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额前沁出几滴汗珠,低着头迈进内殿。

内殿光线昏暗,只有两侧的壁灯亮着。火苗投射下的暗影交错着笼在金漆五屏风九龙宝座和须弥台式地坪之间,紫檀木大案旁的一对铜掐丝珐琅瑞兽在暗影中有如活物,威严冷酷的双眼冷冷地凝视着他。古铜香炉上空盘旋着缕缕青烟,香气清雅。

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站在御案之侧,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上落了层朦胧的暖光。

钱兴飞快思考,还没跪下请安,一封书信掷到了他脚下,嘉平帝饱含愠怒的声音响起。

“看看你推荐的都是什么人!一个刘敬,一个钟义桐,全是沽名钓誉之辈!”

钱兴吓得打了个寒噤,匍匐在地。

确定决堤的是刘敬主持的工程后,东宫属臣松了口气,额手称庆。

工部官员面色尴尬,当初他们曾经因为支持刘敬而和皇太子朱瑄有过争执,还有人提起宋素卿纵容族人的旧事弹劾他,想阻止宋素卿疏浚贾鲁故道。现在刘敬出事了,皇上怪罪下来,他们难免有识人不明、拉帮结派的嫌疑。

少詹事立刻修改奏本,将原先写好的谢罪折子丢入火盆,付之一炬。

几个机灵的已经铺纸磨墨,准备弹劾刘敬。

不多时,乾清宫的宫人过来传话,嘉平帝宣召皇太子。

朱瑄起身。

官员们簇拥在他身边,道:“殿下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刘敬此前联合六部官员弹劾宋素卿,对殿下多有不恭之处,这次他急功近利犯下大错,导致新河决堤,陛下震怒,正好是撤换他的好时机。”

朱瑄不置可否,面容沉静温文,带着几个近侍和护卫踏进茫茫夜色中。

乾清宫灯火通明,气氛沉重。

嘉平帝这些天不理政事,安心养病,今天刚觉得精神好了点,正准备找几个僧道谈今论古,得知新河决堤,勃然大怒,又看到钟义桐写给钱兴的求救信,更是暴跳如雷。

掌事太监手擎灯烛,点亮各处灯火,嘉平帝震怒的叱骂声从内殿传出来,窗下侍立的宫人瑟瑟发抖。

钱兴跪在地上,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他到底是跟随嘉平帝多年的老人,知道嘉平帝的脾气,不敢分辩什么,只是泪流满面地磕头求饶。

几位内阁大臣奉召进殿,看到钱兴哭得眼泪鼻涕满脸乱淌,心中快慰,默默地站在一边幸灾乐祸。郑茂向来明哲保身,虽然和钱兴来往密切,但是没有出声相帮。

朱瑄走进内殿时,宝座前一声脆响,钱兴痛哭流涕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小的识人不清,被刘敬那厮给蒙骗了!小的知罪!”

嘉平帝端坐在宝座上,脸色铁青,气喘如牛,怒道:“现在知罪有什么用?”

不等钱兴再说什么,厌烦地摆摆手。

两边侍立的内官会意,上前拖走钱兴。

内殿安静下来,几位内阁大臣垂手站在宝座两侧,一言不发。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皱眉看着他们,目光一一从大臣脸上划过。

郑茂微微佝偻着脊背,姿态恭敬,三位尚书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没有吭声。

嘉平帝靠在扶手上,面露疲倦之色。

他和朝中大臣隔阂已久,亲手提拔的几个大臣软弱怕事,不关己事不张口,只知道溜须拍马,真遇上大事,根本没法倚重。平时他嫌朝臣麻烦,避而不见,现在他想让朝臣开口,朝臣却静默不言。

还是太监听话忠心。

嘉平帝看一眼立在宝座旁的罗云瑾,心中暗暗计较。

沉默中,徐甫轻咳了一声,拱手道:“圣上,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论罪。”

嘉平帝心灰意冷,淡淡地道:“宋素卿兼理河务,朕已命司礼监拟旨罢免刘敬,由他接掌新河工程。”

