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后招招手,把罗云瑾叫到跟前,笑着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难怪今年的走解和往年不一样,你在军营里待过,会带兵,教出来的杂伎都比别人强。”说着示意宫人拿出封赏。

内官高声唱礼“赏”

声音拉得长长的,又尖又亮,高台上下都能听见。

宫妃们笑着附和,高台之上,一片欢快的笑声。

罗云瑾站在原地,眼睫低垂,眸光藏在暗影中,不泄露一丝心绪,脊背依然挺得直直的。

场上所有宦官都在看他,毫不掩饰他们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平时眼高于顶又如何位比内阁次辅又怎样还不是和他们一样任人踩踏的奴才他就算读再多的书,立下再大的功劳,依旧和他们一样,是身体残缺的阉人 金兰看着面色苍白的罗云瑾,心中忽地一阵伤感,扭开了脸,不忍多看。

她没发现,她刚刚挪开了视线,罗云瑾忽然撩起眼帘,飞快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见她没有看自己,嘴角轻轻翘了一下,脸上神情恍然,似悲似喜,还有一丝狼狈。

周太后赏了罗云瑾,宫妃们跟着凑趣,也纷纷示意自己的宫人拿出原先准备好赏赐杂伎的赏封。

宦官有意作弄罗云瑾,故意抬出一只只箱子,直接将里头装的金银撒在他脚下,笑嘻嘻道“诸位娘娘赏”

周太后年纪大了,最喜欢热闹,看得哈哈大笑,宫妃女眷亦笑成一团。

薛娘娘一边笑,一边拉金兰的胳膊,催促她“你的赏赐呢今天的表演这么好看,你刚才看得目不转睛的,可别小气”

小满早已经备好了赏赐,正要吩咐宫人抬出去,金兰叹口气,拦住他,“等等这个我留着赏别人,等会儿再说。”

薛娘娘等不及,掉头去催德王妃了。

金兰松口气。

小满面露诧异之色,瞥一眼罗云瑾,低声应是。

等周太后和宫妃过足了瘾,罗云瑾沉声谢赏,告退离去,不管在场宦官怎么阴阳怪气地奚落调笑,始终冷静从容,冷得像块千年不化的冰。

一日尽欢。

按例,嘉平帝还要效仿前人诏群臣和诗,东苑夜里还有一场宫宴,这次能赴宴的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其余人早已在礼官的指挥下陆续离开。

周太后领着妃嫔回宫,郑贵妃的轿辇突然追了过来,直接挤走其他人的队列,一路横冲直撞,态度十分嚣张。

宫人问金兰要不要让路,金兰笑着说“贵妃娘娘是长辈,自然应该在前。”示意宫人让开道路。

马蹄声声,一匹银鬃马飞驰而来,马上之人一身窄袖戎装,腰佩宝刀,英姿飒爽,挽着缰绳,得意地环顾左右,放任骏马乱冲乱撞,长街两侧的内官宫女惊恐地抱头鼠窜,尖叫连连。

金兰坐在轿辇中,目送戎装女子疾驰而去。

骑马的人居然是郑贵妃。

小满对着郑贵妃离去的方向低啐了一口,小声说“万岁身体不好,不能挽弓上马,郑娘娘每次出行都会穿戎服、骑大马,万岁很喜欢。”

金兰心中一动,忽然明白骑术精湛的薛娘娘当年为什么会那么得宠,也明白了喜欢骑马的薛娘娘不愿再在嘉平帝面前骑马的原因。

因为薛娘娘知道自己只是郑贵妃的替身,郑贵妃老了,而她年轻貌美。

薛娘娘家境殷实,自幼娇宠,入宫不久就获得圣宠,那时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免不了对枕边人嘉平帝心生爱慕,后来她发现自己是郑贵妃的影子她不甘心,干脆避居仁寿宫,不再争宠。

金兰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回了东宫,她先去洗漱,换下身上的吉服,穿了身海天霞色家常宽衫,坐在灯前看书,等朱瑄回来。

今晚宫宴上群臣献诗,他和诸位皇子也要写诗贺寿,他才学那么好,写诗难不倒他,就怕赵王又灌他酒。

她看完一本书,另换了一本看松庵记,看了每两页,槅扇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灯火辉煌,朱瑄回来了。

他吃了酒,脸上晕红,宫人撩开水晶帘,他走进内殿,眼圈微红。

金兰早就让人备了醒酒酸汤,亲手捧到他手边,“五哥,喝碗解酒汤。”

朱瑄低头看她,眸色深沉。

金兰觉得他神色有些古怪,踮起脚摸他的额头“是不是又发热了”

