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怀泽缓缓蹲落身子,将乔嫣然搂抱在怀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乔嫣然不再似先前那般挣扎,任由盛怀泽抱着,哆嗦着嘴唇,声音颤抖,语调像一只幽灵行走时的漂浮不定,只开口说道:“对不起,我不想惹你生气的。”

盛怀泽抱乔嫣然离地,回到勤政殿内。

直接抱入热气蒸腾的浴房,盛怀泽淡声吩咐落霞和落袖:“伺候小姐沐浴更衣。”

转身之后,刚要离去,衣袍已被乔嫣然牢牢拽在手里。

盛怀泽回头,见乔嫣然黑亮的长发,潮湿地贴覆在苍白的脸颊,一身脏兮兮的泥水极是狼狈不堪,脸上却是强烈的乞求哀恳之色。

心中密密麻麻地绞痛着,盛怀泽再开口,淡而无波:“沐浴更衣之后,再来见朕。”

乔嫣然松手,盛怀泽离去。

秀发半挽,尚泛着柔软的潮湿光泽。

乔嫣然再次跪在盛怀泽面前,殿外雨声哗哗,所有宫女内监全部退下。

盛怀泽看着乔嫣然半湿的头发,下意识地蹙眉,低声开口:“为什么又没擦干头发,不知道会浸着头疼么?”

乔嫣然目露哀求之色,答非所问:“你放了他好不好?”

盛怀泽已新换一身干净的衣衫,明紫衫裳,精致且华贵,斜斜坐在尽由明黄之色点缀的龙床之上,垂目看着跪在眼皮子底下的乔嫣然,暗自紧紧握拳,问:“你喜欢他什么?”

乔嫣然静静开口:“他救过我两次。”

盛怀泽淡声反问:“就因为这个?”

乔嫣然抬眸凝视着盛怀泽:“我与他在一起,不会害怕。”

盛怀泽低眉睨着乔嫣然,怔了一怔,再道:“朕对你还不够好么,我哪里让你害怕?”

乔嫣然沉吟片刻,咬唇道:“那年,三皇子意外落马…”

盛怀泽闭了闭眼,半晌才睁开,轻声道:“原来你知道…你该明白,皇家的兄弟,是手足,也是敌人,若是他人登位,我哪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

微停一停,挚爱深深:“我虽对他人不仁,对你,却从未有过半丝伤害。”

乔嫣然心中一酸,低声道:“我知道,可我不想在皇宫,我讨厌这里。”

眼睛溶溶闪烁,再次求道:“你放了他好不好?”

盛怀泽眼中有戾气一闪而过,冷冷道:“他明知你是朕的女人,却还胆敢觊觎于你,本就该死,若非他对朕的江山立有大功,朕早直接杀了他,绝不会网开一面,只把他丢掉刑部天牢。”

乔嫣然静了静,再道:“要怎样,你才能放他?”

盛怀泽星眸是冰冷的华丽,看向乔嫣然之时,却是温柔的璀璨:“明年春选,你嫁朕为妻,朕便放他出天牢。”

乔嫣然沉默片刻,开口:“我现在就给你想要的,你放了他。”

拔簪离发,长发如瀑滑落,解开腰间系带,外袍绣襦柔软坠地。

盛怀泽脸上喜怒莫辨,不出一言。

不过片刻的功夫,乔嫣然上身已只剩一件肚兜罩体,跪得又有些久,踉跄着起身,坐到盛怀泽身侧,伸手解他腰间玉带。

盛怀泽仍旧一动不动,兀自端坐。

玉带坠地,揭开明紫色的外袍,再打开贴身的亵衣,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乔嫣然伸臂抱上,声音低若一缕漂浮的尘埃:“得到你想要的,你就放了他。”

最想要的人就在眼前,盛怀泽忽然觉着自己很悲哀。

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全心全意,心甘情愿。

这样子才能得到的她,多像一个交易。

盛怀泽半天没有动静,乔嫣然略直起身子,颤抖含水的嘴唇触碰在盛怀泽脖间。

似一个没有魂魄的孤鬼,绝望地游离徘徊。

盛怀泽从未想过,他会有主动推开乔嫣然的一天,在他脑中还没这么决定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推开她。

那张脸泪眼朦胧,有一种绝望欲死的悲怆。

春光半露,盛怀泽在乔嫣然的心口,看到一处丑陋的伤疤,那是在寒山寺被一箭射穿前胸后背时,所遗留下的痕迹。

盛怀泽伸手抚上,神色怔然:“你这个伤口还没好啊。”

