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喃喃:“不至于吧”

祝氏脾气不大好,不喜欢别人和她顶嘴,平时喜欢数落人,但克扣银钱这种事应该做不出来。

剪春热得满头大汗,小声嘀咕:“怎么不可能?太太这些天为了枝玉小姐都快疯了。”

枝玉小姐好福气,什么事都有太太祝氏为她操心。

金兰亲娘走得早,亲爹呢又是个不顶事的,剪春真怕祝氏敷衍金兰的婚事。

“再等等吧。”金兰算了一下日子,“枝玉这边不知道最后会选中几个秀女,先不忙我的事。”

她也盼着枝玉入选。

枝玉从小主意大,进宫以后一定能好好施展本事。皇太子会喜欢她的。

剪春想了想,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了。

太太祝氏不会苛待庶女,但为人控制欲很强,庶女只要有一点不听话,她立马会心生厌恶。金兰庶出的姐姐因为婚事不如意和祝氏闹翻,祝氏觉得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迁怒到金兰身上,总疑心金兰长大以后也会和其他庶女一样恩将仇报,对她极为严厉。

金兰长这么大,出门的次数一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她性格怯懦柔顺。

让她去主动争取什么,还不如剪春自己替她奔走。

剪春暗暗道,实在不行她就去求表少爷,陈君山不会不管贺金兰。

金兰是真的不担心祝氏为难自己,认真地发了一会儿愁,转眼就抛开这事,专心给剪春打扇。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车外响起嗡嗡的说话声,一只手伸过来撩起帘子,掀开一条细缝。

养娘脸色苍白,凑到帘子前,皱着眉小声说:“刚刚来了好多军汉!好大的排场!他们这会子一辆一辆检查马车,连车厢也检查。”

金兰怔了怔,难怪外面总传来马蹄声。

养娘话音刚落,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名身穿窄袖襕袍、戴毡帽的护卫朝贺家马车行来。

马车夫悄悄嘟囔:“今早咱们一路过来已经检查过好几遍了怎么还检查?”

他们一路起码被拦下四次,每次拦他们的护卫穿的制服都不一样,有的穿罩甲有的穿袍衫,花花绿绿什么颜色都有,有的扛木枪有的带大刀。据说他们都是护卫,分别担任不同的职司。

走近的几名护卫和刚刚赶人的卫士又是不一样的服色。

马车夫暗暗翻个白眼,拿出内侍交给他的牌符。

一名护卫翻身下马,接过牌符细看,示意车夫掀开车帘。

马车夫有些不情愿,未出阁的小姐,怎么能随便让人看呢?今天小姐已经被看了好几回了!

都说了是女眷还非要检查,在他们老家那种讲究男女大防的地方,这就是调戏!知县老爷也不会这么不讲理!

虽然贺家门第不高,但他们还是很看重规矩的。

护卫神色一厉。

马车夫心底那点胆气立马飞到爪哇国,老老实实掀起车帘,让对方检查。

车里金兰和剪春早就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了。

她们年纪小,倒是不怕被人看。见车帘被整个掀起,金兰还好奇地往外张望了一下。

这一看唬了一跳,远处他们早上来的那条长街上烟尘滚滚,马蹄声如雷响,不断有身姿矫健的军士骑着马飞快驰过,好像在传递消息。而更远处围墙下黑压压一大片,不知什么时候站满了身着不同服色的护卫。

军士们衣着鲜艳,队列整齐有序,金兰一眼望去,满眼金灿光辉。

围墙上也多了许多穿盔甲的卫士,从望楼高处至长街远处,赤橙青紫织绣的各色彩旗波浪一样随风飘扬,宛如几条蜿蜒的彩色巨龙,铺满整条长街。

气势雄壮,威武肃穆。

这么多人骑马来回走动,却连一声马嘶声都无,唯有旗帜猎猎声响。

各家马车也规规矩矩停在角落里接受銮卫的检查,没人敢高声说话。

当真是忙而不乱,井井有条。

金兰头一次看到这样壮观的景象,有点目瞪口呆。

到底是京师呢!

马车夫以为她害怕,小声解释:“小姐,这些是提前过来打点的銮卫,好像锦衣卫也要来。”

金兰噢了一声。

光是銮卫提前打点排场就这么大,来赴宴的贵人到底是谁?

难道是周太后?

可听内侍说周太后已经带着秀女在西苑游玩了一圈啊

金兰不懂宫里的规矩,胡乱猜测着,目光飞快扫视一圈,好巧不巧正好和不远处一道漫不经心的视线对上。

那个人骑了匹肥壮骏马,一袭斑斓华丽的大红锦袍,丹凤眼,戴大帽,执长鞭,身后一大堆同样衣着富贵的扈从簇拥着,正和其他人一道检查街旁停留的马车。

两人都心不在焉,视线无意间撞上,四目相接。

不过是一刹那的对视。

那道视线倏然凝结住了。

冰冷。

又炙热。

第三章 强抢

金兰没注意到那道遽然强烈起来的注视目光,收回自己的视线,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銮卫身上的不同着装。

