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瑾突然后悔了,很想一把甩开她,他都要死了,为什么多管闲事?

他胳膊用力,撕开她的手。

她牢牢抱着不放,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浑身瑟瑟发抖。

他皱眉,厌烦地推开她,手指摸到她的脸,湿漉漉的。

水下本来就应该是湿漉漉的,可他却仿佛摸到了她恐惧的泪水。

她不知道他想推开他,继续往他怀里钻,紧紧抱着他,仿佛只要抱着他就好了。

真傻啊,假如他带着她一起死呢?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轻轻揽住她的腰。他死了也就死了,何苦再带累一个人。

他揽着金兰浮出水面,岸边一只绣球灯放出淡淡的暖光,照亮水面,原来刚才那束光不是他的错觉。

罗云瑾游回岸边,随手将浑身发软的她往宫女喂鱼的青石板上一推。

她柔软冰凉的身子从他掌中滑出,爬到青石板上大口喘气,一阵猛烈咳嗽后,呕出好几口池水,全身打颤。

罗云瑾没有上岸。

金兰趴在冰冷的石板上,抖如筛糠,牙齿打颤,杏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云云瑾哥,假如你今晚出了事我我也跳下去,到了明天,等等他们打捞起我们我们的尸首,一定一定”

她抖得厉害,上下齿关咯咯响。

“他们他们一定以为我和你是一对殉情的宫人我们是为殉情投水自尽。”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苍白的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容。

“我我不亏!”

罗云瑾冷冷地看着她。

她爬起身,全身发抖,紧紧佝偻成一团,抱紧自己的双臂:“我我不会走的,我今晚就在这里守着!”

罗云瑾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言不发。

第一百一十四章 父慈

金兰蜷缩着蹲坐在绣球灯旁, 浑身衣衫湿透, 披散的长发垂落在肩头, 慢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 她冻得面色青白,轻轻撕开冻住之后缠绕着黏在皮肤上的发丝,嘴里不停发出嘶嘶吸气声。

万家灯火, 大雪纷扬,阖宫沉浸在一片喜庆欢乐的海洋之中。

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远处响起噼啪巨响,教坊司冒着寒风点起烟火, 半边天空被璀璨烟火映得透亮,一簇簇绚丽的五彩花朵在无垠夜空中绽放,撕开沉沉夜幕, 姹紫嫣红, 绚丽多姿。

风声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时明时暗的斑驳光影落在金兰身上,她固执地守在池岸边, 小脸煞白。

烟火炸裂声响恍如雷霆, 宫人们的惊叹赞美声遥遥传来。

金兰没有回头看一眼, 目不转睛地看着罗云瑾。

罗云瑾不想看她, 举目凝望烟火。

真热闹啊。

尘世凡俗的喜乐繁华,距他那么遥远,又和眼前盛放的烟花一样, 仿佛唾手可得。

金兰唇色发白, 试探着开口和他说话:“你喜欢烟花吗?我托忠叔买了些炮仗, 还没放呢,我们回去放炮仗吧。”

罗云瑾没有吭声。

长夜漫漫。

他和她僵持了很久,冷着脸爬上岸。

他可不想被世人误认为是和这个傻姑娘一起殉情死的。

她顶着一头**、结了层冰的头发粲然一笑,赶紧爬起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提他落水的事,手里提着绣球灯,叽叽喳喳地道:“我今天得了赏钱,给你包了个压岁大红封,在房里放着呢,我还从甜食房讨了不少好东西,收在攒盒里,足够吃到开春。你是不是爱吃酥蜜饼?我藏了好大一包”

一边说话,一边瑟瑟发抖。

幽静的长廊之外,烟花继续燃放。

罗云瑾不喜欢烟花。

其实他也不喜欢酥蜜饼。

后来他才明白,他当时看的并不是远处夜空中绚烂的烟火。

他只是不敢和目光灼灼的她对视而已。

那一刻,他分不清心头倏然闪过的悸动是什么。

他不想看她,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看自己,他唇角倔强地轻抿,昂首望着缤纷的烟火,忽然觉得自己不想死了。

活着真苦啊,可他想活着。

为什么要死?这一切不是他的错。

至少还有个傻姑娘喜欢他。

他游回岸边。

那一晚,薛季和永远地留在了那一池碧水之中,爬出水面的人是他罗云瑾。

从此,世间再无薛季和。

八年后,似曾相识的盛宴,似曾相识的冬夜。

却已是物是人非。

烟火炸响,游龙凤舞,万千光华迸射而出,划破静寂夜空。

五光十色的灯影中,谢骞握紧酒壶,轻声问:“谁救了你?”

