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是一个好故事,”洛泽苦笑:“我嘴拙,说不出好听的话。当时,画家为了画出真的在水中的效果,为了那些波纹,为了那些光影,为了他所谓的灵感,他在家里造了一个大玻璃池,将妻子关在了里面。他的妻子,躺在池里,像一尾溺水了的美人鱼,乌黑的长发铺在水面上,四处飘荡,无根可依,而他却在一边,心安理得地细细临摹。”

听得月见打了个寒颤,这个时候的洛泽,很像洛克,阴冷,可怕。

顿了顿,察觉到这话题沉重,洛泽又说:“其实,洛克比我会说话,也比我风趣,讨女孩子喜欢。”

那是洛泽第一次正面提到弟弟。

月见从一边衣帽架上取过长袍,披在身上,随意打了个结,向他款款走来。

他卧室的工作间是有窗户的,窗外月色正好,她披一件银白色的真丝睡袍,黑发又长又亮泽,被月色熏染,如同月光女神。

她,全身散发出淡淡的月辉。

洛泽凝视着她,犹如魔怔。他知道,只要是她,他逃不过。

他愿对她,和盘托出。

“那晚,他给了你一杯红糖水,是吗?”洛泽动了动嘴唇,说出来的话轻如月色,又浅又淡,没有情绪。

但月见听出了他话里的不自信。已经走到了他身旁,她轻柔地蹲了下来,然后跪在他身旁,头轻轻地枕到了他的大腿上,脸贴着他熨帖得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裤。

他总是酷爱黑色。仿佛那样,就能将他包裹起来。其实他才是缺乏安全感的那一个。

“有什么事,是让你为难和难以启齿的吗,洛泽?”月见侧了侧脸,抬起眼来看他:“那晚的事,你都知道了。”

洛泽说:“是洛克后来告诉我,在你不舒服时,记得给你一杯红糖水。”顿了顿,又说:“其实,他对你,也很温柔。”

月见站了起来,坐在他身边,双手握着他的一对修长洁白的手,他的手宽大,掌心厚,有茧子,十指修长。掌心厚的人,内心其实非常柔软,她说了别的话来:“相书上云:‘掌厚之人,心肠宽厚。’”

洛泽顿了顿,居然笑了:“你还看相书?”

气氛一时活跃起来,那些阴郁的浓雾,好像浅淡了下去。月见探头看了眼窗外,乌云过去,月亮又出来了。

“你的书柜里放有,你自己不知道吗?”

洛泽一顿,说:“那是洛克的书。”

乌云又挡住了月亮,室内变得昏暗起来。

又绕回了刚才的话题。

月见这一次没有回避。“洛克对于我而言不重要,他不过是你的一部分,洛泽,正视他。他是你分裂出来的影子而已。”

“但是,你根本不知道他会出来的原因!”洛泽有些烦躁,甚至因为神经质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这是月见头一次看到他这一面。脆弱,易折。

洛克被洛泽分裂出来的原因,就是关键。

月见又看了他一眼,尽管很想知道真正的源头,更想走进洛泽的内心。但,不是现在。现在的洛泽,很不稳定,隐隐处于失控的边缘,这点应该是受了洛克的影响。

“我头很痛。”洛泽突然就抱住了头,将脸压进了膝盖里。

是两个“他”在作斗争了。月见都懂得。

这一场争斗,犹如撕裂。

忽然,洛泽直直地站了起来,手按动沙发后、墙壁上的某一个点,整堵墙突然就翻转了过来。

月见将情绪控制得很好,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安静地等待他。

或许是她的安静感染了洛泽,他渐渐平静下来。“看一看吧。”他说。

那堵墙已经变了个样,挂着一副画。就是刚才洛泽提到了《Ophelia》。是她早几天才从艺术杂志里看到过的,原来是几经周折,从泰特美术馆里搬到了这里。

“洛克与馆长有交情,馆长特许他可以拥有该画三年时间。这幅画,在蓝斯艺术廊展出过。严格说来,是属于洛克的,在三年时间里。现在时间快到了,我要替洛克将它送回英国。”洛泽说。

洛泽不会说无用的废话。月见敏感,觉得这幅画很不祥,点了点头,说:“你觉得洛克为什么选了它?”

