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天涯的寝宫用了一顿丰盛的下午茶。

文音使出浑身解数,要给王储殿下的未婚妻留下好印象,亲自烘焙了小点心,随后还送上厚厚几本相册进来。

天涯看到相册,忍不住笑起来,抽出其中一本,翻开来指给明月看。

“这是我在伦敦的学校里的生活照,要不是今天文音拿照片出来,我都快忘记自己以前的样子了。”

照片中他混在一群洋人学生中间,个子小小,并不十分显眼,可是一头黑发醒目,老远就能看见。照片拍摄的瞬间,他正微微侧脸,同身旁的男生讲话,轮廓清晰隽永,带着些少年雌雄莫辩的意味。得体的黑色燕尾服同礼服裤,衬得他通身都带着贵族少年的精致。

这一本相册里记录的都是他在伦敦求学生涯的片断。

天涯翻过一页,明月看见其中有一张照片,他穿着竖纹运动衫,一手持弓,一手引弦,平举至肩膀,正瞄准箭靶,蓄势待发,样子说不出的英俊飒爽。

明月转头望向坐在她身侧天涯。

他住在王宫中,在英国求学,拥有私人飞机,满世界行走考察体验生活,能不经由她本人就替她办理离境所需要的证件…

一切都如同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之串联起来,答案呼之欲出。

明月却只是微笑着,指一指照片,“你还会射箭?”

没有一点要追问天涯身份的意思。

天涯说得对,爱她的人,是他。要和她结婚,共同生活的人,也是他。其他的,有什么要紧?他是王子也好,乞丐也罢,有什么关系?

天涯不晓得明月心里尘埃落定后的坦然,曲一曲手臂,“当年在公学里,我可是射箭冠军,获得过奖学金的。”

又向明月霎眼睛,“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那年清江全国运动会开幕式上。”

说着做出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来,“我想以个人名义参加射箭比赛,被所有人以各种理由制止,哪想在开幕式上,看见你以个人名义参赛…”

明月听出他的小小怨怼,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天涯随即吻一吻她脸颊,“可是,我遇见了你。”

然后,她在他心底里,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十年过去,在他来得及发觉之前,长成参天大树。

明月想起他在全运会运动员村的图书馆里,拉着她奔跑的情景,想起那套他送给她的泰戈尔诗集,想起他在代尔夫特她家的杂货店里的蓦然回首…

时光如同流水冲刷岩石一样,在心头流过,在不知不觉间留下痕迹,终不能抹去。

“谢谢你。”让我遇见你。明月倾身,轻轻啄一下天涯的嘴唇。

天涯的双眼,染上一层喜悦的颜色。

到了下午夕阳西沉时候,傍晚最后一缕阳光斜斜透过宫殿的屋檐,照在院子里,为宫院染上一层瑰丽的玫红色。

天涯召文音进来,“谢谢你,文音,点心非常美味可口。”

文音微微鞠躬致意,“殿下和孟小姐喜欢,是我的荣幸。”

天涯携了明月的手,拎上芸豆卷,“我和明月去给父亲母亲请安,晚饭就不回来用了。”

文音点头应“是”,目送一对璧人离去。

天涯将明月的手放在自己臂弯里,拒绝了司机开车送他们过去的建议,“我们不行过去,你可以下班了。”

两人沿着长长的王宫步道,漫步向前。

天涯指着步道两旁的宫墙,对明月说:“我小时候最讨厌这绵延一片的宫墙,觉得它阻碍了我探索世界的脚步。”

他从出生,就注定了王位第二顺位继承人的身份,一直由文音照顾他到三岁,才送进王室幼儿园。等到六岁,进贵族小学接受教育,每天由王宫侧门乘车到学校,放学再由司机保姆保镖接回王宫,整整六年,都过着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总向往书中那些能外出探险的男孩子,但他知道,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当他被送到英国读书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脱出樊笼的雄鹰,终于有机会振翅高飞。

直到现在,他都格外渴望去领略自己不曾领略过的风光。

“我小时候,不知道世界如此之大,”明月微笑,回忆去自己在孟家村的同年时光,“孟家湾的一片碧海,一片沙滩,已经是我世界的全部。”

每天在沙滩上赶海疯玩,玩累了就依偎在阿嬷怀里午睡,睡醒以后就缠着阿嬷去村里的学校接姐姐孟英放学。

“等见完我父母,带我回你的家乡,去看看你成长的地方罢,明月。”天涯把头靠在明月肩膀上。

难为他一百八十多公分的身高,强行矮身在一百七十公分高的明月肩膀上,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明月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伸手拍拍他肩背,“好,我带你去看我成长的地方。”