罗云瑾只说了一个浮碧亭,他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这和谢侍郎无关。”罗云瑾淡淡地道。

谢骞自嘲一笑,袖子里抖出一只酒杯,给自己倒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季和已经死了。罗云瑾,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试图劝你回头,也不会劝你认祖归宗成王败寇,高位者从来不看品德高低,只论手段本事和机遇历任元辅,哪一个手里没有几条冤魂?我也做过有违良心的事。罗云瑾,你若真的打算除掉钱兴取而代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可能屈居钱兴之下。”

他虽然面带醉意,神情却庄重肃穆,语气真诚。

罗云瑾面色不变,提着绣球灯,转身离去。

谢骞笑了笑,继续自斟自饮。

一名宫人从庭院快步走出来,探头探脑,垫脚张望,他张开双臂往前一扑,左脚绊右脚,摇摇摆摆的样子。

宫人唬了一跳,忙上前几步扶住他:“谢侍郎,您怎么出来了?”

谢骞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结结巴巴地道:“刚才刚才尿急,恐、恐御前失仪。”

原来如此,谢侍郎果然吊儿郎当。

宫人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摇摇头,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扶着他回暖阁。

值房里亮了几盏灯。

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内官跪坐在火盆前,一边说笑,一边往里添碳,听见门被推开的响声,忙都站了起来,迎到门前。

“您回来了。”小内官恭敬地道,接过罗云瑾脱下的披风和摘下的风帽,躬身替他掸干净袍角的雪泥,捧上一盏热茶。

另一名小内官拿了双干净的靴子给罗云瑾换上,正要伸手去接他手里的绣球灯,他抬了抬手。

小内官一怔。

罗云瑾下巴朝门口的方向点了点:“今晚你们不用守着了。”

小内官知道他不喜热闹,闲暇时总是一个人读书写字或是翻看奏本,不喜欢身边有人打扰,小声应是,收拾干净,指指案上一只黑漆雕花匣子:“统领,这是太医院吏目林吏目送来的药。”

罗云瑾把绣球灯放在书案前,问:“哪个林吏目?什么药?”

小内官低头答:“是太医院院判的徒弟林老实,一直帮他师傅熬药煎药的那一个,他现在升任吏目了,药是他亲自送来的,他说是以前答应过一个人给统领您配的药,小的不敢收,他说了个名字小的就先收下了,等着您回来向您禀报。”

罗云瑾看着匣子:“他说了什么名字?”

小内官道:“李三。”

他依稀知道这名字,好像是以前和统领一起在直殿监扫地的小宦官,听说后来活活烧死了。这名字平时没人敢提,林吏目不仅提了,还说必须要当着罗云瑾的面提这个名字。

宫中内官平时生病了根本没人管,太医院院使、院判、御医那都是给贵人看病的官老爷,怎么可能管几个阉人的死活?林老实以前只是太医院打杂的药童,资质平庸,为人蠢笨,专门做些粗笨活计,当了十多年学徒还是个跑腿的。他倒是愿意给内官看病,那些没钱讨好御医的穷宫人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求他帮忙抓药熬药。

林老实为人厚道,医术马马虎虎,伤风感冒这种常见的毛病还是能治一治的,一来二往的和宫人混熟了,大家私底下管他叫林老实。

宫人多多少少受过林老实的恩惠,小内官也从他手里拿过药,听他说得煞有介事的,决定为他冒一次险。

小内官垂手站在黄花梨长案前,心里七上八下的。

罗云瑾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林吏目还说什么了?”

