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身后的顾初,早已泪流满面,顺着雨水,一并滚落入喉。

*

这个时候,入住海景酒店不见得是太明智的选择,因为需要有最强悍的心理建设。

陆北辰一路载着顾初回了酒店,进大厅的那刻,酒店服务生都震惊了,赶忙上前招呼。顾初没摘头盔,雨水在她眼前形成了一层雾气,遮住了她流泪的眼。

模糊中,她就是被陆北辰一路拉着进了电梯,然后很快地,脚踩了柔软的地毯,又听“滴”地一声,她被他拉进了房间。

是间总统套房。

直迎视线的就是超大的弧形观景阳台,绝对的高度,绝佳的角度,但在有台风侵袭的天气里,远处的海景壮观到了足以留下心理阴影。那翻滚的海面,近乎压着浪尖的黑云,如上帝灭世,恢弘而绝望。

所以,能欣赏得了多壮丽的风景,就该有多庞大的内心。

陆北辰摘了她的头盔,见她眼睛红红的,抬手轻扣了她的后脑,低声说了句,“没事了。”

是啊,没事了。

因为他的出现,她身处了安全之所。

可心,依旧在挂着台风,他骑着摩托载着她的那一幕仍旧在脑海中盘旋,熟悉又陌生。

半晌后,顾初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陆北辰看着她,英挺的脸严肃却又低柔,他轻声说,“我只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来。”

她不懂他的意思,心,却比她的思维更快一步,跳得活跃。

两人被大雨浇得狼狈。

冲了澡,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地摊在了沙发上。那只被雨水冲刷地铮亮的头盔歪斜着放在茶几上,像是被人遗弃的*物让她领回了家。

不对,她更像是那只被人遗弃了的*物似的,然后,陆北辰找到了她。

浴室没了动静。

很快地,陆北辰也冲了澡出来,系了浴巾,头发湿漉漉的,用力一甩,水珠四溅,挂了他的肩膀,又抚着他有力的胸肌而下。顾初像是只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小小的一团缩在沙发一角。

洗过澡的她,全身上下就套了男人的一件衬衫。

白色的衣料,黑的发丝,略显苍白的小脸,凝若脂的长腿,素净地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少女。

只是,小腿处还殷着一抹红,倒是愈发显得脚骨柔软白细了。

陆北辰将手里的毛巾扔了一边,转身拿了急救箱,在她身边坐下,将急救箱先搁放了茶几,伸手碰了她的腿。顾初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腿,他的手掌却微微用了点力,低低道,“别动。”

他在看她小腿的伤口。

刚刚冲澡的时候她看得清楚,伤口很深,在风雨中被冻得麻木倒是不觉得疼,一遇热水,缓过来,疼就蔓延了全身。

“疼…”她轻轻呢喃。

当血染了伤口,光是看着就觉得疼。

极小的声音落在了陆北辰的耳朵里,扯住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角,微蹙的眉心就松了,再开口,声音揉了疼惜,“被玻璃划伤的?”

伤口端齐,皮肉绽开处略钝微凸,他只消是看了一眼,就可以从伤口厚度判断是被何种物体所伤。

顾初知道他眼睛毒,也没必要瞒他,轻轻点了下头。

168你跟尸体的区别

身边没人的时候,皮肉伤成了小事,历经再大的风雨都咬着牙坚持,只为了可以安慰地活着,例如这五年来的生活;身边有人的时候,哪怕是割破了小手指都成了大事,神经都能捕捉到细枝末节的痛,只为了可以更好地依赖,例如此时此刻。

窗外狂风暴雨,树木摇曳,砂石乱飞,一窗之隔的室内静谧如画。

陆北辰在为她查看伤口的时候,她在看着陆北辰。

室内的光线略暗,他的脸颊匿藏在阴影之中,眉心稍见严肃。

其实回到酒店到现在,顾初的脑子还是懵着的,她总觉得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梦,如她这几晚所做的梦,梦中的他与北深重叠反复,真真假假难以辨别。现在,他查看她伤口的样子是如此地安静,令她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需要打破伤风针,伤口需要缝合。”陆北辰将她的腿架在自己的腿上,在确定伤势没有伤筋动骨后暗松了一口气,看着她说。

“不要。”顾初一听这话,立马从混沌中清醒,想要缩腿,他却早她一步箍住,力道不轻不重,恰好令她无法逃脱。

“针一定要打。”陆北辰十分耐性地哄劝,其态度像极了面对一个任性的孩子,“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万一感染的严重性。”

顾初是学医不假,但扎针缝针这种事儿如果是摊在自己身上总会觉得别扭,甚至,会害怕。

她觉得自己完了。

当在风雨中前行,当受了伤孤立无援,当陆北辰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当他骑着摩托载着她脱离了危险,她就觉得,这么多年始终并不坚硬却始终假装坚硬的蜗牛壳终于碾碎了,有一个小小的她趁机钻进了她的体内,小小的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人陪需要人爱,小小的她很不坚强,一点痛就会流眼泪,小小的她娇气的很,没有主见,像是一团虫,依附着她,吸光了她的骨血,然后,她就成了那个小小的她。

“可是…”她依旧无力地趴在沙发扶手上,脸颊贴在臂弯之中,“现在去不了医院。”

刚从风雨中来,难道还要风雨中去?

