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嗖数声,箭矢飞射而出,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朝罗云瑾罩了下去。

“找死!”

缇骑怒骂一声,举刀格挡。

亲卫继续搭箭。

外面发生了什么,被裹在氅衣里的金兰不得而知,她恍惚听见许多道嘈杂的声响,应该是那帮人追上来了,然后是嗖嗖的破空之声,刀剑相击的碰撞声,叫骂声,桀桀笑声。

罗云瑾始终呼吸平稳,似乎一点也不怕追上来的人。

金兰心如擂鼓,一咬牙,脖子前仰,两脚奋力朝后蹬:这可能是她唯一逃脱的机会。

她忽然动作,罗云瑾皱了皱眉,低头按住她。

他似乎有所顾忌,没用全力。

金兰挣扎得更厉害。

这时,一声利响刺破空气呼啸而至,插入氅衣。

金兰闷哼一声,吓出一身冷汗。

什么东西?

罗云瑾身形僵住,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视线落到插进氅衣的那支箭矢上,目眦欲裂。

他猛地撕开氅衣下摆。

还好箭矢并未射中金兰,只刚刚好刺破氅衣,箭尖正好卡在金兰裙边佩戴的莲花禁步金饰上。

罗云瑾拔下箭矢,闭了闭眼睛,双臂微微发抖。

短短一瞬,他终于恢复理智。

今天的失态,好似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

罗云瑾低头,看着在氅衣底下扭成一团的金兰,唇角微翘,笑意无悲无喜。

他扯紧缰绳,停下马,打开氅衣。

眼前重现光明,风沙扑面,刺痛无比,金兰头晕眼花,泪水控制不住淌得满脸都是,喉咙火辣辣的,浑身酸疼,她剧烈咳嗽,想伸手推开罗云瑾,混乱中,身子突然往下滑,差点摔下马。

“别动!”

罗云瑾抓住金兰的肩膀,扭身后翻,带着她稳稳落在地上。

金兰腿脚酸软,根本站不稳,晕乎乎靠着罗云瑾站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的境地,迈腿就要跑。

这一次罗云瑾没有再抓她。

金兰不敢回头,踉踉跄跄接着往回跑。

追来的亲卫见罗云瑾主动放人,连忙抬手,示意后面追赶的人停止放箭。

有人下马拦在金兰面前,她惊恐地抬起头。

来人温言道:“小娘子受惊了,我等奉命前来解救小娘子,请随我来。”

他好像也是个宦官,但语气柔和,态度真诚,金兰直觉他不是坏人,脑子还有些发懵,忘了道谢,下意识跟上对方。

宦官将她带回一辆马车前。

“小姐!”

剪春哭着扑出车厢。

金兰浑浑噩噩,浑身发抖。

剪春又哭又笑,搀扶她上马车,“小姐别怕,有人来救咱们了!”

谁救的她?

劫后余生,恐惧和委屈这才一下子汹涌而来,短短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金兰十几年人生的全部认知,她神情麻木,扶着额头呻|吟了一声,软倒在剪春怀里。

远处,身着青色圆领衫的宦官朝罗云瑾拱手,一脸藏不住的嘲讽之意。

罗云瑾负手而立,目送金兰登上马车,淡淡道:“你们在拖延时间。”

宦官一笑,“也是,也不是。”

“我们可不敢哄骗罗统领。”他回头看着城门方向,语气一变,“千岁爷确实来了。”

主子暂时脱不开身,吩咐他们务必拦住罗云瑾,主子随后就到,他们拿主子的名头来吓唬罗云瑾,也不算骗人。

他话音未落,又有几匹快马从城内奔驰而出,利箭一般冲至众人面前。

众人齐齐回头,认出几个带刀亲卫簇拥在中央的那人,同时色变。

缇骑们骨寒毛竖,暗道不好。

真来了!

宦官斜眼看着罗云瑾,眼中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罗云瑾冷笑:“想看我的笑话?杜岩,刚才命人放箭的是不是你?”

杜岩笑道:“是我又如何?小爷下的命令。”

缇骑牵来马匹,罗云瑾翻身上了马,“等着罢。”

杜岩皱眉,罗云瑾这话什么意思?

