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炎叹道:“茉儿如今在那里住久了,恐已习惯严寒。如今的茉儿并非我们昔日的弱女儿,心中自有主见,况且皇命难违,只能等待时机再设法救她回来…”

崔夫人听罢无言,泪珠滴落。

空中纷扬的大雪并未停歇,依旧是如杨花,如飞絮,将京都内外大好河山,皆尽银妆素裹。

雪落无声,佳人何在?

建中元年的冬天,飞雪纷纷,将平乐观外昆仑诸峰变成一片雪白的世界。

天寒日将暮,明月照积雪。

我身穿白罗绮,手捧一鼐檀香,缓步奉香于壁龛之前。两年前师父清阳真人已正式收我为徒,赐道号玄真。

炉鼎焚香,烟气氤氲。玄清师姐面壁静坐。我轻轻唤道:“师姐。”

她问道:“外面的雪可是下得很大么?”

我轻声道:“山峰是全白了,积雪恐怕已有尺许。”

她并未回头,却说道:“师妹,你心中之事可放下了么?”

如何放下,又怎能放得下?我心中一痛,却淡淡说道:“放不放下,于我已无分别。”

她又问道:“师妹,你可相信宿命么?”

我抹去那一丝痛,答道:“若真有宿命,那我之宿命应是终老于此山中了。”

她叹道:“看来你依然眷恋那红尘中事。世人心念万千,拂开世事本是一念,可这一念,人间却是难有。”

我默默思索她话中之意,想到自己两年来将万事隐忍于心,但心中一念,却足够萦绕我一世一生。

卢杞两年前一别,至今未上过昆仑,父亲偶有书信,亦尽量不提及卢杞,唯一提及的一次是在一年前,信中言道:“新帝登基,为父升任户部尚书,朝中文武皆有升谪…卢中丞升任御史。”信中寥寥数语,我己知大唐天下己乾坤易主,朝臣重新定位:太子如愿成为天子,他对父亲似乎十分眷顾,卢杞回到他身边之后颇受重用。

难道卢杞心中已经将我忘记?

每思及此,心中惊痛莫名。

一名小弟子面有匆匆之色,进来禀道:“师父,观外有一队骑兵,为首之人自称御林军统领,自皇宫中来,有封书信要面呈玄真师叔。”

玄清师姐仍是静坐姿势,说道:“师妹,你出去看看吧。”

我走出观外,只见外画数人皆是禁军服色。见我出观来,数人同时翻身下马,为首一人在雪地中叩首,朗声说道:“臣等奉皇上之命,将御笔送至姑娘手中。”

我面无表情,淡淡地说道:“若是皇上御笔赐书,交与我后便请诸位回宫复命。昆仑山中有我师尊,恐扰其清修。”

那统领闻言,将一封书信取出呈上。

我接过书信,转身向观内而行,料他们便就此离去。那统领低声道:“姑娘若是如此,臣等恐是性命堪虞,请姑娘当面拆阅。”

雪花纷纷扬扬,他跪伏雪地之中,背上瞬时覆盖了一层薄雪。我心中不忍,说道:“我拆阅便是,你们且起来吧。”展开信笺,里面仍是那熟悉的颜体字迹,只有数字路远山遥,风雪寒摧;红颜易逝,白首方悔?思君念君,仰叹空帏;六宫无主,盼君速归。落款是一个“适”字。

我手执信笺,心中暗悲,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太子登基后犹自挂念我,故令人远途跋涉来此,只为探我之意,而我所挂念之人却没有半点消息。

那统领见我落泪,竟然远远退后数步。

一人越众而出,虽是同样的禁军服色,气度却雍容沉稳走近我说:“茉儿,为何如此伤心?”

我万万不料眼前之人竟然是新登基的皇帝李适!

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说道:“昆仑本是路远山遥、苦寒之地,朕接你回京都去,莫要怨朕来迟了。”

我顾不得皇帝的威仪,问道:“卢杞…他…”

他英俊的面容依然沉稳,答道:“他一年前遵从先皇旨意娶了十一皇妹,不会来此地了。”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他所指十一皇妹,正是宫中最美貌温柔的宁国公主。

卢杞居然娶了宁国公主!

