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想起孟家村每年五月到八月季风结束,长达三个月休渔季来。

“我们家乡每年都有休渔季,村里的大人们没有活计做,就歇在家里搓麻将,整修渔船…”

天涯点点头,“这是保护海洋渔业资源的办法。”

“只保护渔业?”明月听得出其中的分别。

“是,休渔是对渔业资源的一种保护,但并不意味着海洋生态环境同样得到保护和改善。”天涯垂睫。华国很多地方都还没有意识到对自然环境的保护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参天大树砍伐后,再不会长出来;水土被污染,历经几代都未必能恢复从前的生机…

明月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淡淡的沉重来,想一想,上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相信只要坚持,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意识到这件是的重要性。”

天涯抬眼,凝望明月,“谢谢。”

明月展颜微笑,“你打算带我来做什么?”

“游泳。”天涯也微笑。

他握紧了明月的手,再不放开,领着她走到码头尽处,有两排浸没在海水中的椅子,还有教练等在一旁。

看见他们到来,教练上前了与天涯和明月握手。“我是汤普逊,两位的浮潜教练。”

教练长着一张严肃的脸,许是因为长期在海边工作,皮肤被晒成油亮的古铜色,留着两撇看起来十分霸气的胡子,样子看起来倒像上家乡戏里的关老爷。

教练取出两套浮潜用具,交给明月与天涯,并示范给两人看,怎样穿戴和使用。

“把浮潜面镜这样…戴在眼睛和鼻子上,”教练伸手替明月正了正浮潜面镜的位置,令面镜上的硅胶群边更贴合明月的面部轮廓,“现在,用鼻子吸气。”

明月试着吸气,发现面镜紧紧贴在脸上。

“好,这副面镜很适合你。”教练又取过呼吸管示意明月咬在嘴里,反复调整位置,一边调整一边问:“这样舒服吗?觉不觉得累?”

当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他才停下来,退到一边,笑出一嘴白牙,注视天涯蹲下来,半浸在海水中,替明月戴上脚蹼。

红脸洋关公不笑倒还罢了,他一笑,明月的耳根“唰”一下就红个通透。

“我、我自己…能穿…”

他的反应,只是拍一拍她的小腿,“乖,马上就好。”

明月整个人“轰”的一下,傻在椅子上。

直到天涯自己把浮潜装备都穿戴好了,她还木楞楞坐在那里。

洋关公拍一拍天涯肩膀,小声同他咬耳朵,“不如你自己带她出海,何必要我夹在你们两人中间做菲利浦?”

天涯微笑,“你是专业教练,教起来一定比我这半吊子细致。”

汤普逊一挥手,“你当年可是考取过专业浮潜教练证书的,你当我忘记了?”

天涯只管笑,不答。

洋关公汤普逊见问不出什么来,叹息一声,“似你这样温温暾暾,追女孩子要追到何年何月?我女儿已经大到同小男朋友出门约会的年纪了,你还这样不紧不慢。”

“你没把你女儿的小男朋友吓个半死?”天涯好奇。

“她说如果我敢恐吓她男朋友,她就整个圣诞假期都不理我,去臭婆娘那里过圣诞。”洋关公耸肩,“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同那个恶妇结婚?”

天涯实在忍不住,回拍他肩膀,“因为当初你们彼此相爱。”

爱的时候,总是好的。

渐渐爱意消散,便觉得对方面目狰狞。

“…”两个男人沉默了一秒。

洋关公大抵意识到谈及前妻实在不是个好话题,遂问天涯,“什么时候请我参加你婚礼?到时可以出借我女儿做伴娘。”

天涯大笑,“现在八字尚无一撇,到时候一定通知你。”

等明月克服了稍早的害羞,接受汤普逊的指导,掌握浮潜要领以后,很快便如鱼得水,在清澈碧蓝的浅海中,与对人类毫无一点戒心的鱼群共游,悠然自得如同一条美人鱼。

汤普逊看得忍不住朝天涯竖起大拇指。

天涯点点头。

等三人返回海岸,摘下装备,看到明月脸上毫不掩饰的快乐,天涯微笑,一切任性的决定,都是值得的。

两人与汤普逊告别,返回帐篷换好衣服,骑车慢慢沿着海滨前行,将近中午才返回酒店。

明月与天涯将自行车还回酒店租车部,并肩走进酒店大堂。

忽然后侧方有个道冷凝的声音传来,“孟明月?”