“或许,他不愿那个人也变成奥菲利娅。”洛泽低喃,见她蹙眉,又说:“奥菲利娅代表‘死亡’、‘绝望’、‘不被期待的爱’,而你觉得是哪一种?”

月见沉吟:“我不知道洛克的过去。但你说,他很会说话。很讨人欢喜。我想,他应该是个比你更开朗的人。可他却收藏这幅画,这么忧郁的画……”

“那段时光,洛克很抑郁。”洛泽说:“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

月见忽然就闭上了口。

洛泽没有再回答她,只顾抬头看着墙上的油画。

月见也看着那幅画。

奥菲利娅。她生前的姿容,宛如现在。头戴着各色花朵编织而成的象征活力的花环,安静地在清澈的河面上,睡着了。她的脸庞素净,她的眼睛半睁着,嘴唇微张,并不痛苦,但又好像还有未尽的话语。可更多的,像是解脱,她自尘身和肉身中解脱出来,她走向了没有忧伤的净境。

画面有一种深沉的死亡气息。深潭四周被死神点染上了哀伤的氛围,明明绿色代表的是生命,鲜花代表的是活力,但在画家的渲染下,草木被染上了浓艳得怪异的绿,而绿得惊慌失措的草木树叶,像绽放的鲜花一样呈现出了凋零枯萎的姿态。

一切都是活着的,一切又都死去。是有多绝望?就如当初洛克的心境?……月见忽然明白,要想解开洛泽的心结,还是得从洛克下手。

“在繁星沉睡的宁静而黝黑的的水面上

白色的奥菲利娅漂浮着象一朵大百合花,

躺在她修长的纱巾里极缓地漂游……

--远远林中传来猎人的号角。

已有一千多年了,忧郁的奥菲利娅

如白色幽灵淌过这黑色长河;

已有一千多年,她温柔的疯狂

在晚风中低吟她的情歌。

微风吻着她的yu.fang,把她的长纱巾

散成花冠,水波软软地把它晃动;

轻颤的柳条在她肩头垂泣,

芦苇倾泻在她梦幻般的宽阔天庭上。

折断的柳条围绕她长吁短叹;

她有惊醒昏睡的桤木上的鸟巢,

里面逸出一阵翅膀的轻颤:

--金子般的星辰落下一支神秘的歌。”洛泽坐在沙发上,双手捂头,低吟着关于奥菲利娅的诗歌。

他的声音动听,像大提琴的琴弦勾动,这一刻,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他像一个安静的,充满艺术气息的精神病患。可无论是那一面的她,都叫她喜欢。

洛泽突然又站了起来,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见她长时间沉默,他猛地扯了扯项间紧缚的浅灰色领带。

“洛克喜欢的那个女孩,失踪了。”洛泽坐了下来,抱着头,又陷入了绝望的困境:“他一直在找她,但是找不到了。那个他在花园里,一见钟情的小女孩。他当时还在蛰伏行动里,但是他给我发了紧急邮件,希望我能帮助他,找回那个女孩……可是一切来不及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住在哪里……直到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了洛克所创作的雕塑里的秘密,得到了……我才知道她叫……”头突然猛烈地痛起来,痛得他抽气,脸色白得吓人,他对着空中伸出手,像要挥开什么,又像要抓住什么,他后面的话生生卡住。

月见握住他的手,很用力,告诉他,这里的一切才是真实。“我在,阿泽,我一直在。你别怕。别回到黑暗。”自那晚洛克出现,从黑暗里醒来,洛克带给她的感觉就是黑暗、深沉、抑郁与渴望,她隐约感觉到洛克在黑暗与光明里游走的痛苦。那还是一个崩溃的边缘。同样第,她也觉得,洛克与洛泽的人格都渴望光明。

她看见,洛泽的眼睛在不断地眨动,眼珠子翻了上去,最后又回到了眼眶正中的位置,他的争斗,结束了。

洛泽缓缓移动了一下眼珠。

“你还好吗?”月见轻声询问。

“我在哪里?”洛泽陷入了迷惘。

月见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你能记起的,有多少?”