京师不愧是天子脚下,民风开化,人文荟萃。这里的百姓精神面貌和老家小县城的截然不同,女子更为泼辣大方,男子则更爱漂亮,大街上到处是身穿红红绿绿鲜亮衣装的男子,穿直裰的读书人时兴穿大红鞋,而且他们头顶的巾帽旁会簪一两朵应季鲜花,有的还涂脂抹粉,宛如丽人——这要是在金兰老家,教书先生早就跳脚大骂有辱斯文了。

人生中第一次出远门,金兰真是大开眼界。

她兴致勃勃地盯着銮卫的衣裳瞧,浑然不知那队华服盛装的人马径直朝她乘坐的马车围了过来。

沿街检查各家仆从的护卫听见身后马蹄踏响,回过头,一眼瞧见打头那个穿大红锦袍的俊秀男子,登时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煞神怎么过来了?

难道真如传言说的那样,命妇家的马车里果真藏了刺客,以至于劳动这位亲自来查看?

难怪上头要他们一家挨一家检查。

护卫冷汗涔涔,和同伴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同时飞快迈出腿。

眨眼间两人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几丈之外。

那对人马气势雄壮,格外引人注目,越来越多的人认出领头的锦袍将官,他骑马所经之处,所有护卫、军士、各家仆从不约而同停止交谈,老老实实垂手站好,大气不敢出一声。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压抑,杀机隐伏。

一时之间,万籁俱静,不止人声,连猎猎风声和马蹄声响也仿佛一起消失了。

金兰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贺家马车已经被以锦袍将官为首的人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们头顶毡帽,着直身袍,身上衣着服色明显比普通銮卫的更为精致华丽,腰佩牙牌、绣春刀,还系了弓袋,箭囊里插满了羽箭。个个身形修长,眼神敏锐,气度沉凝,一举一动裹挟着风雨欲来的压迫之势。

被这么一帮肃杀的武人围在中央,马车夫和养娘早已经吓得两腿直颤。

金兰挺直脊背,努力稳住心神。她胆子小,倒还沉得住气。

这些人衣衫华丽,可能是掌管皇帝仪仗的锦衣卫。

当然,锦衣卫最广为人知的职司不是守卫值戍,他们掌缉拿抓捕,典诏狱,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走卒,锦衣卫都可以不经司法秘密缉拿审讯。

金兰心道:自己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罪人,这些锦衣卫总不至于平白为难她一个小娘子吧?

人静马喑,鸦雀无声。

僵持中,剪春脸色苍白,紧紧扯住金兰的衣袖,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金兰看懂了她想说出口的话:“他在看你!”

谁看我?

看我作什么?

金兰懵懂抬头,撞进刚才那道错过的视线里。

穿锦袍的官大人还在看她。

金兰愣住,心头一片茫然。

锦袍男子身材俊伟,应当也是武人,但他剑眉凤目,相貌斯文俊美,虽然眉宇间隐隐一股戾气,仍然不掩儒雅气质,完全不像武人,反倒像文人儒士。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发话。

而这位官大人旁若无人,眼睛一眨不眨,始终专注地盯着金兰看,幽深双眸恍如一潭静水,冰冷淡漠,看不出喜怒。

剪春龇牙咧嘴,频频用眼神朝金兰示意。

“小姐,你认得他?”

金兰还丫鬟一个无辜的眼神:“不认识啊!”

“那他怎么光盯着你看?”

金兰一头雾水。

主仆两个大眼瞪小眼间,锦袍男子手臂一挥,扬了扬鞭子。

一声清脆鞭响。

这一声彻底打破岑寂,周围侍立的护卫悄悄松了口气。

男子身后的缇骑立刻会意,找护卫要来金兰一行人的符节文书,问清金兰的身份,回到男子身边。

风中隐隐约约飘来他模糊的话音:“统领籍贯湖广江夏十四岁秀女贺氏的姐姐庶出生母早逝赴宴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头一次进京”

这是在查问身份。

周围重新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旁观的人以为是例行验查,渐渐散了。

金兰心里七上八下。

男子表情冷凝,不管是吩咐属下查问还是听属下汇报时,眼神从头到尾没从金兰身上挪开过。

他眼神古怪,既冰冷又深邃,全然不像在审视罪犯。

再迟钝的缇骑也看出男人的异常。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看自己的上司,目光转移到了金兰身上。

几十个威武健壮的缇骑眼如铜铃,同时目光炯炯地盯视自己,饶是金兰心大,也觉得害怕。

她撩起眼皮回望那锦衣男子,明知自己不认识他,但对方的眼神实在太怪异,不觉便让她恍惚起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莫非真是认识的?

转念一想: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几年没出过县城,从小到大认识的外姓男子只有表舅陈父家的几位表兄弟,两只巴掌就数完了。祝氏管得严,轻易不许她出门,贺家外院的男仆她都认不全,又怎么会认得眼前这位身穿彩织云肩飞鱼袍的官大人?