几位尚书对视一眼,先前曾经保举刘敬的建议直接命当地官员扣押刘敬,治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以安民心。

另外几位知道他们想先下手为强除掉刘敬,眼珠一转,慢条斯理地将曾经力保刘敬的官员名字一一报出,认为应当彻查刘敬主持工程过程中和朝臣的私人往来,不能随随便便处置刘敬。

郑茂立马变了脸色,他当初也推荐过刘敬。

眼看几位尚书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嘉平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夜已深了,朕略感不适,明日再议。”

事出紧急,众人急于回去思考对策,也无心多说,躬身告退。

只有朱瑄留了下来。

嘉平帝站起身,示意他跟上自己,问:“五哥觉得应该怎么处置刘敬?”

语气平淡,仿佛在闲话家常。

朱瑄跟在嘉平帝身后,道:“儿臣觉得不应该罢免刘敬。”

左右跟随的太监眸中闪过惊诧之色。

嘉平帝也愣了一瞬,笑了笑,“你也太心慈手软了,刘敬犯此大错,难道还要留着他不成?”

朱瑄平静地道:“新河工程修筑已有数月,完工在即,大堤虽然被冲毁,但是重新修筑不难,如果罢免刘敬,接任者肯定心怀畏惧,直接放弃开凿新河,前期的工程全部付之东流。”

新河开凿确实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可以确保漕运的同时还不触犯当地世家豪绅的利益,但是总体而言弊大于利,而且后患无穷。宋素卿早就说过新河工程劳民伤财,不宜动工,嘉平帝听信刘敬的慷慨陈词,准了他的奏疏,户部也痛快地拨了银子,现在工程快完工了,因为大堤冲毁就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嘉平帝嗤笑:“你和宋素卿当初不是说不宜开凿新河吗?现在大堤冲毁,你怎么又改口?”

朱瑄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递给内官:“儿臣近来研读治河札记,略有心得。前不久宋总督和儿臣正在商议若是同时疏浚新河、旧河,使新河旧河沟通,疏浚整条河道,那么不仅能减缓河患,还能提高漕运效率。儿臣以为此时不能罢免刘敬,以免人心涣散,应当让他戴罪立功,重新修筑大堤,现在重修大堤刻不容缓,当顾全大局,疏通贾鲁故道的工程可以暂时停工,以确保新河能够顺利完工。”

嘉平帝看一眼内官手中捧着的文书,道:“刘敬可是直接在奏疏里骂过你。”

朱瑄面无表情地道:“社稷为重。”

内殿温暖如春,灯火微晃,嘉平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摆摆手:“行了,你回去写封折子,要是内阁大臣都没异议,就这么办吧。”

朱瑄应是。

宫门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深沉夜色中摇晃,那是各家接送自家官老爷的马车轿子。

谢骞踉踉跄跄地出了宫门,爬上马背,同僚们坐着轿子从他身边经过,掀开帘子笑着和他打招呼:“又偷偷吃醉酒了?你小心点,别被御史逮到了!”

他笑了笑,挽住缰绳,问自己的老仆:“老头子呢?”

声音冰冷。

老仆回答说:“老太爷下午从宫中回来,直接回家了。”

谢骞冷笑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八年了

寒风萧瑟,谢府门前两盏竹丝八角灯笼在夜风中呼啦啦地响。

谢骞爬下马背, 径自往正院走去, 管家挡在院门前:“大官人, 老太爷已经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眼神冷如寒冰,推开老管家和其他围过来的老仆,大踏步冲进内院。

院中黑灯瞎火,廊下一株高大蓊郁的樟树,繁茂的树冠罩住大半个院子, 廊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骞猛地推开房门, 沉声道:“我和祖父商议要事,谁也别跟过来。”

老管家和仆人面面相觑。谢家老太爷名声清正、地位崇高, 但是府里管家的人都知道谢家现在真正做主的人其实是谢骞。谢太傅迂腐执拗到不近人情, 仕途平平, 也无过人的政绩,全因为当年扶持嘉平帝登基、敢于叱骂纵容兄弟为非作歹的周太后和郑贵妃才能有如今的名望。谢骞则通权达变, 能屈能伸,常常为谢太傅的冲动之举善后, 之前谢太傅触怒嘉平帝, 就是谢骞出主意让祖父回老家避风头。

