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白她一眼:“谁说宋女史会死?”

胡广薇嘴唇哆嗦了几下,眼眶酸胀。大起大落之下,浑身都在发颤。

能活着就好。

就算回到家中可能会被姐妹亲人耻笑,至少能活着。

胡广薇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倒在架子床上,忍了一路的泪水夺眶而出。

月末的时候,金兰收到枝玉写来的信。

枝玉和祝舅父已经到四川了。蜀地的蜀锦驰名天下,扇子也是一绝,每年都会在成都府举办扇市。她买了不少象牙、乌檀扇骨的洒金扇子送回京师,知道金兰喜欢折扇,特意一样买了一整箱,每一把扇子都请各地有名望的书画名家在扇面上题诗绘画。

宫人们凑趣:“这么些精巧扇子,殿下就是留着赏人也送不完!”

金兰哭笑不得,几口硕大的红木箱子,一口箱子一百柄折扇,拢共四五百柄,确实送人也送不完。

她吩咐宫人把扇子送去库房。

掌事太监进殿通禀事情,送来节宴上的宾客名单。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京师还弥漫在一片灰扑扑的沙尘之中,杨柳未绿,花枝清瘦,南方新鲜的芦笋、樱桃、各色鲜花已经送抵京师,供宫眷们享用。初茬的青韭,油盐淡炒,轻软脆嫩。新开的玫瑰、牡丹制成糕点,鲜美馥郁。

宫眷们翘首以盼,等着在西苑举办赏春宴。

金兰接了这个差事。

掌事太监奉上礼单,神情有些为难,小声问:“殿下,您看长兴伯夫人的座次可妥当?”

金兰一笑,没有看名单,直接道:“很妥当。”

掌事太监顿时心惊肉跳,明白这是她故意安排的,忙恭敬应是。

金兰淡淡地道:“这事我知会过太子,你们只要照着吩咐办事就行了。真出了事,有我呢。”

掌事太监收敛了惊惧之色,神情敬畏,赔笑着说:“但听殿下吩咐。”

转眼就到了春宴这一天,西苑树木葱茏,浓阴匝地,花香鸟语,蝶舞蜂喧。

朝臣和内眷的宴席分别设在太液池南岸的轩馆亭榭之内,四面轩窗大敞,坐在宴桌前可以远望清波粼粼、碎金潋滟的湖面,抬起头就能眺望对岸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朱楼殿宇。

教坊司在绿柳掩映中的水榭里排演歌舞,笙箫管乐声越过青山绿水,遥遥传入亭中,夹杂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犹如仙音。

德王妃和庆王妃头戴金丝冠,身着赤红礼服,站在曲桥上,环顾一周,满眼旖旎锦绣风光,恍惚又回到了一年前,她们陪坐在周太后身旁,焦急地期盼皇太子的目光能停留在自己身上。

太子却中途离席。

两人触景生情,不免心生感慨,听见桥头响起一片奉承声,忙回过神,上前迎接周太后的轿辇。

此时郑贵妃刚刚落座,周太后姗姗来迟,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起身做出迎接的样子,心中恼火,冷着脸对身边的金兰道:“太子妃安排的好宴席。”

金兰微笑:“娘娘谬赞。”

郑贵妃噎了一下。

欢快响亮的鼓乐声中,众人推辞谦让,各自落座。

郑贵妃无心赏春,提醒金兰:“宴散后太子妃别急着走,陪本宫抹牌。”说着看一眼德王妃和庆王妃。

德王妃、庆王妃吓得一哆嗦,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得笑嘻嘻地道:“娘娘可别忘了我们。”

郑贵妃满意地点点头:“你们也来,正好凑牌搭子。”

看德王妃和庆王妃多么乖巧顺从,知情识趣!她一个眼神扫过去,两人就知道该说什么,比金兰乖多了。

郑贵妃心气顺了,胃口也好了,拈起筷子吃菜,目光无意间扫过主宴桌,眉头微微一蹙。

身边宫人以为夹的菜她不喜欢,忙撤走碟子,另夹了一枚樱桃馅的不落夹。

郑贵妃没有动筷子,指指宴桌前一位年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她是谁?本宫怎么从来没见过?”

