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了那家餐厅、那条散满了白玫瑰花瓣的小路,灯笼摇曳在微凉的空气中,树影婆娑,光影昏暗不明。街的对面,陆北辰孑然伫立,像是等了她许久似的。她看见了他,拼命地喊他的名字,冲着他招手。他隔着街与她对视而笑,抬步过街时,一辆车飞驰而过。

又是漫天的红,将满地的玫瑰花染得鲜艳。

她疯狂叫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可是,他再也没反应了。

很快,她陷入了黑暗之中,拼命地找寻。突然,有只男人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脸上,掌心冰凉,却是他的气息。她再次叫着他的名字,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连同他的脸都匿藏在幽暗之中。

她拼命拉扯着他,试图看见他的脸。

于是,他的脸就穿过黑暗暴露在她眼前,她骇然。

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血液染红了她的手指。他看着她,破损的颜容之下,那双眼暗如曜石。他冲着她伸手,用嘶哑的嗓音说了句,“我回来了。”

“啊!”顾初把自己喊醒,蓦地睁眼。

梦中的那张脸不见了,只有窗外微亮的光闯了进来,地板微折了亮,清晨的风跃进房间时将风铃声撞得细碎。

睡裙被冷汗打湿,顾初在床上像木头似的僵直了许久才坐了起来,脸埋于手掌之中,肩头微颤。

顾思比她晚起些,趿拉着拖鞋打着哈欠进了餐厅,见她脸色煞白着实吓了一跳,坐下来问,“又做梦了?”

顾初点点头,没跟她描述梦境的可怕。

“今天你难得休息,跟我出去逛逛吧。”顾思倒了两杯牛奶,一杯递给了她,“你就是天天跟病人打交道,受了影响。”

顾初接过牛奶,“胡说。”

顾思笑嘻嘻的,“从唯物角度解释,就是你平时工作压力过大,睡眠不好多梦很正常;从唯心角度解释呢问题就大了,但凡病人身上的阴气都重,就会招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正所谓负面情绪滋生暗鬼,你是医生,每天都会带着暗鬼回家。”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学校的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顾初喝了口牛奶,将煎蛋切成了菱形块,一点一点往嘴里填。

“想象丰富才能更加充分理解生命的真谛嘛。”顾思叼着一块吐司,神秘兮兮地看向她,“姐,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但临死的时候可是千奇百怪的。”

顾初挑眉看着她,“年龄不大,想得问题倒是挺复杂。”

“这不是我想的问题,是一位名叫奇怪的艺术家,他认为人生有百态,人死亦有百态。”

“他叫奇怪是挺奇怪的,但他的观点并不奇怪。”顾初慢悠悠地吃着鸡蛋,说,“在医院,或在殡仪馆里,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指在人死之前的那一瞬间,就那么短短几秒钟所表现出的情感是最真实的。”顾思解释给她听,“而这位叫奇怪的艺术家就是专门捕捉人在死亡前几秒钟的神情状态。”

顾初摇摇头,“真不理解你们这些学艺术的。”

“表达艺术的方式有很多种,为艺术献身的人也大有人在。”顾思两眼放光,“这位艺术家曾经以一场‘死亡’为主题蜡像展红极一时,一下子就窜到了一线艺术家的行列,但后来他就销声匿迹了,多年不出作品,大家也就渐渐把他遗忘了,直到今年他终于复出,带着新作品重新杀回了艺术界。”

“蜡像师?”顾初品着这三个字,总觉得怪怪的。

“奇怪的蜡像可是当年出了名的,听说足可以以假乱真,圈内的人都说,如果他的蜡像和一个真人站在一起,哪怕是近看,一时间都不会察觉有一具是蜡像。”顾思说完,拿过手机啪嗒啪嗒搜索了一番,然后递给顾初,“你看。”

顾初擦了一下手,接过手机看了看。

是一场规模不小的蜡像展,展出只有三天。宣传画上全都是闭着眼睛的一群人,只有两个身穿西装的人是睁着眼的,却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站着的男人盈盈而笑,坐着的男人面容沉静不苟言笑。宣传画以暗沉的色调为主,深咖色的主题却十分显眼:忆。

蜡像展的主题很简单,可顾初总能透过简单的这么一个字品出怪异的感觉来。

雕像师的名字写在最下方,没有过多的个人宣传资料,也跟这主题似的简洁:奇怪。

“宣传画上是两个人,双胞胎?奇怪是其中的一个还是说这俩兄弟是一个组合?”顾初好奇地问。

顾思笑得前仰后合,顾初不解地看着她。

“雕像师是一个人,另一个是蜡像。”顾思抿着唇笑,故意考她的眼力,“姐,你觉得这两个哪一个是蜡像?”