伸出去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他手指用力,攥紧她的手腕,双眸冰冷“你喜欢今天的走解表演吗”

金兰怔了怔,心底冒起一丝寒意。

第六十一章 吵架

金兰手中的醒酒汤跌落在地。

浅褐色汤水飞溅一地,瓷碗摔得粉碎, 淡淡的橙皮香味四散开来。他喝了酒之后会肠胃不舒服, 她特意请教了王女医,醒酒汤里加了晒干的橙皮和陈橘皮, 还加了益气的人参, 喝起来酸酸甜甜的,不会让他倒胃口。

杜岩、小满几人愣了一瞬,倒抽一口凉气,掩下惊愕,七手八脚帮忙收拾地上的瓷碗碎片。

朱瑄攥着金兰的手,攥得紧紧的。

她吃痛地皱起眉,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

杜岩扫走碎片, 重新倒了一盅醒酒汤送进内室,脚步踟蹰, 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破僵硬凝滞的气氛,小满也一脸焦急之色,两人对视一眼,鼓起勇气掀开珠帘。

刚刚往里踏了一步, 被朱瑄紧攥着手腕的金兰忽然平静地道“你们先出去。”

杜岩一呆。太子妃心胸宽广,温婉柔和,进宫以来还从未对身边人冷过脸,有时候宫人做错了事, 她也是语气平和地指出来, 不会冷脸呵斥。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太子妃动怒的样子虽然太子妃面色如常, 语气和平时的一样轻柔,但他知道太子妃生气了,而且很生气。

其他宫人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早已经低着头避了出去。

杜岩犹豫了一会儿。今天宴席上太子吃醉了酒,满身酒气的回来,回来时在前廊叫住一个跟着太子妃出门的内官问了几句话,不知怎么突然就生了气,脸色阴沉如水,眼神透着一股森然的阴鸷,一回来就抓着太子妃的手不放,这会儿太子妃也动了气,两人肯定得吵起来,这可怎么办呀 他站在水晶帘下,要走不走的样子,朱瑄冷冷地扫他一眼,目光如雪。

杜岩浑身哆嗦了一下,愁眉苦脸地退出内殿,站在槅扇外,摇头叹息。

内室只剩下夫妻二人对峙。

灯火摇曳,壁灯笼下朦胧晕光,金兰仰头看着朱瑄,一字一字问“五哥,你说的礼物,就是让我亲眼看着罗云瑾当众受辱”

罗云瑾以前确实是教坊司的罪奴,不过他如今已经是位高权重、简在帝心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早就不在教坊司挂名了,教坊司排演走解,怎么敢让身兼数职的他当领舞她看表演的时候没有认出罗云瑾,等到他上台领赏时才发觉事情不对劲。罗云瑾手段很辣,冷傲清高,和阿谀逢迎的钱兴不是一路人,不可能主动要求当众表演走解讨好嘉平帝,除非有人以权势逼迫他。

试问满朝文武,除了嘉平帝以外,还有谁能逼罗云瑾低头 金兰不希望那个人是朱瑄如果朱瑄想要对付罗云瑾,办法多的是,他不应该用这种法子,不应该利用她 也许他是故意的,他想一箭双雕,他既要报复、折辱罗云瑾,又要警告她。他心思深沉,一直记得她在仁寿宫偶遇罗云瑾的事,还有那晚罗云瑾奉命送她回东宫,他当时一点反应都没有,和她说话的语气很柔和,其实他都记在心里 朱瑄双颊一抹淡红,眸光暗沉,蓦地一笑,笑声里带了几分醉意“你心疼他了,是不是”

刚才小内官说了,罗云瑾被叫上高台受辱的时候,她不忍心多看他,其他妃嫔都凑趣赏赐罗云瑾,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只有她没有那么做。

只有她一个人。

她一定是心疼罗云瑾了。

金兰胸膛剧烈起伏,脸色发白。

朱瑄居然没有反驳,罗云瑾当众受辱真的是他安排的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瑄冷冷地俯视着金兰,双眸被酒意熏得通红“圆圆,你果然心疼他你还是心疼他”

罗云瑾比他先一步遇见她,他把她抢了过来,可是她依然还是心疼罗云瑾,她是不是喜欢上罗云瑾了即使他们两人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即使自己日夜陪伴在她身边,她还是喜欢上了罗云瑾,她只是被迫接受他,习惯他。