明月听见这管冷冷的声音,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穿着漂移真丝长裙,戴着大大太阳帽的时髦女郎从鼻梁上慢慢摘下墨镜,露出一张雪白精致的脸来。

“邵明敏。”明月有些意外,想不到在这里遇见故人。

天涯听见邵明敏的名字,这才将注意力略从明月身上移开,睃了来人一眼。

邵明敏先是对明月的一身打扮不以为然地一笑,然后才看向站在明月身边的天涯。

土包子孟明月的男朋友,能是什么货色?!她在心里嗤笑。

可是当她看到天涯的脸,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底浮上不可置信的颜色。

十年前,她还年少,曾经参加过一次王室举办的生日宴会,宴会的主角是天海公主。她在宴会上有幸见过王储一面。

王储对每个参加宴会的适龄少女都表现得非常疏淡有礼。

她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父亲曾经隐隐约约透露过,当时那场宴会,多多少少有点为王储殿下挑选王妃的意思。而她,心里始终放着一个叫林渊的男孩子,在那场宴会里,多多少少,带了些冷眼旁观的意味。

可是想不到,十年后,她竟然在孟明月身边,看到成熟英俊的王储殿下。

天涯记得邵明敏。

他轻轻向她颌首,随后微微摇了摇头。

邵明敏即将脱口而出的“殿下”,顷刻被她咽了回去。

这时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一边翻可掌上电脑,一边搂住邵明敏,“怎么不进房间?”

“遇见了故人。”邵明敏淡淡说。

“那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了。”男人说完,在她脸颊吻一吻,自顾自离去,由始至终,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

邵明敏也想就这样一走了之,可是又不甘心白白放过明月,到底还是一咬银牙,问:“林渊呢?你和别人交往的时候,置林渊于何地?!”

说完蹬着高跟鞋甩袖而去。

明月微微一愣,随后眼里浮上淡淡的悲伤。

这么多年,她还喜欢着林渊呵。

失去所爱,与爱而不得,到底谁更痛苦?

天涯眼见明月情绪低落下来,只能伸手揽住明月肩膀,轻轻说,“走罢。”

62

62、第61章 家 ...

余下的时间里,明月游兴不浓。

天涯看得出来。他知道明月受了邵明敏那些话的影响。

天涯不打算逼迫明月,向自己倾诉。

有些心情,欲诉无从,再亲近的人,也无法与之分享,只能独自承受。

也许有一天,可以释怀的时候,付诸一笑。

在那一天来临之前,始终都会是心头的一粒砂。

“我想回家。”明月有些歉然地对天涯说。

“好,我们回家!”天涯毫不犹豫,拉起明月的手,“我们去退房,立刻就走。”

明月想说抱歉,天涯却一把勾住她肩膀,“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有假期,所以先同你约好,免得被人捷足先登。下次,带我去你生长的地方看看!”

“天涯,我…”明月想说我要读书,照顾父母,期待日新月异的科学技术能让林渊站起来,我不知道再一次任性,是什么时候。

天涯却侧脸吻一吻她脸颊,“就这么说定了!”

明月啼笑皆非。

却感动莫名。

次日下午,天涯送明月回到代尔夫特的家门口。

两人在门口道别,天涯亲吻明月额角,然后放开她。

望着她从南半球归来,被北半球寒冷冬天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天涯心里就这么一把掳了她走,从此再不放开的念头,转了又转,最终化成微笑,替她把围巾往上拉一拉,遮住口鼻,“把手伸出来。”

明月被围巾遮住口鼻,拿眼睛疑惑地望着天涯,然后伸出手来。

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只白色下角有烫金“TY”标记的信封来,交到她手里,合起她的手心,在她手背上吻一吻,“去罢。”

他的手指一点点放开,目送明月向他挥手道别,小跑着回家去的背影,消失在杂货店门后,这才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返身走向等在一旁的汽车。

有时候,分别,是为了重逢。

明月回到自家杂货店里,两个熟客正在采买奶酪同新鲜水果,看见她从外头进来,都不由得打趣,“好几天没看见你了,小月亮。和男朋友去哪里度假?”

明月微笑着同两人打招呼:“克雷恩太太,迪克太太,圣诞快乐!”

