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尹诧异:“凶手不是杀了那么多村妇了吗?怎么查郑夫人家里下人?”

“也是以防万一。”陆毓衍解释道。

顺天府尹连连点头。

苏润卿跟着陆毓衍出了顺天府,一前一后往国子监去。

定下往做过粗活的妇人身上查访之后,陆毓衍问了岁儿一些郑夫人的平日起居喜好。

凶手能在半夜里孤身进入郑夫人厢房,她与郑夫人一定是相识的,若不然,即便是妇人,郑夫人也不至于放人进屋,还丝毫不防备对方。

郑夫人久居内宅,接触到的多是家中、或是娘家的粗使婆子,这些人有名有姓,案时身在何处、做了些什么,先交由顺天府去查。

除此之外,郑夫人每旬都会出门,她爱好书画,与几位兴趣相投的官夫人一道办了个书画社,其中一位是国子监司业梁大人的夫人。

书画社里有几个做事的婆子,岁儿只认得模样,各人的来历背景,她说不上来。

陆毓衍只好去寻梁大人。

再者,郑夫人还接济了十来个善堂。

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善堂有几十处,郑博士的那点月俸只够家中嚼用,但郑夫人的娘家有些家底。

郑夫人信佛,一颗菩萨心,这些年就拿出了些嫁妆银子。

与寻常官家行善不同,那些是只出银子,让底下人送去善堂,得一个乐善好施的名号,而郑夫人是经常去善堂里露面,教孩童认字,给他们做点心吃食。

善堂里头,也是有不少能做力气活的妇人的。

虽然要查访的地方不少,但总比之前大海捞针要好多了。

此时已经到了下衙的时辰,国子监里依旧还有不少人,有些在评说文章,有些在讨论郑夫人的案子。

苏润卿对国子监熟悉,一眼就瞧见了梁大人,两厢见了礼,陆毓衍说了来意。

梁大人连连叹气:“内子经常与我说,郑夫人对书画很有见解,与郑夫人办书画社,她受益良多。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两位随我一道回府,我让内子拿书画社的花名册给你们。”

第十九章 奶兄弟

梁宅就在国子监东边的一条小胡同里。

胡同清幽,住的多是在附近衙门里做事的官老爷,郑博士家也在其中。

郑家外头已经挂上了白灯笼,隐约能听见宅子里的哭声。

梁司业是个六品官,祖上不显,夫人娘家亦普通,宅院比郑家还小,就是一进四合院。

三人刚进去,一个总角小童从厢房里出来,扑到了梁大人怀中,好奇地打量着陆毓衍和苏润卿。

梁大人将小童抱起,满面笑容与两人介绍:“这是犬子,年纪小,耐不住,很是淘气。”

奶娘跟着出来。

梁大人问她:“夫人在屋里?”

奶娘眸色一暗,点头道:“老爷,夫人病了。”

“病了?”梁大人诧异,“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既然病了,怎么没有煎药?”

奶娘讪讪笑了笑:“夫人知道郑夫人没了,伤心之下…”

梁大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梁夫人病中不能见客,梁大人进屋里取了花名册交给陆毓衍。

册子很薄,字迹规矩中不失大气,据说是郑夫人写的。

两人从梁宅出来,经过郑家时,正巧瞧见几个衙役去问话。

陆毓衍偏过头问苏润卿:“梁大人在国子监有些年头了吧?”

苏润卿翻着花名册,头都没有抬:“是啊,梁大人和郑大人都是圣上登基后前几年的进士,前后脚进的国子监,这都快三十年了,一个爬到司业,一个还是博士。”

“难怪。”陆毓衍低低应了一声。

郑家与梁家际遇相似,又同住一条胡同,两位夫人对书画皆有爱好,几十年下来,感情应当不错。

也难怪梁夫人病倒了。

“我们现在做什么?去找名册上的婆子问话?”苏润卿挥了挥手中的花名册,还想说什么,左侧院子里飘来厨房做菜的香味,激得他肚子空荡荡的,“还是先去用饭吧,早上没顾上吃,中午全是素斋,可饿死我了。”

出了胡同,绕到酒楼,酒菜刚上桌,就有衙役急匆匆寻来,拱手道:“抓到人了,是郑家的一个婆子,人已经押到顺天府去了。”

陆毓衍闻言,起身往外头走。

苏润卿放下筷子,催着小二替他把烧鸡和卤牛肉包起来,提在手里跟了上去。

顺天府里,众位大人的面色似是轻松了许多。

尤其是顺天府尹,苦哈哈了小半个月,总算是能摸着胡子笑了。

“贤侄、贤侄呐!”顺天府尹快步迎上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虎父无犬子!陆大人的儿子,果真是,厉害!厉害!”

