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多个京郊大庄子,位置极好,土地肥沃;还有金银珠宝,首饰钗环、古玩字画等等,应有尽有。

纪婉青将这些东西一分为二,姐妹二人各一份,妹妹婚后既要离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她又适当调整了一番,笨重的物事尽量少给,银票细软等物多给。

父母生前积攒了足够的好木头,准备等姐妹定亲后给打家具,如今肯定来不及,她便分出一半,给纪婉湘陪嫁过去,日后有了女儿,也是能用的。

一点点清点嫁妆,父母慈爱俱在其中,姐妹二人不免抱头痛哭了一场。

纪婉青密锣紧鼓准备着,在婚期前两日,方堪堪整理妥当,她松了一口气。

剩下还有两天时间,她正要好生嘱咐妹妹一番,不想,期间竟有一件大事发生了。

婚礼前一天,纪皇后与靖北侯的谋划终于浮出水面,纪婉青之前一直觉得违和之处,也终于有了答案。

圣旨下,赐婚纪婉青与当朝皇太子。

第6章

圣旨到来之前,纪婉青姐妹正在看婚服。

婚服艳红似火,华丽精美,纪婉湘轻轻抚摸着,面上却难掩遗憾之色。

这婚服并非她亲手做的,连一针一线也没动过手。

时下女子婚嫁,需要亲手做很多针线活计。大家闺秀金贵,且十里红妆陪嫁极多,自己是不可能做完的,于是,很多衣裳裙服都会交给家里的针线房,或者外面的顶级绣坊铺子。

她们需要亲手做的,就是自己的婚服,以及给夫君公婆的一套衣裳鞋袜。

只是纪婉湘时间太紧,这些都来不及做了。纪婉青只能取了早准备好的大红锦缎,以及其他各色布料,寻了京城里最有名的绣坊“锦绣坊”,花重金让她们日夜赶工,今日才全部大功告成。

“小妹先试一试,这锦绣坊手艺也是极好的。”纪婉青心知肚明,只是她也无法。

“好!”纪婉湘撇开那些惆怅念头,一笑,接过婚服,让丫鬟伺候着换上。

她也就稍稍感慨一番罢了,婚事能到这个地步,已是极为不易,胞姐在里头耗费了大心力,纪婉湘很珍惜。

这做婚服的大红锦缎,是纪母早几年就攒下来的了,艳红为底,以金银丝线织就了提花凸纹,凤尾纹精致高雅,明暗色彩层次分明,华贵至极,已无需另行大幅刺绣。

这是贡品,纪父当年的战功赏赐之一,纪母一眼便看中了,给女儿们攒起来,以后准备做婚服用,也免了姐妹二人刺绣花了眼睛。

纪婉青端详妹妹一阵,很满意,“小妹,很合身,穿得正好。”

这锦绣坊出品还是很不错的,手工精制,针脚紧密,看不出一点赶工痕迹。

她没有将妹妹的东西交给家里针线房做,就是唯恐曹氏出幺蛾子,毕竟对方并非心胸广阔之人,万一出了岔子,婚礼在即的纪婉湘就得吃大亏。

“嗯,我先换下来了。”纪婉湘小心翼翼抚了抚衣襟,把婚服换下。

纪婉青嘱咐要把婚服妥善收好,何嬷嬷亲自盯着,看丫鬟们小心翼翼折叠好,放进簇新的衣箱里。

“小妹,委屈你了。”这家具来不及打了,只打了好些衣橱衣箱。

“姐姐说的什么话,我……”我一点不委屈。

纪婉湘话的一半,却被打断,外面有人急促奔跑的脚步声,随即,一婆子气喘吁吁,尖声高嚷。

“圣旨到了,宣旨天使说大姑娘接旨!”婆子一口气不歇,进了院门就嚷:“快!宣旨天使已经进了大门,侯爷吩咐,让大姑娘赶紧出去。”

圣旨?