顾初好笑地看着她,“你让我通过宣传画上判断?开玩笑,照片都可以PS的,一头猪都能P成潘安。”

“他本人的蜡像是真实存在的,这就是现场拍的照片。”顾思点了点宣传画,“料你也没这眼力。”

顾初一把按住了她的手,“激将法是吧?行,待我好生看看。”

她又仔细看了宣传画,很快,点了点,“坐着的这个,面无表情眼神呆愣,一看就是蜡像。”

顾思扑哧乐了,顾初见状愕然,“不会是站着的这个吧?”

“当然!”顾思将宣传画放大,“刚刚我就说了,奇怪的蜡像是可以以假乱真的。”

“怎么可能?”顾初震惊,仔细打量着画中笑盈盈的男人,“这分明就是个活人啊。”

顾思轻轻拉住她的手,“所以,神奇吧。姐,今天你陪我去看蜡像展呗,这位艺术家蛰伏了这么多年,我想这次的秀展肯定会令人大开眼界的。”

就算顾思不说这话顾初也想去看看了,对于这位名叫奇怪的蜡像师,她的确感到奇怪。

——

令顾初没想到的是,这个主题为“忆”的蜡像展竟开在了偏郊之地,现如今,别说是有名气的艺术家了,就连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后辈都会选择在最繁华的市区亮相自己的秀展,这位奇怪的做法还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更令她没想到的是,竟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秀展。

林木间停了不少车,大多数竟都是十分高档的私家车,可以看得出前来观展的人都是有一定经济基础的。顾初下了车,第一眼就瞥见了不远处那幢通体黑色的房子。

房子的外形很奇怪,更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的物体杵在草坪之间,周遭都是林木,就这么一个建筑遗世独立的。这种构造看不出能有几层,只能从高矮上判断三层楼高的样子。

有人陆陆续续地来,也有人陆陆续续地出。

进去的人都抱着一脸的好奇和期待,出来的人都连连称其和感叹。这使得顾初和顾思更加跃跃欲试了。

391一闪而过的身影

走近建筑物才发现,进口是极小的,奢华的建筑体独独配了个只有半人高的入口,大家进入都需要猫着腰,十分离奇。

入口处站了两名侍应生打扮的人,西装革履甚是英挺。

顾初瞧了瞧入口处,百思不得其解,看向其中一名侍应生,问,“入口只有这么一个?”

却没有听见回答。

“哎你——”顾初刚要谴责其服务态度怠慢,却在仔细打量侍应生后惊恐“啊”了声。顾思凑上前一看,也惊呆了,半晌后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叹道,“天哪,这两个人竟是蜡像!看来所言非虚啊。”

顾初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双眼,用力眨了眨,脸上前,近乎都快跟蜡像贴上了,才真的确定原来真是蜡像。可这两个蜡像所传递给外界的视觉感太过逼真,肤色、神情、动作甚至是眼神,有阳光偏移过来时,蜡像的双眼就如人眼似的熠熠生辉。不知怎的,她觉得后背嗖嗖冒凉风,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回头看顾思,顾思给了她一个“看吧,我没说错”的眼神。

有其他参展的人也发现这两人是蜡像,纷纷上前围观,啧啧称奇。

“走啦。”顾思已是迫不及待,挎上她的胳膊就将她拉走。

顾初猫着腰进门,埋怨了句,“这位蜡像师的品味也真够奇怪的。”

岂料话还没凉透,顾初就噎住了。进了门,里面竟豁然开朗。

内部虽也是以深色系为主,但有数不尽的星灯交错,丰富了视线。展厅后现代艺术气息极强,以钢筋都市为背景,充塞着这足以千平以上的面积。

顾初没来之前,在脑海中构想的画面无非就像是杜莎夫人蜡像馆的模样,再或者像明珠塔下展示老上海风情的蜡像厅。但置身其中她才知道自己错了,这里不是蜡像技术的展示,更像是对死亡的重新诠释。

偌大的展厅,空中交错间或是浮云或是棺椁。

一个个的人就躺在浮云或棺椁之内。

场馆内有飘渺的歌声隐隐而来,似天籁,又似颂歌,从天而降,说不出的圣洁。

一直张罗着要来看新鲜的顾思下意识地攥紧了顾初的手,压低了嗓音说,“姐,你有没有觉得咱们不像是来观展的。”

顾初硬着头皮,“不是来观展的是来干什么的?”