来不及多想,杜岩也爬上马背,刻意赶在罗云瑾前面,迎到自己的主子面前。

快马却并未停下,直接穿过一层层恭候的护卫,奔至马车前。

杜岩呆了呆,忙夹一夹马腹跟上去。

尘土飞扬,蹄声震耳欲聋,快马直到马车前才放慢速度,八名带刀护卫飞身下马,其中两人先回身搀住最后一个下马的青年。

青年宝带琳琅,衣饰华贵,身形清癯瘦削,面色苍白,似有病容,可能因为下马的动作太急切,双颊浮起浅浅晕红,脚步虚浮,似乎立马就要栽倒在地。

缇骑们早已下马行礼,此时忐忑不安地站在最外围,看着青年摇摇摆摆、弱柳扶风的样子,差点惊呼出声。

带刀护卫上前俯身,无比熟练地伸出自己的胳膊。

青年扶了下护卫,这才借力站稳,还未说话,先掩唇咳嗽。

众人听着他咳嗽,心都悬在嗓子眼上——这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太子朱瑄!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没重生,男二也没重生,为啥都要女主,后面会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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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好人

平白无故受了一场惊吓,金兰心有余悸,头昏脑涨,顾不上去想祝氏从西苑出来以后会是什么反应,只想赶紧回到家中蒙头大睡。

在她短短的人生当中,没有可靠的长辈可以依赖,也没有同胞兄弟互相扶持,每每遇到烦难,她习惯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自己开解自己。

她这人没什么长处,但要论心大,贺家还真没人比得上她。

此刻,唯一亲近的、能让她倾诉委屈的妹妹贺枝玉不在身边,金兰无比想念自己特意从家乡带到京师的藤竹枕。

她不能昏睡过去罗云瑾还在外面,还没完全脱困。

金兰强撑着睁开眼睛,从剪春怀里坐起来,揉揉巴掌大的圆脸,抚抚发鬓,拍拍衣襟。

我好倒霉啊。

她顾影自怜了一会儿,正想示意剪春掀开帘子,帘外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

外面的打斗声早就停了下来,静得出奇,这几声虚弱的轻咳像咳在所有人心弦上,气氛僵硬。

一双细白的手掀起帘子,年轻宦官笑嘻嘻朝金兰拱手,“贺小娘子,得罪了,罗统领无端冒犯您,我家主人已经训斥过他,小娘子勿怕,主人命小的送您回城。”

说着话,他侧过身子,示意金兰往外看。

金兰记得他是刚才扶自己的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身形瘦削的青年正蹬鞍上马,似乎无意和她交谈。城郊荒芜,午后的日光从舒卷云层间倾洒而下,直直落在他半边面孔上,青年的面容模糊在一片鲜明灿烂的金光之中,气度雍容高贵。

这就是救自己的人?

金兰没看清青年的相貌,仔细打量对方的衣着。

从服色看,好像是个亲王?

怪不得能吓退罗云瑾。

金兰松口气,丝毫没疑惑堂堂亲王为什么会赶过来救她这个平民之女。

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匪夷所思,她思绪纷乱,只想回家。

众人面面相觑。

今天西苑大宴,皇太子抛下周太后、嘉平帝、满席贵客和入选的秀女,不顾病弱身躯,飞骑赶来救下贺家小娘子,怎么不瞧上一眼就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鸦默雀静,无人吭声。

众人麻利地翻身上马。

杜岩和另外几个内侍取代马车夫攀上车辕,马车重新晃动起来。

刚走出没几步,前面传来几声紧张的吸气声,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皇太子忽然毫无预兆地拨马转了个头,朝着马车行来。

人马骚动,几名护卫手忙脚乱地紧扯缰绳,差点撞上前面的人。

没人敢出声抱怨,护卫们纷纷避到路边,给朱瑄让出地方。

杜岩反应极快,一胳膊挤走身边的内侍,殷勤地掀起车帘。

车厢里,金兰茫然地抬起头。

去而复返的青年骑在马背上,微微俯身,静静地看着她。

金兰回望着青年,只觉眼前一亮,满脑子登时浮起八个大字: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好看!

金兰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她平生就喜欢生得漂亮的人,不论男女,只要生得好看的,她都爱多看几眼。

女子可婉约,可婀娜,可明艳,可清丽。

男子可端正,可俊朗,可轩昂,可韶秀。

总之,千种风情,万般风流,多看看标致的人,她陶醉其中,心情舒畅,有时候甚至可以暂且摆除祝氏罩在心头的阴影。

可惜她几乎不出闺门,看美人的机会不多。

被罗云瑾掳走的危急关头,金兰还忍不住分心了一下,深深为罗云瑾惋惜:相貌出众,万里挑一,却是个横行霸道的阉竖,真是暴殄天物啊

危机解除,金兰一时走神,沉醉在青年雍容的风姿之中。

她的丫鬟剪春却心里一个咯噔,茫然地想:小姐今天是什么鬼运气,命里犯烂桃花么?