随即脱去身上的毛衣外套,转进收银台后面,轻轻拥抱一下正在替客人把咸鱼用油纸包起来的阿妈,“这里交给我罢,阿妈。”

阿妈反手拍拍她,“我应付得来,你刚回家,先上去和你阿爸还有阿渊打声招呼,休息一下。”

明月见阿妈精神和气色都不错,整个人看起来平和温暖,遂不再坚持,穿过杂货店,上楼去。

阿爸和林渊都在家,两人正在房间里下棋。

明月走近细看,爷俩竟然在走飞行棋。阿爸执红,林渊执蓝。阿爸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四架飞机统统出动。林渊略微落后,还有一架飞机停在出发点上,另一架飞机则恰好落在禁飞区里,被迫停飞一次。

卫一站在林渊轮椅后面观战,看得七情上面,双手握紧,脖子上青筋绽露。

不晓得的人,真要当他准备去拼命。

“嗨,阿爸!嗨,林渊!”明月弯腰,分别拥抱阿爸和林渊,又同卫一打招呼,“嗨,卫一!”

卫一板着脸,向明月点点头。

阿爸将自己的位子让出来给女儿,“你陪阿渊下棋,我去换你阿妈。”

明月在林渊对面坐下来,将毛衣随手搭在椅背上,问:“轮到谁了?”

“到你,我停飞一次。”林渊微笑。

明月抓起棋盘上的骰子,攥在手心里摇两摇,往棋盘上一掷,圆润的黄杨木骰子在棋盘上滴溜溜转了片刻,停下来,三点。

明月把小飞机在棋盘上向前移动三格。

轮到林渊,明月把骰子拿起来放到他手心,看着他轻轻合拢手指,手腕上下翻动数下,做了个很寻常的摇骰子的动作。

明月却猛地睁大眼睛,几乎要为这个动作而欢呼起来。

林渊松开手指,骰子掉在棋盘上,跳两跳,停在六上。他将自己在出发点上的飞机移出来。

“林渊,再扔一次。”明月把骰子又放回他手心里,随后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合拢手指,连续转动手腕。

“阿渊…”明月心里被邵明敏那两句话带起的一点点不痛快,被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弹得四散无踪,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这个在寻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毫无难度的动作,对于林渊来说,却是从他车祸瘫痪以来,做过的最复杂最连续的动作,足以叫明月为之热泪盈眶。

“别哭,明月。”林渊微笑,“看,这是最好的圣诞礼物。”

明月大力点头。

是是是!这是最好的礼物!

“什么时候的事?”明月顾不上下棋,高兴地问。

卫一哼了一声,“就是你出去玩这两天发生的事。”

明月歉然,“对不起…”

林渊控制轮椅,来到明月跟前,拍拍她的手,“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又问:“出去玩,开心吗?以后假期多出去走走,家里有我陪阿爸阿妈,你尽管放心。”

明月笑一笑,“开心。”

林渊转动轮椅,“先回房间休息一下,等一会儿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和我们讲讲,去了哪里,看了什么风景。”

“嗯。”明月欠身拥抱他,伸手取过椅背上的外套,起身回自己房间。

林渊望着明月走出他的房间,才轻声问卫一:“让你查的事,查得怎样了?”

这些年,他和阿爸阿妈还有明月生活在一起,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早已经胜似血亲。而他的母亲,全副精力都投注在舞蹈事业上,无暇理会和照顾他,这些年,无非每到春节时候才匆匆见上一面,她便要继续投入到她的新年演出当中去。

黄医生最后选择回到荷兰,他以前任职的康复治疗中心。

明月毅然选择退役时,坊间曾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揣测同谣言,犹以她和他之间有暧昧,她因怀孕而不得不退役的猜测居多,一时甚嚣尘上。

明月从未站出来为自己澄清过什么。

但他知道她最害怕阿爸阿妈承受不了那些流言,所以在她流露出退役意愿的时候,已经决定和他们举家旅居荷兰。

不仅仅因为方便他继续参加临床实验,更因为荷兰是全世界思想最开放包容的国家,他们接纳最古老的职业,赞同实施安乐死,认同同性婚姻…他们拥有许多世界顶尖的科学技术,走在科学探索的前沿。

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人会关心你以前的身份,你只是你,仅此而已。

他希望在这样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环境清静平和的地方,明月能放下过往留给她的伤痛,开始全新的幸福生活。

然而这不意味他能将自己视为妹妹的明月,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