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方向传来威武喊声。

谢筝牵着岁儿过去,站在大堂外,看着跪在堂内的罗妇人。

杨大人坐在大案后头,手上一块惊堂木,旁听的刑部、大理寺的大人们坐在两旁,陆毓衍和苏润卿因着是替李昀做事的,虽无官身品级,也在杨大人下落座。

第三十六章 心死

啪——

惊堂木拍下。

一直提心吊胆的岁儿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吓得险些叫出声来,死死捂着嘴才忍住了,整个人缩在谢筝身后,只敢露出两只眼睛去看大堂里。

陆毓衍与苏润卿一道坐着,人抓回来了,杨府尹主审,也不用他们多说什么。

罗妇人失女,确实是悲惨事,但她也不该杀人泄愤。

杀人,是大恶。

事已至此,还是坦白交代了,免得再多受皮肉之苦。

陆毓衍没有再看罗妇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堂外。

谢筝一动也不动。

黄昏的余晖散去,夜幕渐渐降临,落在她身上,仿若是落下了一块浓郁又沉重的幔帐,闷得厉害。

大堂里点了蜡烛,亦有灯笼光,却也只照亮了里头,以门槛为界,里外浑然是两个世界。

她站在夜色里,凤眼似是蒙着一层雾,隔绝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谢筝缓缓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手,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前一回,看父亲坐在大堂上审案,是在什么时候?

她从小就仰慕父亲。

谢慕锦的才华与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气度与洒脱,查案时勤勤恳恳、仔细慎重的样子,谢筝闭上眼睛都能回想起来。

谢筝还记得,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去谢慕锦的书房里,拿父亲的笔墨纸砚来写字,好像这么一来,她也能像父亲一样,下笔入木三分。

顾氏不止一次说过,谢慕锦的书房里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进去捣蛋。

年幼的谢筝从来听不进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书册给弄乱了,散在地上。

顾氏不敢胡乱给谢慕锦收拾,只让谢筝在庑廊下罚站,谢慕锦回来看着那一屋子的狼藉,对上谢筝委屈又胆怯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自打那之后,谢筝就再也不敢乱来了,她还会去书房里,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再弄乱过东西。

因为那夜三更天她醒来的时候,书房里的油灯还亮着。

顾氏告诉她,谢慕锦公务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捣蛋,更是要花费时间来重新整理。

到镇江之后,谢筝瞒着顾氏,去前头大堂里听谢慕锦堂审。

谢慕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衬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输世家少年郎。

衙门前后院就那么点地方,其实也瞒不过顾氏的眼睛。

谢筝机灵,每每顾氏恼她,她就缠着顾氏说父亲在大堂上如何威风、如何寻到犯人的疏忽之处,把谢慕锦说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头看的顾氏抿唇直笑…

那时候,母亲笑得是真的高兴,她也是真的快乐,以至于那个时候她说过的每一个词,谢筝都记得清清楚楚。

啪——

又是一声惊堂木。

谢筝猛得回过神来,待想到如今处境,不由抿唇苦笑。

镇江府衙的后院烧毁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经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谢慕锦拍下惊堂木了。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热,谢筝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可听到大堂内罗妇人颤声说着惨死的宝姐儿,她的呼吸依旧不顺。

实在是闷得慌。

杨府尹仔细问案,罗妇人也算爽快,虽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语言还算完整。

她说了从婆家归家之后的所有事情。

三姑六婆说话,很多时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罗妇人被婆家冠上克夫克子的名声,又被赶回娘家,整个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当成笑话,连带着村子里嫁出去的女人们都抬不起头来。

罗家也骂了些不好听的,罗妇人要依着娘家过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厉害会与人骂架的人,只低头受着。

罗老太不肯白养她们母女两个,那三妯娌又一阵煽风点火,罗妇人没办法,只好进城谋了个老妈子的差事,一个月半吊钱,她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全拿回罗家,只盼着罗老太看在这几百个铜板的份上,能让宝姐儿吃饱饭。

可宝姐儿最终还是没有活下来。

端午时,主家赏了两个肉粽子,罗妇人没吃,就存着,等到了不当值的那天,拿着粽子,并节日里赏下来的几十个铜板,高高兴兴回了燕子村。

整个罗家,整个村子,都没有她的宝姐儿了。

罗妇人急了,去问罗老太,罗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道:“跟着我们这种人家,能吃什么饱饭?我前两天送去城里善堂了,她没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养着,怎么都比跟着你强些。”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但又不是要饿死了,罗妇人怎么会愿意把女儿送走?

