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忆这段,我都很庆幸宋黎明那天没有带保全人员,不然我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能逮着他的。

我拦住他上电梯的去路,在他秘书要赶人之前,我赶紧对他说:“宋书记,我是秦白莲的女儿,有话想对您说。”

宋黎明当时的表情虽然精彩,精彩到我找不到一个什么词来形容,总之非常震惊,震惊得脸色变成跟对面的墙面一个色了。

第十章

宋黎明带我到一家私家菜坊,这里清雅的环境非常适合谈话。

我规矩地坐在他的对面,任由他上下打量着我。

“你真的是她的女儿?”宋黎明开了个头,似乎官场上的人都很擅长隐忍情绪,相比刚见面时候时失常的神色,现在他就恢复了风淡云轻的样子。

我点头:“我叫秦潮歌,秦白莲是我的母亲。”

“哦。”宋黎明虚应了声,过了会,又问我:“你母亲呢,现在还好吗?”

“她不好。”我看向他,赶紧说道,“我母亲遇上了点麻烦,这次我来找您,就是希望您能看在她跟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帮她。”

“哦。”宋黎明波澜不惊地喝了口茶,“什么麻烦?”

我大致跟他交代了下秦白莲的情况,为了能让宋黎明答应帮忙,我尽量把秦白莲跟陈郁林的这段纠葛说成普通的商业纠纷。

宋黎明似乎对这个案件不敢兴趣,听的时候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这样说来,你三岁的时候就跟她从青岛来Z市了?”宋黎明问我。

我说是。

“你今年十九岁了吧?宋黎明问,“生日是6月份?”他的语气非常笃定,明明是疑问句,却像陈述句一样肯定。

我不说话,只是沉默得点点头。

真的是很无趣的父女相认场面,一个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一个保持沉默不说话。

过了半响,宋黎明说:“你母亲的事我会尽量帮忙帮忙,你不要太担心。”

我感激地说:“谢谢您。”

“不用。”宋黎明说,“你现在住哪?”

我说:“宾馆。”

“这样吧。”宋黎明想了会,说,“我私人有一套闲置的公寓,你搬到那边去住吧。”

我低下头:“其实您能帮我母亲,我已经非常感谢了。”

宋黎明的视线在我脸上扫了下:“其实你应该知道我是你的谁吧?”

我犹豫了下:“我母亲说你是我父亲。”

宋黎明别过眼,他并不急于认我这个女儿,而是忙着将我安排好:“房子你先住着吧,有事打这个号码,他是我的秘书,他会再联系我的。”

我接过宋黎明递给我的号码,感激不已。

表妹不理解我对宋黎明的态度,她认为是宋黎明对不住我跟秦白莲,我完全可以以受害者的姿态跟宋黎明谈条件。

但是我不敢啊,真的不敢。除了血缘关系,我跟宋黎明是没有一点情分的陌生人,我跟他摆什么姿态啊,我又怎么敢拿秦白莲的刑期跟他讲条件?

难看点又怎么样,人要活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姿态能当饭吃么,高姿态能让秦白莲减刑五年吗?

我搬到了宋黎明给我提供的公寓,而公寓的所处位置让我意外,如果我没有记错,瑾瑜的公寓也在这里。

虽然跟瑾瑜同一个小区,但是却不同楼不同层,我和他的公寓中间隔着一个人工花园,我搬进去住的时候,人工花园上面的木槿花正开得好看,大朵大朵簇拥着盛开,仿佛在用尽生命去绽放。

我看着墙上的日历,大一的暑假快结束了吧,瑾瑜也快回来吧?

我觉得自己在害怕,心情从来没有那么矛盾过,秦潮歌从来都是个干净利索的人,决定跟秦白莲远走他乡,决定生下孩子,决定去找宋黎明,我做的每个决定都是绝然的,但是该不该让瑾瑜知道这个孩子,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矛盾。

宋黎明是不知道我有个孩子的,所以当他来公寓里看到我抱着孩子在喂奶的时候,他的样子相当震惊。

“这孩子是谁的?”

