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嫣然挨边坐下,照着乔庭然的小腿,一拳一拳又一拳地狠狠砸下,面上是嗤之以鼻的鄙视,道:“三哥,你的脸皮愈发厚实了,我替城墙向你致敬,表示自愧不如,拜服到五体投地。”

乔庭然皮糙肉厚,被妹妹使劲捶了几拳头,只觉不疼不痒,遂笑道:“妹妹过奖,哥哥我受之无愧。”忽而又皱了眉头,颇不满的使唤道:“嫣然,手上再多使点劲儿,我肚子里在唱空城计,难道你早晨也没吃饭么?”

端茶过来的竹雨扑哧一笑,道:“三公子,咱们小姐千金贵体,又是娇弱女流,手劲自然小些。”

奉好茶水,竹雨劝道:“小姐,您仔细手疼,还是换我来吧。”

乔嫣然抖抖发麻的手,瞥到喝茶的乔庭然十分悠然自得,当即板起脸孔,淡淡道:“不必,我三哥已练就铁骨铜皮,棉花焉能碰石头,竹雨,去给我找根鸡毛掸子来,越粗的越好。”

乔庭然吓了一跳,使劲瞪眼看着乔嫣然,口内啧啧个不停:“行啊,妹妹,你越来越有咱家老太太的风范,爹娘知道么?皇上表哥和太后姑姑知道么?”

乔嫣然冷脸不语。

乔庭然高高翘起二郎腿,逍遥的无限自在,道:“嫣然,你那张小嘴,明明比我还损,为啥都夸你听话懂事,到我这里,就成嚣张胡闹了呢,啧啧,真不公平。”

乔嫣然默然不语。

乔庭然折起身子,脑袋凑近乔嫣然,一根手指戳了戳她脸颊,含笑问道:“咋不说话啦,生哥哥的气了?”

乔嫣然抬起眼睛,做了一个相当出乎乔庭然意料之外的动作,竟自个一脑门撞上乔庭然的脑袋,生生将乔庭然撞出了个四仰八叉的姿势,乔庭然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捶榻狂笑,道:“哎哟喂,我的个亲妹,你明明手上没半两劲,脑门倒还挺结实…”

等看清乔嫣然泫然欲泣的表情时,不由纳闷至极:“哎,你怎么了这是?刚刚不还好端端的…”

本就泪盈于睫,乔嫣然只浅吸了口气,两颗亮透透的泪珠,已不受控制的滚落下来,哽咽着低低唤了声:“三哥…”

乔庭然与乔嫣然私下斗嘴,是常有的事,以前都是越逗越欢乐,今日却反其道而行之,乔庭然不由慌了神,笨手笨脚的替乔嫣然擦眼泪,却发现越擦,流下的越多,当即大放厥词的安抚道:“怎么哭的这般厉害,是不是有谁欺负你?告诉三哥,三哥替你出气,就算是皇上表哥,也照揍不误。”

乔嫣然眼中泪蒙蒙一片,乔庭然的脸都是模糊朦胧的扭曲着,吸着鼻子道:“没人欺负我,就是想你…”

“我这不都回来啦,有什么好哭的?”乔庭然松了口气,随即揽过自小疼爱的妹妹,像乔娘一般轻轻拍她后背,好言好语道:“乖,别哭啦,娘昨天已经揪着我,哭了我一身泪水,你也要再来一遍么,哥又不是花儿,哪经的起你们这般轮流浇灌,快别哭了…再哭,哥哥胸口真该冒出花芽了,那多难看…”

不料,乔嫣然反手抱住乔庭然,将脸埋在他怀里后,反而哭的更厉害了,口内呜咽不断,齿音含糊不清道:“我想回家…你走的时候,答应过我,要十倍还我银子的…”

最后一句还银子的话,乔庭然倒是听清楚了,当即“哎哎”了两声,一向明朗朗的嗓音,硬是转换成了千回百转的柔音柔调:“你当时不是说不用还了么?”

乔嫣然边哭边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要一文钱都不准少的还给我…”

乔庭然抱着乔嫣然,一边轻拍后背,一边化身摇篮慢慢悠着晃着,声音中满是可怜兮兮,道:“可我已经都花光了哎,不过,装碎银的钱袋,我倒还留着,只还这个成不成?”

