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太子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周太后没有下手?

她眼珠转了转,拔高嗓音,笑盈盈地道:“忘了告诉太子,本宫怕来不及找回宋宛,铸成大错派人把此事告知太子妃了。”

朱瑄脚步一顿。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不要我帮忙吗

朱红宫墙横亘在浓稠夜色之中, 楼阁殿台静静矗立,月下几簇梅花悄然怒放,幽香阵阵。

裙琚窸窸窣窣,环佩叮铃,金兰匆匆步下长廊, 走过甬道, 一路穿花拂柳, 襕裙被叶尖滚动的夜露打湿, 靴鞋翘起的凤头尖也湿漉漉的。

远处忽然有鼎沸人声传来, 她抬起头, 只见前方灯火幢幢, 人头攒动。

灯影朦胧,一道清癯瘦削的身影渐渐向她走来, 近侍们提着绛纱灯, 簇拥在左右。

金兰上前几步,握住朱瑄的手, 刚刚摸到他的手背,吃了一惊:“又发热了?”

抬眼看他,他脸上爬满细汗, 双眸发红,不止手心潮湿滚烫,微微散开的交领锦袍间露出的颈子也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水, 隐隐透出一抹红, 像抹了层油光。

朱瑄眸色幽深, 双唇紧抿,视线落在金兰脸上,紧紧反握住她的手,手指用力到轻颤。

金兰疼得微微蹙眉,不过没有挣开,稳稳地扶住朱瑄,柔声道:“五哥,我们回去。”

长廊另一头,郑贵妃站在栏杆前,双眼微眯,冷冷地看着金兰和朱瑄登上轿辇,不屑地轻哼一声。

“早知道本宫就不多事了,让太子妃自己来捉奸,那才好玩。”

她为什么要多事提醒金兰呢?

如果她不赶过来阻止宋宛,等金兰过来的时候,说不定二人已经入港了,到那时金兰亲眼目睹朱瑄和其他女人亲热,场面该有多热闹?

最好夫妻两人当场吵起来,吵得阖宫皆知,那就更有趣了。

每天恩恩爱爱的,去哪儿都手牵手出双入对,宫里的妃嫔哪一个见了不咬牙暗恨?赵王、德王夫妇也是刚成亲的小夫妻,哪一对像他们这样蜜里调油?

早晚有一天,金兰必须面对现实。不管朱瑄现在有多看重她、对她有多好,皇帝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他现在不纳妾侍,将来总要册妃,三宫六院,一个赛一个年轻貌美,皇帝迟早会沉迷其中。

他动情的时候,海誓山盟字字是真,但是这份真情不过是昙花一现,转眼他就能对其他女人誓山盟海,同样句句真挚。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既然千防万防都防不住,那就索性投其所好,让他离了你就吃不好,睡不香,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唯有牢牢掌控住皇帝,你才能荣宠不衰。

情爱都是虚妄,单单只靠真心,能支撑到几时呢?

太子妃还是太年轻太单纯了。

郑贵妃嘴角微挑,不无讽刺地道:“天真!”

桃仁站在郑贵妃身后,嘴巴张了张,没有吭声。

急急忙忙赶过来抓宋宛的是贵妃娘娘,提醒太子妃的人是贵妃娘娘,这会儿幸灾乐祸的也是贵妃娘娘,她真的不知道贵妃娘娘到底在想什么。

朱瑄的脸越来越红,浑身发热,不停出汗,锦袍里的夹衣已经汗湿了。

金兰抱着他,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拿帕子拭去他脸上和颈间的汗水,皱眉问:“太后到底给你吃了什么?是不是醒酒汤里添了药?”

朱瑄双眼紧闭,薄唇也紧紧抿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窝在金兰怀里,滚烫的双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肢,恨不能要嵌在她身上一样,直往她怀里钻。

他虽然瘦,但是高挑颀长,宽肩长腿的,非要缩成一团往金兰怀里蹭,金兰根本抱不住他,只能轻抚他的脸颊,柔声哄他。

朱瑄意识朦胧,双眉紧紧皱着,脸上神情沉郁,听到熟悉的温柔呢喃声,扣在她腰上的双手又收紧了些,勒得金兰喘不过气。

他还嫌不足,抬起脸蹭她的衣襟。

隔着几层衣裳,摩擦的感觉反而更加强烈,金兰身子陡然一软,被朱瑄的动作拱得歪歪倒倒的,勉强稳住身形,胡乱掩好被他蹭乱的衣襟,轻轻拍一下他的脸,咬牙低声说:“还没回宫呢,这是在外面五哥,你老实点。”

