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外传

作者:紫百合

大历十三年,唐代宗统治时期,安史之乱平息,大唐进入了中兴时代。京都商人杨炎之女杨茉语进入皇宫,太子李适对她心生爱慕,但杨茉语却与长公主之子卢杞相恋。

太子与韩王明争暗斗,华阳公主暗恋卢杞而妒忌杨茉语,欲带杨茉语远嫁回纥。太子篡改圣旨,用杨茉语之妹芙晴替换杨茉语,杨炎遂入官场。

第一章 花溪柳陌早逢春

春风朗朗,吹拂过桌案上袅袅的百合香,日晷的针随着日影缓缓移动。

我头戴一对碧玉环、身穿一袭暗纹百花繁枝图案、胸口和袖口饰着浅碧流苏的碧纱裙,蹑手蹑脚地穿过回廊,摆手示意身后的小侍女和书童禁声,倚在前厅书房的雕窗前,睁大一双黑眸好奇地向内张望。

书房内有两名中年男子在对弈,手执黑子的男子身穿褐色洒金的苏缎裁剪成的便服,长身伟岸,气度不凡,正聚精会神地正凝视着棋局,便是我的父亲杨炎。

他对面端坐的书生三十岁上下,身穿淀蓝薄绸士子服,人品俊逸、卓尔不群,轻风吹拂起他宽大的袍袖,令他隐隐然有超然世外之风华。他的眼角余光忽地往窗外一瞥,正好瞧见我,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我见被曹先生识破行迹,不再躲避,片刻即至棋局旁,依偎在父亲身边,撒娇道:“爹爹前日去西京前曾答应过我,如我能将《洛神赋》背熟并临摹一遍,就教我九宫算术之法,爹爹君子一言,一定要兑现!”

父亲伸手抚过我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笑道:“曹先生适才还夸你大有进益,是否果然如此?”

我微微撅嘴,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曹先生会打诳语不成?”

曹先生微笑道:“茉语天资聪颖,以她这般年纪,别家子弟犹恐玩心未己,如此一心向学实属难得,将来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亲道:“既然如此,你且先背来听听。”

我高声诵道:“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日宓妃…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竟是一气呵成,毫无阻滞。

父亲略略颔首,向曹先生投去一眼,目光中大有赞赏之意,笑道:“曹先生多年悉心教诲你,如今你方有寸进。以后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见父亲这样说,急忙走近曹先生身边,问道:“莫非先生要离开京都么?欲往何处?”曹先生的来历极为隐秘,学识也非常丰富,商贾之策、九宫周易、奇门遁甲、行兵布阵都有涉猎,父亲对他很是敬重,他也时常教授指点我们姐妹一些学问。

曹先生轻轻啜饮一口香茗,道:“我最近确实要出一趟远门,归期亦不定。”

我得知果然如此,心中顿时黯然无比,却并非为了自己。

曹先生微笑道:“茉语不必失望,我已备好礼物赠你,即使我不在京都,亦有良师教你。”遂命随身小童将一叠书卷捧来,约有八九卷之多,交付与我,说道:“我生平所学尽在此,现在都交给你。你想学之事此卷中皆有,若有不明白之处,只管问你父亲。”

父亲温言说道:“乖女儿先回房去吧,为父还有些事情与曹师父商议。告诟你母亲,晚上在东厅设宴款待曹先生。”

我施礼退出,怀抱卷册,出了书房穿过凉亭,要去后院寻找母亲。

花园里丝丝柳枝轻吐碧蕊,远远就望见正在秋千架上乘风摆荡、娇笑依依的大姐芳逸和二姐蕊欣。我兴致大起,随手就将书卷递与小丫鬟圆儿,拉拉她的小手说:“我们也去玩!”

话未说完,我己向前直奔而去。圆儿在后面追着我大叫:“三小姐!您慢些跑,当心绊着了…”

芳逸早已看见我匆匆忙忙提裙而来,凝眸笑道:“这个茉语,还是全无一点闺阁气息,如此…”蕊欣接话道:“如此恣意调皮。她本性如此,父亲若见,只怕也是徒叹奈何罢了!”