乔嫣然哭着坚持:“不成,我就要你还我银子…”

以男子汉大丈夫自居的乔庭然,在宝贝妹妹面前,什么一言九鼎驷马难追全抛脑后了,当即改了口,连声保证:“好好好,我今晚就去承志那里,搬上他几箱金银珠宝,一百倍还给你成不成?”

乔嫣然哽咽着声音,问道:“谁是承志…”

只听乔庭然咬牙切齿,恶狠狠道:“就是把老子绑送回家的混蛋,老子要去抢穷了他,让他冬天喝西北风去!”

第7章 ——第07章 ——

心中的压抑一番倾泻之后,乔嫣然哭音渐低,只余轻削的肩膀一抖又一抖的抽泣,抱着乔庭然弱声浅问:“…就是那个骆将军么,他和你有什么仇…”

乔庭然其实怒火正压了满怀,被乔嫣然一问,一腔新仇仿似找到了发泄口,当即一股脑儿释放出来,喷薄的淋漓尽致,连脏话都忘了隐藏:“骆承志这个没良心的混球!老子几次救他,他竟敢恩将仇报,把我往火坑里推,看我回头不去掀翻他的将军府!”

一别两年多,乔庭然依旧是随心所欲的嬉笑怒骂,乔嫣然闭着眼,声音低微,有着说不错的艳羡:“三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乔庭然摸了摸乔嫣然的小脑瓜,自我挖苦的低声笑道:“羡慕我什么?整日挨爹爹的熊揍,还是见着我就骂忤逆不孝?”

是啊,随心所欲的后果,就是被骂不忠不孝,饱受白眼冷语,乔嫣然多想也如乔庭然一般,可终归是无可奈何的身不由己,一动不动的靠在乔庭然怀中,浅浅吸了吸气,鼻音隐现,再说话的声音有些闷,更有些惘然:“三哥会再走么?我还可以借你许多许多银子…”

乔庭然抱着在怀的妹妹,又开始慢慢摇晃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宠溺怜爱,轻轻的笑了起来,仿佛又回到自己幼时被责骂后,黯然神伤的躲起来,乔嫣然总会找到自己,用稚嫩无瑕的声音唤他三哥,戳他心怀的宽慰他,那种默默温暖的感觉,镌刻了时光一般的柔软,不由趁机轻声说道:“这么贴心啊,那上次的银子,能不能也不用还啦?”

只听乔嫣然很无情很决绝的说道:“不能,有借有还,再借才不难…”

完全意料之中的回答,就算是哭的稀里哗啦,也不忘和他斗嘴,乔庭然弯眉一笑,好声问道:“嫣然,你还要哭多久啊,若把眼睛哭成了桃子样,可就不漂亮啦,仔细皇上表哥以后不喜欢你了。”

乔嫣然一怔,眉间染上一抹无人瞧见的忧愁倦怠,只低声嘟囔出一句:“谁要他喜欢…”

乔庭然却会错了意,只当她是害羞之下的反话,当下并未在意,再连声道:“好好好,那你再哭会儿。”

只是,当腹内响起一串叽里咕噜的雷鸣声时,乔庭然不得不开口打着商量,道:“嫣然,能不能等三哥吃饱喝足后,你再继续抱着我哭啊,没被爹打死,却被你饿死,是不是有点太冤啦。”

乔嫣然松开双手,坐直了身板,两只眼圈红艳艳的,似开了两朵鲜妍的桃花,有一边的眼睫之上,还挂着一颗清亮的水珠,俨然一幅桃花两朵春带雨的美人图,乔庭然伸手抹掉那滴泪,再软语安慰道:“乖,别再哭啦。”

扭过脸,吩咐不远处垂首恭立的竹雨,道:“竹雨,去打盆热水,拿毛巾给小姐敷敷眼。”