她声音压得越低,越像平时床帐之间的婉转私语。

和谁亲近了就喜欢撒娇,软语呢喃,双颊红透,嗓音软如春水,娇娇柔柔的,眸子里黑亮的笑影满溢而出,声音里也带了笑。

他爱极了她撒娇时那慵懒的调子。

还有凝脂般的肌肤透出的那点淡淡的微红,似甜食房刚刚出炉的鸳鸯糕,丰盈细润,简直动人心魄。

他可以永远沉溺其中。

朱瑄蓦地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脸上全是细汗,眉间凝了几滴汗珠,眸光格外慑人。

他身体滚烫,气息灼人,这一刻的眼神却冷冽如冰。

金兰知道朱瑄这是清醒了,抹去他鬓边汗珠,轻声问:“难不难受?”

朱瑄轻轻嗯一声,声音暗哑,紧紧抱住她,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

金兰低头,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要不要紧?我叫扫墨过来看看?”

朱瑄缓缓闭上眼睛,在她膝上摇摇头:“不必了只是些助兴的东西,熬过去就没事了。”

醒酒汤并没有什么异常,倒是暖阁里熏的香比平时浓重得多,周太后不爱供花,今天阁中花几上却摆满了水仙和佛手柑清供,应该是为了掩盖气味。

熏香才是让他突然觉得心气浮躁、浑身紧绷的原因。

这些手段并不出奇,嘉平帝平日就喜欢用这些东西助兴,内侍们为了讨好他,费尽心思搜罗各种古里古怪的方子,宫中妃嫔也常常用助兴的熏香来增添闺房乐趣。

也曾有人向朱瑄推荐过丸药线香。

金兰叹口气,心疼地道:“既然你知道太后的打算,怎么不早点出来?”

朱瑄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吻她的手背,轻描淡写地道:“没事,我是药罐里泡大的,这些东西对我没什么用。”

他一开始并没发觉周太后的异常之处,直到周太后提起阿娘的时候才提高了警惕。捧漆盘的宫人站在他跟前时,手腕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其实已经察觉到身上有些异乎寻常的燥热,轻轻屏住了呼吸。

近侍并不是去催轿辇的,而是在他的眼神授意下跑去通知护卫。

不过郑贵妃已经带着人等着看热闹了,他懒得理会仁寿宫和昭德宫之间的纠葛,没有示意护卫现身。

难怪周昌要亲自送帖子请他去赴宴。

周家寿宴上安排的丽人只是一个试探罢了,周家大公子知道他不会轻易被美色打动,故意请来赵王,诱导赵王当众大肆炫耀赵王妃即将生产的事,周太后又刻意提起他的阿娘,一切都只是为宋宛的出现做铺垫。

他阿娘当初就是管理藏书的女官。

朱瑄冷笑了一声。

金兰低头拂去他额前的汗水:“还说没什么用,衣裳都湿透了你要是难受,别忍着。”

朱瑄拉着她的手不放,声音嘶哑,撒娇似的,轻声说:“圆圆来了,我就好多了。”

金兰心中酸酸胀胀的,亲了亲朱瑄潮乎乎的脸。

他脸上滚烫,汗水却冰凉。

她亲他秀气的的眼睛,轻皱的双眉,笔挺的鼻梁,最后吻他微凉的薄唇。

他自小隐忍,吃了太多苦头,所以什么事情都能咬牙硬扛过去。

如果她没过来接他,他肯定不会惊动其他人,没事人一样回宫,说不定一个字都不会对她说,洗漱之后才会去内殿,和往常一样先问她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看了什么书,寻几个朝中的笑话说给她听,逗她笑,然后才搂着她睡下。

朱瑄其实还没完全恢复清明,被金兰亲了几下抬起手,扣住她柔软的颈子。

过了一会儿,朱瑄喘息着放开金兰,平复了一会儿,轻笑:“还没回宫呢,这是在外面,你老实点。”

声音闷闷的。

金兰低头啄吻他的唇:“不要紧,我脸皮厚,我不许他们偷看。我就要亲你,我就不老实。”

他不能不老实,他得听话,她可以随心所欲!