还是她接旨。

纪婉青的心重重一跳,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纪皇后,恍然大悟,这必然是纪皇后与家里的谋算来了。

“姐姐!”明显是祸非福,纪婉湘神色惊惶,紧紧拽住胞姐的手,“为何会是姐姐接旨?”

“小妹莫慌,我们先出去看看。”纪婉青定了定神,拍了拍妹妹用力得指尖泛白的手。

即便是祸不是福,她也避不过去,圣旨已经降下,接旨乃是当务之急,若再拖拖拉拉,一个藐视圣上的罪名谁也担不起。

姐妹二人携手,匆匆赶到前院。

这时候,前厅外的庭院已经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皇权至上,圣旨下,是需要阖府人跪接的。

纪婉青匆匆瞥一眼,庭院已经设好了香案,就在大门前的位置,后面有一队蓝衣太监,为首一个身穿深蓝色鹤纹监侍服,手里捧着明黄色圣旨。

她心中了然,这位就是奏事处专司谕旨的太监了。

现任靖北侯,纪氏姐妹的叔父纪宗贤,正在热情招待这位宣旨太监,对方却不冷不热,只道:“纪侯爷,这接旨之事,可耽误不得。”

纪宗贤连连点头应是,又给对方塞了几个沉甸甸的荷包,宣旨太监掂了掂,方面色稍霁,不再出言催促。

纪婉青来了以后,等了片刻,等侯府所有主仆都来了以后,准备妥当,才能接旨。

纪宗庆领着男眷跪在香案前左边,而何太夫人则领着女眷在右边,所有人按照身份排辈一一跪好,宣旨太监扫了一眼,站直扬着调子道:“靖北侯府嫡长女纪氏婉青,接旨!”

作为接旨的正角儿,纪婉青跪在香案最前面,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很刺耳,她垂眸,听见自己不疾不徐应道:“臣女纪婉青,接旨。”

她心下沉沉,纪皇后说要“操心”她的婚事,而如今居然圣旨赐婚,这对象肯定不同寻常。

究竟会是谁?

宣旨太监清咳两声,展开明黄圣旨,大声朗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靖北候嫡长女纪氏婉青温良敦厚、持躬淑慎,柔明毓德,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子年已及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今奉皇太后慈谕,将将汝许配皇太子为正妃。钦此。”

太监特有的声音很尖佷利,落在纪婉青耳中如雷声突炸,轰轰作响,“皇太子”三个字一落,后面的话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难怪二婶曹氏之前即便如此不甘,也要稳住她,原来她竟承担了这般重要的“任务”。

纪婉青低首垂眸,身躯已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浑身血液一瞬间冰凉。

“纪大姑娘,接旨罢。”

宣旨太监已将圣旨宣读完毕,他见纪婉青没反应,蹙起眉心,催促一次。

纪婉青敛了心神,恭敬两手接过圣旨,“臣女谢陛下隆恩。”

即便这圣旨是她极为抗拒的,也得面带感恩之色接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纪家众人纷纷站起,除了纪婉青姐妹,其他主子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纪宗贤亲自送宣旨太监出门,曹氏乐呵呵道:“陛下隆恩,咱府里出了一个太子妃娘娘。”

之前多憋屈,现在曹氏就有多畅快,尖刻的笑声落在纪婉青耳中,她恍若不觉,周围仿佛隔了一层,很静又很热闹。

直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握住她,纪婉湘神色惶惶,泪盈于睫,“姐姐,……”

“闭嘴!”纪婉青打断妹妹的话,扫了一眼宣旨太监的背影,她抿了抿唇,“回去再说。”

姐妹二人直奔朝霞院,回到自己的地盘,纪婉湘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下,她哽咽道:“姐姐,姐姐这如何是好。”

即便是养于深闺如纪婉湘,也是知道的。当朝皇太子乃元后嫡出,贤明恭谦,为朝中文武交口称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皇位继承人。