竹雨应声而去,竹云提了半晌的食盒,终于得已摆上桌台,取出一碟一碟精致的菜肴,之后,饿极的乔庭然展开风卷残云之势,狼吞虎咽之举——吃饭。

乔嫣然静坐一旁,手里捏着一块温热的毛巾,只敷在左眼之上,感受着那一股暖暖的潮意,细细密密的浸入肌肤,空闲的右眼却只顾看着乔庭然,看他毫无形象的吃容,却觉心中平和而暖静,脸上不由自主的涌堆起浅浅的笑意。

被乔嫣然这般目不转睛的盯着,乔庭然百忙之中,硬是抽出一缕空闲,问道:“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长了翅膀的鸟,还能飞了去呀。”

说着话时,不忘再指挥竹雨,道:“再绞一块毛巾给小姐,只敷了一只眼,准备做独眼桃花龙么?”

乔嫣然翘起唇角,笑意满是欢愉,接过竹雨递来的另一块毛巾,将空闲的右眼也一并敷了上,虽目不能视,却毫不阻碍乔庭然舒朗的声音,清晰无二的落入耳怀:“刚才傻哭,现在又傻乐,小姑娘的心思,可真是难懂。”

说罢,重新响起些许咀嚼的声音。

乔嫣然不再说话,享受着秋日里的宁谧时光,敷眼的毛巾凉了,便再续换上热的,反反复复数次之后,红眼圈已然褪尽,但见两波眼流,水色潋滟。

眸光顾盼间,似将天地间的所有风神敛落入眼。

乔庭然愣了一愣,随即开怀,笑道:“两年多未见,原来嫣然妹妹已这般好看,难怪坊间近年总是传言不断。”

乔嫣然穿越在锦绣富贵之家,长于深闺绣阁之中,从来少见陌路人,周遭之人多对她恭敬有加,流言蜚语甚少入耳,不由问道:“什么传言?”

茶香飘荡,热雾朦朦,乔庭然掂着茶盖儿,慢悠悠说道:“咱们的皇上早过弱冠之龄,却迟迟不大婚娶妻,册封中宫皇后。”

微微一顿,再絮声言道:“一国之母未定,不仅朝堂难安,连百姓都会在茶余饭后,风声笑谈暗自猜测,猜测最多的是说,皇上对太后仁孝有加,故对太后母家隆恩浩荡,世人均知乔家嫡女唯你一人,却年岁不足,皇上碍于太后颜面,故将皇后宝座空悬滞留,虚待与你,你自小亲近皇上,又常见太后…。”

忽而眼睛一眨,问道:“是不是真的?”

乔嫣然本垂眸倾听,听他相问,斜他一眼,淡淡道:“你有腿有嘴,难道不会自己去问?”

乔庭然手里把玩着茶盖,叹气道:“立后之事,多少文武官员进言,都被皇上堵了回去,我无官无职,言无半两重,找死去啊。”

乔嫣然撂出一句:“不想找死就闭嘴。”说罢,端杯喝茶。

乔庭然却偏偏不闭嘴:“我还没说完呢。”

乔嫣然放下茶杯,肃穆了脸:“可我不乐意听了。”

乔庭然微微一笑,只道:“昔年姑姑以贵妃之位宠冠后宫,你作为如今太后的亲侄女,他们都猜你天生丽质,容色倾城…我只想说,他们所言不假,妹妹你最漂亮了。”

乔嫣然哼了一声,没理他,却记得她尚在襁褓之时,乔庭然戳着她的脸,皱眉冲乔娘嘀咕:娘,妹妹怎么这么丑啊…

乔庭然饱餐之后,与乔嫣然东拉西扯没多久,又到正经的午膳开席之刻,在太后的殷殷目光下,温颜温语的命令中,乔庭然又填充下甚多食物,最后实在没忍住,无耻的打了个悠长响亮的饱嗝儿,暗道:太后明显是在为自家哥哥出气啊,不打他,不骂他,竟然想撑死他,蔫坏蔫坏的折磨方式啊~~~

乔嫣然默瞥过去一眼,然后轻言轻语的开口,唤了一声:“姑姑。”

太后面容慈和且笑意温婉,道:“怎么了,嫣然?”

