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池心里一哆嗦。

陆北辰缓慢开口,“死人自己是不会动的,她被人移动过,曾以两种不同的姿势,从椎骨的痕迹来看,凶手是在死者断气后的六到八个小时,甚至是更久移动了尸体。”

罗池皱了眉头,正如陆北辰所说,这的确是太容易被推断的结论,但就是因为尸体高度腐烂才误导了判断,而很少有法医会那么细心耐心地乃至十分专业地能从一块骨头的瑕疵上发现问题。

“我马上打报告,联系昆虫专家,如果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那么可能会有更多线索。”

陆北辰不再多说话,将椎骨摆好,修长的手指沿着胯骨向下,入眼的是左侧趾骨有细小的痕迹,这是极难被察觉的一处旧伤。他的手指顿了下,再查看右侧,探上,覆在髌骨上,轻叹,“她在临死前就受过伤,暴力导致,而且,施暴者习惯使用左手。”

罗池惊愕。

把脑袋找回来

有人敲门,声音礼貌谨慎。

“进。”罗池粗声粗气,很显然是被这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着了,有些小不悦。

一戴眼镜斯斯文文的小伙子走进来,怀里抱着堆资料,是刚进警局不久的新人王锐,暂时听从罗池的安排。王锐见罗池的脸色不是很好,胆儿开始突,又小心地瞥了一眼陆北辰,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总觉得这位外请的专家冷冰冰的,不易令人亲近。更甚者,当时这位陆教授接手萧雪案子的第一句话只有四个字:骨肉分离。

所谓“骨肉分离”,实则就是启动强大的耐性和承受力来完成尸体骨头和腐肉的分离工作,这个要求*而苛刻,至少所有同事都这么认为。但听说这位陆教授在鉴定尸体时一向有这个习惯,所以大家为了尽早破案就不得不遵照他的要求来做。法医人手不够,他王锐这个新人就被调派了过去帮忙,这是他最难忍受的,一个刚从警校出来信誓旦旦要为人民服务的有志青年,却来做法医助手都不如的工作。所以,他一见到眼前这个男人就害怕,生怕他再随口说出点什么癖好习惯来。

“陆教授,这是从死者手臂腐肉组织纤维中找到的DNA抽取检查报告,您过一下目,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您就在上面签个字。”

罗池见小伙子递文件的手都在发抖,忍不住笑了。陆北辰没笑,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打开,翻看。罗池看见陆北辰的眉头明显地皱了一下,久久的,没能松开。

刚要开口询问情况,却见他将白大褂上衣口袋插着的签字笔拿了下来。执笔的手为左手,笔尖落于纸上时不再犹豫,一挥,签了名字。

“你们需要多派人手进行搜查。”陆北辰将文件递回给王锐后,风轻云淡地说,“我要看勒痕的情况,就算只剩下骨头,也要给我找回来。”

死者头部及颈部不翼而飞,给尸检工作亦带来困扰。

王锐年轻气盛,脱口了句,“这种排查工作难度不小,有限的人数进山排查都需要时间。”

“否则我亲自去找?”陆北辰反问。

奈何王锐没听出他的语气,信以为真,双眼一亮,“如果能得到陆教授的帮助当然很好…”说到这儿,又觉得哪儿不对,住了口。

罗池没说话,陆北辰亦没再出声,只是平静地盯着王锐,王锐这才反应过来,马上干笑了两声纠正,“玩笑,我说的是玩笑话。”

“有问题吗?”陆北辰看向罗池。

罗池忍着笑,清了清嗓子,“绝对没问题,我不睡觉也把那颗脑袋给你找回来。”话毕,冲着王锐挥了挥手。

王锐识趣离开。

“我是不是也该安静地滚开?”罗池笑问。

陆北辰从档案箱里调出有关死者的现场拍摄照片来看,没理会罗池的嬉闹。罗池自讨没趣,耸耸肩膀转身打算离开。

“你选了家厨子很糟糕的饭店。”陆北辰翻看了张照片后,冷不丁甩出了这么一句。

罗池停步,扭头看着他,“啥?”

陆北辰从文件上抬头,“牛肉需要沿着纹理横切才能入口,恭喜你,你找了个只会切猪肉的厨师。记住,下次不要给我带这么垃圾的食物来刺激我的味蕾。”

罗池碰了一鼻子灰,眼珠子主动扫到了静静躺在垃圾桶里的无辜便当,暗自叹了口气,这位陆先生是出了名的工作、生活一丝不苟,凡事精准认真,在嘴巴上也丝毫不吃亏极为挑剔,对美食的精准要求程度绝不低于工作,平常人也就3000个味蕾,他陆北辰像鱼,从头到尾都是味蕾。

落得一地丁香紫

周四又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拍在玻璃直响,如同是寂寞的拾荒者在敲打着世间冷暖,使得人心发慌。琼州早春季节最多丁香花,又被大雨打落,这本是昼间之花,却被这场雨夺走了璀璨芳华,从咖啡馆的落地窗望出去,路面上铺了一层紫色的花蕾,满城尽是清冷的花香黏和着雨水的腥气。