宁国公主贤淑大方更胜华阳公主,与他郎才女貌,极为相配。

难怪他两年来不肯来见我一面,原来早已另结新欢。我不过是一名代替华阳公主出家的道姑,此生与他有缘无分,还能有何期盼?

我站立在大雪中,眼泪如雨般滑落面颊,脑子里仅余“原来如此”四字。

皇帝伸手轻抚我的脸颊,温柔地说道:“小茉儿,别哭了。你可想念父母家人么?朕已另有旨意,你不必留在昆仑了。”

我思及京都的父母,心中更加难过,呜咽问道:“皇上…另有旨意?”

他在我耳边说道:“你可愿意进宫为朕的妃子么?回到京都,就可以见到你的家人了。”

我惊愕己极,难以置信,摇头道:“不…”

他似乎早己料到我会如此反应,向身后唤道:“李承恩!”

一人出列说道:“奴才请姑娘接圣旨。”他的嗓音极其阴柔,似乎是宫中内监。

皇帝凝视我,缓缓说道:“宣吧。”

那内监叩首道:“奴才遵旨!”随即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圣贤明道,天下归真。今有户部尚书杨炎之女杨茉语端庄清丽,才思出众,宜充宫掖。礼达三九之义,辞通前圣之贤,用心乃重,今即摺封为贵妃,以承椒室之隆,恩泽九脉,方复用尔之良善蕴籍,讳免而诏。建中元年腊月初十。钦此。”

我痴痴站立,回想当日代宗皇帝与独孤贵妃降旨将我拘于道观中,迫我与卢杞分离,心中掠过一阵痛:卢杞虽然迫于皇命狠心遗弃我,但我若此生注定与他无缘,为何当初要与他相遇于桃花溪边?

昔日的东宫太子如今已是至尊无上的大唐皇帝,威加四海、权倾天下,但是尽管漫天大雪封山,他竟然亲自出京而来,甚至不惜动用皇权,只为迎我回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封我为贵妃,我若不接受,就是违抗圣旨,我不只无法独善其身,甚至还会连累父母亲人,除了随他回京,我已别无选择。

我默默听着圣旨内他对我之考语“端庄清丽”、“才思出众”、“礼达”、“辞通”,“良善蕴籍”,心中想道:在你心目之中,我果然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么?你晋封我为贵妃,这地位如此尊崇,让我如何承受得起?你写来这些华丽辞藻,是有意抬高我之地位,你处处恐委屈了我,小心翼翼地对我,却只会让我更加惶恐不安而已。

皇帝低头凝视我良久,突然向平乐观看去,轻声说道:“茉儿,与昆仑故人道一声别吧。朕的三干御林军就在山下,朕即刻就带你回京都去。”

平乐观前,玄清师姐飘然而出,眉目之间隐隐已有仙风道骨,却仍是美得一尘不染。

她走近我身侧,缓缓道:“师妹,皇命难违,看来今日我们要告别了。”

我心中万分不舍,怔怔地看着她皎洁出尘的美丽面容,哽咽着道:“人世喧嚣,怎及此处自由自在?师姐,我并不想离开昆仑…”

玄清微微摇头,说道:“一切皆是命中注定,若非如此,你所欠之情如何偿还?你心中之结如何解开?你即使以自身之痛苦强自压制自己在此修行,亦是毫无益处。你随他回京都去吧。”

我眼泪盈睫,道:“师姐,你不要再说了。”

她见我落泪,轻轻地扶住我肩头,说道:“有人如此相待,便应好生珍惜。你若不去,他情何以堪?只是宫廷虽是人间第一繁华之地,却也是人间第一凶险之地,你此去务必谨慎小心,不可迷失本性。”

我泪别师姐诸人,走出平乐观外。只见上山之道彩旗招展,满是御林军和宫女内监,举目望去,约有数干人之多。大雪漫天封山,他为了我竟如此兴师动众!