他还是输给罗云瑾了。

当年他瘦小孱弱,青涩稚嫩,罗云瑾挺拔俊俏,还救了她的命,他输给了罗云瑾。

现在他身为皇太子,地位日益稳固,迫她嫁给自己,他还是输了。

朱瑄紧紧捏着金兰的手腕,他不会放手,永远不会。

金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闭了闭眼睛,按下怒火,忍气道“你先喝了醒酒汤,等你酒醒了,我再和你好好谈一谈。”她低头,掰开朱瑄的手。

朱瑄冷笑,拽着她不放,嘲讽道“圆圆,你从不和我生气的今天为什么生气了”

金兰恨得牙痒痒因为今天你脑子不清楚

“如果你以为让罗云瑾在我面前受屈辱是折磨他的话”她用力挣扎,眼神冰冷,“那你不是在羞辱罗云瑾朱瑄,你是在羞辱我”

一开始她以为罗云瑾抢走自己只是见色起意,后来她渐渐发觉罗云瑾对自己可能抱有非同寻常的感情,但是朱瑄比她知道得更多知道得更早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闷在心里,什么都不告诉她,她如坠五里云雾中,根本不明白罗云瑾的深情从何而来,也从未做出过回应,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因缘巧合,他凭什么怀疑她 他不喜欢罗云瑾对她抱有企图,可以直接去和罗云瑾摊牌,为什么要拉上她 朱瑄一言不发,凝眸看着金兰脸上因为怒气而腾起的嫣红,忽然抱起她,大踏步走向拔步床,胡乱掀开床帐,把她放倒在锦被上,俯身压了下来。

金兰没想到他竟然动手,怒气更盛,翻身就要坐起来,朱瑄按住她的胳膊,压着她躺倒,低头吻她,气息急促。

他的吻热烈而慌乱,雨点似的落在她脸上身上,她怎么挣都挣不开,心头火起,抓起床边一本倒扣的书,朝朱瑄脸上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朱瑄被至正河防记砸得一愣。

金兰没好气地推开他,捡起书放回床边高几上,“你醉了,早点睡,我今晚去偏殿安置。”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朱瑄回过神,追了上来,从背后抱住她,胳膊紧紧揽在她腰上,紧贴着她的这具身体火烧一样滚烫,有发热的迹象。

金兰叹息一声,握住朱瑄的手“朱瑄,你酒醒了吗”

她连名带姓地叫他。

朱瑄知道她生气了她性情柔和,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那就是彻底决裂。

他还记得她和罗云瑾决裂的那一天,她苍白着脸回到幽室,一言不发,蜷缩着睡了过去。他一直守在她身边,夜里的时候她突然在梦中无声哭泣,泪流满面,他吓坏了,推醒她,她泪眼朦胧,睁眼第一句话就是“云瑾哥我以后不喜欢你了。”

那一刹那,他心中狂喜。

她只平平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近似赌气的话,之后再也没有哭过,没有为罗云瑾黯然神伤,没有哭天抹泪,她决定不喜欢罗云瑾了,于是她真的忘了罗云瑾。

干脆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罗云瑾曾试图挽回。她之前有多喜欢罗云瑾,那一天就对罗云瑾有多么失望,她曾是那么那么温柔体贴,那么为罗云瑾着想,不管罗云瑾怎么冷淡以对,她一如既往。

他嫉妒得发狂,不敢让她看出来,只能假装看不起罗云瑾,以掩饰自己的嫉妒。

后来她撒手了,罗云瑾追悔莫及,用尽了百般手段,她不为所动,心冷如刀。

曾经的她有多柔情,决绝的她就有多冷淡。

他那时幸灾乐祸,巴不得她一辈子都不再理会罗云瑾。

现在圆圆生他的气了。

朱瑄一言不发,其实心底已经开始发颤。

他怕。

他更气,气她动怒的原因居然是罗云瑾

他真该杀了罗云瑾。

“圆圆”他扣紧双臂,“你不要生我的气。”

金兰叹口气,握着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朱瑄,在药王庙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你若无心求娶,我亦不屑高攀你想娶的人是圆圆,不是我。”

朱瑄浑身一震“你就是圆圆。”

金兰一笑,带了几丝嘲讽,“可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你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确定我就是圆圆”

朱瑄身上越来越烫。

烛火越来越暗,风从罅隙里吹进帐幔内,水晶帘轻轻晃动,醒酒汤的淡香味已经消散了。

金兰低垂的眉眼中透出几分疲倦“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觉得我就是圆圆你知道我的所有喜好,我没尝过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会喜欢吃,我翻遍了东宫所有的藏书,其中有一些是旧书,上面写了批注,笔迹比我的工整婉丽,潇洒秀逸,我看到的时候觉得很惊奇,因为我的观点和书上的批语太相似了,后来我用纸糊住那些批语,边看书边记下感想,结果和批语相差无几人有外貌相似,连性情、思想都一样,未免太多巧合你对我那么好,虽然当初逼我入宫的时候用了手段,却事事都为我考虑,你派人帮我阿娘扫墓,答应送我的家人回乡,我和你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你没有笑话我”