乔嫣然柔声细语,道:“三哥昨晚被罚跪祠堂,思过一夜未曾合眼,今晨又进宫,陪我说了许多话,想必已疲累的很,能不能让三哥回府歇息去啊。”

太后舒眉一笑,却轻轻一叹:“一夜未眠的又何止他一人,罢了。”看向乔庭然,道:“以后行事莫再莽撞,不然,哀家第一个不饶你。”

乔庭然乖乖应是。

随后,太后吩咐庄德福送乔庭然出宫,乔庭然出了宫门,却不回家,径直去了骆承志的将军府。

到了将军府门口,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怒声大喝,道:“骆承志,快给老子滚出来接客!”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就这位爷敢在将军府破口大骂了,门房的脸瞬时惨绿惨绿的,哆嗦着声音上前,道:“我的三爷,您小点声…”

乔庭然推开门房,大步流星的迈入院内,口内嚷道:“老子嗓音生来就这么大,你有意见?”

门房赔着笑脸,笑的却比哭还难看三分,道:“小的不敢,敢问三爷,何事来访,小人好去通报…”

乔庭然停住脚步,双手叉起腰,流利的身线卓然玉立,眉峰尽是桀骜乖戾,道:“好,你照我的原话去通报,就说老子来找茬,让骆承志给我滚过来受打!若不照实禀报,我会很有空闲的修理你。”

门房哭丧了脸,连道:“这…这…”

乔庭然已然颇不耐烦,大怒道:“这什么这,我的路也敢拦,你眼睛长屁股上了!”

门房心内不由淌下一片心酸的泪海,他两只眼珠子在脸上扎根三十余年,生的虽不算敞亮,起码比针眼大些,看过日出日落,什么时候挪到屁股上去了…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传入耳内,寒意刺骨,饱含冰霜,刺溜溜的透心凉:“老何,你下去罢。”

乔庭然豁然回首,望到那张极欠扁的冰雪似容颜,当即扑了上去:“老子呕心沥血的帮你,你竟敢捆老子回家!看打!”

乔庭然离去之后,太后免了日常的午睡,与乔嫣然讲解男女之事,以为儿子解忧分愁。

宽敞的大殿内,宫人尽数避退,彩香鼎炉里散出一缕缕白烟,满室馥郁,萦绕鼻端,太后与乔嫣然坐的极近,柔声轻语问道:“嫣然,你表哥昨晚失态,你心里可生他的气?”

乔嫣然深深垂下头,盯着袖端所刺的绕枝连理花瓣,低声道:“嫣然不敢。”

太后将乔嫣然揽入怀中,一手缓缓抚摸她的长发,入手是柔静的凉滑,浅浅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虽然长大了,有好多事却还是不懂的。”

窗外有风吹落叶,声音簌簌作响,恍惚听到一阵遥不可及的雁鸣声,乔嫣然顺从的偎着太后,小声道:“请姑姑指点。”

太后的声音欺在头顶,低低慢慢传落耳中:“皇上喜欢你,一时由爱生欲,才会有昨日之举。”

乔嫣然只略微动了动头,却没吭声。

“自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结成夫妻,便可同枕共眠,可这共眠,并不是简单睡在一张床上,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察觉乔嫣然的身子僵住,太后轻轻抚她后背,目光落在流光四溢的水晶珠帘,声音极低极慢:“繁衍子息,讲究的是阴阳调和,男属阳,女属阴,只有阴阳交融,才有子孙代代,故而在洞房花烛新婚之夜,男女会共行周公之礼。”

“这周公之礼,也可称作男女之欢,鱼水之乐。”

敛回目光,太后微微侧首,凑近乔嫣然耳畔,继续低言:“行此礼呀,需要男女脱、光衣服,身子赤、裸坦诚相见,从而进行肌肤相亲,嫣然不用害羞,这些啊,在女子出嫁前一晚,母亲都会偷偷交代的。”

“喜欢一个人,不只是心里爱慕,还有身体上的爱慕,肌肤相亲,也不是两人光着身子,只单纯的贴在一体,而是要男女互相碰触身子的。”

微顿之后,又道:“到你和皇上大婚晚上啊,若是皇上亲你摸你的身子,可千万别怕,也别哭。”