他携我手登上四周有纱鬲的龙舆,然后将我拥入怀中,对我说道:“宫中并无皇后,贵妃为四妃之首,日后你若是为朕诞下皇儿,朕定然不辜负你。”

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龙涎香气既熟悉又陌生,那双幽黑深沉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心中不知是何感觉,说道:“皇上如此看重奴婢…”

他略带笑意,说道:“奴婢?朕该让你知道你此时身份了…”

他的亲吻缓缓落到我的唇上,喃喃低语道:“昆仑本是仙人所居之地,昔日天真可爱的茉儿,如今是妩媚动人的茉莉仙子,两年多来朕已受尽相思之苦了。”

他温柔的吸吮让我不知所措,一种火焰般的情绪顺着我全身血液迅速燃烧,我更加惶恐,身体轻轻颤抖。

他说道:“茉儿别怕,朕会等到册妃之夜再好好宠爱你…”

一路上我心中纷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却不敢过分伤感。

昆仑山距离京都本是遥远,如今又是漫天大雪,山路崎岖,车辇行走极是缓慢。数日后,通化门内,文武百官皆跪伏于地,齐声说道:“微臣恭迎皇上、贵妃娘娘圣驾回銮,皇上万岁,娘娘干岁。”

李承恩陪伴在我们锦舆之侧,恭声道:“禀皇上,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今日均在此迎候。”

我想到那文武百官之中应有我的父亲、舅父、姑父、表兄等人,正欲掀开龙舆纱帘,他伸手捉住我手,说道:“不可。你若是要见你父亲,明日册妃大典之上即可如愿。”

我不再坚持,任龙舆缓缓行过。

龙舆在三重宫门之后停下,一名小内侍上前跪禀道:“此处乃是飞霜殿,是皇上为娘娘所置暂居之所,请娘娘在此歇息。”

皇帝将我抱下龙舆,说道:“朕去太极殿处理些政务。你一路辛苦了,早些歇息。”

皇帝离去后,一名小内侍带领数名侍女走来,叩首道:“奴才乃飞霜殿宫人李齐运,奉皇上诏命跟随在贵妃娘娘身边侍候,请娘娘在此安心住下。如有不合意之处,奴才即刻就去换来。”

我见他如此小心恭谨,且长得清秀伶俐,遂向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是皇上旨意,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第十四章 椒房金屋宠新流

我走进飞霜殿中,只觉一阵和煦温暖的气息扑面而至。外面正当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此处如此温暖,应是有取火之地笼。殿中陈设一应皆是清雅别致、簇新整洁,却是以青碧之色为主:正殿之中设有御座,此处应是皇帝曾经居住之所。

往偏殿而行,见正房内层层浅碧纱幔挂绕,设有宽大寝床、起居之榻、雕花描金壁橱:窗下妆台边上,设有一面落地铜镜,明亮光洁。侧面一间房内,琴棋书画之类无不齐备:廊下竹帘外挂着的箍金鸟笼内,一对红嘴相思鸟交颈而鸣,煞是可爱。

我回头向李齐运道:“这里很好,不必再换什么了。”

李齐运甚是高兴,又忙道:“除奴才外还有八名侍女,为首一人名唤蓝笺,娘娘可还记得她?”

此时一队侍女身着粉红宫衣鱼贯而入,站在队首的果然正是蓝笺。她与众侍女齐齐跪倒叩首,拜道:“奴婢恭迎贵妃娘娘回宫,娘娘干岁!”

我与她本是亲厚,此时又待有许多话相叙,遂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乏了,一个人在此歇歇,留蓝笺在此服侍我沐浴更衣即可。”

李齐运忙随众侍女退出,又替我在另一侧房中准备沐浴诸物,方才掩门而出。

我将衣服尽数脱下,泡入那宽大的浴盆之中,任那漂浮花瓣的温水漫过全身。蓝笺呆呆地看着我,眼中似有惊艳之色。

我微觉羞涩,说道:“你莫要再那样看着我了,是不认识姐姐了么?”

