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想法。

安小王爷也瞅着那诗看了半晌,最后勾勾唇,提起笔来画了个圈。

这可是他看这么久以来,画的第一个圈,把一旁的太后都给惊着了。

忍不住开口问道,“这诗竟让你都觉得好?”

小王爷笑了笑“不算太好,这个勾可打可不打。”

“但是嘛,”

他顿了顿,而后露出半分顽劣和兴趣来,“我倒是挺想知道这位诗人为何要贴两张诗作的。”

......那这跟你在上面画圈有什么干系?

诶,等等。

旁边一圈人转了转脑子,突然想明白了。

太后说了,这场诗赛虽是匿名,但会公布最后中的头筹者。

安王爷给它画个圈没什么,但若是大家都给这首诗画个圈,中的头名,不就可以知道做诗人是谁了吗!

而一旦知道了做诗人是谁,就意味着能知道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诗是怎么回事了。

一群人顿时热情高涨,开始纷纷夸赞起这种身处偏僻之地的诗来。

“意境悠远,用词清新,是首好诗!”

“难得难得,简单几笔,就点出了西山之趣,可见作诗人蕙质兰心。”

“立意尤其新奇,用词不过分堆砌,也是十分不俗了!”

......

然后上面一笔一笔,没一会儿就多了十几个圈。甚至画了圈的人还兴致勃勃地去拉了旁人来,为这首诗添砖加瓦。

照这个趋势下去,头名无疑了。

太后看着眼前这景,直接伸出手戳了戳挑起这一潮流的罪魁祸首的脑袋,无可奈何,

“你啊。”

霍星朝也不以为意,勾了勾唇,

“母后,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

“我不想。”

太后白他一样,“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这这次围猎,少来些说不清的事儿扰我!”

“你一日不成婚,我就一日腾不出心思来,等你哪天成家了,我才算是放了心,有脸去见先帝。”

......

又来了。

少年偏过头,轻车熟路地转移开话题,

“母后,皇兄找您呢,我自己四处逛逛就好,您不用管我了。”

“我还懒怠管你呢!”

太后轻哼一声,看到他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实在生气,就扶着侍女的手转身离开了。

霍朝朝:“母后看上去是真的气着了。”

霍星星:“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气的,我难不成还真去给她娶个王妃回来?”

霍朝朝:“既然你侧妃都娶了,为何不愿意娶王妃?”

少年的脚步停了停。

他望着身旁灯笼明亮的光,眼里露出几分轻嘲,“我为何不愿意,旁人不知,难不成你也不清楚吗?”

“霍朝朝,不管是侧妃,还是正妃,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我这一生,只会娶一个妻子。左右我没有心悦的姑娘,你要是有,便告诉我,我替你去娶来。”

......

“那林小姐怎么办?”

霍朝朝的声音低下来,“倘若你真的只为我选妻,是打算让她守活寡吗?”

“我不会娶她的。”

少年又往前走了几步,风带起他额间的发丝,在眼上落下几道阴影,

“反正现在还没有下旨,旁人也都不知晓这件事,倘若母后真要我娶她,我便请旨去边疆,等她嫁人了再回来。”

心下一片沉默。

霍朝朝最后叹了一声,

“你可真是......”

“都说了,不准再说我是孩子。”

他蹙起眉,语气很不满,

“你信不信我待会儿真的让人煮一盘芹菜饺子过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

霍朝朝忍不住笑了,“我是想说,你终于长大了。”

......

.

霍星星和霍朝朝的关系,说起来似敌非敌,似友非友。

年幼时,总想着一人独占这具身体,长大后,却又好似习惯了对方的存在,觉得能有一个人这么听听自己的心事,也挺好的。

不过霍朝朝远比霍星星虚弱,大多数时候只能在晚上出来,亲自感受夜晚的凉风和明月。

就算偶尔在白天午觉后占据了身体,也会装出是霍星星的样子,以防止吓到旁人。

他的异常,知道的人不多。

一是太后,二是皇兄,三便是身边的奶娘。

皇兄替他查遍名医高鬙,告诉他,其实这世间的双面人并不止他一个。

只要慢慢调养,总有一日能自己愈合。

就算愈合不了,也不会影响寿命。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并不像是一种病。

他们和彼此共生,喜好不同,脾性不同,就像是两个不一样的灵魂。

......