他们退了出去。

谢骞径自转过堂前一张落地大屏风, 走进里间。

他的手心还是凉的, 即使在烧了炭盆的值房里坐了一下午, 还是一点热气都没有。工部官员们为大河决堤的事情急得团团转, 一开始都在为皇太子揪心, 后来他们发现出事的不是宋素卿,风气陡然一变,所有人心照不宣,开始奋笔疾书,写奏折弹劾刘敬,搜集刘敬渎职的证据,想办法把以前推荐刘敬的事情遮掩过去

只有他浑浑噩噩,置之不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从乾清宫冲下来的那一刻,他很想叫住谢太傅问一个清楚明白。

但是那里是乾清宫,处处都是司礼监的眼线,他怕两人激动之下喊出什么对罗云瑾不利的话,只能生生忍住愤慨悲怆,直接回值房。

手心冰凉,双手双脚冰凉,更凉的是他的心口,像是被人在胸腔上捅了一个大洞,冷风呜呜吹着往里灌。

他坐在烧得噼里啪啦响的炭盆前,冷得瑟瑟发抖。

深入骨髓的凉意。

“祖父”谢骞知道谢太傅没有睡,一步一步挪到床榻前,声音发涩,“你什么时候知道罗云瑾就是季和的?”

谢太傅早就知道罗云瑾是薛季和,早就知道!他当时直接叫出罗统领这几个字,可见他早已经见过罗云瑾。谢家子弟和年幼的罗云瑾来往不多,谢骞只见过少年罗云瑾几面,谢太傅不一样,他亲自教导罗云瑾,师生朝夕相处,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学生!

哪怕罗云瑾名字变了,身份变了,嗓音变了,脾性也变了,但他在内书堂上学时就有博学多闻、出口成章的美誉,翰林院教授都说他虽为阉人,却有士人风度,他这样的人,风姿出众,天资聪颖,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掩不住锋芒,谢太傅只要见过他就会知道他是自己昔日最喜欢的学生。

罗云瑾也知道谢太傅早就认出了他,他一直对谢太傅避而不见,不是因为跌落尘埃耻于见人,而是为了给彼此留一点颜面。

他看着谢太傅离开的背影,脸上并无一丝失望感慨之色,也没有尴尬落寞,只淡淡地问一句:“你看明白了没有?”

谢骞苦笑了两声。

他看明白了。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可笑!他先前费尽心思劝罗云瑾回头,他告诉罗云瑾谢太傅为了救他怎么到处奔波、怎么求亲告友、这些年又是怎么怀念他,他以为罗云瑾会因为谢太傅对文官保有最后一丝善意和敬慕,他还想过等时机成熟劝说罗云瑾和谢太傅相认。

他以为谢太傅知道季和还活着一定欣喜若狂,到那时,罗云瑾一定会被祖父感化。

谁曾想,谢太傅早就知道!

樟树笼住了月色,屋中黑魆魆的,床帐里传出谢太傅虚弱的咳嗽声。

谢骞双手发抖,跪倒在脚踏上:“祖父,我和您一起为季和立的衣冠冢,每年谢家派人为他扫墓,您说怕他泉下受苦,不能断了祭扫祖父,您明明知道季和还活着,您怎么能一直瞒着我!”

去年谢太傅还和他一起去祭拜过衣冠冢!

床帐低垂,谢太傅躺在枕上,面朝里,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平缓:“骞儿,季和已经死了。”

谢骞双眼发红:“他没死!他还活着!”

谢太傅一动不动。

谢骞冷笑:“就算他成了阉人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那时候才十几岁,薛家落难,他有什么办法?祖父,我知道您憎恶阉人,可是那是季和啊!他是您最喜欢的学生,他从小没了爹,他崇拜您,把您当成父亲一样敬爱,您过寿的时候,我和堂兄弟们只会给您添乱,只有他特意为您准备了寿礼您怎么能假装认不出他!”