我一口气跑到秋千架下,大姐芳逸己从秋千架上下来,一袭粉红的纱衣衬得她人比花娇。

十七岁的大姐芳逸正值青春妙龄,已经许婚于刑部侍郎的长子田悦,年下就要择日过门。母亲崔夫人出身书香世家,我们的外祖父曾是翰林院的学士,几个姐妹之中芳逸的样貌算不得最出众,但是只有芳逸最似母亲,她温文尔雅,落落大方,颇有闺阁干金小姐的气度风韵,阂家大小都敬她爱她,加上她身为长姊,对我们这些弟妹疼惜呵护有加,因此我也罢,几个弟弟也罢,都肯听她的劝戒。

我每每想到年下她就要出阁,心中好不怅然。

刑部侍郎明年便要解甲归田,回河北老家去,长子田悦因无功名也要随父返乡。芳逸若是嫁去,定要随夫而去侍奉高堂。芳逸这桩婚事全因田侍郎夫人与姑妈素有往来而起,加上田家公子也曾闻杨家大小姐温婉贤良之名,心下仰慕,于是由姑妈做媒,两家遂订亲事。论门第我家不过是平常商贾,刑部侍郎乃朝中堂堂二品大员,也算是高攀,父亲母亲颇觉满意。

只是苦了芳逸,她若真是离京而去,河北距离京都路途遥远,以后恐怕不能与家人常常得见了。她似乎并不以为意,对母亲依然十二分的孝顺,日夜承欢膝下:在姊妹面前,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善,对我们更是加倍的好,似乎即将远嫁之人并非是她一般。每每见到芳逸开心的样子,我反而总好似顷刻就要离别一般,心中惆怅难言,今日亦如是。

见我走近秋千架后反而不似刚才欢口乎雀跃之状,芳逸展颜一笑,伸出纤纤素手拉住我道:“好好儿的,发什么楞?今日又没人训斥责怪你。”

二姐蕊欣不紧不慢地问道:“又是溜出来的吧?”

我撅嘴回道:“二位姐姐在此玩乐,如此闲情逸趣:小妹却是可怜,临了一中午的《洛神赋》,手都要残了,也没人疼惜半分!”

正要再说时,厨房的仆妇石妈妈端了一盘物事过来道:“三位小姐都在这儿呢,夫人命奴婢将新做的点心送给小姐们尝尝。”我回首一看,是厨房新做的芙蓉糕,花样倒也新奇,是一朵朵荷花瓣儿的样子,闻之香味扑鼻。我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倒是我的口福不错啊!”说完拈起一块就往口中送,还不忘冲蕊欣做个鬼脸儿。

蕊欣只作不见,仔细打量那些个精巧的花儿,却不肯尝。

芳逸微笑道:“有劳妈妈送来了。有什么好东西妈妈总记挂着我们姐妹们。”

石妈妈忙道:“侍候小姐们是奴婢的本分。小姐们觉着入口,就是奴婢的脸面!如今二小姐、三小姐也大了,出落得花骨朵儿似的,府里府外都说,三位小姐是天生的美人,将来都是要做诰命夫人的呢,奴婢脸上也沾光。”

我舔了舔嘴角边的糕屑,说道:“石妈妈,您老听谁议论些什么美人啊?”

石妈妈笑道:“咱们三小姐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人,似您这般模样儿,慢说诰命夫人,就是皇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未必及得上您哪。难怪老爷夫人前儿说着…”一语未了,远处一个丫鬟喊道:“石妈妈,厨房里有事等着您交代呢。”石妈妈转头答声“来了,来了”,又向我们说道,“小姐们慢用,奴才这会子得准备夫人的燕窝汤去。”说着便走了。

蕊欣轻轻蹙了一下眉头,似有话对芳逸说,看我在旁边,便朝我道:“今天难得曹先生在这里,有什么问题还不赶紧问去?等他走了,你又该日日盼他过来了。你若不问,明日可别怪我们也帮不了你!”