她匆忙下山,去了罗老太说的广德堂,里头却没有宝姐儿。

也正是在那里,她遇见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心存着能在哪家善堂里找到宝姐儿,却没有想到,宝姐儿死在了山里。

村里去采山珍的汉子现了宝姐儿,存着几分善念,把她带了回来,那副惨烈样子,便是男人看见了,夜里都睡不安稳。

罗妇人当时就厥了过去。

等醒来后,她质问罗老太,却得来了那么一番话。

“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山,”罗妇人说到这里,干裂的嘴唇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满足且安心的笑容,“她不是信佛吗?不是想登极乐吗?那就让她去吧。”

许是罗家太狠,宝姐儿又死得太惨,那之后,倒没人再说罗妇人长短,只说罗老太的不是。

罗妇人离开了燕子村,她无处可去,最后落脚在一间香火不盛的庵堂里。

“我只是想弄明白,她们念经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罗妇人歪着头道。

那日下午,整个庵堂里静悄悄的,老尼在屋里做晚课,罗妇人就在庵堂里走动。

一个村妇哭哭啼啼进来,直冲进大殿里,扑通跪在菩萨前头。

罗妇人跟了上去,就听见那妇人哭日子疾苦,哭儿媳不善,她要与儿媳同归于尽,又祈求佛祖原谅她。

“杀人就是杀人,佛祖为什么要原谅?”罗妇人茫然的目光落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上,道,“她既然想同归于尽,我就先杀了她吧,也免得叫她多害一条人命。

她儿媳要是死了,她儿媳的娘要多伤心啊。

就跟我一样。

我的宝姐儿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第三十七章 交代

天色大暗。

上弦月隐在云层后头,只映出一点灰蒙蒙的光。

谢筝听罗妇人陈述,心境比这夜色更渗人。

罗妇人果真是疯魔了,她的内心已经不会为了谋人性命而动摇起伏了,唯一能让她激动、让她痛苦的唯有宝姐儿的死。

从最初听村妇说要与儿媳同归于尽开始,她说得很完整,记忆没有一点偏差,能记清这一桩桩案子的顺序,也记得她到底做了些什么,直到静心庵里又害了一人。

那个时候,衙门里已经查得很紧了,虽然还有破旧庵堂可以落脚,但罗妇人需要食物,就不得不去像宁国寺这样的香火繁盛处寻些口粮。

“我知道杀人不好,可她们就一个个出现在我面前…”罗妇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沉默了许久,才又道,“我知道我是怎么杀人的,但等我杀了人,我又记不清我是怎么拿了绳子、怎么上前勒住了那些人的脖子、怎么用力的,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我跟前的人已经死了…

我要花上好几天,认认真真去想,才会想起来我到底是怎么做的。”

出入宁国寺的那几天,罗妇人见到了很多香客,也许是大殿里一直有很多人,她的心中并没有涌起过杀人的念头。

那几日,是这两个多月里,她过得最平静的几日了。

直到那天下午,罗妇人看到了郑夫人。

罗妇人一直在郑夫人的厢房不远处,她想向郑夫人讨些干粮,又怕郑夫人问她这两月的行踪,问她宝姐儿的事情,她看到谢筝送了点心之后去了舍利殿,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原本,罗妇人并不会对谢筝这样的二八少女出手,但谢筝虔诚的样子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勒住她了。”罗妇人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看着站在堂外的谢筝。

杨府尹唤她,谢筝愣怔着,被岁儿轻轻一推才回过神来,依言迈进了大堂。

“当日情形,与罗氏讲得可否一致?”杨府尹问道。

谢筝点了点头:“一致。”

罗妇人盯着谢筝脖子上的瘀痕,皱了皱眉:“没有勒死你呢,算了,你还那么小,你要是死了,你娘也会哭的…”