“若要生儿育女,只互相触摸身子,却也是不够的,所谓阴阳交融夫妻一体,自是要身体结合在一起,紧密相连不分彼此,就像两个人融成了一个人一样,第一次啊,可能会有些疼…”

知嫣然素来娇养,怕她惧疼,又温言补充说道:“不过,皇上这么喜欢你,自会十分怜惜你,让你少些痛楚,若到时真疼的受不住,也别一味忍着,悄悄和皇上说,让他轻些便是…”

“身体结合在一起后,就是真正的鱼水之乐,到时候啊,你自然知晓是什么滋味,待承受了皇上的雨露恩泽,就有可能怀上身孕,为皇上开枝散叶。”

简略的开导之后,太后轻叹一口气,缓缓道:“嫣然,昨晚的事情,你不要有心结,这男人会对女人动了情、欲,是因为心里宠爱她装着她,完全是发乎于情,实难自禁,你心里别怨你表哥。”

“也幸好,止乎于礼,姑姑已去御书房说叨他了,在你们大婚之前,不会再有逾越之举。”

“为着昨日吓到你,皇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眼睛都快熬成兔子的红眼了,今早,也因不知如何宽慰你,连来康和宫的胆子都没了。”

说到此处,太后忍不住轻笑出声,道:“皇上坐拥天下,受万人朝拜,却因为害你掉了眼泪,竟不知如何自处,苦巴巴求着姑姑,帮他出主意。”

放开乔嫣然,太后凝视着她的眼睛,深深说道:“姑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让你知道,皇上真心喜爱你,见不得你半点难过。”

乔嫣然晕红着双颊,含羞低应:“我知道了,姑姑。”

太后展开笑颜,眸中尽是悦色:“姑姑让人炖了参汤,时辰也该差不多了,一会啊,你给皇上送去,让他心神安定下来。”

乔嫣然垂眸应道:“我听姑姑的。”

“好孩子。”太后出言夸赞,继而递过一只红木锦盒,又道:“姑姑刚才给你讲的男女之欢,你可能听的似懂非懂,这里面是宫廷秘画,你回去,可以悄悄看上几眼,就全都明白啦。”

第8章 ——第08章 ——

御书房外——

刘全禄捧着一柄拂尘,口中好言相告:“娴贵人,您别难为奴才了,皇上已吩咐过,谁都不见。”

娴贵人右手挺着后腰,更突显出腹部的鼓囊,一袭水红色的宫装裙尾曳地,华美般的张扬,下巴微抬间,透出一股傲慢的神色,微眯了眯眼,口中轻言慢调却含不屑,道:“刘公公,你都没有通传,怎知皇上一定会不见我?”

一旁的侍女上前一步,脸上挂笑,语气颇为客气有礼,却暗含威胁,道:“刘公公,麻烦您进去通传一声吧,天这么冷,我家贵人辛苦怀着龙胎,若是冻坏身子,惊了胎气,咱们可都吃罪不起。”

说着话时,那侍女已将一锭银子,悄悄往刘全禄手里塞去。

刘全禄拂开那侍女的手,满脸义正言辞,那模样颇像是在指天对地发誓一般,道:“奴才承蒙皇上厚爱,已伺候跟前儿十多年,实在不敢违了皇上旨意,请娴贵人见谅。”

刘全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娴贵人怒极,正待发火,却见刘全禄的表情,一阵翻天覆地的大逆转,生生笑出一朵花的喜气洋洋,道:“乔小姐,您可来了,快快请进。”

娴贵人扭过脸去,果见后宫所有女人的公敌乔嫣然,正领着两名侍女和一个捧着托盘的太监,徐徐行来。

心口犹如被刀子狠戳了一下,娴贵人已有些疾言厉色,对着刘全禄说:“刘公公不是说,皇上谁都不见的么?”