小内官紧张地道:“林吏目说这药方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求来的,其实三年前他就找到药方了,不过要配齐药方上的药实在不容易,什么天山山巅积雪覆盖了几百年的雪石、瑶池大如巨船的乌鱼、东海活了千年的老龟一样比一样刁钻,他托人四处寻访,足足费了三年工夫才总算配齐药材,炮制了这一瓶药丸,趁着过年给您送来了。林吏目说他不要谢礼,只是为了完成故人所托。”

林老实认死理,既然答应了李三,那就一定要把这药方给配出来,哪怕李三死了。至于罗云瑾会不会吃这个药,和他没关系,他也不在乎。

小内官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罗云瑾的反应。

罗云瑾不知道在想什么,抬起手想碰匣子,手指快碰到锁扣了,又突兀地收回手,呆了片刻,摆摆手。

小内官如释重负,蹑手蹑脚退出值房。

罗云瑾低头,拿起黑漆匣子,打开盖子,匣中一枚普普通通的青瓷药瓶,底下垫了一张叠起来的药方。

他展开药方细看,半晌后,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

狭长的凤眸却微微发红。

圆圆,你真笨啊。

世上根本没有玄霜绛雪丹那种古药方。

暖阁中依旧人声鼎沸,教坊司表演歌舞的伎人身着彩衣,打扮成画中仕女模样,于殿外献艺。屏风后面周太后和郑贵妃不爱看歌舞,另叫了几个内官演滑稽戏,内官诙谐风趣,把众位宫眷逗得哈哈大笑。

嘉平帝身体不适,虽然他强撑着不愿露出疲倦之色,大臣们还是不敢放松,时不时觑一眼他的脸色。

礼部官员和御史站在宝榻两侧,提醒嘉平帝不能饮酒过度。

嘉平帝无奈,只能让皇太子朱瑄代自己祝酒。

朱瑄从容出列,举杯朝几位阁老致意,阁老们不敢拿大,含笑望着他,目光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和期冀。

嘉平帝恍惚了一会儿,想起当年自己登基之后的小朝,阁老们站在前列朝他行礼,其余官员恭恭敬敬地站在后面,依次上前拜见他。

那时君臣相得,大臣看他的眼神也是这般热切激动。

他举起酒杯,御史咳嗽了一声。

嘉平帝笑了笑,在御史和礼部官员责备的目光中饮尽杯中美酒。

晚了,他早就和群臣离心,他只不过是任群臣摆布的傀儡,他们敬仰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所代表的权力地位。

如果他知趣点聪明点,应该巧妙利用文臣之间的矛盾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他可以和文臣和平相处,做一个合格的君王,君臣投契,彼此都能留下美名。

他偏不。

他是一个人,不是任文臣搓圆捏扁的傀儡,他过得不痛快,文臣们也休想好过。

转眼间,一辈子就这么别扭过来了。

嘉平帝放下酒杯,抬手示意御史、礼部官员和宫人退下,“太子过来。”

众人躬身退下宝榻,宫人走到朱瑄身侧,小声道:“千岁爷,万岁请您过去说话。”

朱瑄嗯一声,离席,走到嘉平帝跟前,步履从容不迫,风度翩翩。

嘉平帝仔细回想,这个儿子从来不曾失态,永远温文儒雅,不管文官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

不知道他私底下到底费了多少心血。

“五哥”嘉平帝招手示意朱瑄靠近,“你没有趁着新河工程受挫罢免刘敬,这很好。”

朱瑄垂眸听着。

嘉平帝笑了笑:“那年我刚登基不久,内阁中元辅和次辅相争,朝中大臣大半站在次辅和我这边,我深受感动。”

元辅一度权倾朝野,素有名望,而他只是一个登基不久、根基不稳的年轻皇帝,大臣们居然可以为了他齐齐站出来反对元辅,他当时是真的被大臣的刚直感动了。

直到元辅被群臣合力拉下马,元辅提拔的学生门客也一个接一个被赶出朝廷,曾经和元辅有过来往的地方官员为了自保也不得不主动辞官,越来越多的人被卷进漩涡之中,群臣激昂地表示:所有赞同元辅政见的官员都是心怀不轨之徒,必须马上罢免,永不录用!

连和元辅仅仅只是有过几封书信往来的官员也迫于压力远走他方,元辅的家产被充公,元辅的儿女整日被官员威胁欺压,惶惶不可终日,愤而自尽。

嘉平帝忽然发现,他已经控制不住局势了。

这时候次辅立刻建议应该赶紧补上空缺,否则危及江山社稷!