谢筝呼吸一窒,夜风吹进来,冷得她一个哆嗦,她忍住眼泪,喃喃道:“是啊,我要是现在去见他们,他们一定会哭的…”

落寞萦绕眉梢眼角,谢筝垂下了眼帘,盯着自个儿的鞋尖。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轻,连边上的罗妇人都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

杨府尹又问了谢筝几个问题,她抬头作答,余光瞥见陆毓衍,他神色凝重,目光沉沉,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罗妇人终于说到了最后一桩案子。

她匆匆忙忙跑出了舍利殿,夜色太浓,她也不敢孤身走山路再回落脚的庵堂,便在郑夫人的厢房附近停留。

直到岁儿回屋睡了,罗妇人犹豫再三,才敲了郑夫人的房门。

郑夫人一眼就认出了她。

罗妇人说她去了上塔院,回来后错过了下山的时辰,本想在某座大殿的角落里将就一晚上,但肚子太饿,还是来打搅郑夫人了。

郑夫人请她进去,分了点心给她。

“我没想过害她,起先只是想讨些点心,”罗妇人哼了一声,“我见她拜佛,就问她,为什么连三更天里都拜?为什么一个满嘴阿弥陀佛的人要害了我的宝姐儿?你们猜她怎么说的?”

罗妇人咯咯笑了,眼底满满都是不屑与讽刺:“她说,她不知道别人为何,她却是在赎罪。哈!她说她赎罪,她杀过人,比我的宝姐儿还要小的孩子,就死在她手上!”

一直安安静静的岁儿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道:“你胡说!你胡说!我们夫人才没有杀过人!”

罗妇人笑得更大声了:“她自己说的,我骗你们做什么?她还在宁国寺里点了长明灯。”

陆毓衍和苏润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郑夫人常年在宁国寺供奉香油灯草,事之后,他们也查过郑夫人的功德簿,上头清清楚楚写了,那是供奉给郑博士夫妇已故的两对父母的,也给奶娘韩四婆子点了一盏,并无其他名字了。

岁儿还想反驳,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哽住了,愕然盯着罗妇人,念道:“三娘?是三娘?”

罗妇人看向岁儿,她笑着,笑容却没有入眼底:“三娘四娘,我不晓得,总归是死了,被她害死了。”

岁儿的身子晃了晃,软绵绵往地上瘫去。

杨府尹让人把她从外头搀进大堂里,问道:“三娘是谁?”

长睫颤颤,眼泪涌出,岁儿哽咽着道:“三娘的灯不是夫人点的,但就在我们老太爷、老太太的灯边上,有一回,夫人说起来过,说三娘可怜,她母亲身子不好,不能来寺里,就托她来看看,添些香油钱。”

郑夫人是不是杀过女婴,那个女婴又是不是三娘,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只能等明日天亮,再去宁国寺里查一查,看看功德簿上有没有三娘的出身。

罗妇人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她听到郑夫人坦言自己杀过女婴后,满脑子都是被害死的宝姐儿,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勒死了郑夫人。

她在屋里吃完了谢筝送去的点心,又在木炕上歇了会儿,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离开了宁国寺。

前几日,罗妇人现山上有衙役、官兵巡查,她不得不躲去了那么偏的庵堂里,直到被现带下了山。

案子清楚,师爷让几人都画了押。

罗妇人被押入了大牢,堂中的大人们各个都松了一口气,或是彼此道贺破案,或是嘀嘀咕咕抱怨着这些时日的辛苦。

岁儿哭得站不起来,饶是说出了三娘,她依旧不信郑夫人杀过人。

谢筝安慰了她许久,岁儿才勉强止住了眼泪。

天已经黑透了。

陆毓衍走到两人边上,垂着眼道:“走吧。”

岁儿摇摇晃晃爬起来,几乎是半挂在了谢筝身上,跟着陆毓衍和苏润卿出了顺天府。

第三十八章 包子

顺天府大门外,四五级的台阶并不难走,只是岁儿脚上使不上劲,整个儿要往前扑出去。

谢筝几乎是使出了所有的力气,两人才踉踉跄跄下了台阶。

别看岁儿年纪不大,但跟着郑夫人,吃喝都不曾亏待,小脸圆圆的,身形微胖,又是心神恍惚浑身脱力,只靠谢筝一人,还真有些架不住她。

毕竟是个小姑娘,谢筝也不好让松烟或是留影搭一把手,就叫岁儿先倚着边上那只石狮子。

两只眼睛红肿,岁儿抽抽搭搭与谢筝道:“给姐姐添麻烦了,可我、我还是不信,我们夫人…”

