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声如流泄而过的水淙从她耳畔叮咚滑过,和她时常听的乐鸣琛十指下淌过的那种磅礴的节奏不同。

程梨后背贴靠在靠近偏门的走廊墙上,琢磨这应该出自她素未谋面只见过照片的舅舅乐巡,今晚32号里宴会的主人公。

她靠了会儿吸了口气,就一点点往灯光亮如昼的客厅挪。

这道长廊还没走几步,乐鸣琛修长的身影,出现在程梨视野尽头。

乐鸣琛的眸光和长廊的光一样暗。

程梨向他靠近,不自觉地绷直了背。

“过会儿跟你算账,先过来认个人”,乐鸣琛扫了眼她的着装,指在眉心一摁,“不像样儿”。

程梨跟在他身后走过去。

乐鸣琛领着她径直走到客厅的钢琴旁。

适才弹琴的乐巡靠在琴架上,看着她。

程梨喊:“舅舅。”

乐巡笑,虽然年轻,但带着长辈惯有的慈眉善目:“很漂亮。”

程梨细而长的眸子微眯,带着戒备。

她本能的不喜欢这个词。

这在她心里和祸水挂钩。

随后乐巡闪身,将他身后那个人让了出来。

程梨的视线随即撞上一个男人厚实的肩,而后是斯文的脸,头顶吊灯的光线打在对方鼻梁上,扫出他鼻翼一小片阴影。

站在程梨身侧的乐鸣琛此时开口介绍:“方式,方先生。这是程梨。”

程梨站着没动,隔了两秒,说:“方先生,晚上好。”

这话初听没毛病,细听每个字都有问题。

乐鸣琛嘶了声,视线斜压,剐了程梨一眼:“叫叔叔。”

程梨心里骂娘,她都一把年纪了,万一她叫叔叔对方自认是哥哥辈的,那不是更难堪。

好在那个叫方式的男人示意无碍,并从口袋里摸了张名片递给程梨。

他指骨长,程梨看了眼,规规矩矩地接过,余光还扫了眼外公乐鸣琛。

金属名片硬而凉,方式两个字凸起,程梨指腹摸上去,有种磨砂感。

名片上只有这两个字,和一个邮箱。

程梨从名片上抬头,再度看向方式,他正迎着她探究的目光笑。

程梨立马别开眼,听到乐鸣琛说:“方叔叔是你舅舅的朋友,明年你考美院,需要人指导,接下来这半年,他是你的老师。”

***

次日是大休的周末,程梨一早先从房间里摸出来,又摸到院墙外。

刚松了口气,听到身侧一声喇叭响。

程梨下意识地像个猴子一样想去抱路边的树,一侧身发现是她草木皆兵想多了,就是辆过路车。

她皱着眉掏出手机,上面有一大早发小程鹿鸣发来的短讯:“这周别回来了,我去替你问问。”

程梨想拒绝:“我本来也闲着。”

程鹿鸣仍旧劝她:“真有消息他们会通知你的,这样问了真得不等于白问?”

程梨扣在屏幕边的手不动了。

可能是白问,但总得做些什么。

真有消息,对方通知的第一人会是乐海音,哪里会是她。

不过她还是听了程鹿鸣的建议,回他:“那好,我不去了。”

**

多年前,钢琴家乐鸣琛的女儿乐海音私自跟随她的老师,青年画家程渠离家西下。

不久,程梨出生。

十多年后,程渠带着程梨在自驾写生的路上在沙漠旁的公路上遭遇车祸。

神智尚清醒的程渠从车内爬出去求救,自此失踪,生死不明。

又两年,乐海音将从车祸中幸存的程梨扔出家门。

乐鸣琛发善心,将叛离家门的女儿乐海音生的程梨,弄回了北京。

**

程渠在哪里,是生是死,是横亘在程梨脑中最重要的急需答案的问题。

因为乐海音好像觉得…程渠是被她干掉了一样。

过去程梨理解不了,现在程梨觉得乐海音是病急乱投医。

人失踪了,总得需要个理由。

她近水楼台,就被乐海音拿来怨一怨。

乐海音琢磨久了,好像还真当真了。

**

已经从家里出来了,程梨不会再倒回去。

走到山下,公交站牌上写着线路的起止和终点名:乐山——蝉鸣寺。

程梨看了眼,决定去这个最远的终点站。

**

师出同门的甘霖陪着任西安到寺庙报道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的时候,看着寺庙高挂正中的门扁上带着的“佛光普照”,眼角一抽。

甘霖扯扯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任西安的胳膊:“哥,不然回去再求求郑指?”