只可惜皇太子母后早逝,临江侯府纪氏成了纪皇后,她们的这位堂姑母素有志向,随着膝下两子魏王称王渐长,剑指东宫,野心昭然若揭。

当今圣上并非英明君主,有一位优秀的继承人压力很大,纪皇后之举万分合他心意,于是,纪后临江侯府一党迅速崛起,处处掣肘皇太子。

这种情况下,纪皇后将一个娘家闺秀硬塞给太子,既占据太子妃之位,不让皇太子扩张势力,还将一颗大钉子放入东宫深处,拔不出扔不掉。

这是多么恶心人的行为。

如今纪婉青成为这枚大钉子,日后要天天杵在东宫恶心皇太子,她处境不但尴尬,还很危险。

太子胜了,大钉子当然得除之而后快;而纪皇后一党胜了,前太子妃也讨不了好。

纪婉青已相当于靖北侯府的弃子,或者说,是整个纪氏家族的弃子。

夹缝里求生,稍一个不注意,就得粉身碎骨。

纪婉青冷笑一声,真是很看得起她,她闭目片刻,缓了缓神,对妹妹道:“小妹莫慌。”

纪婉湘如何能不慌,不但是她,还有整个朝霞院的下仆,都惶惶不已,人人面带惊色。

纪婉青站起,对何嬷嬷说:“嬷嬷,你先出去安抚好大家。”惊慌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容易被人钻了漏洞。

何嬷嬷神色一整,“大姑娘说的是。”她压下情绪,忙出去安抚下面的人。

如今还能留在朝霞院的人,都是忠心耿耿者,何嬷嬷出去没多久,外面便恢复了正常。

纪婉青放了心,拉着妹妹进了里屋,姐妹二人在软塌坐下。

“小妹无需担忧,即便不被赐婚皇太子,我亦未必能更好。”

纪婉青震惊过后,很快便恢复镇定,没办法,这一院子以她马首是瞻,她不立起来,大家便没了主心骨。

“以我们二婶为人,能寻出一个韩国公府冯七,她就能寻到第二个,反正好人家是轮不上你我的。”

这么一想,反而舒坦了许多,皇太子比之冯七,当然前者要好上太多,毕竟东宫只是立场问题,太子本人还是很优秀的。前路或许很艰难,但好歹还能挣扎一把。

如果碰上一个诸如冯七一般的烂人,古代女子出嫁从夫,这辈子都不会有希望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这情况,起码已经把纪婉湘捞出了火坑,有一人能幸福美满,总比姐妹一同挣扎存活要好太多。

这么细细一分析,纪婉青反倒欣慰起来,她安慰妹妹,“如今这般情形,总要好上一些。”

纪婉湘向来听胞姐的,想了想冯七,再想了想皇太子,确实冯七更不堪,她勉强止了泪。

“那,那姐姐你若去了东宫,日子也不好过。”纪婉湘翻来覆去想,愁眉不展。

“我上次进宫,凑巧碰着了太子殿下,殿下果然温文尔雅,为人和熙,他还褒奖了父亲。”纪婉青将上次碰见太子之事,细细说给妹妹听,“我若安分守己,日子应该能过。”

话是这么说,只是纪皇后废了大心思,才将纪婉青放进去,怎么可能让她安分守己过日子?

只是纪婉青没打算告诉妹妹这些,多一个人担忧于事无补,尤其她明日就要出门子了。

“你莫哭了,不然明日当新娘子就不美了。”

第7章

本朝皇太子居清宁宫,前两日开始,清宁宫便频繁有太医进出。

皇太子高煦旧疾复发,已经卧榻两日。

说起太子的旧疾,几乎人人都要惋惜一番。

太子谦恭仁厚,有治国之才,实乃未来一位英明君主。只可惜元后孕期动了胎气,太子生下来自生下来便带有弱症,调养多年虽好了起来,但身子骨依旧不强壮,经常还会旧疾复发。

很多朝臣痛心疾首,恨不能以身代之。

太医署刘太医,多年来负责调养太子身体,这回也少不了他,须发斑白的老太医仔细请了脉,欣然道:“殿下今日好了不少,再服药几天,便能下榻。”

话罢,他开了方子,下面急急捡了药,给熬上。

“殿下身体大安,想必陛下得知,心必甚慰。”