我回答:“是我自己的。”

宋黎明一脸不可思议:“你还那么小。”

我不大意地说:“我已经成年了。”

宋黎明瞧着我怀里的孩子,说:“你还没上大学吧?”

“没。”我低着头,无所谓道,“没,没机会上。”

宋黎明:“参加过高考吗?”

“参加过。”我捏着我孩子的小手,抬头看宋黎明,“我妈妈那边怎么样了,明天就要开庭了。”

宋黎明:“事情有些棘手,陈家有个叔叔是省法院里面的一把手,明天的法官怎么说也要买点他的帐。”

我:“那怎么办?”

宋黎明看了我一眼:“你提供的证据很有用,加上陪审团里有我相熟的人,事情不会变得太糟糕。”顿了下,他问我,“她跟陈郁林结婚的日子,真的受到了家暴?”

我摇摇头:“没,我提供给律师的只是她当年被开水烫伤的医院证明,不是什么家暴证据。”

宋黎明了然地点了下头,然后话题又转移到我手里的孩子身上。

“这孩子的爸爸是?”

我:“我以前的男朋友,现在分手了。”

宋黎明对我的话明显是难以接受的,不过他只是叹了口气,并什么也没说。女儿不自爱,是爹没教好,他都还没有打算认我这个女儿,自然不能说什么。

秦白莲要开庭的那晚上,我整夜没有磕上眼,一是因为我担心明天的审判结果,二是我的孩子整夜哭闹不止。

我最初以为孩子是发烧,但是给他量了体温,宝宝的体温很正常。

我有气无力地抱着孩子躺在床上,宝宝的哭声让我感到烦躁,我觉得自己像是失了神智一样,一遍遍地对孩子说:“求你别哭了,求你了…”

孩子的不停不休的哭声,让我那么久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精疲力竭,这种疲倦像是没有尽头的黑夜一样让人绝望,不想挣扎,不想反抗,因为累得只剩下呼吸跟睁眼的力气。

天亮的时候,孩子在我怀里沉沉睡去,我亲亲他娇嫩的额头,然后给杜美美打了电话,让她过来帮我带下孩子。

开庭的时候我又看见陈梓铭,穿着一件条纹衬衫,米白色的长裤显得他身形挺拔,他皱眉跟他的律师说着话,看见我的时候露出一脸嘲讽表情。

我从他边上走过,他伸手拉住我:“秦潮歌,你真让人恶心,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知啊”

我拍掉他的手:“这里是法庭,请你尊重点。”

陈梓铭突然笑了起来:“果然是我的好妹妹啊,假证做得挺漂亮的啊。”

我不去理解陈梓铭话里的嘲讽,直接越过他。

秦潮歌,你真让人恶心,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良知?

良知?我在心里念着这两字的读音,我之后真常想起一个问题,或许这世上真的是有报应的。

因为宋黎明的关系网,加上律师很好地揪住了陈郁林对秦白莲家暴的证据,所以秦白莲原本十二年的有期徒刑减到了五年。

我对这个审判结果基本满意,秦白莲进去的时候我对她说:“妈,五年不长的,你出来的时候才43岁,还是很年轻的外婆…”

秦白莲:“跟宋黎明要点钱,好好过日子,等妈出来的时候,再给你做顿好吃的。”

我点头:“你在里面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跟其她人相处,别闹事。”

“担心我做什么。”秦白莲摆摆手,怔怔地看了我几眼,说,“等孩子爸爸回来,就跟他说吧,顺便让他给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现在他都大学生了吧,取的名字肯定是不错的。”

我把快流出来的眼泪逼回去:“你也别担心我,宝宝除了我,还有爷爷奶奶爸爸呢,我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直至秦白莲进去,宋黎明都没有出现过,而秦白莲之前虽然吵着不想见宋黎明,但是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出,她是希望宋黎明能过来看她一眼。

“她还好吧?”我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意外在角落边上看见宋黎明,他将手中的烟蒂熄灭后,抬头问我,“她在怨我吧?”