身体残缺,受尽侮辱,本以为见到了救星,可昔日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老师却假装认不出自己,罗云瑾当时该有多绝望?

他把谢太傅当父亲啊!

难怪他变成现在这样,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见了太多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现实如此残酷,他怎么可能还对这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世间保有赤子之心?

谢骞闭了闭眼睛,掩去闪动的泪光:“季和还活着,祖父,您和我说句实话您什么时候发现罗云瑾是季和的,多少年了?”

谢太傅一语不发,咳嗽声也停了下来。

谢骞等了许久,慢慢站起身:“您向来对阉人嗤之以鼻,可阉人里也分好人歹人,有人为了荣华富贵入宫为侍,也有人迫于无奈才被净身送进宫,季和是被逼的。他是我表弟,当年我没有好好待他,这一次我不会袖手旁观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他根本不想认我,也许我在给他添乱,可我不能假装季和真的死了。”

他掀开床帐,看着闭目假寐的谢太傅:“您不怕死,您可以为了心中的道义准则慷慨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是我怕啊!我怕牵连我的妻子儿女,我怕我死了爹娘无人孝顺,我怕我儿子和季和一样受尽屈辱,我也想效仿古来的名士不过名士若人人都做得,也就不能名留青史了,我只是个寻常人。”

“祖父,季和也一样,他只是想活下去,他不能如您所愿的那样慷慨赴死,有什么错?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您把季和当成您的接班人培养,您把自己的理想投诸他身上,您希望他高居庙堂还能忠肝义胆、心系百姓,您要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他当一个青史留名的堂堂伟丈夫,您有没有想过,季和想要的是什么?他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欢我,您嫌我世故油滑,没有文人风骨,祖父,我敬佩您,我愿意为您赴汤蹈火,可我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您。”

他有太多顾虑,他狠不下心。

谢骞眼中泪光闪动,放下床帐,转身出了屋子,脚步沉重。

背后传来几声咳嗽声。

他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

咳嗽声之后,屋中又恢复一片岑寂。

谢骞抬脚,刚走出一步,谢太傅苍老浑浊的嗓音响起:“季和已经死了。”

“死了八年了。”

谢骞怔了怔,明白过来,实在无法自持,泪水夺眶而出。

八年了,从谢太傅知道罗云瑾就是薛季和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足足有八年了!

谢骞想起认出罗云瑾的那天,月华如水,幽香浮动,他坐在罗云瑾宅子里的枇杷树前等他,对他说:“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学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罗云瑾当时面无表情,神情冷峻如冰。

八年多了啊!

他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东宫。

暖阁灯火辉煌,更声透过夜色,穿过一道道宫墙曲廊,传入内殿,朱瑄仍在伏案疾书。

金兰刚刚沐浴出来,挽起长发,穿了件湖色地妆花纱孔雀纹盘领窄袖袍,站在书案旁,帮他整理满桌凌乱的舆图和手抄的札记。

朱瑄催她去睡,她摇摇头,手里继续整理书册:“我早上起得晚,不困。你今晚就要写完折子?”

“不宜拖得太久,不然刘敬可能会出事。”朱瑄提笔蘸墨,杜岩忙捧上一沓新纸。

大河决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宫宫人今天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个个愁眉苦脸,心惊胆战,到了晚上则转悲为喜,人人喜气盈腮。杜岩激动得偷偷放了几枚纸炮。

朱瑄仍旧和平时一样,不悲不喜的样子,还训斥了杜岩几句,杜岩吓得直冒冷汗。

东宫宫人见状,俱都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没有人敢在人前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状。

金兰拿起朱瑄写的稿子看。

他不仅没有趁机弹劾刘敬,还建议让宋素卿先停下旧河工程,全力协助刘敬加筑大堤,等新河完工再继续疏浚贾鲁故道。

可以想见这份奏折送达通政使司之后会引起多大的争议。

她拈起一支笔,为他抄写修改过后的奏疏,笑着道:“五哥有大胸襟,大气魄。”

杜岩连忙附和:“千岁爷目光长远,非闲人所能比!”