“朱瑄,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我信任你,依赖你,敬佩你,心疼你你瞒着我很多事,你不想说,我不逼你,我怕你又和那晚一样发病我只要知道你没有认错人就够了,我知道自己是圆圆,问题是”

她笑了笑“朱瑄,你知道吗你清醒了吗你真的喜欢现在的我,还是你记忆中的圆圆”

从书中的批语来看,圆圆是个心胸开阔、大大咧咧、饱读诗书的女子,她和圆圆很像,可她没有圆圆的记忆,她们算是一个人吗 她看过十几年内所有记载东宫宫人的名册,主持乞巧宴时,她借机把六宫存档的名册全都翻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叫圆圆的宫女。

她也会累的。

她每天晚上等他回来,怕他吃多了酒伤胃,为他准备了醒酒汤,她很早就开始计划怎么为他过生日,她学会了骑马,可以陪他一起去西山 金兰一点一点掰开朱瑄的手“我知道你安排了眼线跟在我身边,我知道每天有人向你报告我的一言一行,我见了什么人,我说了什么话,你都一清二楚,我什么都知道你闲暇时最喜欢看的书是剪灯新话,这本书不是讲治国的,也不是说世情的,我想你喜欢这本书一定有原因,也许书中的故事让你深有感触我隐约猜到了,可你不愿意说,那我就等着你你带我出宫玩,你把朝堂上的事情都告诉我,我真的很高兴你是高贵的皇太子,我只是一介平民之女,我才学不如你,眼界不如你,那不要紧,我可以慢慢学,我培养女官,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太子妃,我学着怎么恩威并施、重新确立宫规我有很多事要忙,我可以一边刻苦学习,努力追上你的脚步,一边耐心等你真正对我敞开心怀”

“你问我为什么读史书,因为我知道那些书你都读过,我找来所有皇室子弟上学的书,一本接一本地看,我试着去了解朝堂政事,这样你有烦难的时候可以和我诉说,我帮不上你的忙,至少可以陪你一起想办法。你和宋素卿一起治河,我就看治河的书,看水经注”

“朱瑄,你记住,我不是不在乎,我也不是在装傻,我只是更在乎你的感受,所以我愿意等。”

“我和罗云瑾之间到底有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等你想清楚的那天,再来质问我罢。”

“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是真心求娶那就放了我吧”

金兰一口气说完,挣开朱瑄的怀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冷漠过。

朱瑄心口绞痛,喝下的美酒化成了穿肠烂肚的毒}药,愧疚、不甘、痛苦、狂乱、愤恨、震怒和无法抑制的妒忌混合在一起,他头痛欲裂,捂住心口,踉跄了两下,晕倒在地。

第六十二章 误会

金兰没有回头。

她转过金漆屏风,让等候在外面的杜岩和小满进去服侍朱瑄, 对另外两名内官道“今晚我宿在偏殿, 把衣箱、书匣、妆奁送到那边去。”

几名内官面面相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殿下”

金兰摆摆手, 示意他们不必多说。

须臾, 槅扇里传出几声惊叫,杜岩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满脸惊惶“殿下,千岁爷晕过去了”

金兰眉头紧皱,提步往里走,刚转过屏风,又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望着摇曳的灯火,脸上神情挣扎。

杜岩眼巴巴地望着她。

金兰贝齿咬了咬唇, 拂开衣袖,手腕上朱瑄刚刚紧紧攥住的地方红了一片,指印清晰。他心里藏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因为他病倒就再一次原谅他, 那他永远不会对她开口,一切又会回到从前。好不容易把话说开,她不想从头再来,他固执得像头老牛, 必须下一剂猛药才行。

而且她真的很生气。

她闭了闭眼睛, 转过了身, “扫墨去太医院请太医,小满和白露留下照顾太子,杜岩,你进去守着。”

杜岩不可置信地看着金兰太子妃居然不进去看一看太子一眼都不看 金兰径自去了暖阁,内官跟着鱼贯而入,手擎灯烛,次第点亮屋中的壁灯,灯光渐渐照出屋中陈设的轮廓,微黄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她眉头紧蹙。

今晚正好是太医院院判当值,东宫这边传唤,他不敢怠慢,立刻赶了过来,给朱瑄诊过脉后,转出屏风,站在金兰跟前,斟酌着道“恐是急怒攻心所致”