“不知道。”我说,“如果你想知道,你可以进去看看他。”

宋黎明没说话,过了会:“我送你回去吧。”

坐着宋黎明的车回公寓,一路上,他都是沉默不语,直到下车的时候,他说:“我给了准备了钱,如果你想继续留在Z市,就住这房子;如果不想了,你也可以有权把这房子卖掉。”

我:“我留在这里。”

宋黎明“哦”了声,然后送我到楼下。

每天回公寓,我都会往瑾瑜的公寓看几眼,有天杜美美过来和我一起烧晚饭,她在客厅帮我带孩子,我站在厨房洗菜。

突然我看见对面公寓的灯亮了。

第十一章

瑾瑜回来了,看着对面楼房那淡蓝色的灯光,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发抖,好像有一股血流,从脚底一路向上涌去,然后冲到心脏,绕着我的左右心房反复激流着…

明明血液循环如此畅通,但是大脑却像缺氧似的模糊空白,很意外,我没有立马奔去找瑾瑜,反而洗了洗手,跑到卫生间梳头。

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没有了曾经的齐刘海,露出个光洁的额头,瑾瑜以前提过我的额头很漂亮,我对着镜子挤挤笑容,然后把发迹上的杂毛都梳了上去。

杜美美说我发质好,烫一个现在流行的蓬松大卷的发型会非常好看,她还说现在的女大学生多半都烫发,洋气得厉害。

杜美美说着话的时候我就想到瑾瑜了,我觉得他是不喜欢我烫发的,他以前最爱摸我的头发了,说手感顺得像摸他家养的猫儿一样。

我解下围裙出门,杜美美抱着孩子问我去哪儿。

“去见一个人,很快就回来。”我看着杜美美怀里的孩子,犹豫要不要把孩子一起带上,但是总觉得太突兀了,瑾瑜虽然接受能力不错,但是如果突然让他接受自己多了个儿子,应该是有难度的。

然后我想象了我抱着孩子去找他的场景,更觉得不妥,因为那画面有点像是去讨债。

绕过两幢楼中间的人工花园,夕阳下的木槿花像是大片大片簇拥着的晚霞,天际的晚霞像是盛放在天空上的木槿花儿。

我把手藏在裤袋里面,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颤抖症,我每爬一层楼梯,它就抖得越加厉害,我骂自己没出息,我思忖等会一定要对瑾瑜笑得好看些,我无缘无故失踪一年多,他准会生气,然后我又想,我只能准许他生气三天,他现在都当爹爹的人了,总不能像孩子一样一直生气,不然我们的宝宝会笑话他的。

鞋带不小心散了,我蹲下身子去系,但是因为手一直在抖,鞋带一直系不上。

然后,我的手突然不抖了,我琢磨原因,想到高中生物老师上课的时候曾讲过这样的话,如果将一个人瞬间冰冻,他就会一直保持冰冻前的姿势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瞬间冰冻了,多么奇怪的事情,我的心在爬上二楼的时候还是雀跃不已,但是怎么在爬上三楼的时候就变样了?

它似乎停止跳动,冷冷地散发着寒气,就像从冰窖里拿出来似的,冻得我呼吸不上。

“瑾瑜笨,笨瑾瑜,瑾瑜笨…”真是很好听的声音,脆生生的发音有着女孩的娇蛮可爱。

“别闹,还要不要我背你下楼了。”

这是瑾瑜的声音,我没听错,但是我还在质疑是不是我听错了,因为在我记忆里,瑾瑜只会对一个人用这种纵然宠溺的语气,上回打电话我偏执认为自己是听力出问题所以对瑾瑜有了误会,但是这次呢?

