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怀胎十月,到呱呱落地,再到如今活泼可爱,知冷知暖的,明月从来没离开过他们。

当年听孙教练说能把阿英转成城镇户口,又能享受国家给的福利待遇,他们觉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把阿英送到少体校去了。

可是这些年过来,每到节下,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总有个位子是空着的,身为母亲,个中滋味,无处言说。

一年中难得回家一两次,问阿英训练苦不苦,她也总是报喜不报忧,说“不辛苦”、“难不倒我”。

阿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阿海是男人,心比较粗,所以都没有注意,然而她这个做阿妈的,却很难不注意到女儿藏在衣袖下头的绷带和淤青。

孟英却从来未曾说过只言半语,惟独在十四岁初-潮时候,回家来露出过一次软弱的表情,躺在床上说:“阿妈,我肚子疼得厉害。”

她记得她当时坐在女儿床边,拿冬天用的铜汤婆子筹了热水,裹在毛巾里给阿英焐肚子,一边扭过头去,偷偷把眼泪擦干。

她是靠海人家的女儿,又嫁给靠海吃海的人家,怎么会不晓得这中间的痛苦折磨?她自己做姑娘的时候,在家里汲水做饭洗衣,大冬天也不例外,等到来潮,从经期前就开始下-腹隐隐作痛,期中更是经常痛得直冒冷汗,面如金纸,嘴唇发青。

请村里的老阿嬷看了,只说是着了凉,身体虚寒,少碰凉水就好。

而阿英,是要整个身体都在浸在冰凉的水里的,怎么可能不受寒凉?

也不过就那一次,往后再问她,她都说没事了,少体校的校医给了她药吃,已经不要紧了。

阿妈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女儿吃的是什么药,但总是不放心的。

如今,要让明月也经历这样的艰苦么?

阿妈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孟海搂过阿妈来,把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的肩窝,“你要是舍不得,那就不让明月去,我们家出一个奥运选手,已经很不得了了。要是再出一个,阿雄阿妈回去要扎草人了。”

阿妈笑不出来,“我怕明月以后知道我们的决定,会怨我们。”

孟海沉默。

是啊,明月会不会怨他们,自作主张,剥夺了她像阿英一样的机会呢?

“不是还有好几天时间么?我们再好好考虑考虑,先不忙做决定。”他紧一紧手,“明月精乖得很,你明早要是顶着一副没睡好的面孔出门,她会担心的。”

阿妈这才在阿爸胸前慢慢睡去。

明月并不晓得阿爸阿妈心里的犹豫纠结,她觉得这几天真是再快活没有。

姐姐孟英难得有个十天长的假期,两姐妹可以凑在一起不停讲悄悄话。

放了学明月做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到村中心的老年活动室去找姐姐孟英,离得老远就看见在那棵古老的沉水樟树下头,围着一群人。

明月跑过去一看,正是村里的老阿伯和休渔中的阿叔阿伯们在观棋,棋手是村长和——林渊?

坐在一边青石花坛上的孟英朝明月招手,“明月,这里!”

明月轻轻一跃,跳坐在花坛上。

孟英递过一包炒得香喷喷的葵花子来,“喏,阿钟婶给我的。”

明月笑嘻嘻抓过一把来,朝着花坛下头围成一圈观棋的人群努嘴,“村长怎么和林渊下起棋的?”

村长下得一手臭棋,村里人都知道的。

孟英同妹妹咬耳朵,“和奥运冠军下棋,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事。”

明月笑起来。她简直可以想像村长正在和人对弈,看见林渊从招待所里出来,小眼睛光芒大炽,厚手掌一招:“小伙子,来下盘棋!”的情形。

“林渊不会输吧?”明月问,如果让村长赢了棋,那还了得?以后逢年过节都要听他吹嘘他曾经赢过奥运冠军的事迹了。

孟英向明月眨眼睛,“少体校几乎没有娱乐活动,他们男生在宿舍里,没事就是下下棋看看书。”

明月听了嘿嘿直笑:那村长岂不是输定了?

孟英也微笑:你看着罢。

果然没一会儿,围观的人群发出“轰”的一声,然后只见村长大力拍了拍林渊肩膀:“小伙子,年轻有为啊!”

林渊好脾气地笑一笑,站起来向村长道别,从人群里脱身,走到花坛前头,看见孟家两姐妹坐在花坛上,状极悠闲,笑起来,“小地主,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介绍给我啊?”

“带你去看我家的青蛤养殖场,好不好啊?”明月跳下花坛,留意到自己只有林渊齐胸高,姐姐孟英却有他肩膀那么高。

林渊自然而然地摸一摸明月头顶,“好呀,麻烦你们做向导了。”

孟英也从花坛上跳下来,抿嘴微笑。

三个人慢悠悠从村里往滩涂而去。

沉水樟树后头,转出个少年来,凝望着他们的背影。

忽而一只手揪住少年的耳朵,用力往反方向拉他。

“阿雄,我要告诉阿妈,你喜欢孟英!”年纪小一点的少年挤眉弄眼。

孟雄一把拍开弟弟的手,“当心我揍你,阿伟。”

孟伟有恃无恐地吐舌头,“阿妈不喜欢孟英,你别想了!”