朱瑄笑了笑,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放下笔,手指轻轻刮一下金兰的鼻尖:“你就别夸我了。新河劳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废置了太可惜,不如和旧河联通,还能派上些用场。”

不论新河还是旧河工程,朝廷的初衷是治理河患,提高漕运的效率,只要是于社稷有益、能造福两岸百姓的事,启用谁都一样。

文官之所以急着治刘敬的罪,不是因为刘敬贪功冒进,而是为了掩盖他们之前的错误。

他不能因为个人好恶和一己之私顺水推舟,任由朝臣把刘敬拉下马,否则早晚会被朝臣架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永远都必须对这些曾经鼎力支持他的文官保持警惕之心。

为君者,称孤道寡。

灯火闪烁了两下,一声清脆的爆响,杜岩忙拿起剪子煎烛花。

金兰执笔坐在桌案前,神情柔和,认真默读朱瑄的奏疏,发现语句不通顺的地方,轻轻划一个勾。

像极了他年少时的那无数个夜晚。

朱瑄静静地看着金兰,看了很久。他不是寡人,他有圆圆。

金兰专心致志地誊抄,她的笔迹已经越来越像他的了,过一会儿拿着抄好的奏疏他看,指指那几处:“这里我抄错了吗?”

朱瑄轻笑,接过笔,略作删改:“这样呢?”

金兰又看了一遍,点点头,小脸微微绷着,朱唇轻抿,很严格的样子。

刚刚教她的时候她还畏畏缩缩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写字,看他平时的书画作品时一脸崇敬,双眼放光,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松,看到不懂的地方就捧着书过来问他,读到不懂的词也会直接说出来,听他解释,一点都不忸怩。

现在更是敢自信满满地指出他的错误,还偷偷摸摸在他的画上留诗。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低头继续撰写奏疏。金兰仔细浏览札记,时不时拿起一本书册送到他手边,刚好是他用得着的。

杜岩笑嘻嘻地站在一边,为两人点亮灯火,整理稿纸,洗笔磨墨。

暖阁的灯火直到半夜才熄。

翌日早上。

罗云瑾刚起身,送礼的人已经挤满了院子。

他昨晚宿在宫中,今天嘉平帝会召见内阁大臣商讨怎么处理大河决堤的事,六部官员知道拟旨的人一定是他,昨晚就连夜预备了厚礼。

当初保举刘敬的人太多,所以现在想治刘敬死罪的人也多。

罗云瑾一概不理会,洗漱后换上当值的蟒袍,小内官进屋通禀:“谢侍郎一大早就来了,说是有话和您说。”

他低头系上牙牌,看着打结的朱红穗子出了一会儿神,抓起佩刀,淡淡地嗯一声。

内官会意,出门打发走那些送礼的人,礼物一样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谢骞。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献茶(改别字)

谢骞一夜没睡, 神情憔悴。

罗云瑾没有看他, 拔步走进回廊, 朱红牙牌穗子轻轻晃动。

谢骞平时多话, 这会儿却一语不发,连精心修剪的胡子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抹了把脸, 跟在他身后。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渐渐能看到瓦蓝晴空下乾清宫殿顶凌厉的鸱吻。满地碎琼乱玉折射着灿烂的日光,映得广场一片透亮清明,汉白玉栏杆前高竖的彩幡在晨风中随风摇摆, 身着锦袍的殿前卫肃然而立。猎猎风声回荡盘旋在殿宇上空,寒鸦呱呱叫着振翅腾飞。

路上的内官看到罗云瑾,纷纷俯身行礼, 他挥挥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 长靴踩过积雪,淡淡地问:“谢侍郎想问什么?”

谢骞怆然一笑, 低头看着地上被无数个宫人踩得硬实的积雪:“你八年前就见到祖父了?”

罗云瑾知道他会有这一问, 脸上并无波澜, 晨晖中侧脸线条有如刀削斧凿:“不错, 八年前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宫中大宴,皇上召太傅进内殿吃酒, 我是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