刘全禄眼中笑意未减,却藏了难以察觉的讥诮之意,躬了躬身,道:“娴贵人息怒,可皇上也吩咐了,只见乔小姐。”

看向乔嫣然,真正的喜笑颜开,道:“乔小姐,午膳用过后,皇上就一直等着您来呢,快些进去罢。”

“刘公公客气。”乔嫣然从小顺子手中接过托盘,睬也没睬娴贵人一眼,径直走向御书房门口,守值的两个小太监弯腰推开门,待乔嫣然进去之后,再无声关合。

乔嫣然目中无人的离去,娴贵人恨火盈胸,怒语不由脱口而出,道:“她竟然如此无礼!”

刘全禄再弓了弓腰,提醒道:“贵人错了。”

娴贵人瞬间勃然变色,指着刘全禄的鼻尖,喝道:“好大的胆子!你一个奴才也敢说我错了!”

刘全禄一脸皮笑肉不笑,语调却仍是恭恭敬敬的,道:“贵人难道忘了皇上曾经说过的话,乔小姐可免行各宫礼节,皇上尚待乔小姐礼敬有加,恕奴才多嘴,贵人能高过皇上去么?”

娴贵人涨红了脸,面色来回变幻不定,慢慢收回了手。

贴近鼻尖的手指,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刘全禄垂着眼皮,一脸老神自在,再道:“天儿凉,奴才劝贵人回去好生歇着,若皇上召见,自会吩咐人前去通传,您在此处若是惊了皇上圣驾…”

言尽于此,再道:“贵人多三思。”

听到门响,盛怀泽条件反射的抬头,终于等到乔嫣然熟悉的身影,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盛怀泽竟生出一种已快望穿秋水的感觉,心内好似被密麻的群蚁,一点一点的啃着,他从来不知,等待原来可以如此煎熬。

一时激动下,忙站起身来,口内唤道:“嫣然…”

可能动作过于仓促,失手翻落了手边的一叠奏折,盛怀泽却看也不看,只顾看着稳步走近的乔嫣然,再道:“你来啦。”

语气中满是自己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欢喜。

乔嫣然迈步到桌侧,放下手中的托盘,面色十分平静,毫无昨晚的泪眼盈盈,声音轻微且柔和,道:“表哥,歇息会吧,我带了参汤过来。”

参汤也被忽略,盛怀泽灼热的目光只盯着乔嫣然,口中却极轻声的问道:“你是否还生朕的气?”

乔嫣然唇边荡开一抹微浅的笑意,道:“表哥又忘了,表哥是皇上,我怎会生一国之君的气。”

盛怀泽犹似不信,再三确认道:“你真的不生朕的气了?”

乔嫣然抿嘴儿一乐,犹如一朵本含苞待放的花儿,瞬间打开合拢的花瓣,绽放出惹人迷离的光华惊艳,反问道:“表哥想我一直生你的气么?”

想来经过太后开解,乔嫣然已不再气他,盛怀泽终于放下心来,语中仍带着些许歉疚:“昨晚,我当真并非存心,害你难过落泪,是朕的不是…”

乔嫣然柔声说道:“是我胆子小,一时被吓着了,不怪表哥。”端起盛参汤的碗,双手捧着递与盛怀泽,微笑道:“表哥趁热喝吧。”

盛怀泽接过汤碗,坐回龙椅,一匙一匙盛起喝下,动作极尽尊贵优雅之态,时不时偏过脸来,对身边乔嫣然含笑而视。

乔嫣然报之以笑,而后蹲落身子,将散乱落地的奏折一一捡起。

一室宁静的温馨祥和。

盛怀泽将一碗参汤用的涓滴不剩,乔嫣然接回空碗,浅声出言告退,道:“表哥有很多政事要处理,我就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手腕已被盛怀泽一把捉住:“嫣然,别走。”

乔嫣然没有挣扎,只不解的看向盛怀泽,盛怀泽眉目间有一团依依不舍的留恋,道:“不用走,你就在这儿陪着朕。”

随手指了指身后一排高大的书架,笑意温柔且绵长,道:“朕这里有许多书,你随意挑上一本,就在御书房看,这样,朕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你了,好不好?”