蓝笺似是突然清醒过来,走近我道:“奴婢只是觉得,两年不见姐姐,姐姐竟似是天上谪降的仙子,美丽不可方物。”

我见她如此夸我,故意逗她好玩地佯嗔道:“看来两年前我就是东施无盐了?”

她笑道:“非也,姐姐两年前虽则是美,但犹带一丝稚气,美在娇俏可人:如今却是全身上下,风姿卓然,且有超然世外之清逸气度,令人心驰神往,说是国色天香,亦不为过。皇上若是见了姐姐,对姐姐的宠爱应当更胜从前。”

我见她不住夸我美貌,想起皇帝登基后,定会自民间选新的妃嫔,她原本是东宫侍女,对皇帝之事应是清楚,遂问她道:“皇上登基以来,身边就没有美人相伴么?”见她踌躇,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因此不快,直言便是。”

她轻轻洗沐我的长发,说道:“有。只是…姐姐应知这后宫之中,表面平静,实则决无片刻安宁,绿绮姐姐她…”

我惊觉有异,在水中转身,看着她说道:“正是,为何没有看见绿绮?”

她眼中泪珠己在打转,说道:“皇上登基不久,封绿绮姐姐为才人,未及两月,绿绮姐姐突然薨逝了。”

绿绮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我心中痛意袭过,问道:“她是为何如此?”

蓝笺忙拭泪道:“姐姐今日进宫,乃是大喜,我本不该提及此事,日后再详细告知姐姐。前些时日,姐姐未进宫之前,皇上最宠的应是丽嫔和郭美人。”

我全然不料竟听到两个如此陌生的名字,既非王嫔,亦非韦氏张氏,加上绿绮之事,只觉脑子里乱成一团。虽然早知他身为天子,三宫六院本就极多,却不料超出我想象之外又多出这么些人来。我定下心神,轻轻问她道:“你告诉姐姐,丽嫔是谁?郭美人又是谁?”

蓝笺叹道:“丽嫔是裴丞相的女儿,独孤丞相已不在其位了。郭美人姐姐应是知道,就是异平公主家郭驸马的九妹,名唤郭盈,奴婢闻听昔日明月楼中她曾与姐姐都献过舞的。”

我闻听此言更觉惊讶:郭盈不是由公主安排要嫁给卢杞的么?她怎会入了宫做了皇帝的后妃?想到卢杞,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怅惘。

我问蓝笺道:“那丽嫔跟郭美人,谁更美一些?”

蓝笺本是有些哀伤之态,此刻却眼神发亮,甚是笃定地道:“奴婢在宫中数年,经常往各宫里送些花草,亦见过诸多美人,先帝嫔妃也好,如今宫中娘娘也好,均无越过姐姐之人。姐姐身为贵妃,地位远在她们之上。皇上对姐姐真心爱恋,众人皆知。姐姐将来定能宠冠六宫,母仪天下。”

我闻听此言,想起昔日在上阳宫与东宫内的种种情形,只觉万般无可奈何,泪水止不住滑落,心道:“他的宠爱?我要的是他的宠爱么?他迫我入宫为妃,就是对我的宠爱么?绿绮之逝定有蹊跷,宫中人心难测,他对我的宠爱或许更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反而远远不及昆仑山中清净自在。”

蓝笺隐约察觉到我心绪不佳,忙劝道:“宫中耳目众多,姐姐不可如此!”