妇人也是一身礼服,头上也戴满簪环首饰,举止大方,并无局促模样,看得出不是头一次入宫赴宴,但是不论衣裳还是首饰都是往年时兴的花样。

在座的贵妇哪一个不是从小在富贵锦绣堆里打滚长大的?一眼就看得出妇人这一套装束是临时置办的,又或者是估衣铺里租赁的,可见她家境落魄。

宫人仔仔细细打量那妇人几眼,脸色骤变,手里的长筷险些跌落在地。

“娘娘”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郑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

郑贵妃愣了许久,又看了看那妇人,眸中精光闪烁,一脸兴味地瞥一眼金兰,虽然极力克制,但是仍然难掩诧异之色。

第一百三十章 不甘心

席间众女眷也在悄悄打量那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许多人觉得她有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安远侯老夫人陆老夫人今天也应邀出席,儿媳妇齐氏坐在她身后。

齐氏和陆瑛成婚不久,宫眷命妇们都对她很好奇,拉着她说话,问她陆瑛平时是不是和打仗的时候一样勇猛。

这话问得促狭, 齐氏涨红了脸,羞答答的不敢张嘴。

陆老夫人心疼媳妇,替她岔开话。

众人哄笑:“老夫人果然疼媳妇跟疼女儿似的。”

陆老夫人笑着道:“我这个儿媳妇比儿子贴心多了, 不疼她疼谁?”

正说笑, 一位前年才入京的兵部侍郎家的夫人指指那位衣着迥异的的老妇人:“那位不知道是哪家长辈,我怎么从没见过?”

众人看向陆老夫人。陆老夫人平日深居简出, 不怎么见外人, 不过她身份清贵,陆家历经几代而荣宠不衰,不论朝中哪位得势, 宫宴上总少不了陆老夫人的身影。公卿巨宦家的贵妇,没有她不认识的。

陆老夫人顺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看过去,她年纪大了, 眼神不大好, 仔细看了一会儿,认出老妇人, 脸色微变。

兵部侍郎是陆瑛的下属, 陆老夫人朝侍郎夫人使了个眼色。

侍郎夫人立刻噤声, 示意身边伺候的宫人给自己添茶。

陆老夫人收回视线,嘱咐儿媳齐氏:“待会儿不要去主宴那边凑热闹,好好地坐在这里,别多话,也别到处张望。别人和你说话,你别怕,就和在家时一样。要是有人不客气,你不想理会她们,别绷着脸,笑着走开就是了。”

齐氏点头道:“娘,我记住了。”

旁边一位相熟的老夫人扯扯陆老夫人的衣袖,小声问:“那位是谁?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陆老夫人正襟危坐,眼睛看着曲桥外波光潋滟的太液池,叹息道:“我的老姐姐,你也认不出她了?她是长兴伯家的夫人,以前先太后还在的时候,咱们几个一起抹过牌。”

老夫人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怎么老了这么许多”

京师妇人有正月灯市“走百病”的习俗。记得那年钱太后还在世的时候,长兴伯家的夫人为了给钱太后祈福,带着头梳鸦髻、簪珠翠、穿白绫衫裙的钱家小姐们夜游灯市,从城南一直走到城中,又去寺里上香,保佑钱太后无病无灾。

那时老夫人见过长兴伯家的夫人,长兴伯夫人相貌周正,为人爽朗,说话又快又清脆,一把乌溜溜的好头发,看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

一晃眼,长兴伯夫人居然已经是满头白发。

陆老夫人叹口气。

钱太后阻止嘉平帝废后,同时得罪嘉平帝、周太后和郑贵妃,晚景凄凉。钱家只是外戚,失去依傍,门庭自然也衰落了。又有周太后在一旁虎视眈眈,京中人家哪个敢和钱家走得近?

按规矩,钱太后是嘉平帝的嫡母,不管嘉平帝是否尊敬钱太后,钱家都应该加封侯爵,但是嘉平帝只加封了周家,并未加封钱家。礼部官员曾经冒着得罪周太后的风险隐晦地提了一次,嘉平帝无动于衷,朝臣敏锐地猜到嘉平帝的心思,从此不敢再提钱家。

所以长兴伯家直到现在还只是“伯”。

钱家一蹶不振,钱家女眷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世家贵族彼此交际应酬的盛宴之中。

陆老夫人明白家道中落的辛酸苦楚。陆家世代簪缨,根基深厚,即使最落魄的时候也好歹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光。钱家一夜之间失去最大的依仗,又被嘉平帝和周太后迁怒,昔日奉承讨好的人家一转眼全都冷脸相对,还有趁机落井下石的,长兴伯夫人比当年苦苦支撑陆家的她要辛苦得多。

昔日爽朗活泼的长兴伯夫人,生生熬白了头发。

认出长兴伯夫人的人越来越多。

众人深知周太后的脾性,不敢惹事上身,全都假装没认出来,继续谈笑风生,心里却暗暗着急,时不时偷偷看几眼周太后的方向,怕老太后突然动怒。

郑贵妃将席间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斜挑,手中酒杯轻晃,看一眼金兰:“太子妃这是打算气死太后?”