略略带些沙哑的笑声,在王宫长长的步道上空,传得老远。

天涯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扬起微笑。

国王夫妇坐在寝宫小会客厅的沙发上,王后频频望向小会客厅的门。

儿子身为王储,已经三十一岁,总算肯带女朋友回来见家长,即使她身为往后,也难免作为母亲的淡淡紧张。

国王轻轻拍抚王后手背,“安全部门送调查资料来给我们,你不肯打开来看,说是不想先入为主,事到如今却这么紧张,早知如此,我就让他们把资料留下了。”

王后微笑,“我当年在大学里认识你,不晓得你是王储,以为你是斯文内敛的滥好人,人人都笑话我英语发音口音重,只有你愿意在课外辅导我。如果我早晓得你是王储,我们一有接触,我的全部身世背景就被人调查得一清二楚,追溯祖宗十八代,我才不同你往来。”

王后带着一点点嗔怪,又带着一丝对往日甜蜜的怀念,反手握住国王的手。“现在轮到我自己的儿子带女朋友回家,我不希望通过资料认识她,我想认识她本人。”

国王笑一笑,“你是开明婆婆,我是老顽固。”

“陛下,殿下,王储殿下携孟明月小姐求见。”王室总管这时候敲门进来禀报。

“请他们进来罢。”国王夫妇听见孟明月的名字,对望一眼。

等天涯同明月相偕走进小会客厅,国王夫妇看见站在儿子身旁身姿挺秀的年轻女郎,又有些不确定。

天涯握着明月的手,想父母鞠躬,起身后为他们做介绍:“父亲、母亲,容我想你们介绍我的未婚妻,孟明月。明月,这是我父亲和母亲。”

明月走进小会客室,看见坐在沙发中,头发灰白,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和他身旁笑容和蔼可亲的中年女士的刹那,已认出他们来。

而那些悬在她心头,隐隐有些明了的疑惑,瞬间有了解答。

作为两届奥运跳水冠军得主,明月曾经随奥运代表团接受过国王陛下和王后殿下的召见款待。只不过那时候她留着短发,还没有戴现在脸上这副玳瑁边眼镜,穿一身国家队运动服,站在代表团队伍中,并不显眼。

明月双手奉上用牛皮纸包扎的芸豆卷,“陛下、殿下,你们好!这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王后看见牛皮纸上的红色印章,露出微笑,“一定是天涯带你去买的罢?我和他父亲最喜欢吃这家的芸豆卷,以前常常微服去吃芸豆卷,喝核桃酪。”

又拍拍身边的沙发,“过来坐。”

明月将芸豆卷交给总管,坐到王后身边。

王后略略打量明月,“头发比以前长长很多,刚才一走进来,我还没有认出来。”

明月有些意外王后竟然还记得她。

王后笑起来,“有点意外,是不是?”她和国王几乎每场跳水比赛都会守在电视机前看直播,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稳健沉着的风格。在王宫接见奥运代表团时,她话很少,但态度温和,并不咄咄逼人,同另一个女孩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记得另一个女孩子是楚州议员的女儿,真是个冷若冰霜的冰雪美人。

明月点点头,她没料到王后那么久之前的事都还记得。

天涯见母亲和明月聊得投契,随意坐到父亲旁边,“您和母后事前不知道?”

国王摇头,“我们只知道你要带女朋友回来,其他一概不知。本打算等你介绍给我们认识,没想是孟明月。”

天涯笑一笑,“您和母后可别吓跑了她。”

国王挑一挑浓眉,“这么容易吓跑?”

天涯摊手,“我不准备冒险。”

国王便转向明月,在天涯有些紧张地注视下,问:“退役以后,在做什么?”

“目前正在读大学,”明月想了想,补充,“还有两年多毕业。”

国王点点头,“毕业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我读的是运动人体科学专业,毕业以后打算为运动员提供专业咨询及指导,尽量避免运动伤害,以及帮助他们从运动伤害当中恢复。”明月认真地说。她脑海里还有个隐隐的念头,想成立一个机构,为那些除了自己擅长的项目,别无一技之长的退役运动员,提供心理咨询,减轻他们从竞技场到寻常人这个过程当中的心理落差

国王露出赞许的颜色。

运动员是职业伤害非常严重的领域,很多年轻运动员都因为常年训练落下病痛甚至终身残疾,国家虽然能为他们提供奖金,但很多更细致的工作却做得还很不到位。

运动员出身的孟明月在退役以后,能想到这些,令人激赏。

国王拍一拍沙发扶手,站起身来,“人到齐了,我们开饭罢。吃饭的时候,好好跟我讲一讲,运动人体科学是怎样的一门专业,明月。”

天涯起身,站在父亲身后,向明月微笑。

看,明月,你只要做你自己,不必讨好任何人。

68

68、第67章 带他,去成长的地方 ...

晚餐的氛围轻松愉快,除了国王夫妇,只有天海公主和她的未婚夫在场。

天海看见坐在王兄身边的明月,睁大一双小鹿般纯净的眼睛,埋怨天涯:“哥哥你的保密功夫做得也太好了!”