陆北辰看穿了她的心思,唇稍微微上扬,“我来想办法。”

“我没有力气再出门了。”她有点执拗。

陆北辰被她逗笑,轻声说了句,“行了,我知道。”

好吧,那就让他想办法吧,这一刻顾初只觉得自己很累,像是做了很多很多的事,终于可以找个机会彻底放松下来了。放松下来,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疼,更像是,意识上的那层保护膜终于崩盘。

她的眼皮有点泛沉,极度的瞌睡。

是谁说的,当人脱离了危险,意识到自己真正安全了后第一件事就是犯困?

是的,她觉得这句话就是真理。

顾初窝在沙发上眼睛半眯半睁的样子像猫,陆北辰看着她,忍不住浅笑,将她的腿轻轻挪下,起身上前轻抚了她的头,说,“先睡一会儿吧。”

他的话如同催眠,那只大手也充满了力量,她半撑着的眼皮真的就再也坚持不住了,阖上了双眼。朦朦胧胧中,她似乎听见陆北辰像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他的嗓音也似远似近,低沉磁性,有绝对安抚人心的功效。

那么多的问题全都化为了零,清醒渐渐抽离,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微凉,刺激了顾初。

她冷不丁睁了眼,腿一动,只觉得又被只大手给轻轻按住,伴着低低的命令,“别动。”

身子底下很硬。

顾初惊愕,环顾一圈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了餐桌上,身下铺着一次性医用垫,那餐桌像是不知道被消毒药水刷了几次,整个餐厅都充塞着药水味,让她误以为自己身在医院。

再看陆北辰,戴着一次性手套,手里拿着个镊子,正夹着一只棉球为她伤口消毒,见她半撑着身子坐起,说,“躺好。”

“你要干什么?”顾初惊了,彻底坐起。

陆北辰一手依旧按着她的腿,一手夹过浸泡好的纱布,一遍遍耐着性子消毒,抬眼看了她,“我说过,你的伤口需要缝针。”

许是药水有点凉,顾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看了看周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所在的状似医用手术台的餐桌,明明都是对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就觉得自己像是一具尸体,陆北辰正在给她解剖。

“你在担心?”陆北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将用过的消毒纱布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顾初盯着他,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不缝针吗?其实不缝针的话,也会好。”

“但是伤口愈合比较慢,而且容易滋生细菌。”陆北辰绕到她身边,从医药箱里拿出针管,又取了支药。

她眼尖看得仔细,是麻药。

“我不想留疤…”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成了砧板上的肉了,看着类似屠夫似的陆北辰苦苦哀求,争取做最后的求生挣扎。

陆北辰将麻药吸入了针管,细细的针头朝上排了空气,看着她,笑说,“放心,我亲自给你缝,绝对不会留疤。”

“等等。”顾初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那个…尸体也有需要缝针的时候吗?”

陆北辰故作思考,“遇上碎尸案的时候。”

顾初觉得头有点晕,她无法想象到那个场面,就像是她无法预料一个法医要给活人缝针是个什么后果。

“那…”她是有点唠叨,但这个时候她总得为自己的腿能保留颜值做一番争取吧。“缝尸体和缝活人有什么区别吗?”

一定会有区别的!

可他是法医,就一定会习惯性地按照缝死人的习惯来缝她吧,怎么办?

顾初似乎看见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你得相信他啊,人家那么权威个大人物纡尊降贵地给你缝针,是你的荣幸;另一个说,说到底他又不是医生,是法医!法医!多吓人啊,他就是在把你当尸体对待呢。

“有区别。”陆北辰语气淡然,“尸体不需要打麻药,而你,需要我手里的这只麻药止痛。”

呃…

顾初噎了一下。

陆北辰见她想说又不敢说,想反抗又有点发憷的模样,忍了笑,“所以,从操作程序上看,你远比那些尸体麻烦得多。”

那就别缝了呗。

“躺下。”陆北辰命令,打算给她扎麻药了。

“不,我要看着。”她好歹也是半个外科大夫吧,万一出错了她还能及时提醒。

陆北辰睨了她一眼,最后也没勉强她,就任由她如临大敌似的盯着自己,轻声说了句,“麻药会有一点疼,忍一下。”

她当然知道会疼。

只是,真正往伤口附近推送的瞬间,还真是要了命地疼。

但很快地,麻药就上劲了,小腿周围麻酥酥的。

陆北辰十分娴熟地扎针拔针,然后准备缝合的工具,她发现他的手指异常地灵敏,不亚于一双外科大夫的手上速度,心里就犯疑了,问了句,“法医也需要学习这些吗?”

“让你失望了,我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而已。”陆北辰的回答似真似假。

顾初又紧张了,盯着他,见他拿了手术针线后马上说,“我觉得缝两针就够了。”

“多谢顾医生指导。”他说着,已然熟练下手,语气依旧轻松。

顾初感觉不到疼,甚至感觉不到针线的拉扯,再看他,缝针时眼神专注,针与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十分灵活地穿越,他使用的手术缝针很小,医用线也极细,每一针下去坚定未曾迟疑。

她就觉得邪了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