乔嫣然低低而泣:“伤口那么深,怎么可能好完全。”

盛怀泽的声音有些涩:“你中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乔嫣然哽咽道:“又冷又疼…”

盛怀泽声音飘忽,问道:“你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乔嫣然眼中不住有泪流出,滴滴答答落下:“我很怕很怕,可你们全部都不在,就只有我连话都没说过的骆承志救我,周围有很多很多毒箭,可他拼命救我,我喜欢他有什么错…”

轻微地抽泣一下:“我从马车里摔出去,你们还是都不在,是他拼命接住我,我一点都没伤着,可他摔得浑身是伤,胳膊腿断了一半,肩膀更是摔得骨头都快露出来,他因伤口发炎,滚烫得像座火炉,他怕我一个人害怕,神智都烧迷糊了,却一直强撑着,不敢睡过去,直到我三哥带人找来,他才昏迷过去,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盛怀泽默默收回手,这个伤口有多深,骆承志就扎在她心里有多深。

原来,她最害怕的时候,他竟从来都不在她身边。

视线模糊地看着盛怀泽:“不喜欢你的人是我,有错的人是我,你该罚的人也是我,跟他有什么关系,我一共欠他两条命,救不了他,我就还给他。”

盛怀泽弯腰,一件一件捡起乔嫣然的衣服,缓缓道:“别哭了,朕放他。”

乔嫣然泪凝于睫:“你不骗我?”

盛怀泽将捡起的衣服,放到乔嫣然手中,再接着道:“朕会放了他,但你不能嫁给他。”

乔嫣然一字一字道:“我已与他订下亲事。”

盛怀泽眉心有怒气涌动,沉声道:“你爹好大的胆子,竟敢将你许予别的男人,朕说了,不作数。”

起身,拢衣走离乔嫣然:“你穿好衣服,待雨停了,朕派人送你回去,以后不准你再见他。”

乔嫣然伸手抹了抹潮湿的脸颊:“我也说过,不想嫁给你。”

盛怀泽回头,衣衫堪堪半掩,忍下无数磅礴的怒意,道:“朕已应你之所求,答应放骆承志,你别再得寸进尺。”

乔嫣然眸光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不会嫁给你,我活着不易,死却再简单不过。”

盛怀泽眼角一阵剧烈的颤抖,挥手之间,已掀翻殿内的一张精雕圆桌,上好的瓷器叮铃咣铛落地,手背青筋一根根浮起:“朕等了你三年又三年,你却爱上别的男人,你从不求朕任何事,却为了他死跪着求朕,朕现在就告诉你,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朕身边!”

乔嫣然垂头,将手里的衣服一件件穿好,缓缓起身,站到盛怀泽的眼前。

长发全部披散在肩,却重似大山一般,压得脊背沉沉,眼前已有许多金色的小星星在闪动,像极了五岁生辰之时,盛怀泽送她满床的星星。

浓重的黑暗袭来,乔嫣然倒地。

窗外,大雨哗哗。

那一次,大雨潇潇,她垂垂待死。

他喂她喝了许许多多的苦药,一碗又一碗,可她却始终不再醒来,他很不甘心,他喜欢她这么多年,她怎么可以离开他,怎么可以不好好活着,于是在她耳边一遍一遍重复,只要她醒过来,他什么事都答应她,什么事都不再逼她。

她终于醒来。

可他食言了。

她一遍一遍地说,我不想嫁给你。

他一次一次坚持,这事绝不可能。

食言的代价,便是她又一次再不醒来,不管他如何保证,她再不理他。

他说过会永远待她好,也说过,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朕身边,可现在,他只想她好好活着。

嫣然,表哥这回再不食言。

明寅七年春,明寅帝第三次选妃,依旧十五名秀女被选入宫,依旧没有册立皇后。

同年,乔丞相一双闻名京城,却老大不小的儿女,一个终于要娶妻,一个终于要嫁人。

一个娶的是方大将军的女儿,一个嫁的是声名远播的将军。

乔家公子要娶的媳妇,年龄有点大,已是双十年华,乔家小姐要嫁的夫君,年龄也有点大,虚岁之龄已是而立之年。

长幼有序,自该兄先娶,妹再嫁。

日子已订,三月二十五,乔庭然娶方锦珍,四月初九,乔嫣然嫁骆承志。

三月十五,雷打不动的休沐之日。

阳光正暖,春光正好。

乔娘又忙娶儿媳,又忙嫁女儿,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儿媳妇被她使唤地团团打转。

一棵老桃树下,乔庭然与乔嫣然坐在一块,悠闲地聊天。

乔嫣然拈着一朵从树上飘落的桃花,捏在指尖打着圈儿,笑问乔庭然:“三哥,你还要不要逃婚啊,我有很多很多银票和银子,都可以借给你噢。”

乔庭然瞪了瞪眼,右手一伸,捏上乔嫣然的脸颊,怒道:“你个坏丫头,说的什么话,哥哥我娶个媳妇容易么?”