孟雄有些黯然。

“而且我看孟英喜欢的是那个城里来的。”孟伟雪上加霜地说。

孟雄垂睫,是啊,人家是城里来的,是奥运冠军…

倏忽又扬睫,回首望着孟英远去的背影,也许有一天,当他也成为奥运冠军的时候,孟英的视线,会在他身上,多停留片刻罢?

明月和孟英带着林渊到自家滩涂上,去看青蛤养殖场。

从竖在滩涂周围的防盗防逃网的网眼里望进去,退潮后的滩面上有一个个椭圆形小孔,明月指着那些孔洞对林渊说:“喏,那些就是青蛤的洞-穴。现在是夏天,它们钻-洞钻得比较浅,到了冬天会钻得更深些。”

林渊认真听明月讲解,不时提问。

多久才会成熟?喂它们吃什么?销路好不好?

明月一一回答。

林渊不敢小觑明月,对孟英说,“你妹妹真厉害,什么都懂。”

孟英与有荣焉,“我家明月三岁开始认字,四岁就进了小学,读书读得非常好,年年得第一呢。”

林渊“哗”一声,“天才少女!”

明月摆手,“没有没有,你问的我正好查过资料,所以知道。”

“她从小喜欢什么,就会很认真地潜心去学。”孟英替妹妹觉得骄傲。

“那——你喜欢游泳和跳水吗?”林渊想一想,徐徐问。

明月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喜欢!”

午后的阳光照在三人身上,在滩涂上留下短短的影子,命运从上面静静碾过…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每天大家给我的留言,是我写文最幸福的时刻,谢谢大家~

我会努力更新的!

16

16、第15章 新的旅程 ...

隔了两天,吃过晚饭,阿妈和阿嬷合力将饭桌收拾干净,阿爸清了清喉咙,“阿英,明月,今天我们家里开个小会。”

孟英明月正头挨着头,商量明天乘阿爸的小货车去镇上赶集,闻言齐齐抬起头来。

被两个女儿四道清澈如水般的眸光一望,孟海不由得感慨万千。

一转眼阿英都十五岁,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明月也已经脱去一身婴儿肥,一点点显出日后清丽的雏形。

孟海望了一眼阿妈,阿妈轻轻颌首,他向两个女儿招手,“来,到阿爸阿妈跟前来。”

孟英明月对视一眼,携手走到阿爸面前。

孟海斟酌片刻,说:“明月,孙教练前几天来吃饭的时候,说起来,觉得你是棵好苗子,想选你进少体校读书。”

明月诧异地张大了嘴,半晌不能言语,好一会才问:“真的吗?”

家里已经有姐姐入选奥运会国家对集训大名单,这在村里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她以姐姐为荣,自己努力读书,想做一个不逊色于姐姐的人。

但是,幼时哭着拽住姐姐不肯放手,吵着要和姐姐一起进城去的小女孩,终归渐渐长大,知道有时候并不是每个愿望都能实现,她也许永远没办法像姐姐一样,到城里读书训练比赛。

然而此时此刻,阿爸忽然对她说孙教练想选她去少体校读书,明月不是不意外的。

“你想去吗,明月?”孟海问眼里闪过诧异,终是慢慢化为惊喜颜色的小女儿。

明月环视堂屋里假装自己很忙,不停东抹一把,西擦一下的阿妈,还有静静坐在上首,微笑注视她的阿嬷,以及轻而坚定地握住她的手的姐姐,最终将视线落在阿爸身上。

“我…”明月的脑海里,孟家村午后海边的闲逸时光,以及林渊舒展如同流光跃入大海的身影交替浮现,“我…想去!”

堂屋里有片刻静寂,随后孟海点点头,“孙教练说了,你现在才开始专业训练,年纪有些大了,可能要比其他五六岁就开始训练的选手吃更多的苦。你既然想去,阿爸阿妈也不拦着你,只是只有一条:再苦再累,不能退缩!”

明月点点头,“我知道了,阿爸。”

“好了,你们两姐妹早点去休息,明天不是还要乘阿爸的车去镇上么?”阿妈出声,赶两个女儿会房去。

待孟英明月离开堂屋,阿妈才坐进椅子里,怔忡出神。

“你要是不舍得明月,何苦给她自己选呢?”阿嬷从八仙桌上的德化瓷壶里倒了一杯闽州产的贡眉茶递给媳妇,“小孩子哪个不向往外头的世界?你让她自己选,她当然想去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了。”

外头的世界诚然丰富多彩,可是也一样充满荆棘坎坷。

而人活一世,哪有不经历一点波折的?

在阿爸阿妈身边,受了委屈吃了苦头,还有个倾诉的人,外头谁会理睬你的委屈你的死活?