我吐吐舌头,笑答道:“我才从书房来,爹爹正与曹先生对弈呢。”

蕊欣秀眉依然微蹙,说道:“你已经见过他们了么?那随我回水阁去,我有话问你。”

我点了点头,与蕊欣一起穿过回廊,往我们的闺房凌波水阁而去。

我家楼阁的布局以精巧见长,凌波水阁的布置尤其独特,能使四时风物景致尽收眼底。我生性怕热,更喜欢水阁的夏日凉爽宜人,平日里或是闲倚窗下,手执一卷,品茗而读:或是与蕊欣共同赏玩琴筝笛箫,乐得自在逍遥。

清烟飞起,微风自窗外吹进。蕊欣身穿淡黄纱衣,浅碧罗裙,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一支凤头碧玉簪,含颦依着窗栏,亭亭身影如同窗前翠竹。

大姐芳逸的美亲切宜人,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二姐蕊欣则似谪降人间的仙女,冷若冰霜,隐隐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隐约知道蕊欣要询问之事,便回头命圆儿放下手中卷册自去,才对蕊欣道:“姐姐,曹先生他…或许近日便要离开京都前往吐蕃了。爹爹和母亲今晚在前厅设宴,为先生饯行。”

蕊欣的身躯微微一震,轻轻回首,眼中似有无限愁绪,黯然说道:“我早已料知此事了。他志向远大,怎会羁留京都太久!”

说完此言,她移步至琴架旁调丝理弦。不一会儿,一阵悠扬似水的琴音便在她的轻拔下自水阁中流溢而出。

我暗暗察觉她的心事,悄悄退出房间,独坐在水阁的池栏侧,抛撒鱼饵逗弄池中的金色锦鲤。

傍晚时候,前厅筵席各好,母亲命丫鬟唤我们姐妹前去。我、蕊欣、芙晴和两个弟弟皆在席中,芳逸因身体忽有不适故而未至。

席间曹先生似是颇为开心,开怀畅饮。

父亲便道:“曹先生离京在即,此去路途遥远,恐难再会,你们都须敬先生一杯!”

蕊欣立起,双手举杯,肃声道:“蕊欣敬曹先生!多谢曹先生多年的教诲,今日一别,愿先生一路顺风,百事顺遂。”话音刚落,她便仰首喝了那杯酒。

曹先生见她先干为敬,笑举杯道:“多谢蕊欣吉言!”也干了一杯。

我和芙晴等人也按序敬酒。曹先生一一饮过,叹道:“明公有如此佳儿佳女,足以快慰平生!可惜子近无此福分,如今仍是子然一身,四海为家!”

父亲对母亲笑道:“子近当年风采,不知倾倒多少闺阁女子。即是眼下,旁人看来亦是青年才俊,我实在忍不住,接过话头道:怎能与我这等老朽相提并论!”“爹爹春秋鼎盛,岂能自称老迈?师父德才兼备,潇洒出尘,自然是人间奇男子,纵使潘安宋玉再世,也是万万不及。”

一番话说得席上众人皆笑。母亲道:“偏是你这般油嘴滑舌!曹先生倒没白疼你一场!”父亲亦笑,又叹道:“越发口无遮拦了!虽是玩笑,若是传到外人耳中,岂不要笑话杨家教女无方?”略一停顿,他又向曹先生道:“此去吐蕃路途遥远,除了子近,的确无人可堪此重任!”

曹先生展颜道:“明公何出此言?你我相交多年,所图之事,岂可假手于人?我一生萍踪浪迹,京都吐蕃,于我并无分别。明公儿女,均已长成,茉语天资聪慧,芸鹤、芝倪,小小年纪已有明公风范,将来必成大器,可为明公膀臂!”

我坐于蕊欣之旁,只见她今日神色之间殊为古怪,不似平日那般温和,却有凄惶之色,心中暗自猜疑不止。

一时宴罢,曹先生正要离席,蕊欣却道:“曹先生且慢,蕊欣和茉语有事请教先生,可否请先生移步书房片刻?”

我尚且不知所以然,曹先生也略怔了一怔。

父亲道:“这些小姑娘们,不知有何机密?子近你去罢。”又对我们道,“一定又是茉儿你这古怪丫头的主意,切记在先生面前不可造次!”