朱瑄怔了怔,躺在金兰的膝上,嘴角慢慢扬起,肩膀轻轻抖动,笑着笑着,整个人浑身发颤,沉静的眉眼间满是璀璨明亮的笑意,似繁星跌落。

金兰于是厚着脸皮继续低头亲他,她很少看到他笑得这么开怀,他平时温和斯文,连笑起来的时候都很克制。

她喜欢看他笑。

朱瑄笑着捧住金兰的脸,抬头亲她清亮的双眸。

轿辇回到东宫,内官们躬身退下。

扫墨耳聪目明,一路听着轿辇里传出的细碎声响,不敢靠近,先重重地咳嗽几声,等轿辇里的声音停下来了,拱手通禀。

帘子掀开一条细缝,朱瑄先步下轿辇,身上衣衫整整齐齐,眼角微微发红,满面春意,但神情从容镇静,并无任何异样。

反倒是金兰下来的时候突然双腿打颤,轻轻一声嘤咛,柔弱无骨的样子。

朱瑄转身一把抱住了她,扶她下轿。

金兰顺势靠在他身上,眼帘抬起,笑着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含娇带嗔,眼波如水,眉梢眼角俱是明媚风情。

灯火之下,艳光照人。

朱瑄低头亲金兰。

迎上前的东宫内官对视一眼,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扫墨耳朵尖微微发红,提着绛纱灯走在前面。

回到内殿,金兰吩咐杜岩准备香汤澡豆,换了身窄袖衫,摘了金丝髻,挽起长发,打发走宫人,要亲自服侍朱瑄沐浴。

朱瑄笑着扣住她的手,推她出去,按着她坐下,塞了本书在她手里,无奈地道:“算了,你进来就更不得清净了,我自己洗,你在外边等着我。”

金兰眨了眨眼睛,放开书,抬手撕他的衣裳:“五哥,我可以帮你擦背。”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我保证不动别的心思。”

朱瑄脸上一层汗,神情隐忍,捉住她的双手,轻轻咬了咬她的手指:“今天就算了。”

金兰还想着让他舒服一点,他却忸忸怩怩的,也许他觉得这样的事情很难为情?

她只好道:“那我在帘子外面等着,你要什么就叫我。”

朱瑄笑了笑,转身踏进净房。

水汽迷蒙,金兰等了一会儿,扒在屏风外面探头探脑,垫脚往里张望。

一件半湿的外袍从里面扔了出来,正好落在她脸上,挡住她的视线。

朱瑄低沉的声音透过水雾传了出来:“乖,别闹。”

金兰悻悻地摸摸鼻尖。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吃点心

金兰一直守在屏风外面, 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朱瑄平时不多话,做什么事都静悄悄的,斯斯文文,高雅从容,一个人看书写字, 可以一整天不开口。

金兰有时候忍不住逗他, 问什么他就老实答什么, 哪怕她问的是一些很简单的事情, 他也会认真回答, 一点都不会不耐烦。

没想到他沐浴的时候居然也安安静静的, 连淅淅沥沥的水声都隐隐约约、时有时无。

难道他能自己给自己搓背?

金兰百无聊赖, 继续垫脚往里张望。

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等了半晌, 终于听到哗哗的水声, 她立刻迎进去。

朱瑄新浴出来,洗去一身疲惫, 换了身宽松的浅月白道袍,除了束发的网巾,长发用一根莲瓣白玉簪松松挽着, 披散在肩头。没有系丝绦,散开的道袍前襟露出一大片白皙胸膛,上面还滚动着未干的水珠, 朦胧烛光下水珠熠熠夺目。

金兰拉住他的手, 垫脚探探他的前额, 还是有些发烫:“还难受吗?”

朱瑄笑了笑,一身**的水气,头发丝往下淌着水珠:“没事。”

扫墨在帘子外面道:“殿下,太医来了。”

金兰拉着朱瑄出去,让太医给他诊脉,虽然他说没什么事,还是让太医看看的好,谁知道周太后到底在熏香里加了什么。

太医已经听扫墨说了大概的原委。

宫中贵人时常用这些迷惑的药物助兴取乐,宫妃们用这些东西争宠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嘉平帝还曾经命太医院的院判研制药香,故而扫墨只说了一半太医就听懂了。

他请过脉案,留了副温补的方子,斟酌着道:“没什么大碍,明天吃两剂祛除心火的药。”

金兰问:“发热是什么缘故?”