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太监,他身穿暗红色蟒纹内监袍服,手执一拂尘,声音尖细,面对太子也神色自然。

这位是乾清宫总管太监孙进忠,昌平帝的心腹,他正是奉了皇帝之名,来探视太子的。

最起码,表面是这样。

孙进忠说话时,那双不大的眼睛细细打量榻上之人,见高煦表情虽一如既往和熙,但面色颇为苍白,神色倦怠,仍有病容,他放了心,笑道:“陛下今早才下了圣旨,为殿下赐了婚,殿下便好了起来。看来,这纪大姑娘果然如皇后娘娘所言,八字十分利于殿下。”

“父皇隆恩,孤时刻铭记于心。”高煦面露感激之色,抱了抱拳,似乎对未来太子妃万分满意,“这二日孤未能替父皇分忧,还望孙总管多多劝和,莫让龙体操劳过甚。”

“殿下的孝心,奴才会禀报陛下,陛下想必十分高兴。”孙进忠扬了扬拂尘。

其实,以昌平帝为人,肯定不会为朝政操劳过甚,也不会因为太子的孝心关怀多高兴,不过这二人说话间,却万分自然,仿佛彼此说的就是事实。

高煦掩唇,清咳两声,“孙总管站了许久,不若坐下说话。”

对于这位皇帝心腹,哪怕是当朝太子,也十分客气,不过孙进忠却笑吟吟摆手,拒绝道:“奴才就不坐了,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

高煦颔首,温和一笑,“孙总管能者多劳。”他吩咐道:“张德海,你送一送孙总管。”

这张德海,正是清宁宫总管太监,太子的头等心腹,他一直侍立在榻前,闻声立即应是,殷勤送了孙进忠出门。

送罢孙进忠,张德海返回内殿,立即给主子倒了盅温茶递上,“殿下,您先喝盅茶。”

高煦一连喝了两盅茶水,方解了渴。张德海接过茶盅,低声抱怨道:“这姓孙的也是,今天来得怎这般晚,让殿下大半天没喝水。”

是的,高煦清早到现在都没过喝水,为的就是嘴唇看着干燥一些,病容显得更逼真,让这孙进忠看不出丝毫破绽。

没错,高煦就是在装病。

他打娘胎出来,确实带了些许弱症,但多年调养下来,早已好全了,这几年反复“旧疾复发”,不过是为了让他那皇父安心。

昌平帝不仅能力一般,他甚至有些昏庸,只是帝王该有的危机感,却相当足够,底下有这么能干的一位继承人,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皇帝不英明,所以对大权更加在意,大部分军权政权,都在他手里抓着,一旦太子给他的威胁感过了底线,高煦就会是一个悲剧。

高煦很明白,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很明显的弱点。

他同时还知道自己母后早逝,纪皇后一党渐大,他必须抓住势力权柄,把皇太子之位坐稳当了。

于是,高煦便没有让自己身体大安,弱症全消,“病情”反而加重了几分,将这个巨大弱点放在昌平帝跟前,让对方安心。

事实上,面对一个羸弱太子,即便对方很能干,昌平帝也放下了大半的心,他再将纪皇后一党扶起来,让两者互相制衡,他便能安稳高坐于龙椅之上。

高煦心知肚明,这些年来,他也一直扮演着一个体弱太子角色,刘太医是他的人,半丝破绽不露。

“殿下,奴才伺候您净面?”