乔嫣然伸出一脚,使劲跺在乔庭然脚背。

乔庭然嗷呜一声,龇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开始喋喋不休的嚷嚷:“我说你,怎么就改不了跺我脚的毛病,我的脚又没惹你。”

乔嫣然咧嘴一笑,悠哉悠哉道:“你不也老捏我的脸,我的脸碍着你什么事啦。”

乔庭然一对英挺饱满的浓眉,斜斜勾挑而起,随口道:“自小养成的习惯,改不掉。”

乔嫣然也挑起秀眉,不甘示弱地看着乔庭然,轻哼了一声:“那我也改不掉。”

俩人大眼瞪小眼好半晌,忍不住相视一笑。

暖暖的春风拂过,有桃花一朵一朵飘下树梢,乔云哲青嫩的声音笑嘻嘻从远处传来:“小姑姑,我骆叔叔看你来啦。”

乔嫣然回眸,浓睫微动间,骆承志已走近。

第105章 ——第105章 ——

骆承志走近,身旁还跟着两只矮萝卜头,大萝卜是乔云哲,小萝卜是乔云楠。

岁月悠悠,乔嫣然又见证一团软软绵绵的肉疙瘩,长成一个漂漂亮亮粉粉嫩嫩的小娃娃。

乔云楠扑到乔嫣然怀里,甜甜的小奶音轻唤:“小姑姑。”

乔嫣然抱着乔云楠啄了一口,笑盈盈道:“小楠真乖。”

乔云哲嘟着水润润的嘴唇,摇着乔嫣然的一条手臂,吃了蜂蜜似地撒娇道:“小楠是我弟弟,自然和我一样乖,你说是不是啊,小姑姑。”

乔庭然嗤笑一声,单手将乔云哲拎到自个跟前,曲指“梆”的一声,响亮地弹在乔云哲的脑门:“你这个小子,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你要是乖,三叔的脑袋就给你当球踢。”

乔云哲捂着被敲的脑门,表情大是委屈。

乔庭然站起身来,拍拍乔云哲的脑瓜子,笑道:“带着你小楠弟弟走,三叔陪你们玩藤球去。”

三只明晃晃的蜡烛走了。

骆承志坐到乔嫣然身畔,柔声问道:“阿嫣,今天有没有感觉再好一些?”

乔嫣然转了转手里的桃花,含笑应道:“好多啦。”

骆承志摘那朵桃花在手,簪在乔嫣然没有珠饰的发间。

乔嫣然半靠着骆承志,摊开空无一物的手,言道:“你拿走我一朵花,再还给我一朵来。”

骆承志坐在原地未动,只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朝脑门顶的桃枝弹去,摊开手掌间,一束桃花枝恰好落在掌心,送到乔嫣然眼前,笑道:“还给你。”

桃花缤纷如雨中,乔嫣然笑着抱住骆承志的腰。

骆承志轻咳一声,俊脸微红着提醒道:“阿嫣,在外头呢。”

乔嫣然笑趴在骆承志怀中,故意问道:“外头怎么了?”

骆承志尴尬地举着那束桃花,低声道:“我们这样子,被人看到了不好。”

乔嫣然抱着骆承志摇了几摇,又问道:“这附近有人么?”

骆承志目光扫视一圈,老实说道:“没有人。”

乔嫣然嘻嘻笑道:“那你在怕什么。”

骆承志不由莞尔,最难熬的日子已过去,他还有什么可怕。

于是,伸手紧紧拥住。

许久,乔嫣然抬眸,瞅着骆承志的下巴颌,那里黑色的胡茬点点密密,食指指腹覆在上头,来回摩挲着游离,有一点点刺手的疼。

骆承志捉住她的手,垂眸低问:“怎么了?”