“瑾瑜,你帮我修改下这次作业的CAD图形吧,我老是弄不好。”

“你自己弄,多练习几次就上手了。”

“不成啊,这次作业算学分的…”

“回头我帮你看看吧。”

“…”

我咬着嘴唇,眼睛涩得睁不开,怎么会变成这样子?这场景跟我想象得差太多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在聊什么呢,什么是CAD?我不懂什么是CAD啊,现在的我懂什么,如何方便简单地给宝宝换尿片,宝宝的奶需需要加温多久比较好…

估计是两人说话太入神,都没有注意蹲在角落系鞋带的我,我低着头,看见一双白色板鞋一慢慢地越出我的视线。

我视线模糊,一步一步,瑾瑜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口上,一步一道伤,血流不止。

“瑾瑜,你背我一辈子吧。”女孩趴在他的肩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你先减肥再说吧。”瑾瑜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

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俩消失在楼梯角的背影,忍不住哭呛出声,我用手揪住头发,把脸紧紧埋在膝盖处。

为了压抑住哭声,嘴唇应该已经被我咬破,口腔里满是腥咸的味道,我抱着头,哭得绝望。

胸腔疼得无法喘过气呼吸,胃也跟着痉挛绞痛,我第一次体会这种可以濒临意念之上的疼痛,像是要哭死去一样。

我死死地咬着牙齿,疼痛从骨头缝里咝咝地往外冒着,我使劲力气都站不起来,只能贴着墙慢慢把身子站直。

“你,你,你怎么了?”楼上走下一个年轻的中年女人,她快步走到我身边,伸手在我裤袋里摸索。

“是心脏病吧,有带药吧,快告诉我药放在哪里?”她着急地抬头问我。

我看着她,摇摇头。

“我没病…”我说。声音沙哑厉害,仿佛磨砂着沙石。

“你真没事啊,脸色不对啊,是胃病吗?”真是一个热心的女人,我又摇了摇头,拉开她放在我肩上的手,逃似的下了楼梯。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我自嘲自己哪里来的天真,我和瑾瑜这段早已过了期限的爱情,我却天真认为他还会在原地等我。

瑾瑜说他要跟我一辈子在一起,现在他要又要背那女孩一辈子,果然这世上最不靠谱的就是一辈子,骗子那么多,被骗的人不小心就成傻帽了。

秦潮歌啊,呵,你真是傻女人。

回到公寓,杜美美问我怎么去了那么久,我抱过她手中的孩子,笑了下:“遇上一个老同学,就多聊了会。”

杜美美:“你的同学都上大学了吧?”

我说:“是啊,现在都老有本事了。”

杜美美可惜地看了我一眼:“你成绩那么好,真是可惜了。”

我笑得有些夸张:“可惜什么,等他们大学毕业要愁嫁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都可以背唐诗了,那时候谁羡慕谁就说不准了…”

杜美美惊讶我情绪波动太多,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从来不忍心刺激我,所以也就顺着我话安慰说:“是啊,孩子就是福气,一辈子的福气。”

吃了晚饭,杜美美说要抱着孩子下去走走,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顿了下:“昨天宝宝换下的衣服还没洗…”

杜美美亲了亲宝宝的额头,美滋滋地抱着孩子出门了。

杜美美非常喜欢宝宝,她老说宝宝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孩子,所以她很爱抱着孩子在小区到处溜达,这种行为渐渐导致小区人们产生一个误区就是孩子的母亲是杜美美,而不是我,或许在潜意识里,杜美美看起来比我更像一个妈妈。

杜美美回来后,我从她手里接过孩子,然后熟练地给孩子喂奶,哄他入睡。杜美美站我旁边说着话,跟以往一样说一些有的没的,比如谁谁又把她认为是这孩子的妈了,比如谁谁看见这孩子后夸他长得好看了。

“刚刚我遇上一对年轻的情侣,两人看起来非常般配。”

我笑:“是吗?”小区的情侣非常多,我也没去想是瑾瑜和他的新女友,敷衍地应了着杜美美的话。

杜美美继续说:“女孩看到我手里的孩子啊就非常兴奋,还让我给她抱抱呢。”

我亲亲宝宝的额头:“是么?”

杜美美点头:“不过我没答应,现在年轻的女孩大都是毛手毛脚的,我哪放心给她抱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