洛泽努力回想了许久,才叹道:“我和洛克在融合。我记得一部分,例如和你在做雕塑,记得提到了洛克的油画收藏和他的不快乐。其他的又记不起来了。”

见她不明白,又解释道:“刚才洛克并没有出现,一直是我;但准确的说,应该是和洛克融合了人格的另一个‘我’,那个‘我’是本我,也是最清楚所有来龙去脉的那个我。在我分裂出洛克的人格时,我最痛苦的一些回忆,我封印了起来,或者说,是‘刻意’地忘记。”

知道月见还是不明白,洛泽痛苦地抱住了头,一双手揪紧了自己的头发:“小草,我病了。我的自我认知,就是所谓的‘本我’,存在了很困难的、极端的认知障碍。已经达到了几乎无法区分自己与周围的环境的地步了。有时,我突然就清醒过来,却不知道自己曾做过什么,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了。有些人,其实我根本不认识,却以为自己认识了。”

他毫不避讳地,对她承认了他的一切。他说,他病了。

多么珍贵。

这一刻,月见察觉到,他很脆弱。非常非常脆弱。但也是最贴近她的时刻,他不再无坚不摧。

“没关系,阿泽。我会陪着你。都会过去的。”月见抱住了他。

他回抱她,“哪怕我是个病人?”

“不,你不是病人,你只是一时不小心,丢失了一些东西,忘记了一些事情而已。”月见吻了吻他眼角的淡淡的细纹。

这一刻,他是一个新生的小孩。

就在她的怀里。

第27章 《小草》

那一夜, 让俩人的心,更加贴近。

洛泽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变得, 有些离不开她了。

他依赖她, 也依恋她。

他不再赶她回自己的卧室。她任性骄纵, 是那种不受拘束的性子,见他不赶, 彻底变成了狗皮膏药。俩人同床共枕,总是相拥着清醒过来。

当他睁开眼睛, 瞧见她在偷看他的那一刻, 顿悟:原来世界是明亮的, 透明的, 像玲珑剔透的一整块水晶。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水晶纹理里的一个点、线、面,或许构成了一整个的天体系统;又或许, 都只不过是构成了人体的一种材质, 就如每一种雕塑的材质,千奇八怪, 千般变化,可最后都被塑造成了人体。但无论是哪一样, 都是美好的。

“早安。”他笑着说,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眼角纹路细细的,淡淡的, 但一条一条,她都数得清。她觉得,其实这就是幸福。

月见伸出手来,抚摸他眼角的纹路,心想:时光呵待他,他从不曾老去,每当他疲惫时,低头垂目那一刻起,他又成了那个青涩的大男孩。忧郁的脸庞能激起所有女人的保护欲,使她们迷恋他,爱慕他。

她的洛泽,是完美的。

是她先起来的,当看见他暗暗甩了甩胳膊时,月见脸就红了,不好意思得很。她昨晚,居然枕着他胳膊睡了一整晚啊!她又在那胡思乱想起来。

碰巧洛泽进洗手间刷牙,见她一脸呆呆的可爱模样,问了一句:“想什么这么入神?”

月见是没睡醒,脑子还处于没运作状态的,张口就来:“昨晚,我睡了你就好了。睡你胳膊多没意思。”

洛泽:“……”

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月见“啊”的一声捂住了脸。

洛泽:“……”怎么搞得好像是他非礼了她似的……

但想起她可爱的模样,他又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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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泽做的早餐,月见吃得很香甜。

她觉得,他真是太宠她了,就像把她当成了女儿一样宠。

嘴里还含着意大利面,她继续满嘴胡言:“将来谁当了你女儿,一定很幸福。”

洛泽看着她,莫名地就红了脸。

月见抬眼瞧他:“怎么了?你很热?”