杜岩知道这话传出去会留人话柄,怒道“都是那几个蠢货伺候不尽心”

金兰挥挥手,止住杜岩的话头,请院判去开方子。

朱瑄平时吃的药方东宫留有存档,调取很方便,院判细细看过以往的方子,比照着开了一副疏肝解郁、理气健脾的新药方,金兰看过以后,命扫墨亲自去药房取药熬药。半个时辰后,熬好的药送到寝殿,杜岩服侍朱瑄喝药,金兰依旧坐在暖阁里看书。

不一会儿,槅扇里面响起碗盏落地和内官惊慌失措的声音,杜岩身上湿哒哒的,托着捧盒出来,走到金兰跟前,泫然欲泣,哽咽道“殿下千岁爷迷迷糊糊的,喂什么吐什么,还把药碗打翻了千岁爷一直在叫您”

扫墨捧着重新倒好的药凑到金兰面前“殿下,这药只剩下这么一碗了,如果又打翻了,就得重新熬,千岁爷的病耽搁不得啊”

杜岩眼泪都流了出来,泼妇号丧似的,声音陡然拔高“可怜哟千岁爷夜里什么都没吃喝了那么多酒”

抑扬顿挫,忽轻忽重,节奏分明,句尾还带有转调,跟唱戏一样。

金兰听得头疼,摆摆手,接过药碗。

罢了,反正朱瑄这会儿昏昏沉沉的,认不出她。

她端着药碗走进内室,内官将铜灯架挪到床边,帮她照明,灯架上的十几只蜡烛都点亮了,灯火映下斑驳交错的暗影,朱瑄躺在枕上,脸色苍白,双唇微微发青,脸上爬满细汗,鬓边头发也汗湿了。

他从小孤苦,习惯了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决定了以后就不再更改,又娇弱又顽固。

金兰坐到床沿上,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轻轻拍了拍朱瑄的脸“五哥,吃药了,乖。”

听到她的声音,昏睡中的朱瑄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她即将收回去的手。

金兰吓了一跳,他是装的杜岩和扫墨在骗她

他手心潮湿冰凉,手指铁钳一样紧紧缠住她的指根,双眼迷蒙,目光涣散,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其他人。

金兰皱眉,原来他没醒。

她舀起一勺药汁,吹凉了些,送到朱瑄唇边“五哥乖,张嘴吃药,一点都不苦。”

他昏昏沉沉的,听她柔声劝哄,张开了嘴巴。

金兰笑了笑,喂他吃药。

刚挪开银匙,他脑袋往枕边一歪,药汁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金兰蹙眉,拿帕子帮他擦干净嘴边的药汁,他这人爱洁净,不怕吃苦,如果不是实在咽不下去,不会任由药汁淌得到处都是。

扫墨和杜岩站在一边,急得团团转“是不是药太苦了让院判再开一副新的”

金兰端起药碗尝了一口。

杜岩吓得魂飞魄散“殿下,这可是药呀要是千岁爷醒来知道了,小的担待不起”

“没事,这只是理气的药。”金兰淡淡地道,正好她也一肚子火,也想让太医给她开点疏肝的药丸吃,她看着面如金纸、目光呆滞的朱瑄,心里一动,又低头喝了一碗药,俯身,捏住朱瑄的下巴,迫他张开嘴,吻住他的唇,将口中的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

杜岩目瞪口呆。

扫墨瞠目结舌。

执灯的宫人呆若木鸡。

金兰旁若无人,堵着朱瑄的唇,看他把药吞咽下去,这才松开他,拍拍他的脸“这才乖。”

也就这个时候乖。

朱瑄双眼无神,呆呆地看着她,像是沉浸在某个虚幻的梦境中。

她低头喝了一口药汁,俯身吻住朱瑄。药是苦的,他的唇冰凉,舌头也冰凉,手掌更冰凉,她一口一口喂他吃药,感觉到他一点一点暖和了起来,她坐起来的时候,他还下意识抬头,想含住她的唇。两人唇间都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宫人红着脸避了出去,只有杜岩和扫墨留在槅扇里,两人眉眼低垂,不敢多看。

金兰喂完了药,丢开药碗。杜岩走出去,让宫人抬来热水,取了身干爽的里衣,给朱瑄擦身换衣,他还是昏昏沉沉,清瘦的身躯软绵绵的,任金兰摆布。

她叫杜岩扶着朱瑄,抬起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帮他换衣,他不怎么出汗了,唇色慢慢恢复,药劲渐渐上来,脑袋一点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