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大臣也和昨天一样继续为开设宗学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谢骞心里七上八下的,看来皇上封锁了消息,没人知道罗云瑾抛下数万大军独自返京。

朝臣们不知道,自然就不会弹劾罗云瑾,那罗云瑾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如果皇上已经秘密处置罗云瑾了呢?

他连为罗云瑾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谢骞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遍遍在心底痛骂罗云瑾糊涂,他到底为什么非要返京不可呢?

礼部仍然不同意让宗室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吴健据理力争,谢骞心里有事,没怎么发言。

散朝之后,吴健瞪了谢骞好几眼:“谢詹事既然有改革弊政的壮志,怎么轻而易举就退缩了?”

谢骞苦笑,缓步走下台阶。

扫墨来到一座偏院前。

这里看守森严,庭院里胡乱堆放着大杖、长凳、钩锁之类的刑具,是关押犯错宫人的地方。

他领着太医踏进最里面一间的牢室,示意太医给罗云瑾换药。

罗云瑾在战场上受了伤,原本已经快修养好了,这几天为了赶路,旧伤发作,加上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失血过多,高烧不退。

太医利利索索地给他清洗伤口,重新换药。

昏迷中的男人眉头紧皱,忽然睁开眼睛,眸光杀气凛冽。

太医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扫墨挥挥手,太医心有余悸,捂着心口告退出去。

罗云瑾翻身坐起,腰间绷带有血迹渗出来。

扫墨站在牢门前,警惕地看着他。

罗云瑾闷哼了一声,目光发直,喃喃地道:“皇后”

扫墨眯了眯眼睛。

罗云瑾冒着杀头的风险私自返京,果然是为了皇后娘娘。

扫墨并不知道皇上、皇后和罗云瑾之间发生过什么,这几年他冷眼旁观,皇上和皇后如胶似漆,罗云瑾执掌司礼监,各得其所,当年的往事早就该尘埃落定了。

罗云瑾这几年博得朝野内外的一片赞誉,连之前瞧不起他的文官也酸溜溜地夸了他几句,他已经是权势在握的掌印太监,文能和内阁共理政务,武能总督十二团营,位极人臣,掌控权力中枢,这一切得来不易,宫中每一个内官艳羡不已,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像他那样和文臣平起平坐。

他为什么要回京呢?

扫墨摇头叹息,他还以为几年过去,罗云瑾飞黄腾达,对皇后的感情应该早就变淡了,没想到罗云瑾还是执迷不悟。

罗云瑾抬起头,似乎没看到眼前的扫墨,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往前走。

看守的金吾卫连忙拔刀上前。

扫墨拦住金吾卫:“圣上吩咐过了,不必拦他。”

金吾卫拱手应是。

扫墨举步跟上罗云瑾,看着他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出牢室,心里默默道:出了这个牢室,罗云瑾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真是可惜。

牢室外守卫的金吾卫看到一身血腥味的罗云瑾走了出来,也都纷纷拔出佩刀,吆喝着扑上前。

罗云瑾视若无睹,继续往前走。

扫墨示意金吾卫们退下。

眼下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罗云瑾也会头也不回地迎上去。

金吾卫一脸茫然,握着佩刀慢慢退开。

罗云瑾身上带着伤,意识模糊,走得不快,下了石阶,找准坤宁宫的方向,踉跄着继续走。

扫墨跟着他,百无聊赖,淡淡地道:“罗云瑾,你何必自找死路?”

罗云瑾眼神飘忽,黑幽幽的眸子不知道望着什么,神情木然,口中喃喃:“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他意识不清,分辨不出自己到底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跟在身边的内官到底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他要回来见她。

扫墨嗤笑一声:“你身为总督,丢下十几万大军,丢下辽东边防,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你辜负了圣上对你的信任,辜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

真是枉费宫中内官对罗云瑾的一片敬慕爱戴,宦官想建功立业,何其难也!他好不容易为宦官树立起榜样,为什么要功亏一篑?

更何况,皇后压根不想见他。

罗云瑾面色苍白,凤眸里浮起一丝闪动的寒芒,立在长廊下,高挑挺拔的身影踉跄了几下,摇摇欲坠。

他一生孤苦,不曾辜负过谁。

他为薛家雪冤,让薛云继承薛家烟火,为了祖父和家族的清名,他这一生都不会恢复身份,他将以罗云瑾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死去。

朱瑄留他一命,他为朱瑄尽忠,整顿司礼监,压制锦衣卫,和内阁大臣密切配合,改革前朝弊政,为文官平凡,领兵平定辽东,手刃敌寇首领,逼得他们重新称臣纳贡。

天下百姓?那不是他能扛得起的,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他为什么要在乎天下百姓的看法?