“哦,”洛泽恢复了镇定,取来方巾对折了一下,优雅地印到了唇上。

那么风度翩翩,看得月见眼睛也忘了眨。只听他说:“哦,我想到了生女儿的前一个步骤。”顿了顿,他带了点笑看向她:“我想,那个才是最重要的步骤。”

月见:“……”

“洛泽——”

“嗯?”他的尾音挑起,性感得一塌糊涂。

“你学坏了。”月见的脸变得很红很红。

洛泽的脸也有点红,但还是含笑说道:“为你。”

她举起手来,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突然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俩人都是由衷的快活。

用过早餐,俩人又回到了工作间,继续完成雕塑工作。

月见不再需要当模特了,只是在听他讲解,每一个步骤。

她聪明好学,又是真的有天赋,通常可以举一反三,学得非常快。这段时日里,每夜他替她刻骨塑身时,都会和她细说关于做雕塑的每一样学问。

他们极少在白天创作。

随着他卧室的工作间的那道暗门关上,俩人又像回到了真空的状态。

不过这次又有些不同,洛泽听见了声音。有青丝雀的啼叫,婉转悦耳,声音轻而脆,又软又糯,还娇娇的,就像她的声音。

洛泽转过头来,原来是那盏小小的窗户没有关上。风过,传来了沙沙的叶子声响。日光晃开,形成了浪,一浪一浪地堆积在墙头,如卷起千堆雪。

他听见了一切的声音,生命的号角。

整间工作间,变得“活”了起来。

月见知道,他创作时,喜欢绝对的安静。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窗是贴了黑膜的,一掩上,整间工作间的白炽灯瞬间亮了数倍。

“小鸟的叫声很动听。”洛泽说。

月见黑润润的眼睛跃动起耀眼的光,只是:“哎”了一声,又替他将窗户推开了。

《小草》的雕塑已基本完成,洛泽在做最后的润色,然后送去窑炉进行焙烧。

月见在一堆湿润的赤泥上练刀法,然后随意问道:“最近你很空嘛,连白天都不用去集团上班了。”

洛泽哼笑了一句,答:“这世上还有职业经理人的。”

“就等于把集团基本事宜都交给专人打理,让程庭和几个副总协助与监督,你就在背后做幕后操纵?”

“基本上是。引入职业经理人制度,可以替我减轻大部分的工作量。职业经纪人是亚洲区兼欧洲区的执行总裁。我做董事主席,退居幕后就可以了。当然,一些决策上的大事,还是由我做决定。”洛泽耐心自细地解释了一遍。

看见她挥着小刻刀在那横一刀,竖一刀的,也颇为有趣。于是停下了手中工具,欣赏她的刻刀技法。

她在一块接近长方形的,30厘米x42厘米x18厘米的赤泥上做绘画,看似随意,其实每一刀下去,都很有章法。无可否认,他已经教了她两三个月,可是这不是两三个月就可以形成的功力。做一件雕塑,哪有如此简单。

洛泽眯了眯眼。忽然就想起了司玉致,那个男人,也是一个艺术家,难道是他教的?只要一想起那个颠倒众生的男人,心里就发闷。他“哐当”一声扔下工具,三步并做一步,猛地走到她跟前。

月见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拦腰一抱,直接压到了地毯上,狠狠地亲了起来。

赤泥、白泥,黏到了彼此的身上,他的手一路点火,点到哪,她的身上就是一道道的白泥,她不甘示弱,一个翻身,qi到了他身上,下巴伏低,唇咬在了他喉结上,手碰到他衣衫,被衬衣扣子阻隔,她用力一扯,扣子全数掉落地上,叮叮咚咚,声音里有种摧枯拉朽的味道,像火药,已经闻到了火的味道,只差点燃那根引线。

他的身上,是她抹上去的赤泥。处处斑驳。

扣子散了一地,衬衣被扯开,他精瘦的身体,雪白的肌肤,强壮的骨骼一一展现。月见看着,只觉得自己红了眼睛,而他被她压制,一动不动。

只要他想,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她哭着求饶。可是他不舍得。

见她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蓦地,他笑了一声,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脸,将一道白泥蹭到了她的脸上,说:“和你做,一定很刺激。”

月见脸红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她昂了昂首,俯视他:“那你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