高煦脸上之所以能苍白,是因为厚厚涂了一层无味药膏,这肯定不会舒坦,今天孙进忠离开后已是申时,张德海看天色不早了,便要打水伺候主子净面。

“不,先不必。”高熙拒绝,演戏演全套,万不能因一时疏忽而前功尽弃,既然天色不早,也不差这点时候。

孙进忠离开后,内殿全是太子的心腹,此时的高煦,不但不见方才羸弱模样,甚至连和熙的神情也没有了,他面色淡淡,斜斜倚在朱红色福纹引枕上。

他挑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孤那父皇,也是个聪敏之人。”昌平帝大事朝事不咋地,偏这些防备之事极其敏锐。

殿内安静下来,说起皇帝,即便是张德海也不敢轻易插嘴。

半响后,有宫女匆匆捧着填漆茶盘进门,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汤药。

宫女放下茶盘,捧起药碗,小心放到太子榻旁的楠木小方几上。

太子坐的位置距离方几很近,一只修长的大手就搭在方几上,宫女很小心,没有碰触到太子,一放下药碗就缩手,行了个礼便恭敬退下。

七八年前,由于太子羽翼未丰,宫务又被纪皇后把持,他在一个引导人事的宫女身上吃了亏,不但事儿未开始即结束不说,从此往后,高煦还不甚喜欢宫女太过接近。

奉药宫女是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她很清楚主子的习惯,亲手送上药,便立即告退。

那碗药,最终被张德海处理了,高煦没病,喝什么药。

“殿下,吴阁老来了。”一个小太监进门通传,张德海小心禀报沉思中的主子。

高煦回神,“快请。”

吴正庸进门行礼,高煦道:“外祖父不必多礼,快快坐罢。”

张德海端了个海棠纹圆凳过来,吴正庸就坐在高煦榻前,面上一扫人前忧色,毕竟,他是外面唯一知道太子没病的人。

吴正庸眉心紧蹙,烦躁的另有其事,“殿下,赐婚圣旨已经下了。”

之前有所预测是一回事,真被赐婚又是另外一回事,太子配了一个纪皇后娘家孤女,让吴正庸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高煦颔首,“孤知道。”他神色淡淡,以昌平帝为人,皇后最后谋算成功,实在是很正常一件事。

说话间,高煦递了几张信笺给外祖父。

吴正庸接过低头一看,原来是新出炉太子妃纪婉青的生平调查。上面事无巨细,从何时出生,有何亲眷开始,一直到最近与家人不和,设法让胞妹嫁了青梅竹马结束。

自打纪皇后召见纪婉青后,调查便开始了,一直到赐婚圣旨下来,资料完整后,中午便到了高煦手中。

吴正庸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纪大姑娘也不太浑。”这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了。

高煦不置可否,脑子清明,未必不会倒向纪皇后,毕竟宫中生存环境复杂,而她姓纪,皇后敢把对方放在太子妃的位置,必然有能钳制的手段。

他略略一想,也不太在意,清宁宫前后殿壁垒分明,这是他的地盘,对方即便不怀好意,也折腾不出花来。

纪婉青唯一能带给他麻烦的,就是凭着太子妃的身份,以自损八百的方式来伤害东宫名誉。

不过,对方脑子清明,这事儿也不会有了。

这就不错了,毕竟高煦对太子妃的最高期盼,仅是安分守己,不出大乱子罢了。

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高煦点了点信笺上一处地方,“这个郑毅,父亲是靖北侯纪宗庆麾下大将,当年松堡之役,也一同为国捐躯了。”

松堡之役,发生在三年前,就是纪婉青父兄牺牲的那场战役。这其实是一场非常大的战争,涉及到大大小小七八个点,不过以边城松堡战况最惨烈,军民亦最顽强,所以以此地命名。

靖北侯纪宗庆作为坚守松堡的统帅,挡住了鞑靼脚步足足数个月,牵涉敌军很大一部分兵力,让己方薄弱处压力缓和不少,能挺了下来,没有让敌军破关南侵。

只可惜,纪宗庆最后被围城两个月,弹尽粮绝,终于联系到援军欲夹击敌军时,援军却久候不至,到了最后,一城军民几乎都死光了。

王朝失去忠臣良将,确实很让人痛心惋惜,那位刻意延误战机的援军统帅,虽本人已身死战场,但仍免不了被人唾骂痛恨,家人无法在京城待下去,只能匆匆返回原籍了。

只是,当年那位援军统帅,却是东宫在军中头一位心腹,高煦很了解对方,那是一名铁骨铮铮的汉子,保家卫国,义不容辞,怎可能刻意延误战机?