仿若是没瞧见府尹的激动一般,陆毓衍语调平静极了:“那婆子在哪儿?”

“我让人把她关在后头屋子里了,等你们过来问话,”顺天府尹的手悄悄指了指大堂方向,“都还在呢,把人拖到大堂上去审,就他们那样,左右盯着,跟十八罗汉凸着眼珠子瞪着似的,哪个还敢说话。”

苏润卿扑哧笑出了声,越想那场面越好笑,连声说“府尹大人高见”。

陆毓衍亦不禁弯了唇角。

婆子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里头只一张桌子,并几把椅子,再无其他摆设。

三人落座,府尹唤了个主簿进来做记录,清了清嗓子,开始问话。

那婆子显然是被吓着了,瘫坐在地上,问什么就说什么,独独昨夜里的行踪,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也是她被带回来的原因。

婆子姓韩。

郑博士刚出生的时候,他老娘没多少奶水,邻居韩四的婆娘喂了他几个月。

韩婆子是韩四的亲闺女,算起来是郑博士的奶兄弟。

郑博士的父母过世早,没享受过几年的儿孙福,郑博士金榜题名之后,念着韩家喂养过他的恩情,把寡居的韩四婆娘母女两人接进了京城。

韩四婆子七八年前也病故了,韩婆子的男人在一家石匠铺子做手艺活,韩婆子则在郑家做事,一来知根知底,二来银子也大方些。

去年,韩婆子的男人做工时断了腿,家里的嚼用一下子就压在了韩婆子身上。

日子久了,韩婆子心里的意见就全冒出来了。

奶兄弟当着官,她却连日子都过不顺畅,说起这一段时,韩婆子的眼中满是忿恨,咬牙切齿。

她恨的不是郑博士,而是郑夫人。

在她眼中,若不是郑夫人榜下择婿,以韩家和郑家的关系,她才是郑博士妻子的第一人选,她成了官夫人,哪里还会有现在的苦日子?

郑夫人占了她的位置,好好帮郑博士拓展仕途也就罢了,偏偏是个不安生的,不仅没有相夫教子,还整日里往外头跑。

办什劳子的书画社!不如多给男人缝两件衣裳。

还救济善堂,怎么不见她救济救济家里做事的下人?

在韩婆子眼中,郑夫人就是个没有大富大贵命,却偏要生那大富大贵病的女人。

韩婆子吃醉酒时,没少在郑家下人跟前说郑夫人坏话,碍着她是郑博士的奶兄弟,旁人听着不满,也不敢去主家跟前告状。

只是嘴巴不好而已,若真把奶兄弟赶出去,让她跟她断了脚的男人吃不上饭,郑博士一生清名就损了。

却没想到,今儿个闹出人命来了。

衙役一去问话,就有人把韩婆子供了出来,说她对夫人不满,几次三番诅咒夫人,且昨夜该是韩婆子当值,她却一整夜不见人,早上天大亮了才回来的。

顺天府尹问了半个多时辰,韩婆子从一开始的怨气冲天,到后来说话颠三倒四起来。

不单是不认郑夫人的案子,其余的凶案更是矢口否认,张口闭口衙门冤枉人,听得顺天府尹恨不能给她用刑伺候。

陆毓衍抿着唇,看着韩婆子哭天抢地,而后不疾不徐站起来,出了屋子。

见顺天府尹也跟着出来,陆毓衍理了理思绪,道:“她不交代昨夜行踪,大抵做的事儿见不得光,但未必就是出城行凶了。再者,即便真是她害了郑夫人,其余的案子也未必与她有关。”

府尹连连点头:“她在郑家做事,郑家有她当值的记录,我明日让人取来,与其他凶案的案时间比一比,就有结论了。话说回来,那些案子要真不是她做的,岂不是又成了无头案了嘛!”

