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又不得不如此。

不说眼下,等往后摊开来说明白了,难道还总让谢筝跟着萧娴?

谢筝在萧家做事,别说是回镇江城了,她连出门一趟都不能随心所欲。

不用很久,京城里就该说他往表妹院子里伸手了。

又是一样莫须有的罪名。

陆毓衍自嘲,倒也没太放在心上,见谢筝已经走到沿街的屋檐下避雨了,便收回目光,继续往顺天府里去。

李昀是为了段立钧的案子来的。

正如陆毓衍所料,圣上把监管的差事交给了李昀,让他盯着顺天衙门,务必在放榜之前把案子审明白了。

杨府尹战战兢兢,试探着问:“今年什么时候放榜?”

李昀把玩着大案上的镇纸,笑容温和:“衙门里没有种桂树,难怪杨大人不知时令,御花园里中秋那日就已金桂飘香,大人觉得何时放桂榜?”

秋闱放榜时正是金秋时节,世人称之为桂榜。

杨府尹汗涔涔,赔笑道:“下官自当竭尽全力,尽快破案。”

“辛苦杨大人了,”李昀说完,也没管三称惶恐的杨大人,示意陆毓衍仔细说一下案子,“听说抓了一个监生了?是他吗?”

陆毓衍敛眉,道:“殿下,他与段立钧起过纠纷,但依眼下状况看,凶手恐怕不是他。”

李昀听陆毓衍说完,并没有对案情指手画脚,反而问道:“驸马来过了?”

“驸马爷与秦公子来过了,跟润卿一道来的。”陆毓衍道。

苏润卿解释了一句:“我正好遇见他们两人,驸马爷原本想等段家搭灵堂了再过去添一炷香,秦骏提议来衙门里,怕段家人多,驸马不好应对。”

李昀挑眉。

林驸马娶了长安公主,本身并不喜官场往来,平素就是闲散宗亲做派,吃酒听戏打马球,不耐烦打官腔。

段家搭灵堂,肯定有不少官员过去,到时候少不得你来我往,林驸马避开,也不叫人意外。

李昀坐下来认真看了案卷,这才起身离开。

另一头,谢筝坐着小轿到了顺天府外头。

鞋子进了水,着实不舒服,但她并不是娇滴滴的性子,也能继续行走。

松烟过来传话,谢筝虽惊讶,却也没有阻止,毕竟是陆毓衍一片好心。

大雨倾盆,松烟找轿子也不容易,谢筝等了会儿,没等到松烟,却见一个眼熟的身影收了伞,入了一家成衣铺子。

雨势阻隔视线,谢筝没有瞧见那人的模样,只那身半新不旧的青色比甲映在她的脑海里。

早晨时,楚昱缈穿的就是这样一身比甲。

这般大的雨,楚昱缈不在家里待着,到这家铺子里做什么?

谢筝疑惑不已,恰好松烟寻了轿子回来,便问道:“对角那家成衣铺子,是…”

松烟一时没领会,道:“那家铺子只做成衣,不卖鞋子,姑娘要是觉得脚上湿哒哒的不舒服,我这就去前头鞋铺里再给你买一双。”

一听这话,谢筝尴尬极了,忙道:“不是说那个,我刚看见楚昱缈进了那铺子。”

“楚公子的妹妹?”松烟盯着那铺子的招牌,一拍脑袋,道,“那是易家的铺子,不对,是易公子的娘的陪嫁铺子,易家上下还插不了手的。”

“易公子?”谢筝喃喃道,“易仕源?”

如此看来,还真叫她和陆毓衍说中了,难怪楚昱杰不肯说了,诗作应当是楚昱缈给易仕源的,传出去了,毁的是楚昱缈的名声。

等了两刻钟,才见楚昱缈从铺子里出来。

谢筝让轿子跟着楚昱缈走了一段,到了一处僻静处,让松烟唤住了楚昱缈,下轿走上前去。

楚昱缈的眼眶通红,似是哭过一场了:“阿黛姑娘。”

谢筝示意松烟避开些,拉着楚昱缈的手,道:“那诗作是你给了易公子,然后落到了段公子手中的吧?”