但是这话说给孩子听,他们恐怕也不以为然。

总要撞个头破血流,才晓得老人所言不虚。

阿妈接过茶杯,双手捧着,仿佛要从中汲取热量般。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我怕今次拦着明月不让她去,有朝一日,她会得怨我。”

阿嬷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顾前顾后的。”阿嬷的声音不急不徐,“当年阿英去城里读书,你们虽然也犹豫过,但是最后还是心甘情愿地送阿英进城去的。如今要送明月去少体校读书,也该是一个态度,不能让阿英觉得和她当初离家时态度不一样。”

阿嬷又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阿英和明月是一样的,别伤了孩子的心。”

孟海一震,望向阿嬷,又看看妻子,点点头,“我知道了,阿妈。”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阿嬷站起身,“我回房休息去了,你和阿霞也早点睡。”

两夫妻熄了堂屋的灯,关上门,回到自己房间,洗漱上-床。

孟海拉住妻子的手,“阿霞,阿妈说得对。我们征求了明月的意见,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说让自己后悔的话。明月有这个天赋,她也喜欢,孙教练又给了机会,你就放手让她去罢。孩子难道还能在我们身边一辈子?早早晚晚是要从雏鸟长成大鹏,从窝里飞走的。”

阿妈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舍不得两个孩子都离开我到城里去。”

“傻女。”孟海伸手摸摸妻子脸颊,“现在我们进城比以前方便多了,你要是想明月,我们可以开车去城里看她。半个月一次,一个礼拜一次,随你喜欢。”

阿妈听后微笑,“我要是想天天都能看到女儿呢?”

“这有点难度,要不——我们搬到城里去住,还有可能。”孟海摸摸长出青髭的下巴,很认真地考虑起来。

“我说着玩的,阿海,你别当真!”阿妈赶紧拍孟海手臂,免得他真动脑筋,想方设法搬到城里去。

孟海却陷入沉思:这个想法,未尝不可行。

次日孟海天不亮就起床,和妻子两人去滩涂,将成熟区域的青蛤收上来,装在漏网里,用海水冲洗干净,装到大桶中,覆上帆布,合力抬到小货车后头的车斗里。

等这些工作都做完,天已经蒙蒙亮了。

两夫妻回到家里,洗手擦脸,把在滩涂上穿的连体橡胶防水裤换下来,家里其他人也已经陆续起床洗漱。

一家人一起吃过早饭,孟海到镇上去送新鲜青蛤,顺便带两个女儿去赶集。

阿妈则留在家里,整理明月的衣物,替她准备行装。

下午姐妹俩和阿爸回到家里,明月一眼看见自己房间里的淡绿色帆布包,还有坐在双层床下铺,一件件为她叠衣服的阿妈,身影莫名的寂寥。

高高兴兴和姐姐一起去赶集,买了不少小玩意回来的明月,蓦然意识到,她要离开阿爸阿妈阿嬷,独自去远方的事实,满心的欢喜,一下子就被即将分离的愁绪充塞。

“阿妈…”明月扑过去,伏在阿妈膝上。

孟英见了,悄悄退出房间,一个人拎着赶集买回来的大包小包,进了灶间。

明月到底还是小孩子呵。

想着可以到城里去,整晚高兴得睡不着觉,却忘记了,从此她将要独自生活和学习。

孟英遥遥想起自己刚刚离开阿爸阿妈,离开家人,村里的小伙伴,在城里少体校的生活。

没有朋友,操着一口被城里孩子嘲笑的乡音,休息天无处可去,只能躲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看体校发的课本,忍着眼泪给家里写一封报平安的信回去…

虽然有同村一起来的孟雄,可是毕竟男女生有别,他也有自己的困难要面对。

多亏有林渊。

孟英微笑,想起彼时那个好看的少年,在休息天对他们说:走,带你们去游乐园玩。

他们三四个大孩子,带着他们一群七、八个小孩子,乘公交车到城里的儿童游乐园玩,给他们每个人买装在玻璃瓶里的橘子味汽水喝。

那是她第一次喝汽水,一大口冲劲强烈的辣蓬蓬感觉顺着喉咙滑下肚去,顿时呛得咳嗽起来,她吓得几乎把瓶子都扔掉,忙不迭吐舌头。

城里孩子们笑起来,林渊却取出手帕来,“没关系,第一次喝是觉得很冲,慢慢喝。”

一旁其他大孩子哄笑起来,“看看,看看,就是这样所以林渊才受女孩子欢迎!都学习起来!”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觉得林渊真好。

等喝完汽水,他又领着他们一帮小萝卜头去滑滑梯,坐旋转木马…最后人手一支雪白蓬松绵软的棉花糖,踏上回宿舍的归途。

这成了她到少体校以来第一个美好的记忆。

从此以后,除了认真刻苦地训练,她的心里还多装了一个叫林渊的男孩子。

他是她艰苦残酷的训练生活中,唯一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