晚间我在飞霜殿中躺下,心中忐忑不安。宫中情形复杂,事实已不容我再去想卢杞:我既然已入宫廷,首先须得保证自己安全,以免被人暗中谋算,重蹈绿绮覆辙。

思来想去,我泪湿绣枕,将近半夜无眠。

次日清晨,蓝笺和另外几名侍女帮我按品级整妆,那些贵妃的阙饰极是烦琐,半日方整理完毕。

我仔细端详镜中之人,只见华服溢彩流光,凤冠璎珞低垂。我轻轻以手分开那些遮挡面容的珠子,只觉那已不再是昔日的我,脂粉花钿纵然让我更加美丽,但这非我本意。今日己成皇帝的他要在大殿册妃,我看得见所有的人,但那些臣子们却看不见我。他们能看见的,只是一个被皇家气象所围绕的影子,一个与他们远隔九重宫阙的皇妃。

我目视铜镜出神,心中想道:“卢杞,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茉儿么?如今这个贵妃娘娘,在你心中,应该只是一个陌路之人了吧?”

蓝笺见我怔怔对镜,沉默不语,忙道:“皇上已在外殿等候多时,请姐姐快些。”

我回过神来,急忙穿行而至正殿。

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身穿一套华贵皇袍,头戴悬垂琉璃的金色冠冕。皇袍上所绣的出水蛟龙气势恢弘、威严勇猛,令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王者之气。

他微服至昆仑绝顶接我回宫时,我并未过多注意他的样貌,此时却不由暗叹他之变化。虽然心中早知自己此番回转京都进入宫廷本是自投罗网,却不料这张网如此严密、如此强势。这张网早在我尚未完全明白将要发生何事之时,己将我困于其中了。

皇帝见我行来,拉我在他身旁坐下,拂起我面上珠帘,凝视我道:“朕的贵妃果然是天姿国色,今日若非有这珠帘遮挡,朕定然不舍得将你显露于群臣面前。”

我心道:“你所忌讳的并非群臣,恐仅是那一人而已。”

一起进过早膳后,他携我之手登上四周有纱鬲的龙舆,将我拥入怀中,我的全身几乎都遮挡在他宽大的龙袍衣袖下。

他似乎发觉我心情有异,问道:“茉儿,昨晚睡得不好么?是宫人侍候不周么?”

我虽有无限心事,不愿说话,恐他起疑,就摇摇头道:“没有。”为了掩饰情绪,又转而问他道:“皇上如此册妃,不知是第几次了?”

我想淑妃贤妃均是受过册封之人,才会如此相问,却不料他淡淡说道:“朕现有淑妃王氏、贤妃韦氏,你是知道她们的。朕在太极殿册妃,尚是第一次。”

太极殿乃是历代大唐皇帝行大礼及日常起居之所,如非封后,本不该在此册妃。我直觉他此举殊为不妥,不似是在册封贵妃,倒似是在立皇后,忙道:“茉儿并非皇后,皇上此举恐是…”

他本是目视前方而坐,此刻却转头看着我道:“何时该赐你何等名分,朕心中自有打算,你不必理会这些。”

我不解他此话何意,如再多言,倒让他误会我是不满意贵妃之位,遂向他怀中靠近了一些,低声道:“皇上为茉儿如此耗费心思,茉儿岂会不知?只是担心那些朝臣谏官会因此有异议,反为皇上增加负担。”

他的脸上笑容浮现,拥紧我说道:“你终于肯主动亲近朕了…小茉儿能处处为朕设想,朕深感欣慰。不过朝中诸事朕如今还管得过来,你无须担忧。”

太极殿前的场面蔚为壮观,群臣各循序而立,仪仗各司其位,后宫诸嫔妃亦是依序而立。

我举目一顾,见那些嫔妃看我之眼神,已知自己陷入乱局——以后宫中时日只怕未必如我所愿,而是难得清静了。

淑妃此时依然美丽如昔,但脸上表情莫测。她与皇帝年纪相仿,系昔日东宫正妃,如今在六宫之中地位最高,她所生皇长子应是未来储君,皇后之位本应非她莫属,可偏偏皇帝不册立她,只赐予淑妃名号:今日皇帝又在从未册封过嫔妃的太极殿中册封我,她心中之怨可想而知。但此刻她不敢会怨皇帝,只会怨我。