太医偷偷观察朱瑄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发热倒不完全是药香的缘故,殿下吃了酒,又吹了冷风,加上一时积郁,才会有些发热。”

金兰眉尖微蹙。

朱瑄眼帘微微抬起,淡淡地瞥一眼太医。

太医吓得哆嗦了一下,忙补充道:“不是什么大毛病,睡一觉就好了。”

金兰松口气,让杜岩代她送太医出去。

扫墨立刻拿着药方去煎药,金兰守着朱瑄,拿干燥的布巾一点一点擦干他半湿的长发。

朱瑄老老实实坐着,任她围着自己忙活。

金兰从来没有伺候过人,好几次扯得朱瑄头皮发疼,他微微一笑,没有吭声。

等药送来,金兰亲自端了送到朱瑄手里,看着他喝完了药:“今晚早点睡罢。”

朱瑄通常要看会奏本文书、处理完积压的庶务才睡,他做事井井有条,习惯在睡前整理好第二天上朝要用的东西,还会雷打不动温习前些日子学的功课、看几页新书。

金兰拉着他,往床沿边一按,动手脱他的道袍:“今晚你得听我的。”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整个人懒洋洋的,由她摆布。

金兰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趁人之危的登徒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头亲了亲朱瑄,“五哥真乖。”

朱瑄抬起头看她,披散的长发间脸孔温润俊秀,微笑着看她许久,突然伸手抱住她,搂着她一起滚进拔步床里。

锦被一阵翻涌。

朱瑄身上也还是有些发烫,轻轻压在金兰身上,下巴蹭过她的衣襟,低头吻那一处柔软的肌肤。

咕咕两声。

金兰的肚子叫了。

朱瑄抬起头,眸中满是笑意。

金兰脸上微热,她晚上没有用膳,南炉鸭也没吃进嘴,忙活了半天,肚子饿了。

朱瑄扶她坐起来,大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肚子:“圆圆饿着了?”

肚子又应景地咕咕了几声。

金兰笑了笑,想起那只南炉鸭,惋惜地道:“焖鸭已经冷了。”焖鸭趁热吃才酥脆可口。

朱瑄笑着亲她微微撅起来的唇,故意在翘起的唇珠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掀开床帐:“夜深了,吃了油腻的不好消化,你别起来,我让膳房给你煮碗水陆珍细面。”

金兰拉住他的衣袖:“算了,都这么晚了,别劳师动众的,吃多了也睡不着,我吃些点心就行。”

朱瑄嗯一声,起身下床,帘外伺候的杜岩和小满立刻擎着灯上前,他吩咐他们准备点心茶食,不一会儿托着一只攒盒进帐,掀起床帐一角,直接把攒盒放在锦被上。

烛火透过半透明的床帐漫进拔步床内,一片昏黄。

金兰跪坐在摇曳的暗影中,直起腰,肩膀晃呀晃的,轻笑:“躲在床里吃果子呀?”

朱瑄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一起微笑,语气也变得柔和轻快,像躲在帐中玩耍的小孩子:“不怕,明天叫杜岩他们收拾。”

金兰眉开眼笑,拈起一块丝窝糖轻轻咬一口,摊开手掌在下巴底下接着细如须发的糖丝渣子,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道:“这可是你说的。”

朱瑄讲究,从不在拔步床里吃东西。她不拘小节,小时候常常攒一些果子藏在床头,睡觉之前肚子饿了,就和剪春躲在床头吃点心。

阿娘走了以后,她喜欢在房间里藏一些吃的喝的,那会让她觉得很安心。一个人伤心害怕的时候,食物能给她安全感。

朱瑄知道金兰的这个习惯,内殿这张拔步床的第一层槅扇内有好几架黄花梨罗柜,那些空着的柜子抽屉就是给她藏点心用的。

他们挨饿的时候曾经一起幻想过,假如将来可以有一整间空屋子拿来放点心就好了。

朱瑄出了一会儿神,拈起一块虎眼糖,喂到金兰唇边。

她疑惑地撩起眼睫,看着他暗沉的双眸,伸出舌尖,从他指间咬住金黄的虎眼糖,牙齿雪白,朱唇饱满红润。

朱瑄俯身,凑近了吻金兰。

亲吻的动作并不激烈,温柔绵密,小心翼翼的,唯恐一不小心吓着了她似的,似溽暑前那一旬缠绵悱恻的雨丝,淅淅沥沥,丝丝缭绕。

金兰觉得这样沉默着吻她的朱瑄比平时要更有压迫感,心头微微发颤,不由自主就酥软了身子,瘫软在他的胳膊上。脑海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胸膛有些瘦削,但是很温暖很可靠,温柔地笼着她。

好半天过后,朱瑄放开金兰,气息一丝不乱,唇间泛着淡淡的水光,手指拈起她唇边的糖丝。

她顺从地张开嘴。

朱瑄眸色更深,继续喂她吃点心。

金兰一连吃了好几块,快吃不下了,软在朱瑄臂弯间,红着脸摇了摇头。

朱瑄搂着她,微微喘息,低声问:“圆圆吃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