“大人不如期望郑夫人的案子也不是她做的。”陆毓衍说完。府尹一时惊讶,他也没多做解释。

苏润卿依旧拎着他的油纸包,香味扑鼻,叫人恨不得席地而坐,大快朵颐。

可惜,出门在外,不得不端着架子。

他撇撇嘴,道:“不如叫阿黛来认一认?就算不能断定杀郑夫人的是不是韩婆子,起码能弄明白勒阿黛的是不是她,反正阿黛记东西清楚。”

话一出口,苏润卿自个儿听着就不太对劲,就像是他仍然不信阿黛所言,故意寻事一般。

他摸了摸鼻尖,装作若无其事地瞥了陆毓衍一眼。

陆毓衍背手站着,目光似是落在院中的树上,廊上灯笼光落在一旁,他的半边身子隐在夜色中:“说得在理。”

苏润卿怔了怔,这话似乎不是反话?

第二十章 认人

谢筝对着镜子给脖子上药。

药香清雅,抹上去凉丝丝的,夏日里用,很是舒服。

这药是昨天傅老太太给的。

宁国寺里出了事儿,傅老太太握着萧娴的手一阵“心肝宝贝”,担心她受惊,又看了谢筝的伤,关切地让李妈妈取了上好的药膏来。

等收拾妥当,谢筝出了厢房往正屋里去。

还未进门,就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去一看,是牛嬷嬷来了。

“妈妈匆匆过来,可是太太寻姑娘了?”站在门边的浅朱笑了起来,指了指屋里,“姑娘正用早饭。”

牛嬷嬷笑容亲切,眼睛却往谢筝身上瞟:“我是来寻阿黛的。”

谢筝一怔,走到牛嬷嬷跟前:“妈妈寻我?”

“大爷递了话进来,说是昨晚上衙门里抓了个人,让你去认认。”牛嬷嬷一面说,一面暗悄悄打量谢筝的脖子。

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有青色、红色的勒痕,即便是涂了药,看起来也渗人得紧。

牛嬷嬷心里诵了几遍佛号。

像她这般腰圆体壮的婆子,听闻出事儿的时候,两条腿都直打颤,这细皮嫩肉的小丫鬟遭罪,肯定是吓坏了的。

凶案在京里沸沸扬扬了有些时日了,那么多条人命,阿黛能活下来,也真是运气好、命大。

这么想似乎也不对,真要运气好,就不该遇见那禽兽不如的东西!

真是背到家了!

谢筝不知道牛嬷嬷在想些什么,她只觉得惊讶。

衙门里竟然这么快就抓到人了,她以为少说也要三五日呢。

阿碧挑了帘子出来,道:“姑娘在里头听见了,请妈妈进屋里说话。”

牛嬷嬷应了一声,招呼了谢筝,一道进了东次间。

萧娴听牛嬷嬷讲了来意,柳眉一蹙,将谢筝拉到一旁,道:“你当时又没瞧见凶手,衙门里认人,怎么还寻到你头上了!别去了,我让大哥去回了。”

谢筝摇了摇头,道:“除了我,他们还能找谁去认?就是去看一眼而已。”

听她说得坦然,萧娴一股子劲儿使不上,不由气结:“我哪是关心那个!”

谢筝莞尔。

她的确有彷徨之处。

对于陆毓衍,她一直没有表露身份,原本是等着陆培元回京之后由萧柏开口,但昨日正恩大师说的那些,还是动摇了谢筝。

萧娴与她分析许多,以理智而言,谢筝该赌一把,可内心里,到底还没有平静。

今日若去认人,极有可能会遇见陆毓衍。

脑海里东一块西一块的,怎么都拼凑不好,也想不周全,谢筝干脆不想了,安抚萧娴道:“案子要紧。”