我知道蕊欣在父母面前拿我做幌子请曹先生过来,因此并不辩解,由她携我之手,两人向偏厅书房走去。

曹先生进来后,我悄悄退出外间,隐于书架之后。

隐约灯光之下,蕊欣美丽的面容带着一丝凄楚,问道:“请问先生此去,何日方可回转?”

曹先生道:“多则十载,少则两年,大漠行程艰难,归期殊难料定。”

“先生在京都可有未尽之事,抑或挂念之人?”

曹先生略一顿,随即答道:“没有。”

蕊欣幽幽她道:“若是有人挂念先生,先生可曾想过此人感受?”

曹先生此时再无迟疑,道:“我平生辜负之人甚多,心中惭愧不己,如今半生己过,更无他念。”

蕊欣沉声道:“我已然明白,多谢先生,愿先生保重。先生启程之日,可许我们姐妹前去送行?”

曹先生默然良久,轻轻点了点头。回到凌波水阁,蕊欣径直走到瑶琴前面伸手拔弦。琴声幽咽凝滞,几欲中止,正是古曲《伤别离》:“桥断人无归兮,昔时莫回首…”

她两眼泪汪汪,终究还是忍不住,一滴一滴尽落在那琴弦之上。她数年来隐藏得如此深的秘密,竟在一夕之间显露无遗,足见曹先生之去对她震撼之大!

我屏退丫鬟方儿、圆儿,移步至蕊欣身旁,轻声道:“姐姐,父亲母亲此刻已经安歇了…”

她默然止曲,眼望窗外,目光迷离:“你今日可都听见了?你可觉得姐姐今日不该有此问?不该非要弄个清楚明白?”

我半晌无语。曹先生俊朗儒雅、仪态潇洒,若是蕊欣与他在一起,倒也称得上神仙眷侣。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他决意而去,并无半点留恋。蕊欣的外表柔若如水,骨子里却坚定如钢,表面越是淡定,心中越是在意。她在曹先生面前丝毫不肯露出半分忧怨,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她低头垂泪,声音哽咽:“十三岁时曹先生教我音律…我早己不由自主…我知道本是我自己奢望,多年来隐忍于心…只要在府中能常常得见,我愿足矣…却不料他…他终究还是…”

我递给她一方绢帕,柔声劝道:“先生待姐姐一向很好,姐姐不可妄自菲薄。他本是我们的父辈,纵使他心中有姐姐,碍着爹爹的面子,岂肯轻易给予姐姐承诺?”

蕊欣止泪起身,道:“妹妹,今日之事,勿对人言。”

我依言点头,道:“可是姐姐要答应我,不可为此事再伤神。”

她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我眼下做不到,只能任由自己的心去思念。或许有一天,我会忘了他的。”

任由时光流逝,原本是最好的疗伤之法。我无法估量曹先生在她心中已经重要到了何种地步,但事己至此,惟今之计,只愿她能渐渐淡忘。

遥望窗外,凝露为霜、月华如水,水阁外一片静寂。

次日,长安西郊外,曹先生的车驾渐行渐远,蕊欣犹自痴痴凝望。我轻唤道:“姐姐,我们回家吧。”

她回过神来,摇头道:“不,我想去相国寺。”

我会意,点头道:“姐姐要为先生祈福么?愿佛祖能护佑先生一路平安,早日回返京都。”

京都城郊之外寺庙甚多,其中以地处临山之边,泗水之滨的大相国寺香火最盛。只见山间树木葱茏郁青,路旁不知名的野花争奇斗艳,风景优美而自然天成,令人不禁心旷神怡。

我们进寺门后依次焚香礼拜,许愿祈福。

下山时,只见寺中西厢房后露出一大片桃花,鲜妍夺目、十分艳丽,映得半边天空绯红。另有一湾清流在旁边潺潺而过,风吹起时,那桃花瓣便纷纷落入水中,随着流水漂然而去,瞬时不知所踪。

蕊欣触动心事,弯腰拾起一片残红,叹道:“人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便是这般!”

我说道:“落花既然有意随流水,何必在乎流水有情无情?”

话音未落,只听得不远处有男子的声音道:“人人皆怜落花多情,却不知流水之心亦同,却只因天然规律,上游下溯,身不由己矣!”