我自知迟早是这般结果,早在我养伤于太子寝宫之时,太子如何待我,她己全部知情。如今本已是世外之人的我又突然回返宫中,对她的威胁,不可谓不大。

淑妃之旁站立一人,与淑妃及我之装束相似,我猜测此人便应是韦贤妃。昔日她为孺人之时,我并未与她谋面,如今见她年约二十开外,容貌端庄,温文娴雅,身上自有一种凛然正气,不似淑妃那般阴柔。我暗忖皇帝既然赐她一“贤”字,那她应是有过人之处。

目光所及,却见一位明眸皓齿的美人竟是不顾礼仪,向我直望而来。她的五官极是精致,与我跟淑妃都有几分相似,我一望便知她亦应是皇帝心中宠爱的美人。除了丞相裴延龄之女丽嫔,绝不会是旁人。她的年纪似是比我略大一些,但眼中神色却并无掩饰,心中对我亦应是深为顾忌。

我想到郭盈,料她此时应亦在队列之中,目光便四处寻找,想看她如今是何等模样。皇帝此时却携我之手,与我同坐在龙椅上,对我说道:“你不是想见你父亲么?为何只顾着看她们?”

我忙收回目光,眼看前方,不敢再有差池,恐有失礼仪。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说道:“朕今日在此,册立尚书杨炎之女为朕贵妃,众位卿家可向贵妃行君臣之礼。”

话音一落,群臣早已列席而出,纷纷跪拜。到父亲序列之时,他亦跪行而前,奏道:“臣下户部尚书杨炎,恭贺贵妃娘娘册封之喜。愿娘娘早诞皇嗣,福运鸿昌。”便向我叩首。

两载不见,父亲官帽之外隐隐露出几丝白发,容貌亦苍老了些。我思及自己离家两载有余,未能尽孝于父母身边,今日反要他如此跪拜于我,心中愧疚,便欲下阶扶他起来,似先前在家中一般,投入他怀中唤一声“爹爹”。

皇帝握住我的手却紧了些力度,神情依然是那样冷漠,唇边轻轻吐出几个字道:“爱妃不可。”

他此时称我“爱妃”,并不叫“茉儿”,我心中明白他是在提醒我须得遵循现下身份,便忍泪道:“杨大人免礼平身。本宫多谢杨大人吉言。望大人为国操劳之暇时,亦多加珍重。”

此关虽过,我的心跳却迅速加快。想到卢杞与父亲同为一品官员,即刻便要上前参贺,那最让我无法面对的时刻即将到来,不禁抬头远眺。

父亲谢恩退下之后,又有几名品阶相同的官员上前参拜。他们虽是俯身跪拜,并未见到面目,但我已一眼认出西侧的一人那熟悉的身影。心中蓦然惊觉,这身影,原来早已在我心底里沉淀了两年之久!

为何?卢杞,为何这两年来你将我抛于昆仑山中,却连只言片语也无?为何你会放手放得如此轻松,竟是毫无半点眷恋之意?我今日如他所愿回到他身边来,你又有怎样的感受?

心中两年来凝结的痛楚此时如排山倒海而至,我几乎就要下阶而去,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一句:“你真的已经将我遗忘了么?”

只听他那淡定如水的声音传来:“臣下卢杞,恭贺贵妃娘娘册封之喜。”

“臣下卢杞”四字入我耳中,我顿时惊觉自己方才的心神游离。如今大殿中所有知情之人,包括我身侧之人,恐是早己紧盯着我。只要我有半点不慎,必然招致他之疑心。

我眸光轻移,本是直视前方的皇帝,此时目光已微微侧向我这边。我一只手被他握于掌心之内,此时竟全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我心下豁然明朗:他今日要等的,本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他并未能完全消除心中的芥蒂与疑惑,因此要借此机会,让我从此与卢杞彻彻底底了断,然后对他付出全心全意的真情。

他并没有错。

他是我未来的夫婿,无论我为何而下昆仑,事实便是如此。既然我己作出抉择,又岂能再如此犹豫不决?卢杞与我缘分早尽,既是己决意了断,有何必追问他放手的原因?我再执着,除了自苦,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