金兰微微一笑,不接这话。

郑贵妃眉开眼笑,满头珠翠轻晃,斜睨金兰一眼,轻斥了一声:“小蹄子!”

真是被太子宠坏了,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就不怕当场把周太后活活气死?

不过这样才好呢,对别人狠毒一点,才不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池岸花香袭人,教坊司新谱了曲子,唱了今年流行的新词,据说词是状元郎谢骞的新作,乐声悦耳动听。

席间宫眷命妇们却根本无心欣赏,一个个胆颤心惊,局促不安,等着周太后认出长兴伯夫人。

反倒是长兴伯夫人一脸安然自若,偶尔还抬起头对着以前相熟的命妇微笑致意。

众人不敢和她扯上关系,见她的视线看过来,立刻扭开头和身边的人说笑。

长兴伯夫人面色如常。

众人坐立不安,只等周太后发火。

周太后却迟迟没有认出长兴伯夫人,认出来的人又不敢吭声。

席间气氛古怪。

郑贵妃等了半天,不耐烦了,酒杯往桌案上一掷,轻笑一声,脸上盈满笑意,正要叫出长兴伯夫人的名号,曲桥另一头传来一串整齐的脚步声。

几名司礼监服色的太监匆匆走过曲桥,站在石阶下,和礼官耳语了几句。

礼官神色微变,转身踏进亭子,先走到金兰身后,小声道:“殿下,前面传来旨意,司礼监的公公说请长兴伯夫人去接旨。”

金兰嗯一声,道:“你们去请长兴伯夫人。”

礼官应是,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长兴伯夫人身边。

众人安静下来,亭子里瞬时鸦雀无声,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命妇也停下了说话声。

无数道视线汇集到长兴伯夫人身上,她款款站了起来,朝周太后行礼,跟随礼官退出宴席。

周太后没看清长兴伯夫人,问身边的宫人:“刚才那个起身的是谁?”

宫人早已经汗流浃背,低着头答:“老娘娘那位,那位是长兴伯夫人。”

“长兴伯?哪个长兴伯?”周太后一时没想起来。

宫人硬着头皮答:“就是长兴伯钱家。”

刚刚听到一个钱字,周太后面色陡然一沉。

从长兴伯夫人起身离开后,郑贵妃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太后看,见周太后脸上阴云密布,整张面皮不停打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突兀的讽笑打破僵持压抑的气氛,周太后目光如电,阴冷的眼神立刻飞扫过来。

郑贵妃眼角斜挑,迎着周太后阴寒的视线,朝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周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阴沉如水。

郑贵妃喝了酒,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周太后不会以为长兴伯夫人是她安排的吧?

她回过味来,怒视金兰:“你居然敢利用本宫?”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她一个字没说,从头到尾动都没动一下,郑贵妃自己非要笑得那么大声,成功吸引到了周太后的怒火和在场所有命妇的审视,关她什么事?

郑贵妃攥紧手中酒杯,咬牙切齿。

周太后额前青筋暴跳,浑身往外散发着阴冷之气,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她在盛怒之中,没人敢大声说笑。

远处教坊司的伎人还在奏乐,乐声随着满蕴花草香气的春风拂过曲桥,风吹枝叶沙沙轻响,花香阵阵。

周太后强忍怒火,吩咐宫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人抖如筛糠,飞奔着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跪在周太后脚下:“老娘娘,陛下刚才在席间看到长兴伯,想起好几年没见着了,问了几句,得知长兴伯家的大公子至今还是白身,加封他为从五品的副千户,长兴伯夫人也得了诰命”

宫宴之上,嘉平帝当众赏封钱太后的娘家人。

她养的好儿子!