成王败寇,弱肉强食,他游走于其中,无愧于天地,无愧于祖宗。

唯独愧对于她。

功名利禄,壮志雄心,他都不记得了,脑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声音,他要见她!

清风送来阵阵清脆悦耳的铃音,罗云瑾脚步蹒跚,接着往前走,身后留下一道蜿蜒的淋漓血迹。

扫墨双眉紧皱,抬脚跟上他。

金兰用过早膳后,觉得昏昏沉沉的,叫来小满,让他去请王女医。

小满应喏。

一刻钟后,王女医走进内室,为金兰请脉。

金兰半靠在美人榻上,含笑问王女医的医书写得怎么样了。

王女医低着头,右手轻轻抖了一下:“多谢娘娘惦念,已经整理出二十多个脉案了。”

金兰眼帘抬起。

王女医躲开她的视线,起身告退。

金兰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小满捧了盏茶递给她,小心翼翼地问:“娘娘在想什么呢?您前天吃的新鲜菜蔬馅的不落夹好吃,今天再让膳房进一碗?”

金兰笑了笑:“小满,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小满浑身哆嗦了一下,跪倒在地:“小的不敢瞒着娘娘,小的对娘娘忠心耿耿,绝无欺瞒!”

金兰叹口气:“算了,我不为难你们,等皇上回来,我亲自问他。”

小满抬起头,欲言又止。

金兰挥挥手:“你下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小满眼圈微红,爬起身,躬身退了出去。

金兰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她醒来的时候,窗前一片金光浮动,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天气晴好,轩窗半敞,风从廊外吹拂进来,满室花香。

金兰缓缓闭上眼睛。

其实上个月开始她就有所察觉,找王女医过来只是为了求证。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晶帘外响起脚步声,玄色常服袍角拂过门槛,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珠帘。

朱瑄走了进来。

金兰看着他,鼻尖发酸。

夕光从轩窗照入,映在朱瑄脸上,给他俊秀的面孔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晖,他脸上神情沉重,眉头轻轻皱着,一股沉郁之气。

视线落到金兰身上,他立刻舒展开眉头,敛去抑郁之色,唇角轻轻翘起,快步走到榻前。

“醒了?”他轻笑着揉揉她的发顶,嗓音温柔。

金兰怔怔地望着他,潸然泪下。

原来朱瑄一直在骗她。

从相遇的那天开始,骗到现在。

第一百八十一章 病逝

夕晖渐渐黯淡,几点烛光跳跃闪烁, 隐约映亮幔帐上满绣的云芝瑞草。

朱瑄眸中掠过一丝慌乱。

他手足无措地立在榻前, 抬起手,直接用袖子擦去金兰脸上的泪水。

金兰浑身发抖,一把推开他:“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根本没有什么梦中相识, 是不是?”

朱瑄垂下眼睫。

金兰看着他, 清澈的双眸泪光闪烁:“你骗我五哥, 你骗我, 我是不是要死了?”

朱瑄手指轻颤, 闭了闭眼睛。

金兰嘴巴张了张,唇色青白。

朱瑄在西苑的那些话都是哄她的,他隐瞒了太多事情。

她根本不可能在梦中见到朱瑄!

对于朱瑄来说, 少时的过往已经发生, 对于她来说,那一切还在将来, 她不会在梦中结识少年的朱瑄, 唯有等她死后, 她才会阴差阳错之下回到过去。

他们的人生注定是倒错的。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朱瑄就知道,她活不长。

所以八年前在西苑见到她的那一天,他当晚就打发王女医去贺家为她诊治。

成婚前,他约她在药王庙见面, 让大和尚为她看脉象, 看命理。

她那时百无聊赖, 漫不经心,他却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他很紧张她,逼她吃那些补汤,只要她有点头疼脑热,立刻宣太医。

他整晚整晚坐在床边看她,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梦中惊醒,搂着她不放。

他不许她和贺家人见面,连她和枝玉写信都会吃味,天天缠着她,除了去上朝,剩下的时间恨不能和她贴在一块。

他从来不问她梦里有没有见到他,他根本不关心她能不能想起以前的一切。

因为他知道她还没经历过那些,她根本想不起来。

他不想让她生孩子,他说想让她眼里只有他,多疼他一点,他说舍不得她。

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明明知道她活不久,还是执着地等着她,等了她六年,找到她,费尽心机娶她,然后在终将失去她的恐惧中和她缱绻恩爱。

每次温柔注视她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

每当她笑着哄他说会一辈子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知道自己的妻子即将逝去,知道即使他贵为帝王,也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知道他的幸福美满终将是镜中花水中月。

即使如此,他还是要娶她吗?