萧娴垂着唇角,她也知道案子要紧。

两刻钟后,谢筝和许嬷嬷在角门外上了萧临安排的轿子,一路往顺天府去。

萧娴原想通往,谢筝劝说她一个丫鬟出门,还要姑娘同行,更加惹人眼,好话说了一通,才算是打消了萧娴的念头,只让许嬷嬷陪着去。

轿子落在府衙外头。

谢筝刚下来,就听见许嬷嬷恭谨唤了声“衍二爷”,她抬眸望去,一眼瞧见了站在石狮子边的陆毓衍。

陆毓衍穿了身蓝灰袍子,腰间依旧系着红玉,背手而立,似是在思考些什么,眉间微皱,显得沉静、却也冷冰冰的。

谢筝跟着问了安。

陆毓衍颔,云层渐散,日光洒落,映在桃花眼中,仿若是映在了水面上的潋滟波光。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姿态亦与之前相同,偏偏就是这些许阳光,让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示意谢筝跟上来,陆毓衍一面走,一面道:“是郑家的一个婆子,前夜行踪成疑,就被衙役带回来了。”

许是怕讲多了会误导谢筝,陆毓衍说得很简单。

谢筝随他走到一间屋子外头,道:“当时没有看到凶手的脸,衙门里让奴婢认人,未必能认得准。”

“无妨,”目光落在谢筝身上,陆毓衍不疾不徐道,“你见过她的手,就先认一认手吧。”

谢筝的心停跳了一拍。

衙门里认人,的确是有不认脸,只认背影、认身量,也有认手的,但来认的证人相对都是记忆清晰些的,像谢筝这种自个儿都被人勒得快断气了的来当证人,就有些少见了。

陆毓衍的语调平淡,却不似敷衍或是将就,而像是真的认为谢筝认手能认出名堂来一般。

饶是谢筝对自己的记忆有信心,都被他这种笃定的态度给懵在了原地。

暗暗吸了一口气,谢筝琢磨着,也许是陆毓衍淡然的性子,才使得他说话的时候,格外叫人信服吧。

让人觉得,他所言便是他所想,真切极了。

谢筝要认人,韩婆子从大牢里被提了出来,依旧关在了昨夜审问的小屋子里。

衙役替他们开了门,又照陆毓衍的吩咐,抓住了婆子的双手让谢筝看。

有人左右禁锢着韩婆子,谢筝也不怕她难,走到近前,仔仔细细去看韩婆子和她的手。

韩婆子的年纪按说与郑夫人差不多,可实际看起来,却像是差了十来岁。

手指粗长,骨节突出,看得出来,是做过些力气活的。

苏润卿从外头进来,刚想说几句,见谢筝抿唇看得仔细,赶紧收住了,连脚步都轻了些,就怕打断了谢筝回忆。

谢筝看过了手,退开两步,与衙役道:“麻烦两位大哥让她站直些。”

衙役以目光询问陆毓衍,见他点头,手上用力把跪坐着的韩婆子拖了起来。

谢筝上下打量着,韩婆子有些胖,饶是衣服宽松,也遮盖不住她的粗腰身。

她又用手掌在韩婆子的肚子腰腹上拍了几下,丝毫不理会韩婆子要吞人一样的眼神。

心中有了计较,谢筝从屋里出来。

苏润卿与陆毓衍一前一后,他是急性子,忙问道:“怎么样?认得出来吗?”

“不是她。”谢筝道。

苏润卿一怔:“为什么?”

“韩婆子的手虽然粗大,但肤色还算白,那日的手,肤色暗黄,”谢筝顿了顿,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拂过脖颈,触及伤口处,她低低倒吸了一口气,“身材不一样,断言凶手是个女人,是因为她有胸,当时靠上去的时候,感觉她身上其他地方没几两肉,有些硬,韩婆子那样的,靠上去会软绵绵的。”

苏润卿被谢筝说得一愣一愣的,转头去问陆毓衍:“你以为呢?”

陆毓衍垂着眼,视线落在谢筝的脖子上,白皙指尖显得青紫勒痕越触目惊心:“昨夜就说了,郑夫人的案子不像是韩婆子做的。”

闻言,谢筝挑眉,睨着陆毓衍:“衍二爷既然知道不是韩婆子,又为何让奴婢来认人?”

第二十一章 牢靠

陆毓衍的目光上移,略过脖颈唇角,停在了谢筝的眼睛上。

凤眼扬着,眸色乌黑,深得没映出任何影子,却也流露出了几分不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