楚昱缈的面色廖白,指尖颤着,轻声道:“杀人的不是我哥哥,他怎么会为了一诗去杀人呢…”

谢筝附和着点了点头,她相信不是楚昱杰。

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楚昱杰刻苦读书,为的就是能金榜题名,刚刚考完秋闱,他又不是名落孙山了,怎么会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脑袋一热就夺人性命?

以他的文章才华,一招中举,来年参加会试,脚踏实地一步步走,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楚公子闭口不谈,是为了你的名声,”谢筝叹了一口气,“他想的是,等衙门里抓到了真凶,他能洗刷罪名,又不用牵连你,可案子如今没有旁的线索,真凶难寻。你呢,你还要继续隐瞒?”

楚昱缈的身子僵了僵,半晌,她抽回了手,咬牙道:“隐瞒?是,那诗是我交给易公子的,哪知道会被那段立钧抢了去。可这事儿根本不重要,经手诗作的就这么几个人,我哥哥在牢里,我更不可能行凶,难道是要怀疑易公子吗?他、他也是不会杀人的呀。”

第六十一章 矛盾

谢筝捏了捏指尖。

她没有反驳楚昱缈,眼下要紧的是弄清楚来龙去脉,而不是与楚昱缈争论谁是凶手。

与其说些对方不爱听的,不如顺着楚昱缈为好。

谢筝抿唇,柔声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不过就是一诗罢了,哪里到了要伤人性命的地步。

只不过,如今衙门里没有旁的线索,查这诗作,与其说是找出真凶,不如说是排除掉一条线。

离放榜不远了,时间紧迫,不走岔路才能寻得正途呀。”

楚昱缈的脸色好了一些,点头道:“是啊,我哥哥又不是什么诗词大家,一随意写的诗,怎么能闹出人命来呢。”

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不是上唇碰下唇,动动嘴皮子就算了的。

在楚昱缈看来,若不是血汗深仇,怎么会做那等事情?

“我们兄妹生活不宽裕,我平时会帮着做些针线活换些银钱,因此去过易公子的那家成衣铺子,”楚昱缈缓缓道,“打了几次交道,与掌柜的熟了之后,才晓得少东家与哥哥是同窗,因着这一层关系,掌柜的挺照顾我的,给的工钱也比其他铺子多两成。

后来认得了易公子,秋考之前,我怕哥哥的文章不受考官喜欢。

易公子就说,不如拿些哥哥的诗作,给城中几位老先生评点评点,心里也能有个底。

我哪有什么门路啊,就挑了一诗给他,请他帮忙。

易公子原本想将诗作送去清闲居的,哪知道被段立钧看到了,强硬地抢了过去。

那段立钧是三品大官的孙儿,又与驸马爷交好,哪里是易公子能抗衡的?

诗被抢了,易公子是早早就告诉我了,我们只能吃个哑巴亏。

我也没跟哥哥讲,他当时正一心准备考试,我怕他分心…

阿黛姑娘,段立钧那人霸道又爱出风头,定是在旁的地方得罪人了,才会被人所害。

不可能是因为一诗的缘故。”

谢筝沉沉看着楚昱缈。

一个人行凶,理由千千万万,许是预谋已久,许是一念之差,但要说仅仅是为了一诗,谢筝自个儿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信楚昱杰不会为诗杀人,他跟段立钧也没有交恶,那易仕源呢?

易仕源与段立钧交好,这两人之间,会不会有其他矛盾?

“我有一事不解,”谢筝问道,“既然段立钧霸道,又抢过你给易公子的诗,为什么易公子还要与他来往?君子该远小人才是,就像你哥哥那样,我听说,他就不跟段立钧来往的。”

楚昱缈苦笑道:“不一样的,哥哥是贡监,自然与贡监们熟悉走动,荫监与荫监一道,例监又多与荫监走得近,总不能不合群吧。”

有钱的羡慕有权的。

例监们都是家产殷实的,都盼着与官宦子弟们多熟悉。

易家也是官宦,易仕源的父亲只是个从七品的太仆寺主簿,他都够不上蒙荫入监的坎儿,好在家中有钱,捐了银子让他入学。

比起荫监,从七品的官职显然入不了眼,但相较于其他例监,易仕源好歹也是官家子弟。

这样的身份,肯定是要出手大方些,与荫监们一道出入的。

“听起来,易公子也挺不容易的。”谢筝叹了一声。

“可不是!”楚昱缈眉头皱着,点了点头,道,“都不容易的呀。”

谢筝看在眼里,试探着问了一句:“楚姑娘很中意易公子吧?”