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只可惜当年东宫入朝仅两年,军中人手不多,松堡之役连续折进去了好几人,遭遇打击不可谓不大,很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缓和回来。

等高煦再有余力查找真相时,很遗憾,那时候已船过水无痕。

现在的东宫早今非昔比,实力大涨,即便是昌平帝欲动太子,恐怕也极为不易。只是高煦一直耿耿于怀,三年来一直致力于寻找当年真相,欲还心腹一个公道,为其正名。

吴正庸当然知道这事,他轻叹,“若是纪宗庆能挺过来了,这事儿便容易查探许多。”

纪宗庆是当事人,真相即便不能全部获悉,也能清楚大半。他意志力坚强,惦记妻女,硬撑着一口气回了京城,只可惜他伤太重了,三天后还是溘然辞世。

高煦扫了眼郑毅之名,沉吟片刻,“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从松堡这边入手。”

松堡之役,守城大小将领几乎一个不留,因此高煦一直没往这边使过劲,现在其他地方没有蛛丝马迹,只能将视线投向这边。

吴正庸深以为然,祖孙二人就这个问题深入讨论一番,等到告一段落时,已到了宫门落匙时分。

吴正庸匆匆离宫,站起前,他不忘恨恨骂一句,“那纪后其心可诛!”

高煦净面过后,随手将密信扔进黄铜水盆之中,静静看着墨迹化开,直至完全无法辨认,他敛目。

纪皇后其心可诛,他当然知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8章

对于自己被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事,纪婉青并不知道,今夜是妹妹出嫁前的最后一晚上,她正忙着多多嘱咐胞妹。

朝霞院正房早早吹了烛火,帐幔低垂,姐妹二人挤在一个被窝了,窃窃私语。

“姐姐,我舍不得你。”二人自娘胎就在一起,打小形影不离,分别在即,浓浓的不舍将纪婉湘淹没。

姐妹没了亲娘,婚前教育便由何嬷嬷执行,听了那些羞人的话,纪婉湘本脸颊绯红,此刻也完全抛于脑后。

“姐姐也舍不得你。”纪婉青在黑暗中握住妹妹的手,轻拍了拍,“只是女儿家长大了,终归要嫁人的。”

“郑毅为人正直,品行极佳,是爹娘从前看好的,你嫁了他,姐姐很放心。”

姐代母职,妹妹很柔弱,自打三年前,纪婉青便没有了撒娇任性的资本,哪怕她不舍之情不亚于胞妹,说出来的话也不能同一般。

“你日后便是郑家妇了,可不能像在家这般娇气爱哭,你是长嫂,要孝敬婆母,爱护弟妹。”劝诫的话说了两句,纪婉青话锋一转,道:“当然,你也不能当软柿子,该立起来时还得立住。”

纪婉青只觉有很多话要说,喋喋不休,从日常起居嘱咐到为人处事,纪婉湘含泪听了,连连点头,“嗯,姐姐我知道的,我肯定能过得很好。”

“那就好。”纪婉青听到妹妹声音哽咽,便刹住话头,“好了,明儿还要早起,姐姐再说一句,我们便睡了。”

后半句她说得很郑重,纪婉湘忙抹了泪,认真倾听。

“你成亲后,便立即与郑家离京,这几年内不许回来。”纪婉青想了想,补充道:“起码七八年。”

随着今天白日的圣旨赐婚,纪皇后的谋算浮出水面,纪婉青无法不以最大恶意揣测对方。

她固然希望安分守己过日子,但万一树欲静而风不止,胞妹便是要挟她的最有力途径,京城太危险,还是边城相对安全。

郑父是军中大将,袍泽位置也不会低,有了对方庇佑,纪皇后即便想做什么,难度也会大上很多。

当然这也不保险,纪婉青只能祈求,进宫后,她的处境不会太过艰难,以免牵连胞妹。

纪婉湘闻言先是一惊,但脑子一转后,也明白过来,她忍不住暗暗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