对一个已经定亲的小娘子而言,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血气方刚的陌生男子盯着看这么久,传出去可不妥啊

罗云瑾毕竟只是宦官,亲王可是正经男人。

陈家是书香人家,看重名誉

不等剪春动作,朱瑄收回视线,握拳抵在唇边,又是两声轻咳,低头从袖子里拈出一条发带。

金兰轻轻啊了一声。

那是她箍发的珍珠头须,之前剪春帮她卸下首饰的时候扯松了发带,她又被罗云瑾塞来塞去折腾那么久,蚌珠髻上戴的茉莉花早就掉光了,珍珠头须也彻底松落,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剪春刚才帮她整理妆容的时候还嘀咕了两句。

原来是这位亲王捡到了。

朱瑄伸出手。

金兰下意识伸手去接。

她握住失而复得的珍珠头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感激的话,什么“救命之恩、铭感五内”之类的,酝酿半天,却只能干巴巴地、断断续续地道:“谢多谢。”

好像太失礼了,回去她就告诉贺老爷今天发生的事,让贺老爷出面代她致谢。

朱瑄脸上没什么表情。

金兰想起自己现在蓬头垢面,脸上眼泪还没干,红红白白的,样子肯定很狼狈,而对方气质高雅,不由有些羞赧,抿嘴笑了笑。

被彻底无视的剪春偷眼看看朱瑄,再看看金兰,眼皮直跳。

烂桃花,绝对是烂桃花!

刚才那位罗统领注视小姐的眼神,怎么说呢,就像白日里见了鬼。

眼前这位看小姐的眼神和罗统领的有点像。

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他没有罗统领那么惊讶,似乎很平静,平静到面无表情。他长相清秀,眉眼如画,怎么看怎么让人舒服,这种冷淡到漠然的表情放在他脸上也带了点温柔缱绻的味道,是个让人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戒心的人,眼神淡然又深邃,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

而温和背后却又隐隐有一种无形的、让在场众人紧张得透不过起来的威压。

天家骨血,随随便便的一个眼神,也掩不住骨子里生于俱来的贵气。

他的衣着并不是特别华贵,一身玄色暗纹盘领窄袖袍,腰间系带空荡荡的,没有佩戴多余的佩饰,束发的玉冠也是朴素式样,不像时下那些追赶时髦的纨绔子弟那样簪花戴金,骑的马看起来也普通。

连他身后扈从的衣着也比他鲜亮。

但在场锦衣华服的缇骑军官们,都不及他引人注目。

他一现身,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由自主汇集到他身上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在打量他的意思,看他的眼色,揣度他的喜怒。

而他对这些习以为常,举手投足,是常年居于高位者的从容和冷漠。

只要他不开口,众人便屏气凝神,动都不敢动一下。

剪春有种直觉:这位亲王比罗云瑾更可怕!

可怕的朱瑄一语不发,看着马车里的金兰,眼神像夏夜里起云的星空,璀璨光华全都陷在里头,影影绰绰的,你仿佛看得见,又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

剪春终于想到一句话来形容这一刻朱瑄的眼神:就跟他们小姐欠他钱没还似的。

而且是很多很多钱。

多到数都数不清的那种。

显然金兰的感受和剪春的差不多,她被朱瑄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浑身炸起鸡皮疙瘩,心里暗暗嘀咕:“莫非口头道谢太敷衍了,救命恩人想要我立马兑个几千钱来报恩?”

剪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着对面,心里为自家小姐掬一把辛酸泪。

被狠毒的太监掳走,还是被阴郁的王孙公子掳走,这是个很艰难的选择

如果罗统领和亲王打起来,说不定她们能趁乱逃走。

可罗统领明显很怕亲王,亲王的僮仆出来之后,他立马没了之前的嚣张气势,等亲王现身,他更是无影无踪,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看架势,他们打不起来。

还是亲王更厉害一点。

剪春只能安慰自己:亲王至少是个齐全人,应该比太监正常一点吧?

她胡乱想着。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诡异的沉默,有护卫快步奔至:“千岁爷,快到卯时了。”

城西的城门关门早,正是因为这个,罗云瑾才会选择从这里出城。

朱瑄收回目光,转身离去,仿佛毫无留恋。

队伍继续行进。

马车轻轻摇晃,车厢里,金兰和剪春目瞪口呆,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她们这才知道朱瑄的真正身份。

原来救她们的居然是当朝皇太子?那不就是枝玉要嫁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