楚昱缈的眸子倏然一紧,下意识地捏紧了伞柄,脸颊红通通的:“我…”

“他中意你吗?”谢筝又问。

楚昱缈连脖子都红了,眼神闪避,没有回答,转身就跑了。

谢筝站在原地,看着青色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楚昱缈是喜欢易仕源的,也知道易仕源喜欢她,在谢筝问起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没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失落,而是甜蜜。

谢筝和松烟回到顺天府时,李昀早已经离开了。

留影在石狮子旁等他们,说是两位爷去了前头酒楼。

已经过了正午了,谢筝倒是在贾祯的茶馆里用了些点心,但折腾了一上午,这会儿着实有些饿了。

推开雅间的门进去,桌上摆了碟花生,苏润卿一面捻着红衣,一面道:“来得倒是巧,都坐下吧,面条一会儿就送上来了。”

眼下在查案子,也不是点上一桌子丰盛菜肴慢慢品尝的时候,一碗面条,既能填饱肚子,又很方便。

趁着店家还未送来,谢筝说了遇见楚昱缈的事儿。

“易仕源与段立钧…”苏润卿苦思冥想,“那肯定不是一条心的,但要说有捅刀子夺人命的深仇大恨,似乎也没有。”

陆毓衍敛眉,骨节分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腰间的红玉,半晌道:“易仕源与段立钧没有大仇,那他跟楚昱杰呢?”

闻言,谢筝与苏润卿皆是一怔。

段立钧是遇害者不假,但案子不清不楚的,楚昱杰同样是受害人。

“在大牢里,”谢筝蹙眉,沉吟道,“楚昱杰在听到易仕源的名字时,只有恼,没有恨,这反应不像是两人有仇呀?”

“楚昱杰只有一个胞妹。”陆毓衍眉梢一扬,问苏润卿道,“你姐夫若欺瞒你姐姐,你怎么办?”

“我跟他没完!”苏润卿脱口而出,想了想又道,“照你这说法,应当是楚昱杰对易仕源难,而不是反过来…”

谢筝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易仕源对楚昱缈并非真心?楚昱杰妨碍了他与楚昱缈的关系?”

“易家是官身,家产又殷实,楚家一贫二白,”陆毓衍说得很直接,“楚昱缈与易仕源在一起,能明媒正娶进门?我要是楚昱杰,我也不会让那两人往来的。”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陆毓衍又道:“长兄如父,唯一的妹妹要被人哄走了,楚昱杰怎么会高兴。”

小二送了面条进来。

热腾腾的,鸡汤做底,撒了葱花,香气四溢,又添了一碟卤牛肉,叫人胃口大开。

填饱了肚子,陆毓衍看了眼外头淅淅沥沥的雨,道:“去找易仕源问一问吧。”

第六十二章 细处

易仕源的成衣铺子离此处隔了一段距离。

苏润卿先下了楼,谢筝刚走到雅间门边,前头的陆毓衍就顿住了脚步。

他拦在跟前,谢筝也出不去,只好仰头问他:“不是去找易仕源吗?”

陆毓衍漫不经心应了声,眼帘低垂,视线落在谢筝的鞋尖上。

她是坐轿子回来的,又在雅间里待了会儿,裙摆上的雨水大体都干了,只鞋尖的颜色还深些。

“雨大,你别去了,在这儿等我回来。”陆毓衍说完,也不管谢筝应不应,转头吩咐松烟道,“你留下来。”

松烟眉心突突直跳,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爷,奴才再给姑娘去买双鞋子回来?”

陆毓衍还没说什么,谢筝的脸颊霎时烧了起来,倒不是为了双鞋子,而是之前在贾祯茶馆里松烟打量她的眼神让她莫名就心虚了。

松烟没等到陆毓衍回应,暗悄悄抬头窥了自家二爷两眼,见他面上波澜不惊的,心里又没底了。

怎么每回都这样?