一杯热咖啡,却捂不暖顾初的手,凉意始终缠绕着手指,久居不散。许桐坐在她的对面,见她一直紧抿着唇,便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方觉她指尖的冰凉。“顾思一定会没事的,别紧张,警方也是在做例行调查而已。”

“这次不一样。她前两天也去过派出所,但我去领人也就没事了。顾思这次突然又被警方带去问话,我想见她一面了解情况都难。”顾初紧紧攥着许桐的手,如若仔细听她的嗓音微抖,“表姐,我是怕她真的跟萧雪这件案子有关,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关系。”

“不会的,顾思一向挺听话的,你不是也说了吗,该说的她都跟你说了,你先别紧张,一会儿听听盛总怎么说的。”许桐抬另只手看了一眼时间,轻声道,“应该快到了。”

顾思再一次被警方带走,这一次无声无息的,如果不是当时被顾思的室友无意撞见,那么顾初也不会知晓这件事。顾初接到消息后赶忙赶到派出所,奈何她非但无法带走顾思,更是连面都见不到,得到的答复就是:她要暂时留下配合调查。

几个小时的煎熬,像是过了几个世纪,顾初一想到自己的妹妹孤身一人面对警察的盘问心里就泛急,她不清楚状况,但也隐隐感觉到这次顾思被带走非同一般。虽说这里是生养她的城市,然而父母离世人走茶凉,凭她一个小姑娘也找不到什么靠谱的人脉来帮忙打听情况。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远在北京的表姐许桐,希望她能帮着想想办法。

许桐得知这件事后二话没说就搭乘了最早一趟航班飞回琼州,见到她的第一面后就说,别急,我已经找人帮忙了。其实顾初最不想麻烦的人就是许桐,因为她知道许桐这么多年来在北京打拼有多么不容易,再加上听说她的原顶头上司年柏彦被判刑入狱,想必这够令人心烦了。

她知道,许桐一直暗恋她的上司,暗恋那个无论外形条件还是资本都吸精的钻石商。不过她相信她的表姐绝对不是一个贪慕虚荣之人,这么多年许桐留在那位姓年的男人身边,陪着他一同打拼,看着他一步步登上事业的神探,绝对不是为了钱。

咖啡厅的门推开了,夹着雨腥的风一并卷了进来,拨响了扶手边的铜铃。一身穿西装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为他撑伞的那位应该是司机,又默默地退回到了车里。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顾初没注意,许桐一眼看见了他,起了身,顾初这才反应过来,起身转头,那男子已经到了她们面前。许桐马上为顾初介绍,“这位就是盛总,你应该知道。”

顾初抬眼看着他,很是结实的身材,脸颊刚正坚毅,眼神笃定含笑。他道,“你就是顾初?你好,我是盛天伟。”

顾初觉得他的笑容暖暖的,心里竟没那么冷了,伸手,“盛总您好,久仰大名。”【有关年柏彦请看拙作《素年不相迟》】

他的两句话

盛天伟,国内知名企业远胜集团董事长,这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但将鄂尔多斯的羊绒产业推向全球,在能源上也着点于国际合作并购,其身价不容小觑。顾初没料到许桐会找来这么个大腕级人物来处理顾思的事,感动的同时心里又犯疑,表姐跟眼前的这个男人又是什么关系?

极短寒暄后,盛天伟便直切了重点。

“顾思上一次在派出所撒了谎。”他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道出,“一个月前在派对上,顾思的确与萧雪有争执,大家都看在眼里,但在派对结束后,两人再度起了争执,顾思和萧雪大打出手,顾思下手不轻,萧雪受了伤。因为事情发生在聚会后,大家都离开了,所以没人看见。”

许桐怔住,顾初也听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不可能,顾思从小到大都没跟人打过架。”

“派出所那边的人已经掌握了证据,证实顾思曾经的确对萧雪有过人身伤害。”盛天伟的嗓音压得很低。

顾初觉得脑子里装了万只蜜蜂,嗡嗡地要炸开。眼前有一瞬的空白,近乎要昏厥。用力攥了手指,指尖嵌入掌心的疼才将游离的灵魂拉了回来。“就算…就算是打过架那也说明不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曾经动过手就怀疑她有杀人动机?”

“现在的问题是,顾思不配合警方的调查,只承认她对萧雪动过手,但动手的目的、还有与萧雪的过节她一概不说。”

“顾思只是有点看不惯萧雪而已,她曾经跟我说,萧雪在派对上挺张扬的。”顾初一心要为顾思辩解。

盛天伟低吟,没说话。

“这件事是不是没这么简单?”许桐留意了盛天伟的神情,敏锐地问。

一经许桐的话,顾初也察觉了盛天伟眉梢的凝重,一颗原本就在风雨中凋零的心脏蓦地又扯上了喉咙,七上八下的。“盛总,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盛天伟叹了口气,抬眼看着顾初,“我想,你已经知道了萧雪尸体的法医经手人是陆北辰了吧?”