谢筝安抚一般拍了拍岁儿的肩。

还没有实证,只靠罗妇人的几句话,谁敢断言郑夫人到底有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旁人许是观望,而岁儿这样与郑夫人亲厚的,不信才是人之常情。

就像是整个镇江城都说谢筝与情郎殉情,萧娴从头到尾都不相信。

从傍晚出府到现在,谢筝还没用上晚饭。

自打入京途中体会过要饿死渴死的滋味后,谢筝现在是半点受不得饿了。

“时候不早了,我要回萧家去了,”谢筝与岁儿道,“你再缓口气,也早些回去吧。”

岁儿抓着谢筝的衣袖不肯松开,不住摇头。

见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谢筝实在狠不下心肠,应了先送她回郑家,岁儿才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街上不似白日热闹,不少铺子已经打烊了,只几家客栈、酒肆还热闹些。

陆毓衍与苏润卿走在前头,低声交流着案情。

谢筝扶着岁儿,有点儿心不在焉,似是少了些什么,但罗妇人交代得已经很齐备了,思前想后,依旧没琢磨出来。

夜风从背后吹来,丝丝凉意划过,谢筝不自禁用手指贴住了脖颈,这才想起来,她的丝巾没了。

虽说夜里看不真切,不需要用丝巾挡住瘀痕,但那也是她的丝巾,没道理叫陆毓衍拿了去。

谢筝思索着等会儿问陆毓衍要回来,可抬眸看去,前头不见苏润卿,只陆毓衍一人的身影被路边酒馆的大红灯笼拉得长长的。

酒香菜香漫出来,谢筝吞了口唾沫,肚子好似要叫出声来。

松烟抱着个油纸包,小跑着从远处过来,前后一张望,问陆毓衍道:“爷,苏公子呢?”

“去给殿下回话了。”陆毓衍伸手从油纸包里拿了个包子。

“都是牛肉馅儿的…”松烟嘀咕了一声,看着怀里那七八个比他拳头还大上好几圈的包子,眼神往谢筝与岁儿身上一瞟,试探着问陆毓衍,“那奴才给两位姑娘分两个?”

陆毓衍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咀嚼咽下,没往后头看,嘴上道:“不然呢?你吃不完,拿去给郑博士吗?”

松烟吸了吸鼻尖,一时分不清自家主子这话到底是对他眼色的夸赞还是贬低,但总归就是应允了,他也不多想了,往后退了几步,与谢筝道:“两位姑娘,热腾腾的包子,填填肚子吧。”

香喷喷的包子在前,谢筝饥肠辘辘,也就不讲究了,赶紧拿了一个,又给岁儿塞了一个。

“你就是要哭,吃饱了也才有力气哭,”谢筝与岁儿说完,又问松烟,“你什么时候去买的包子?”

松烟一面吃,一面道:“一出衙门我就来了,我们爷说的,苏公子挨不住饿,让我先到香客居买牛肉包子。明明香客居的羊肉包子才是全京城数一数二的好,就因为苏公子喜欢牛肉。

前回他还提着一包卤牛肉去顺天府衙门,就是抓到韩婆子那一回,整个后衙里全是香味。

早知道苏公子要去殿下府里,我就买羊肉的了。

哎,阿黛姑娘,你喜欢羊肉的还是牛肉的?”

谢筝眯着眼咬着包子。

香客居是几十年的老馆子了,在隔壁街上,离他们走的这条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谢筝在京中生活的时候,就格外喜欢那一家。

谢慕锦休沐时,偶尔也会带着谢筝和顾氏到香客居,在二楼要个雅间,多是沿街的梅字间。

顾氏喜欢羊肉的,而谢筝心心念念的总是牛肉馅儿的包子。

皮薄、肉多,汤汁浸入了面皮里,入口香得她能把舌头都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