二爷对阿黛姑娘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

按说是上心的吧?要不然怎么会注意人家脖子的伤好没好,鞋子湿没湿,可每回他提些对姑娘有益处的建议,爷又没半点表示,似是不关心一般。

松烟烦恼不已,背手颠了颠钱袋子,估摸着再买五六双鞋子都够用了,便自己下了决断——等会儿还是去买了吧。

陆毓衍不疾不徐走了。

苏润卿等在店外,听见脚步声就转过头来,越过陆毓衍的肩膀,后头不见谢筝与松烟,他好奇道:“阿黛跟松烟呢?还在楼上磨磨蹭蹭的?”

陆毓衍刷的撑开了油伞,迈进了雨中,道:“不是你说的别为难人姑娘家嘛,我让她在雅间里等着。”

苏润卿撑伞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抬头往楼上看,嘀咕道:“不为难她,怎么不送回萧家去,就让人傻等着?”

声音不重,陆毓衍似是没听见一般,苏润卿撇了撇嘴,总归是陆毓衍表亲家的丫鬟,陆毓衍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雅间里,谢筝有些不自在。

松烟大约是怕她空等无趣,让小二撤了桌上的面碗,另去准备些茶水点心小食。

这是一片好意,但谢筝总觉得松烟在悄悄打量她。

她干脆背过身走到窗边。

外头下着雨,视线有些朦胧,但她偏偏一眼就看见了陆毓衍的身影。

那人撑着伞却不见狼狈,身姿挺拔,带着一股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矜贵。

小二把东西送了上来,松烟塞了他几个铜板,与谢筝道:“阿黛姑娘,鞋铺就在街口,我去去就来,你先坐着,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店家。”

陆毓衍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视线之中,谢筝应了声,心底腾起一个念头,唤住了松烟:“贾祯说,昨日清闲居里,易仕源是帮着劝和的?”

提起昨日清闲居,松烟就忿忿:“明着是劝和,其实就是煽风点火!他们素来与爷不对付,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由头,哪回不刺上几句。”

谢筝垂了眼帘,闷闷的。

松烟还想说些什么,一眼瞧见谢筝这么个反应,当即就摸了摸鼻尖,闭了嘴。

自家二爷眼下待阿黛姑娘仔细,他再提二爷对谢姑娘的信任,这不是添乱吗?

况且,谢姑娘都不在了…

松烟出了雅间,顺手带上了门,叹息着想,要是谢姑娘还在就好了,谢家没出人命,二爷也不会授人话柄,至于阿黛姑娘,在表姑娘身边这么多年,看着就不是个浑的,他们都是奴才命,什么心思该有,什么心思不该有,肯定是清楚的。

谢筝自然是不晓得松烟想岔了,她自个儿都闷得慌。

这桩案子跟她八竿子打不着,陆毓衍都要大清早的就把她唤出来。

昏暗的衙门大牢去了,破旧的紫云胡同也去了,贾祯的茶馆、案的河边,谢筝一处没拉下,可突然间,陆毓衍让她留下来等着。

他是不让她去易仕源的铺子。

他不想她见到易仕源。

其中缘由,起初还有些疑惑,听了松烟这一番话,谢筝就全懂了。

易仕源会拿谢家事情明里暗里笑话陆毓衍,而陆毓衍并不想让她听见那些话,不想逼她。

把抱着换下来的鞋袜的布包放在一旁,谢筝低着头看鞋尖,抿着唇想,陆毓衍当真是个细心的,总是在一些细处关照她。

谢筝犹自想着,直到松烟敲了门进来,才回过神来。

松烟把鞋子、足衣交给谢筝,转身避出去了。

谢筝没耽搁,赶紧换上后,又让松烟进来。

两人都是一肚子的忐忑,谢筝是隐瞒了身份而心虚,松烟是误会了陆毓衍对阿黛姑娘的关心,谁都没说话,一人桌边、一人几子旁,各占了半个雅间,各自纠结各自的。

另一厢,陆毓衍与苏润卿到了易仕源的铺子。

掌柜的眼尖,只看衣着举止,就晓得这两人不一般,断断不会是来买成衣的。

他搓着手上前,陪笑道:“二位爷,这是…”

苏润卿笑着道:“我们是易仕源的同窗,他在吗?”

掌柜的一听,赶紧引着人去了后院,抬声通传了一声。

东边屋子的门被拉开,易仕源快步出来,面色不虞,拱手道:“苏兄、陆兄,两位怎么会来我的小店?”

苏润卿挑眉:“不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