顾思四周张望,声音更小,“我觉得,咱们像是来参加葬礼的…”

“张罗要来的是你,现在害怕的也是你。”顾初低声呵斥。

“谁能想到这里这么诡异啊。”

是诡异。

不消顾思提醒,在刚进门的时候顾初就感觉得到了。

她知道云朵之上或棺椁之中躺着的人一定就是蜡像,可总觉得入眼的就是活生生的人。蜡像展展出的主题是“忆”,在入门的展会介绍资料中有对主题的解释:人一脚踏进鬼门关时,总会有那么几秒钟快速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临死前那一刻面露的表情,就是你这一生之中最难忘之事的反射。

蜡像师在最后一句写道:人活一世,撒谎不计其数,相信我,我们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才是最真实的。

顾初搓了搓胳膊,她见过死人,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人在临死的前一刻还真是神情各异,痛苦、惊恐、平静…可如果将这些表情以蜡像的方式表现出来就倍觉怪异。

她由衷地赞叹这位蜡像大师的精湛手艺,仔细瞧着蜡像的脸颊,眼角眉梢间的褶皱都做得极为细腻,人要表达情感,最直接的莫过于双眼。这里的蜡像,但凡是睁着眼睛的,那双眼都似真人,这也是导致以假乱真的重要原因。

“思思。”她低声唤道,“咱俩来了这么久了,怎么没见到那位叫奇怪的蜡像师呢?”

沿途的墙壁会有一些关于作者过往作品的照片,还有作者的履历,但就是没看见作者本人。按理说一场精心准备的秀展,作者本人都会亲临现场为大家解惑答疑,这位奇怪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顾思四处张望,半晌后摇头,“越是大艺术家吧脾气就越怪,谁知道他最后能以什么方式跟大家见面呢。”

话倒是不假,有些艺术家的脾气是常人不能理解的。

展馆的面积不小,再加上如此栩栩如生的蜡像,如果细细琢磨其表情,两人花了近半小时还没走完展馆的一半,后来顾初不由敬佩起这位脾气古怪的蜡像师了,因为她发现,看过了这么多的蜡像,在神情上竟没有一个重复的。也直到看了这场秀展她才知道,原来人的微表情会这么多。

入了拐角,有的蜡像入墙,各种死亡前狰狞的神态,顾初看得愈发不舒服,她是跟陆北辰出过案发现场的,这一区域的蜡像表情都像是遭受到了巨大的恐惧似的,面部神情扭曲,瞳孔长大,很显然是临死之前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可同样是惊恐系列,这个蜡像师竟也能做出千奇百怪的受惊神情来。

顾初努力压下不舒服的感觉,拼命告诉自己,这些都是蜡像,都是假的。

墙壁镶有菱形水晶,以茶色为主,光线落在晶面上,会晃出来往的人影,顾初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蜡像上,直到,一道颀长的男人身影在晶面上一闪而过。

顾初不知怎的就捕捉到了那道身影,怔了片刻,蓦地回头。

这个区域的观展客人不少,来往的身影干扰了她的视线,那个男人的背影离她愈发地远。顾初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怦怦地乱跳。

她穿过人群去追那道身影,那道身影陷入光影之中,似梦境般的不真实。

北辰!

是陆北辰!

顾初情急之下差点叫出声,身旁有蜡像还有真人,似真似假间阻扰了她的脚步。等她追到下一个区域拐角时,那道身影竟不见了。

“陆北辰!”她急得大喊了一嗓子。

类似这种秀展都会很安静,有音乐也不会吵闹,来观展的人也很遵守秩序,所以,顾初情急之下吼出的这嗓子骤然打破了静谧的环境,周遭人纷纷被吓了一跳,扭头盯着她,那些眼神像是在看着一名神经患者似的。

顾初压根就顾不上那么多,盯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她全场奔跑寻找,焦急地四处张望。

北辰…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心口直突突。

那道身影消失不见了,她近乎崩溃,终究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