任西安看着甘霖,秋阳跌落满他身后的石板,他开口声音懒散,轻描淡写:“求,我错了?”

甘霖听他这懒洋洋的声音,觉得说什么都白搭。

任西安将手中拎的包带塞进牙缝间咬紧,双手撤出来摸向甘霖颈后。

甘霖老实站着,任西安将他的衬衫衣领揪出来,理了理,拍了拍,见皱巴巴的衣领板正了,告诉他:“你回去吧。”

甘霖:“郑指让我送你进去。”

任西安斜他,脸色沉下去:“不用。”

甘霖:“还有一叠表格要给大师傅。”

任西安伸出手:“给我。”

甘霖摇头:“不行,万一你随手扔进垃圾桶呢?”

任西安嘿了声:“你学坏了啊,哥哥我是那样儿的人吗?”

甘霖点头:“真是。哥你进去好好听师傅话,争取早点儿出来回队里。”

任西安乐了,要笑不笑地盯着甘霖:“滚,进监狱改造前,罪犯们才听这种屁鸡汤。”

甘霖:“你也别一时冲动。”

任西安唇角勾起个戏谑而玩味的笑:“哥冲动还能怎么着,拆了这庙不成?”

甘霖抿唇,很严肃认真地嘱咐他:“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别突然突发奇想真皈依佛门。”

任西安唇畔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甘霖赶在他像掌心拍球一样拍他前,撒腿跑在前面。

他走了,任西安抬头看了眼这个未来一段时间内他要待得地方,骂了声又单手插兜单手拎包潇潇洒洒报到去了。

第16章 暴力美学

甘霖跑得不算远,过了山门便停下等任西安。

山门后列着两排翠柏苍松,几抹苍翠后,是成列的肃穆碑林。再往外,则是叶片泛黄的枫,树枝绰约低垂,间或在石板路上撒下零星落叶。

往前,则是层层石阶。

石阶尽头,是蝉鸣寺红墙绿瓦的正天殿,重檐微翘,斗拱彩绘。

殿侧的小路旁放着几口汪了碧色深水的石缸。

里面睡莲已败,只剩绿叶彰显生机,几片飘进去的落叶掺和在内,显得空间逼仄。

间或有游客结伴来往,过路时纷纷扫清隽修长的任西安一眼。

任西安跟着甘霖,转眼绕过层层叠院,进了后方的方丈室。

走这几步路,像把时间甩在了身后,穿进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到门前的时候甘霖停下来,等任西安靠到跟前。

任西安这才迟迟问他:“郑指导说给我晾这儿几天?”

甘霖看着他那张面上清冷,实则已经有些焦躁的脸,说:“没给上限。”

任西安适才无所谓的神情上勾勒出一丝冷峻,低呵:“操…冤家。”

很耳熟。

甘霖一琢磨才想起来,来之前教练郑铎也是这么说的。

冤家。

甘霖:“…”

运动员都注重竞技状态,一天不摸拍不碰球,都可能有影响。

可郑铎和总教练商议,做出把任西安扔这儿来的决定也并非一时冲动。

一向稳重的郑铎,但凡跳脚…基本都跟任西安有关。

任西安冷淡的眸光拂甘霖一眼:“把郑指交代你的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弄完抓紧走人。晚了小心哥给你捆这儿,让你看我怎么学打坐。”

甘霖应下:“哥你放心,我马上走,有雨,我不想过会儿打船回去。”

任西安看他,不耐烦地摆手:“滚滚滚。”

甘霖笑,而后跐溜一声先进了方丈室。

任西安留在外面,浑身摸来摸去,也没找到个能泄愤的东西。

他以为郑铎说说而已,没想到刚比完公开赛还真给他扔庙里来。

扔这么个热血漫和古装剧里才有的地方。

这操蛋的命。

他在这儿到底得蹲多久才能回去?

**

甘霖走后,方丈安排一个法号净空的徒弟安置任西安。

净空好奇,问他:“犯什么错了,我进门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这样…见运动员往这儿奔的?”

任西安先回答他前半句:“我教练是个人才。”

而后回答他后半句:“杀人。”

净空:“…”

隔了三秒,净空以一种怀疑他某方面有问题的眼神看着他。

任西安痞笑:“未遂。”

他真不觉得他有错。

不知道为什么郑铎上纲上线给他弄这儿来,一副要废了他的架势。

刚结束的公开赛里。

任西安辛辛苦苦热身练习许久,临上场时,对方突然弃权。

他不战而胜。

比赛就那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