兵打斗,刘成烨出手相助,趁机留山上。

他识文断字,身手又好,很快站稳了脚跟,而且赢得不少女子的芳心。山寨头目的女儿青岚就是其一。

三月初,青岚的爹因病去世,临终前将青岚与山寨一并交托给了刘成烨。两商定好,守完三年孝就成亲。

至于刘成烨的来历家世,青岚一概不知,只知他父亲受冤入狱后死大牢里,家里再没别了。

听了她的话,不胜唏嘘。

想象过无数次刘成烨出宫后的情形,要么是他身穿戎装奋勇杀敌,要么是他荷锄背篓漫步乡间,要么是他青衣缓带闲庭信步,不成想他竟然当了山贼,还要娶山贼头目的女儿。

对于他的决定,不便置喙,只对青岚解释说:“李三与他兄长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因误会起了争执…他兄长其实很惦念他。”

青岚道:“猜也是这么回事,会多劝着他。”

笑着道:“这兄弟都是犟脾气,不见得听劝…李三自小孤单,没什么朋友,拜托好好照顾他,有事常商量着他。”

青岚坦率地说:“嫂嫂放心,他是当家的,自然对他好。”

暗笑自己多事,家是两口子,青岚必定对她夫婿好,还用得着提醒吗?

皎洁的月光透过薄纱窗柔柔地洒床前,青岚因一路奔波劳碌很快就睡了,却越躺越清醒,全无睡意。

很想跟刘成烨单独聊聊,可总是找不到机会。

才见面又要分别,刘成烨郑重地对说:“现的生活简单又平凡,很适合…青岚对极好。”

青岚依他身边,笑意盈盈,“嫂嫂放心吧,们回去了…对了,代问大哥好。”

刘成烨神情一僵,随即笑了笑,钻进马车里。

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发呆,墨书走过来,嘲弄道:“都看不见影了,进去吧。”

叹口气,进了院子,道:“回去让钱多告诉徐少辛,下次运粮时给他们捎点东西来。”

墨书淡淡地“嗯”了声。

又问道:“会告诉皇上吗?”

墨书探究般看着,反问:“说呢?”

被他锐利的眼神盯着,有些心虚,却强硬道:“告诉又如何,他也不能把怎么样,怕他作?”

墨书冷面上露出一丝笑,“普天下的女子,也就敢这么说。”从怀中掏出张纸来,“不告诉皇上,这就着落身上。”

定睛一看,竟是张清单,上面写着稻米谷物若干、棉花布匹若干,还有什么笔墨纸砚之类的,足有二十多样,写满了整整一张纸。

字体歪歪扭扭,像出自乍学写字的孩童。

“是六殿下写的?”问。

墨书笑道:“嗯!他说跟嫂嫂不必客气…九月之前要送到,山上老老少少二百多口,没粮过冬。”

指着最后一行的《幼学》、《百家诗》问:“要这些干什么?”

墨书嗤笑道:“孩童启蒙,又不是没读过?”

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他随即解释,“山上有十几个孩童,他要教他们读书…还说要教出个状元郎…瞧这些,都是江南的种子,他想试试这边能不能种。”他指着几种谷物的名字。

释然,刘成烨是有打算的,他不会一辈子当山贼。

转天再见到苏嬷嬷,委婉地问她:“这里也没什么亲,伺候二公主的也都不见了,不如跟去中原?”“不见”两个字特地加重了语气。

她无谓地答:“那个死鬼还留这…这些年他一个那边定是孤单得很,奴婢早该去陪陪他了。”

原来,她并非不知回鹘王的打算。

她选择陪她夫君,不好再劝,只沉默着,却听她柔媚地道:“公主如此心善,便是不想学,奴婢也得教教公主。”

稍愣,就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问:“二公主私奔是不是跟有关?”

“嗯…有那么点关系。王想把二公主许配给阿扎姆部落的首领,二公主嫌那年纪大,不情愿,正好她对身边的侍卫有情有意,奴婢就撺掇他们趁出宫游玩的时候跑了。”她得意地笑笑,“少年夫妻才有情趣,二公主年方十六,那首领年纪比王还大…中原的皇帝会不会也是个老头子?”

急忙摇头,“不,不知道,没见过。”

她笑道:“若是个老头子,公主也趁早开溜,反正也不是真公主,中原皇帝即便要也找不到头上。”

“扑哧”一笑。

倘或真的跑了,刘成煜会怎样?

不敢想。可知道,舍不得他,尤其回头想想,他煞费苦心筹划们的未来,如今成败此一举,怎么能撇下他不管?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宁河待了近一个月。已初步学会了回鹘的日常用语,请安行礼打招呼都没问题,可再多聊就不免露马脚。

墨书说,回鹘王已启程准备往盛京去,过两日会经过宁河县,届时们悄悄加入他的仪仗即可。

已经六月初了,照着来时行路的速度,到盛京还得一个月,也不知刘成煜是否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会城门口等。

两天后,们按期启程。

夜里驿站歇息时,见到了闻名遐迩的回鹘王。他约莫五十岁,脸型瘦削,眉毛粗黑,深陷的双眼锐利精干,蓬张的胡虬遮盖了大半张脸。

恭谨地向他问安。

他的目光身上打了个转,“就是中原皇帝看上的女?”

答应着:“是。”

他骤然“哈哈”大笑,“中原有句古话,英雄难过美关,们的少年皇帝竟因为女色放弃霸业。可悲,可叹,可笑!”

低声道:“皇帝并非因而停战,是因边陲的百姓。连年征战,死者上万,无数家妻离子散,何况,就算皇帝占领回鹘土地,难道王就听之任之?”

回鹘王厉声道:“本王岂能任他占有国土,自当奋力夺回。”

“如此,战争永不会终止,两国相争,苦得是民。皇帝爱民如子,所以诚心与王交好,以便保得边境平安。”

回鹘王沉默片刻,声音稍微和缓了些,“一介女子倒有些见识,没白担了本王闺女的名头。”话音一转,又道:“听着,既然顶着回鹘公主的名义和亲,那就得为本王做件事。”

抬头问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