乔嫣然嘟囔着嘴巴,低声道:“你以后不许留胡子,老了也不许留,每天都要刮干净。”

骆承志失笑,无奈道:“你连我的胡子都要管啊。”

乔嫣然静静道:“你胡子拉碴的模样,太难看,像个原始人。”

骆承志捏握着掌中的手,应道:“我听你的。”

又有些疑惑:“原始人是什么?”

乔嫣然噗哧一笑,解释道:“就是头发眉毛胡须,一手就能全部抓到一大把。”

骆承志想了一想,道:“头发眉头胡须一把抓的,明明是个老头。”

乔嫣然伏在骆承志身上,笑着强调:“总之就是不许留。”

说笑一会,乔嫣然被暖暖的阳光,晒得有些困倦,懒懒道:“骆承志,我困了。”

骆承志轻语柔和:“我送你回房睡会。”

乔嫣然摇了摇头,轻轻闭眼:“天气这么好,我想多晒会太阳,你陪着我好不好。”

骆承志将乔嫣然抱坐在怀中,只觉轻若无物,低语缠缠:“我永远陪着你。”

一晃数天过去。

三月二十五,二十七岁的乔庭然,终于要娶妻。

这一天,乔庭然乐得像个傻瓜,着一身大红色的锦袍,神清气端,眉彩飞扬,迎接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

乔嫣然远远看着他,微微而笑。

骆承志与陈文肃一道前来。

陈文肃常年严肃着一张脸,在看到乔庭然喜烛盈面的脸时,忍不住伸手拍他的额头,笑骂道:“真是个傻小子!”

乔庭然心里第三次对陈文肃卧了个大槽,原来这古板的老头会笑的啊,佩服之至地看向骆承志,偷偷打听:“承志,我说,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法,陈老头怎么说乐就乐开了。”

骆承志面无表情道:“什么老头,这是我爹。”然后,温声对陈文肃道:“爹,咱们进去吧。”

晴天霹雳,乔庭然被雷得有点傻。

乔嫣然走上前去,扶腰施礼,和声问候:“先生好。”

骆承志眉眼舒缓,柔声道:“阿嫣,我已拜肃伯为父,以后咱们一起孝敬他老人家。”

乔嫣然微愣,随即微微一笑:“救命之恩,恩同再造,理应如此。”

陈文敬走近,对脸色柔和的兄长陈文肃笑道:“难怪大哥不愿住我那里,原来是已认了个儿子啊,我本打算让容临回老家侍奉你。”

陈文肃又板起了脸,很不客气道:“侍奉用不着,但他要跟我回杨柳城学医去,陈家的根在那里,不能断在我手里。”

陈容临冒出头来,笑嘻嘻道:“大伯,我早有此意,咱们老家的景致,可比京城好多了。”

贴着陈文肃的耳朵,又偷偷道:“您的医术比我爹好,跟您学医,能救更多的人。”

陈文敬干咳,这儿子怎么缺心眼儿。

这时,只听乔庭然大声喜道:“黑炭头!”

乔嫣然转眼看去,只见面如黑漆的孔海繁,和几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喜气洋洋地奔进:“庭然,一听你要娶媳妇,兄弟们都快马加鞭赶来贺你大喜啦。”

乔庭然更是喜上眉梢,大声道:“来得好,来得好!先进里头去,你们这回过来,可要在京城多待几天,咱们好好叙叙旧。”

只见孔海繁眼睛闪闪地发亮:“那是自然,起码要等将军娶了你妹子之后,我们再走。”

而后孔海繁目光一扫,已大步奔至骆承志跟前,笑道:“呀,将军,许久不见,您还是这样雪白雪白啊。”

骆承志默然无语,乔嫣然噗哧一笑。

孔海繁挠挠脑袋,尴尬地笑:“将军,我讲习惯了,不是故意在乔小姐跟前落你面子,你可别私底下再揍我啊。”

骆承志只用一对眼珠子回答孔海繁。

孔海繁被瞪的小心肝一颤,立即溜人:“你就当我还没来吧。”

乔嫣然望着骆承志,疑惑道:“你私底下还会揍人啊。”

骆承志微红了脸,却口气淡淡道:“因为他曾经问了个十分找揍的问题。”

关切地看着乔嫣然:“你累不累?到后面歇息会吧,前面又吵又乱,等到拜堂之礼的时候,你再出来。”

乔嫣然应道:“好。”转身走动几步,却发现骆承志还跟在一侧,不由道:“你不留在这里?”

骆承志轻声道:“我只想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