由谁来顶替元辅提拔的人担任要职呢?

自然是次辅的学生。

嘉平帝拿着群臣廷议过后选出的名单,冷笑了两声,转头问身边的大太监:“朕有几件私密事让你去办,你可有得用的人手?不能让朝官知晓,要秘密行事。”

大太监跪倒在地:“小的可以去宫外召集人手。”

钱兴就是在那以后崛起的。

嘉平帝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景,轻声嘱咐朱瑄:“五哥,你记住,朝堂之中永远不能一家独大。”

文官势力太大,那就让司礼监去压制他们,司礼监脱离控制,立刻杀鸡儆猴,还能顺便安抚文官。

朱瑄面色平静,淡淡地道:“多谢圣上教诲。”

嘉平帝看他一眼,笑了笑:“你也老成太过了,今天是小宴,就别端着了行了,我不拘着你了,你去吧。”

朱瑄回到自己的席位前,放下酒杯。

少詹事和其他东宫属臣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嘉平帝很少当众露出对东宫的慈爱之态,今天嘉平帝特意当着几位阁老的面把朱瑄叫到跟前谆谆教诲,真是意外之喜!

朱瑄转身离开暖阁,面色沉凝,心中没有皱起一丝波澜。

他刚才应该叫嘉平帝爹爹的,其他皇子私底下都这么唤嘉平帝。

他叫不出来。

嘉平帝忽视了他这么多年,麻木地坐视他被欺凌折磨,现在嘉平帝老了,认命了,想做一个慈父了,他就该感恩戴德地凑上去当孝子吗?

太迟了。

迟来的父爱,他不想要。

廊前一片欢声笑语。

小皇子小公主们挤在廊下,目不转睛地看宫人放炮仗。

小满托人从市集买的炮仗果然新巧有趣,地老鼠、绿青蛙满地乱钻,还有漂亮的会不停打转的陀螺炮,小皇子们兴奋得手舞足蹈,想冲下去和内官一起放炮仗,一道温柔的嗓音响起:“都不许下去,不然就不放了。”

小皇子们一脸懊丧,齐齐发出失望的叹息声。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走上前,站在金兰身侧,轻轻握住她袖子里的手。

她才是他的家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 讨好

金兰不用回头就知道朱瑄靠了过来。

他的手直接摸进她的衣袖里握住她的手指, 虽然有宽大的袖摆遮挡, 但是旁人还是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们。

几位年轻的宫眷和宗室王妃一边小声说话, 一边时不时假装不在意地扫一眼两人。

金兰小声道:“这么多人呢!”这种宫宴的场合, 他可是皇太子,必须严肃庄重,让御史瞧见, 今晚回去就能连夜写一封奏折批评他。

朱瑄挨在金兰身上,微微一笑,把她的指尖拢进自己掌心里,轻轻捏了两下:“不怕, 你是我的妻子。”

烟火在半空中盛开,漫天璀璨繁星坠落。

金兰脸上笼了一层银光,嘴角轻翘, 挠了挠朱瑄的手掌。

嘉平帝又强撑了一刻钟, 实在受不住,竟然坐着打起了瞌睡。内阁大臣忙笑着请辞, 嘉平帝顺水推舟, 起身离席。烟火还没放完, 掌事太监神色匆匆地从侧殿跑出来, 领着一帮宫人在暖阁外摆上纸炮。不一会儿,纸炮一阵鸣响,众人恭送嘉平帝。

朱瑄命内官执灯送各位大臣出宫, 不论品阶高低都有兵卒一路护送他们回家。

周太后、郑贵妃和其他宫眷也相继离席。长辈们离开, 小皇子、小公主们却舍不得走, 紧紧拉着金兰的裙角不放,要她陪他们一起玩炮仗。

廊前吵成一团,闹哄哄的,掌事姑姑们实在管不过来,又希望各自照顾的主子能够多和金兰亲近,没有认真阻止。

金兰走到哪里都有一群留光头、扎小抓髻的小皇子、小公主们围着,根本走不动道。

小满笑呵呵地道:“殿下放心,炮仗管够!”

小皇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

正闹得不可开交,朱瑄送完几位阁老回来,慢慢走进长廊,目光淡淡地扫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