周太后猛地一拍椅靠,霍然站起身,顿觉头晕目眩,踉跄着扑向案桌。

周围宫人唬了一跳,忙七手八脚冲上前,扶住周太后。

命妇们又惊又怕,踌躇着不敢靠近,宫人们叫的叫,喊的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满座皆惊。

宫人们手足无措。

金兰站起来,从容出列。一面吩咐宫人送周太后回宫,让太监去请随行的太医,一面留下德王妃和庆王妃安抚宫眷命妇,一面叫宫人进来打扫收拾,又叫人去前面告知嘉平帝。

众人见她不慌不忙,顿时找到了主心骨,按着她的吩咐分头去忙。

陆老夫人等人不敢接着吃酒,跟在轿辇后面,送周太后回宫。

众人陆续离去。

郑贵妃没有跟着起身,仿佛眼前的鸡飞狗跳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仍旧懒洋洋地靠坐在席位上,接过宫人重新斟满的酒杯,闻了闻,酒香扑鼻。

她喝了口酒,酒入喉肠,浑身舒坦。

淑妃果然是周太后逼死的。

难怪东宫近来对仁寿宫的态度越来越生硬冷淡。

原来如此。

她替周太后背了骂名,周太后还一口一个“寡廉鲜耻”“老妇”“妖妇”地骂她,真当她会当一辈子的替死鬼?

她没有儿子,没什么指望,唯一的牵挂是郑家一群不成器的蠢货,好在这些年她和钱兴大肆聚敛,搜刮的钱钞宝贝多得数不胜数,足够娘家人几辈子吃穿不愁。

眼看富贵日子要到头了,她何必再受仁寿宫的气?

郑贵妃挑起眼帘,视线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转来转去,最后落到了金兰身上。

宫人簇拥着她,七嘴八舌找她讨主意,她不慌不忙,从容温和,一句句交代下去,圆圆的小脸,唇红齿白,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人的时候眼珠子黑幽幽的,不笑的时候眸子里也有浮动的笑意。

仔细看还真有几分伶俐可爱。

郑贵妃举着酒杯,冷笑了一声。

周太后蛮横固执,这会儿说不定还沾沾自喜,以为太子和太子妃没有发现宋宛那晚出现在仁寿宫的真相。昭德宫送走了宋宛,周太后居然还假模假样派人来问宋宛是因为什么过错被赶出去的。

她以为谁都会像嘉平帝那样碍于她的身份对她的所作所为装聋作哑吗?

一如既往的愚蠢短视。

正因为周太后不聪明,所以郑贵妃这些年从来没有怕过仁寿宫,她让着仁寿宫,只是为了哄嘉平帝罢了。

既然周太后误以为是长兴伯夫人是她安排的,就让周太后这么以为吧,她正好乐得看周太后颜面尽扫。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嘉平帝趁着天气晴好宴请群臣。

席上几位内阁大臣都是人精,只谈风月和眼前风景,绝口不提朝政之事。

大臣识趣,嘉平帝心情更好,多喝了几杯酒,无意中看到席间一名衣着朴素、愁眉苦脸、浑身落魄气的白发老者,觉得对方眼熟,问近侍这人是谁。

近侍忙叫白发男人到御前回话。

白发男人走到嘉平帝面前,行了礼,不等嘉平帝问话,眼圈一红,嚎啕大哭。

在座的朝臣全都看了过来。

嘉平帝怔愣片刻,认出眼前大哭的人正是嫡母钱太后的亲弟弟长兴伯,心中自悔不该问起他,含笑示意近侍扶起长兴伯,宽慰几句,请他还席。

长兴伯哭得满脸是泪,爬都爬不起来,絮絮叨叨谢恩。

几位内阁大臣在一边看着,饶是嘉平帝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也不由得老脸微红。

薄待嫡母家人,可不是什么好听名声。刻意忽略是一回事,人都哭到他跟前了,他还不理会,那就是刻薄了。

嘉平帝心里暗暗恼怒,只得耐着性子和长兴伯闲话家常,为了堵别人的嘴,当场加封长兴伯的儿子为副千户,封赏他的的夫人。

但就是不提给长兴伯封爵的事。

长兴伯跪地叩谢圣恩。

内阁大臣见嘉平帝开口了,出来打圆场,拉着长兴伯还席。

宴席照旧,嘉平帝皱眉问近侍:“谁请的长兴伯?”

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钱家人了。

近侍小声答:“万岁,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钱家落魄,长兴伯只能变卖家藏古董度日。前不久谢太傅家的大孙子——就是谢侍郎逛早市,买了不少古董回去讨好谢太傅,谢太傅一眼认出古董里有只定窑香炉是先帝御赐的,勃然大怒。谢侍郎被骂了一顿,只好把古董还回去,到了地方才知道那古董是长兴伯家卖的。”

嘉平帝眼皮直跳。

近侍接着说:“您也知道谢太傅的脾气,太傅要拉着长兴伯去礼部讨说法,又说要去宗人府,还说要进宫”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