而她甚至不能回应他的深情。

金兰哭得更咽难言。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宁愿朱瑄早早忘了她,宁愿他娶一个可以陪伴他一生的妻子,而不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受尽煎熬,然后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她让他在孤独中等待了六年,现在,她又将从他身边离去,让他再度回到凄冷的孤独之中。

那一天一定快到了。

他最近天天陪着她,变着花样哄她高兴,不许任何人递帖子求见。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午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不止睡了几个时辰,明明睡着之前是晴天,睡醒的时候屋外风雨大作,朱瑄靠坐在床边睡着了,眼圈青黑。

她问他等了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的。

朱瑄总是说:“我刚刚下朝回来。”

他骗人,他神情憔悴,分明不止等了几个时辰。

身边宫人表情古怪,虽然小满和杜岩跟没事人一样殷勤服侍,天天脸上堆笑,可他们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她要离开他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金兰揪着朱瑄的衣袖,“为什么?”

朱瑄看着她,双唇轻抿,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收紧双臂。

金兰泪流满面,推他,挠他,抓他,打他,他不闪不躲,单膝跪在榻上,紧紧地抱着她,她张嘴咬他,牙齿陷进云肩衣袍里,他一声不吭,按着她的脖子,手指轻柔地抚摸她的长发。

最后一道余晖淹没在沉沉暮色之中,旷远的钟声遥遥传来。

金兰心口酸痛,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朱瑄胸膛上,被他一把握住。

她泪眼朦胧,抬起头。

朱瑄低头看她,唇角轻翘,面容温和,轻声呢喃:“圆圆,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

他轻笑。

“圆圆,你看,为夫就是这么心思阴沉,为夫一直瞒着你。”

他瞒了她整整八年。

在还没有找到他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将在二十二岁这年逝去。

八岁那年,他遇上她。

十五岁那年,她许诺一辈子陪着他。

十六岁生辰当天,她死在罗云瑾怀里,他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临死之前,她恢复所有记忆,逼罗云瑾发誓:不要找我,见到我的时候,放了我。

罗云瑾没有遵守诺言。

朱瑄也没有,他固执地等着她,她既然逼迫罗云瑾那样发誓,说明他将来一定会等到她。

二十二岁时,他终于等到她,即便她一无所知,他欣喜若狂。

三十岁的今天,他会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她会回到过去,认识八岁时的他。

他们的人生注定倒错纠缠,剪不断,理还乱,他要怎么告诉她实情?

告诉她真相,让她知道自己活不长,害她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朱瑄宁愿由他来承受所有痛苦和煎熬,金兰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对他心怀愧疚,她只要开开心心、无忧无愁地过好每一天就好了。

他不忍心让她皱一下眉头。

朱瑄抱紧金兰,“我不后悔,圆圆,我甘之如饴。”

只要能等到她,他不在乎等多久。

好似有把尖刀在心口翻腾,剜得金兰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把脸埋进朱瑄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她泪如雨下:“你该怎么办五哥,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她要死了,她不怕死,可是朱瑄该怎么办?

她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谁陪他一起练五禽戏,谁提醒他添衣,谁和他一起用早膳,谁送他去乾清宫,谁陪他一起在书房看书他自小体弱,没了她,他还肯好好保重身体吗?

他清心寡欲,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捂热乎了,乍然离去,他怎么受得了!

朱瑄抬起金兰的下巴,吻她湿漉漉的眼睫:“我会好好的,圆圆,不要担心我,我这辈子有幸遇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会好好活着,好好治理朝政,你不要担心我。”

他已然经历过生离死别,早就做好了准备。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多一天,是一天。”朱瑄抱着金兰,拂去她眼角泪花,“我很快活,圆圆,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很快活,我知足了。”

金兰心如刀绞。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再一次被她抛下的朱瑄。

他这八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微笑着哄她,骗她,一个人咽下所有辛酸痛楚,生生骗了她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