乔嫣然不作拒绝,只婉声应道:“好。”

目光扫视一圈,乔嫣然指着高过头顶的一本书,道:“我想看那本。”

顺着乔嫣然手指的方向,盛怀泽替她抽出那本书,笑道:“王名然的《游景记》,说的是我朝人文地理,记载有各地风俗,描写颇多山川景致,很值得一看。”

盛怀泽将乔嫣然按坐到左侧的宽榻之上,又吩咐刘全禄进来,茶点好生备着,一切安排妥当,再无半点疏漏,盛怀泽才回到座位,继续批阅奏章。

秋日的午后,室外阳光虽明丽恍眼,吸入鼻尖的空气却是含着凉意,御书房内,好闻的熏香四下游荡,染尽了每一处角落,轻轻的纸张翻阅声,沙沙的笔尖游走声,在温暖如春的殿内,交织出一曲最和谐悦耳的音章。

时光悠然,盛怀泽合上一本奏折,再抬起头时,发现不久前还喝了口茶的乔嫣然,不知什么时候已伏在书上睡着了。

见乔嫣然困倦合眼,盛怀泽心中暗责不已,自己昨晚辗转反复,想来乔嫣然受惊之下,必也是一夜未眠。

盛怀泽本欲唤乔嫣然起来,躺到床上去睡,却又怕扰她美梦,心中实在不舍,左右衡量之下,也不唤刘全禄进来,径自走去后堂,翻找出一件宽厚温实的狐裘,动作小心的盖在她身上,见她只露出半张脸庞,沉沉的熟睡着,呼吸绵长且清甜幽香,一弧扇状的浓睫弯丽曲卷,看她容颜由最初的灵动稚嫩,到现在的容光绝世,似沉淀了极悠长的时光,回首岁月葱葱,他们已相识十二年,盛怀泽不由微微一笑,原来已一起走过了这么久远的路。

心动之下,盛怀泽低腰俯身,偷偷亲上她脸颊。

只是浅浅的唇颊一碰,却已将满满的柔情倾注其中,待抬起头时,忽见刘全禄端着托盘,像一座木雕般,傻傻愣愣的盯着他。

盛怀泽不由眯了眯眼,登时寒光四射,纷纷冰雪一般笼罩刘全禄。

或许是刚才的画面太过美好,美好到有着一碰即碎的虚幻,刘全禄不知怎的,竟忘了诚惶诚恐的叩首请罪,反而用拿拂尘的手立即捂上了双眼,仿佛想证明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良久,没听到任何动静,刘全禄也反思过来,自己似乎做错了动作,悄悄张开五指,从指缝空隙看到,盛怀泽已坐回了原位。

缓舒一口气,刘全禄轻脚轻步的走去,见盛怀泽若无其事的翻开一本新奏折,完全没有发落训斥他的意思,于是换好一杯热乎乎的茶水,又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御书房的门悄无声息的合上,刘全禄不由心生一阵感慨:这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皇上的雨露恩泽,别的妃嫔纵然出尽花招使劲手段,也难求皇上一丝意动,到了乔小姐这里,不提皇上时刻关怀备至,连亲个小脸都要偷偷摸摸,唉,人比人,还真是气死人。

刘全禄抬头望天,只见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当真是个好天。

乔嫣然睁眼之时,已近黄昏,夕阳暮影浅浅薄薄,透窗而入落在脸上,眯了眯眼睛,随即坐起身子,狐裘从肩头缓缓滑落。

睡意初醒,大抵都有些茫然,乔嫣然脑中朦胧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手上的狐裘触手温暖,正是盛怀泽往日所披,慢慢扭脸过去,却见盛怀泽单手撑鬓,脸朝着她,眼眸垂闭,嘴角却浅浅的勾着,竟是笑着睡着了。

望着盛怀泽安然沉静的睡姿,乔嫣然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眼眶也温温的热了起来。

闭目敛下情绪,乔嫣然抱着那袍狐裘下地,轻步走向盛怀泽,慢慢给他披上,以防他受了凉,掩好裘领后,目光忽落在桌案上,不由一怔。

那是一张画像,素笔浅走,却已勾勒出乔嫣然临窗浅睡的模样。

怔愣之间,盛怀泽尚含睡意的声音已然响起,道:“像不像你?”

听在耳内的声音有些缥缈,乔嫣然转眸看他,声音轻而低:“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