剪春朝她打手势:“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上次庙会小姐去了寺里上香。”

陈君山心疼表妹来了京师以后整天只能在小院子里晃悠,曾瞒着祝氏带金兰出门逛庙会,去佛寺看大佛。金兰那天穿的是弟弟贺枝堂的衣裳,打扮成富家小官人的模样,陈家小姐那天也在,穿的也是男装。

金兰摇摇头。

庙会人山人海,他们一行人在佛寺烧了炷香就打道回府了,没遇见什么特别的人。

而且官大人眉目精致,面容清秀,生得实在好看,一袭大红华服,佩绣春刀,踏皂皮靴,眼神冷冽,勒马拦街,只需要一个抬手的动作,就吓退周围巡视的缇骑,长街另一头那么多带刀侍卫,愣是没一个人敢吭声。

这么标致出众的大人物,金兰要是见过,肯定会印象深刻。

毕竟她世面见得少。

剪春壮起胆子偷偷打量马上的男人,发现对方的眼神像是黏在金兰身上一样。

这人生得当真俊俏,不过怎么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一个念头飞快闪过。

剪春恍然大悟,两手一拍,小声说:“我晓得了!小姐,他这是看上你了!”

金兰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颤声道:“什么?看上我?”

剪春点点头,一脸凝重:“戏文上都是这么演的,拦街的都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金兰呆了一呆,认真地想了想,茫然地摸摸自己的脸:“我没戏文上说的那么漂亮吧”

剪春仔细打量自家小姐,圆脸长睫,珠圆玉润,肤光细腻如雪,满脸青春朝气,笑起来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像一对月牙儿,除了有些呆气之外,哪一点不漂亮了?

金兰没敢抬眼,举起袖子挡住自己的脸,手指头藏在袖子底下指指那位官大人的方向,“可他比我好看啊”

剪春一噎。

还真是,自家小姐漂亮是漂亮,但这位官大人却是那种一万个人里也挑不出来的俊秀人物,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感叹一句:真是个标致的美男子。

这样的人举世罕见,光是静静地往那里一站,其他人立马被他衬得黯然失色。

剪春马上改口:“那他就是看上咱们贺家的什么东西了!”

金兰也想到贺枝玉了,心口猛地一跳,“他是不是想陷害我们?”

前几天传话的内侍明明再三叮嘱让她和祝氏一同赴宴,今天那个小内侍却说什么都不让她进去。

她不懂规矩,没有深想,现在细想,处处透着古怪。

如果这个官大人是郑贵妃的人,想从自己这里下手陷害贺枝玉

难道这其中有阴谋?

金兰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脸上血色褪尽:她什么都不懂,万一中了对方的陷阱,连累到枝玉可怎么办呀?

主仆俩紧紧靠在一起,瑟瑟发抖。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锦袍男子靠近车厢,望着金兰。

“跟我走。”

嗓音有些低沉。

金兰还没反应过来,两名缇骑已经飞快下马,一左一右挟住马车夫,示意他驾车。

车夫抖如筛糠,抬手扬鞭。

马车晃荡了一下,车轮轧过平整的泥地,往西苑相反的方向驶去。

远处的护卫犹豫了片刻,没有上前阻拦锦袍男子带走金兰。

金兰简直魂飞魄散。

深居简出的深闺小娘子,哪里见过眼前这种阵仗?

这种时候就不必指望养娘、丫鬟了,那些皇家守卫都不敢拦这个男人,养娘丫鬟一老一弱,怎么帮她?

哭闹喊叫也没用,锦衣卫可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主仆几个只能任人鱼肉。

金兰捏紧拳头,哆嗦着挥开帘子,鼓起所有勇气质问对方,“你是什么人?怎么能无缘无故挟持我?”

她已经很努力了,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在发颤。

锦袍男子没有回头。

金兰闭了闭眼,摸索着拔下发髻间的一根银簪子,滑入掌心。

她不能害了贺枝玉的前程,如果这锦袍男子看上她了,那还好说,如果他是冲着枝玉来的,她就自我了断,不能让郑贵妃阴谋得逞

决心好定,但金兰怕疼,手指碰到冰冷的银簪,想到可能要用这簪子划破自己的喉咙,寒意顷刻间爬满全身,眼圈不由自主就红了。

那得多疼啊?

她才十四岁,平生没做过坏事。

金兰想哭,可她明白哭没有用。

耳畔一阵撕心裂肺的抽气声,剪春已经吓得大哭起来:“当官的都这么蛮横么?他想带小姐去哪儿?”

锦衣卫在大庭广众下抢人,真的没人敢管?

金兰心如乱麻,听见剪春哭,反倒镇定了些,握住剪春的手,安抚道:“别哭,省点力气。枝玉可是秀女,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她毕竟是主子,见她还算沉着,剪春也跟着冷静下来,低头抹去泪花。

马车夫在外,车厢里只有金兰和剪春,其他仆从应该被锦衣卫赶去其他地方看管了起来。

宫宴傍晚结束,总会有人发现金兰被掳走,到时候也许会有人来诘问锦袍男子。

金兰越来越低沉:以祝氏的性子,很可能反过来帮着锦衣卫掩饰她的失踪,因为祝氏不想牵扯到贺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