我举目环顾,并不见人影,只闻得一缕悠悠洞箫之声传入耳中。蕊欣微蹙柳眉,隐隐有不悦之意。我朗声道:“来者何人?为何在此窃听我们姐妹说话?”

那洞箫之声嘎然而止,一道白影自桃林之中掠出,端端正正地落在我们二人面前。

来人竟是一名青年男子,只见他身穿白色锦衣,年纪约在二十开外,剑眉星眸,面容俊朗,手执一根紫玉箫,站在那里恰似临风玉树,风华逼人。

我时常出入路府和崔府,见过的王孙公子并不少,或是宽宏大气,或是才华横溢,或是英姿勃勃,却从未见过如此风流飘逸之人,凝眸看他衣着,似乎是京都王公贵族的子弟。

正自思忖,那男子竖箫向我们轻施一礼,歉然道:“在下京都卢杞,一时多言冒犯,有扰二位姑娘清谈,深感抱歉,请姑娘原谅!”

蕊欣冷然不语。

我说道:“适才闻得公子言谈甚是新奇,我们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并无责怪公子之意。”

那卢杞笑道:“姑娘大量,自是在下之幸…”一语未了,却见他神色一变,身子忽地腾空轻跃,舒臂展箫相拒,听得“叮”的一声,一件物事与玉箫相撞发出清越之声,落在地上。

此等变化令我和蕊欣始料未及,待回过神来,看地上落下之物,却是一枝七星钢钉,长约三寸,犹自闪烁着点点银光。

卢杞拾起钢钉,沉声道:“你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只听男子的笑声朗朗传来:“师兄身手,果然更胜往日。小弟尚有要事,不扰师兄雅兴,就此别过!”声音越来越远,最后一个“过”字只留袅袅余音。

我脑海里浮现他方才腾空轻跃之态,似乎在哪里见过…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在曹先生书房曾经无意中见过一本集合各派武学精华之书,虽只是略略浏览过,那姿态却记得清清楚楚,不禁喃喃低语道:“难道是飞星逐月?”

卢杞似乎听见了我所说的话,如星辰般的眸子向我直望过来。我惊觉失言,一个闺阁女子本不该知道这些武学精要,更何况那书卷上明明写着:“此身法早己失传江湖,仅有寥寥几人知悉,亦为本门不传之秘…”我却在毫无准备之下轻率说出,还被他听见,暗自懊悔不及。

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盯着看,我的心跳骤然加快,脸颊发热,拉着蕊欣道:“姐姐,我们走吧。”

卢杞走至我的面前,凝神说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师承何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欲请教姑娘。”

我早己料到他要问什么,便说道:“我没有师父。适才见公子身手,无意中随口说出,如有说中恐是巧合,我等闺阁女流,又岂会知道武学之事?公子请勿见疑。”

他见我不愿细说,亦不再追问,轻施一礼,说道:“今日幸会姑娘,希望日后还能再见。”言毕转身翩然而去。

第二章 新妆漏影浮轻扇

回到家中,圆儿忙迎上来道:“小姐们可回来了!夫人已等了半日,请二小姐、三小姐过二姨娘那边去,有事商议。”

我们刚至后院,早有丫鬟通报:“二小姐、三小姐到了!”圆儿轻挑门帘,我们进到二姨娘的房间,母亲端坐在当中,众姨娘和姐妹都在座。

母亲啜饮了一口茉莉花茶,用绢帕轻沾嘴角,徐徐说道:“今日叫你们姐妹到二姨娘这里来,倒不是为别的,只因过几日是姑奶奶的四十五岁生辰,也是大生日,姑老爷一定要请众多王公内眷过府,你们姐妹也该去给姑母拜贺。二姨娘原是姑奶奶的旧人,你们如今便可与她商议商议寿礼之事。寿礼一要精致,二要有新意,最要紧的是合姑奶奶的心思。”

母亲说完,对二姨娘道:“你和她们姐妹细说罢。”

二姨娘点头答道:“是”,向我们道:“我服侍姑奶奶十余年,姑奶奶所爱的颜色乃是正红正绿两色,不喜黄、紫,喜羊脂白玉,不喜碧玉…”絮絮叨叨,直说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我听得不耐烦,眼神四处游移,只见芳逸正襟危坐,侧耳倾听,十分专注,蕊欣则表情淡淡,芙晴本就斯文乖巧,在母亲和她亲娘三姨娘面前,越发谨小慎微,故也十分认真。

待她讲完,母亲道:“都回去用心准备吧。茉儿你留下,我还有话问你。”

我走到母亲面前,扑进她怀中,柔声道:“母亲让我留下来做什么?”