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岁以前吧,霍星朝还住在宫里。

那时,他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爱玩爱闹,却也听话懂事的小王爷,人人都喜欢他。

但是有一天,他在追自己的小狗儿的时候,误入一座凄清的宫殿,看见了一个素衣散发的女人。

那个女人看见他,眼睛陡然就亮了,里面的情绪让他恐惧。他想逃,却被女人给死死拽了回去。

霍星朝就在这座凄凉冷清的宫殿里,和这个女人住了足足一个月。

有人来送饭送水时,她就会封住自己的嘴,绑住他,把他藏在床内的窟窿里,不让人发现。

人走之后,又把他给放出来,却不松绑,只是抱着他,摇着他,喊乖宝宝,眼神温柔极了。

——但没过半个时辰,她就会发疯。

用扫把打他,掐他,拽着他的头发往地上摔,还会捉了老鼠放进他衣服里。看着他的眼神里全是恨意。

小星朝哭的声嘶力竭,整个人都在发抖,拼命地喊叫,期望能引来宫人们的注意。

但是没有。

整整半个月,不管他怎么哭叫,都没有人来救他。

反而他越哭,这个女人就越兴奋,笑着继续折磨他。

后来,霍星朝就放弃了。

他再也不肯开口说话,不管她对自己做什么,亲他抱他,亦或者是打她骂他,他都是麻木沉默的样子,好似彻底没有了灵魂。

太后找到他的那一天,他正坐在院子里看那个女人烤老鼠,双眸麻木而空洞,没有半分表情。

太后站在院门口,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撕心裂肺,

“我的星朝啊......”

.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座禁宫,里面住着的是父皇曾经最宠爱的惠妃。因为卷入巫蛊事件里,就被幽禁在那座禁宫内。

他又知道,这位惠妃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长期幽闭得了失心疯后,有时候就会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有时候又是仇人之子。

所以一时好一时坏,好时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坏时又能把人折磨死。

霍星朝被带出来后,这位惠妃就被愤怒的太后给处死了。

但是人死了,曾经造成的伤害却不会消失。

五岁的霍星朝,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几乎没开口说过话。

等他再次变成正常人的样子时,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霍星朝不再是霍星朝。

而是霍星星和霍朝朝。

霍星星满身尽是尖刺,暴躁易怒,以攻击的姿态面对每一个不怀好意的人。

霍朝朝温和友善,处事周全,从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感到不悦。

那一世,霍星星喜欢上了温柔善思的林菀,娶了她做侧妃。

但霍朝朝却爱上了自由如风的曲姝甯。

这么多年,霍朝朝其实一直很虚弱,并且,一日比一日更虚弱。

霍星星知道,他或许马上就要消失了。

所以他娶了曲姝甯,封闭了自己,让霍朝朝和心爱的女子度过了最后的一段时光。

可等他再次醒来时。

霍朝朝不见了。

林菀也不见了。

桌子上留着一封信。

霍星星,抱歉。

自小,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坏的,我是好的。

甚至连你也这么觉得。

但是我知道,我才是最最阴暗的那一个。

那些所有坏的,槽糕透顶的东西,都在我身上。

骨子里坏透了的,外表看上去才越光鲜。

霍星星,我这辈子只爱过这么一个女人,你若实在恨我,便杀了她,若下不了杀手,便好好待她。

抱歉。

求你了。

......

第127章 论选王妃的学问

死。

对于霍星朝来说,其实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有那么一段时间, 他甚至蛮好奇, 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死了之后, 又会看见什么,遇到什么,

但是第三次看见自己偷偷去拿剪刀时,母后哭了。

她抱着他,眼泪里满是伤痛。

从那时候起,霍星朝就知道,哦, 原来, 母后不希望自己死, 他还是得活着。

他其实心里明白的很,死亡未必有那么可怖。人们害怕死亡,其实害怕的不是死亡本事,而是一种未知性和别离。

就像霍星星发现霍朝朝陡然消失时那种空落落的别离。

霍星星是有点恨霍朝朝的。

因为他把林菀逼入了佛堂, 留给自己一个烫手山芋, 他舍不得,便让自己来做那个刽子手。

何其残忍。

但是霍星星又觉得有些寂寥。

霍朝朝消失时,他其实半分感觉都没有,不疼也不痛,只是有一种空落落的寂寥,此后每一次回忆起, 都会觉得冷。

剜肉剥骨一般的冷。

他知道,其实认真算起来,是自己对不起霍朝朝。

幼时那段黑暗的经历,他已经记不太清晰。那些肮脏的,阴暗的,难堪的回忆,都被他丢给了霍朝朝。

他们本来是同一个人,但是又被自己硬生生剥离开,把自己难以承受的痛苦与绝望,偷偷都丢到另一个灵魂上,自己得以遗忘,可以喘息,对方却无时不刻不处于难熬的噩梦之中。

是他自私。

这么多年,他们同骨同血,好似一个人,却又不像一个人,相伴着度过十几载,是比双胞胎还要亲密的关系。

在霍星星心里,倘若人真的要分个先后,那么最重要的那一个一定是霍朝朝。

接着是母后。

最后才是林菀。

他恨霍朝朝,爱却又抵消了大半的恨。

就像母后,倘若是母后在他离家时把林菀逼入佛堂,他会恨母后,但爱也会抵消那大半的恨。

所以他给了曲姝甯锦衣玉食,尊贵又安稳的一生。

可是给不起爱情了。

他的男女之情,通通都在林菀身上,对于这个女人,只有冷漠和厌恶。不想和她说话,不想碰她,甚至看见她都会想到林菀失望的眉眼。

后面半生,他是在山林度过的。

正对着那座佛寺,和林菀望着同一轮日出,又感受同一轮月落。

一生寥寥。

......

.

“霍朝朝,你怎么突然没声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