她倒没有注意,是未婚夫提醒她,她才发现哥哥的女朋友是退役跳水冠军孟明月。

天涯闻言,只是在餐桌上握住明月的手,然后向妹妹天海微笑。

天海皱皱鼻尖,转向明月,“这次来王都,能停留多久?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画展罢,明月。今次的毕加索画展将展出他一生中各个创作时期共六十二件真品,不容错过!”

天海说起艺术来,双眼明亮,全神贯注,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专注的美丽来。

明月正打算答应,天涯却先她一步朝妹妹微笑,“我和明月已有其他安排,这次恐怕不行。”

天海不由得失望。

天涯安抚妹妹,“以后你们两姑嫂有得是机会撇开我们,单独相处,不急在一时。”

天海的未婚夫搁下手中的筷子,伸手握住未婚妻的手,“我陪你去看。”

天海顿时微笑开来,略想一想,又对明月道:“那我们一起定制婚纱,好不好,明月?斯远专程为我从英国请了设计师回来。她的婚纱作品是婚纱中的艺术品,如同珠宝中的普西拉蒂,优雅而不张扬,精致却不炫耀…”

明月认真倾听,忍不住微笑。

她对普西拉蒂珠宝概念全无,可是当天海向她形容婚纱与珠宝时,她脸上全然幸福的笑容,使得她生不出一点拒绝的念头来。

“好。”

天海听见明月答应,眼睛一亮,嘴角漾开美丽的笑纹,“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月点头。

国王夫妇见女儿同明月相处愉快,相视微笑。

“下个月一年一度的七夕焰火表演,天涯和明月一起出席罢。”国王调侃儿子,“你神秘的面纱也是时候向民众揭开了。”

“逍遥自在的日子要结束了,怎么办,明月?”天涯假意恐慌,把头靠在明月肩膀上。

“我打算学你祖父,适时退休。”国王笑眯眯地,“六十岁罢。我国法定退休年龄是六十岁,到时候就交给你了,天涯。”

天涯坐正身体,握住明月的手,正色回答:“我知道了。”

国王安慰地颌首。

这个儿子自十二岁送到英国去读书,一颗心就如同脱缰的野马,再没有收回来过。他和王后过去这几年一直担心他有一天会抛出放弃继承王位的言论来。

现在,他可以放心了。

明月当晚在宫中留宿,卧室与天涯的卧室之间仅隔着一间起居室。

文音送上一杯睡前的温热开水,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后,说了句“孟小姐,晚安”便静静退出她的卧室,替她关上门。

明月盯着卧室门上的鎏金门把手,片刻后从床上爬起身,赤脚下地,轻轻踮着脚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将鎏金门把手下方的按钮慢慢地,按了下去。

她倒不是怕天涯晚上克制不住,到她房间里来,她其实只是害怕她拒绝不了天涯。

明月回到床上,拉上被子,刚准备躺下,床头柜上的电话铃以一种十分柔和的声音响起。

明月犹豫了一下,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天涯醇厚好听的声音:“吓着你了罢?”

明月想一想,承认,“有一点。”

她猜到天涯可能是王室成员,但没有太认真往王储身上联想。

明月的世界,从小到大,都没有童话。

想生活得更好,需要付出千百倍于他人的努力,才可能到自己想要的。即便如此,也未必每个梦想都能成为现实。

早在命运夺去从她的身边夺去姐姐阿英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她所能祈求的,只有小小的幸福,不能贪婪。

而直到她站在国王与王后面前,她真切地意识到,她爱着的人,是这个国家的王储,未来的君王。

彼端天涯微微叹息,“对不起,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份。”

他不想替自己找借口:我想谈一场无拘无束没有压力的恋爱。

明月在电话这头沉默。

“你怎么罚我,我都接受。”天涯耍赖,“可是不能不理我!如果你不理我,我就天天到你家窗口下去弹吉他唱情歌——你还没听过我唱歌罢?在你家窗口下唱,你不理我,我就到你学校的门口去唱,务必唱到你原谅我为止。”

明月目瞪口呆,半晌才哭笑不得地对天涯说:“我还没有想到怎么惩罚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才没有说既往不咎,就此揭过。”

天涯赶紧保证,“不会不会!你忘记我都会替你记得。”

明月被他的口吻逗笑,“等我想到了,以后慢慢惩罚你。”

“不着急,我们有一辈子的时光。”天涯在电话里,轻轻对明月保证。

明月微笑,“晚安,天涯。”

“晚安,明月。”天涯缓缓撂下电话,对着对面的房间,低喃:好梦,明月。

明月一夜无梦,熟睡到天亮。

和天涯一起用过早餐后,去向国王陛下和王后殿下告别。

国王知道他们另有安排,遂叮嘱他们早些回来,不要错过七夕焰火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