母亲抚摩着我的背心,笑道:“姐妹们里面偏是你最淘气!”对二姨娘叹道,“我生茉儿的时候难产,她生下来几天都不会哭,后来好容易才活过来了,老爷和我未免娇惯她些…”

二姨娘笑道:“茉儿活泼可爱,不象芙儿,太过沉静了。”又对我说,“过来让姨娘看看,你上回指甲染的颜色褪些没有,若是褪了,姨娘再帮你染。”

我依着她坐下,不便立刻就走,就强打精神一边欣赏丫鬟们描的花样,一边听母亲与姨娘们闲聊。

忽地有几句话传入耳中:“皇上至今虚悬后位,对沈妃娘娘着实情深意重。”

“恐是宫中并无得意之人,方才如此牵挂。只是过了这许多年,也该淡忘了才是。”

“前番姑奶奶还说,我家女儿个个花容月貌,若是进得宫去,必能深蒙圣眷。只可惜老爷并无此意,也只是说说罢了。”

母亲道:“老爷身边就只这三个女儿,茉语和芙晴尚小,芳逸年下出阁,蕊欣若是再去应选,老爷岂不伤心?我兄长原是试探过几次老爷的口气,见他不允,只得罢了。”

我心下顿时明白,父母似有送蕊欣进宫选妃之意,不禁隐隐担忧。

二月十七日是姑母生辰,母亲十分隆重地装扮了一番,又将我们姐妹的装束细细看了一遍。

芳逸因姑母喜欢正红之色,今日特地选了一袭绣有鎏金蝶状花纹的红裙,头饰亦足赤金扁簪,鬓旁斜插一枝粉色芍药花,熏过上等宫制的幽兰香,衬着她的粉色面颊,愈发显得人面桃花,艳光逼人。

蕊欣平日里本喜欢黄、绿二色,因顾及姑母不喜黄色,便选了绿色罗裙,头饰也因寿诞喜庆换了一只凤头金步摇,雅韵天成,颇为得体。

我穿着父亲从海外带回的特殊织锦布料所裁制的合身淡粉色长裙。此裙看似普通,却能在阳光的折射下变幻出七彩艳光。我的头饰是同色系布料所制的大朵茉莉花,一对水晶耳坠也显得晶莹透亮。

母亲看完我们的装扮,眉目间颇有满意之色,待她目光一转,看到芙晴,淡淡的柳烟眉却微微一蹙。

芙晴身穿水蓝色衣裙,虽是上好锦缎,却无别致设计,水蓝亦非姑母所好之色。母亲开口道:“芙晴,你姨娘是如何替你选衣服的?”

芙晴怯怯答道:“母亲若是觉得不妥,女儿这就去换。”

我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中不忍,便道:“母亲,妹妹这身衣服虽不十分出彩,但也算合身得体了。”母亲目光一转,笑道:“既如此,也不必换了。时辰己不早,我们这便去吧。”

我与芳逸、蕊欣同坐一辆马车,母亲带着两个弟弟,二姨娘带着芙晴,父亲先自骑马去了。

芳逸叹道:“三姨娘用心太过,反倒委屈了芙晴!她明知姑母喜好的颜色,却仍给芙晴挑了蓝色衣服。这样既不会夺了我们三人的风头,也不致惹姑母厌憎。”

蕊欣伸手掀开马车窗帘一角,只看风景,并不答话。

我说道:“母亲岂会在意芙晴越过我们?三姨娘自己过于小心谨慎了。”

马车转弯时,蕊欣的神色一变。我往窗外看去,却是刚刚经过我家的“尚衣记”门前。曹先生以前常常在此协助父亲打理店铺生意,如今不知换了何人。

蕊欣将窗帘放下,我随即找些闲话来讲,不觉间己至尚书府的东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