顾初听见心脏“咯噔”一声,一来,盛天伟的这句话明确告诉了她,萧雪的确死了,而且尸体确实被警方找到,二来,那位鼎鼎有名的人类学博士、与北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果然是冲着萧雪来的。轻轻点了下头,一时间她觉得头重脚轻。

“有关顾思伤人的证据全都来自于尸检,陆北辰是最权威的发言人。”盛天伟为她摆明事实,喝了口咖啡后放下杯子,一语又道破天机,“听说,是陆北辰亲自签的字。”

顾初紧紧攥着咖啡杯,刚刚那股子凉又回来了。不期然的,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跟着是“咔嚓”一声巨响,惊了咖啡馆的客人。顾初觉得喉咙似堵,她无法叫出声,只是下意识看向窗外,明明才下午两点却暗沉如夜,那远近高低的霾云像极了死神手中的镰刀,步步靠近,张扬着恐惧,凌迟着清醒。顾初透不过气来,满脑子都回荡着盛天伟刚刚的那句话:是陆北辰亲自签的字…

“如果是陆教授负责这件事的话,那不是好办多了吗?”许桐低声问盛天伟。

顾初亦看向他,她觉得表姐能够说出这句话一定是有根据的。岂料盛天伟摇头,“陆北辰在其他事情上还好说话,但只要涉及工作,他不会给任何人面子,这个人是出了名的一丝不苟,谁都别想打破他的原则坏了他的规矩。我试图拿交情让他松口,他倒好,两句话就给我打发了。”

盛天伟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有点哭笑不得,顾初看得出来。依他今时今日的社会地位,怕是没有多少人敢不领他的情面吧。许桐听了这话后吃了一惊,问,“他说什么了?”

这一次,盛天伟直直地盯着顾初,盯得她全身发毛。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顾初一怔。

“他还说,顾小姐你最懂这句话的意思。”

美到了极致就成了不真实

是亮得耀眼的阳光,在肆无忌惮的春日。校园那大片的白兰树均开了花,远远看去宛若枝头皑雪。他就坐在树下原木色的木椅上,十分随意地斜靠着树干,阳光从细嫩的花瓣中散落下来,落在他额前细碎的发丝上,折射动物皮毛般的光亮。远远地便能看见他修长挺拔的身影,一身宽松V领T恤衫配做旧牛仔裤,那棉白色衣衫仿佛凝着光,聚在他的周身,简洁清朗极了。他嘴里叼着根青草,慵懒地看着不远处的篮球场,从侧影高蜓的鼻骨映出了桀骜不羁。

他吸引了太多女同学的目光,却没人敢上前惊扰他的悠闲,只是远远地像是观望着神祇。但是很快地,他看见了她,微风一过时便是长发飞扬的她,她离他有十步远的位置站定,抿唇浅笑着与他对视。

他也笑了,唇角微勾时看上去有一点点的坏。他没动,只是朝着她勾了勾手指,完美的唇形圈出了两个字:过来。

“小姑娘?”

突兀的嗓音打破了顾初脑中的画面,她蓦地反应了过来,心口却蜿蜒出一抹疼。

“到地儿了。”计程车司机见她迟迟没动静,好心提醒一句。

顾初看向车窗外,雨幕模糊了视线,隐约可见“名门”二字。一时间有些恍惚,脑中的画面美到了极致,那绚眼的光、雪瓷般的玉兰、朝着她微微挑唇浅笑的大男孩儿…美到了极致,就成了不真实,所以,她有点忘记这一幕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出现在她的画中。

下了车,长长的阶梯之上便是全市规格最高价格咋舌的酒店,没了车窗的阻隔,“名门”这两个字就清晰地映了她的眼,在雨中的霓虹低调的张扬着身份的尊贵。

听说这是陆北辰下榻的地方,被奉为重量级贵宾安排在这家酒店,能够得到确切地址,还得感谢盛天伟。

一把伞很快遮了头顶,耳畔是门童恭敬的问候,“这位女士,您是要进酒店吗?”

顾初这才意识到自己愣了神,浇了半天的雨都浑然不知,攥了攥手里的雨伞,轻点了下头。门童冲着前方一伸手,“请。”

她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大门,深呼吸了一口,满腔雨腥的清凉多少压了心头的狂跳,咬了咬牙,进了酒店。

陆北辰。

她该相信他不是北深吗?

站在门口,顾初竟有点心生怯意了,久久地不敢去按近在咫尺的门铃。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执意地来找他,就好像,那么一厢情愿地相信“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是独独说给她听的。那么,她来了,却不知道第一句话要怎么讲。

而这时,眼前厚重的房门却“咯噔”一声打开。

就这样,她和他再一次打了个照面儿。

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