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的手掌重重拍在了龙椅扶手上,气极反笑:“斗鸡?

他就是让一只鸡跟别人互啄,他自个儿难道也下场跟人打起来了?

朕生了几个儿子,也没指望他们各个都成材,能做国之栋梁,就想着能老实些,让朕少操点心。

卢诚那混小子再不是,他惹是生非了没有?胡作非为了没有?谋财害命了没有?

卢禀衡都不介意养一个斗鸡斗蛐蛐的儿子,你们瞎操什么心!

有空骂卢诚,怎么不见你们骂秦家?”

噗通噗通的,大殿里跪了一整片。

有人摸着胸口,暗暗叹了口气。

安瑞伯能介意吗?他自个儿就整日听曲遛鸟,他们两父子半斤八两。

可也有聪明人,听出了圣上这一番话的意思。

安瑞伯年轻时还被御史骂过两次,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也懒得再告他们父子的状了。

如今突然之间被提出来,其中意味惹人深思。

眼下,正是秦骏一案三司会审最要紧的时候,案情明明白白,但对秦骏的发落,各处有各处的心思。

有只按祖宗律法办事的,就把“八议”搬了出来,让皇上亲自定夺。

圣上冷眼看着,道:“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

这里哪一条,他秦骏能沾得上?

皇亲国戚?他是吗?

朕没有那样的亲戚,你们不嫌丢人,朕还嫌在全京城的老百姓跟前没脸!”

这一番话,便是定了秦骏和秦家的生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置气

金銮殿上,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圣上不叫起,群臣们哪个敢动,俯身跪着,一副战战兢兢模样。

龙椅上的那个人,目光锐利扫过底下的臣子,紧紧绷着的下颚突然一松,勾着唇角露出一丝讥讽似的笑容。

能在金銮殿上议事的,哪个是蠢货?

或有那等蠢货,早就不知道被贬谪到哪个旮沓窝里去了。

想帮秦骏开脱?这里哪个敢收秦家的银子,在这个当口上做这等事?

这封折子,瞧着是在骂安瑞伯小伯爷,实则是在为林驸马说话。

秦骏犯事,此刻最难熬的不是秦家,反而是林驸马。

林驸马与秦骏这对表兄弟,素来走得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骏做的那些腌臜事情,林驸马是不知情,且为此头痛万分,但朝中依旧会满是对驸马的诟病。

此刻大骂卢诚斗鸡斗蛐蛐,实则是在骂与卢诚一道的苏润卿和陆毓衍。

苏润卿是李昀的伴读,陆毓衍这几个月又替李昀办了些事儿,依着近墨者黑,这折子分明是要把李昀都骂在里头。

若要处置林驸马,李昀身边那两个也要一并罚。

如此挑拨李昀与林驸马的关系,又想让李昀吃个哑巴亏,能想出这么一个主意的,除了他的另外几个儿子,还能有谁?

圣上的指尖敲打着扶手上的龙头,道:“斗鸡斗蛐蛐,众位爱卿不妨跟朕说说,家中众子平素是如何教养的,除了念书习武,还做些什么事情?”

底下群臣各个暗暗叫苦。

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家儿子本本分分,一丁点差池都没有?

今儿个在这里放大话,明日指不定就被人抓了小辫子。

斗鸡斗蛐蛐?这还算好的了!更荒唐的都有。

御史只骂小伯爷斗鸡斗蛐蛐,那是旁的都骂不得。

真在折子上骂小伯爷风流,夜宿温柔乡,那就不是跪在这里的事儿了。

一来卢诚没成亲,二来,这殿中最喜欢睡女人的那个,不正在龙椅上坐着吗?

当着圣上说道男女事情,与拿手指指着圣上的鼻尖破口大骂有什么区别?

“怎么了?一个都说不出来了?”圣上的声音沉了下来,目光锐利扫过众臣,“所以,朕说了,养儿子不指望各个成材,偶尔做些不着边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只要脑袋不糊涂,老老实实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圣上在金銮殿上拂袖而去,留下群臣面面相窥,直到那明黄色身影消失了,这才扶着膝盖爬起来。

如此大的动静,后宫里自然也得了风声。

陆培静让人收拾了纸笔,净了手,抹了些香膏。

这香膏是圣上赏下来的,味道与其他娘娘们用的不同,没什么香气,却很润。

陆培静闻不得各式花香,但凡带些香味的花露香膏,都是用不得的。

宫女暮雨垂着手,说了殿上事情,一面说,一面暗悄悄打量陆培静的面色。

陆培静神色淡然,连眉头都没有皱,待暮雨说完了,她才缓缓道:“圣上昨日说过,今儿个中午过来用膳的。”

暮雨恭谨道:“是呢,小厨房里煨着汤,圣上来了就能用了。”

“就这么煨着吧,”陆培静看了眼窗外,“早朝时气成那样了,还不晓得来不来呢。”

这话暮雨不敢接,只能闭嘴。

午膳时,圣上还是来了。

陆培静接了驾,让内侍们摆桌。

圣上面上看不出喜怒,语气平静地与陆培静说话:“早上做了些什么?”

陆培静往对侧指了指:“臣妾在画画。早上起来,原本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走到半途,遇见传话的内侍,说是淑妃娘娘身体不适,皇后体谅,免了所有人这几日的问安。”

“淑妃又不舒服?反反复复的。”圣上道。

陆培静叹了口气:“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娘是心里不舒坦,这才好得慢。”

圣上瞥了陆培静一眼:“这话说的,朕听起来怎么觉得不是个味道?”

“就是这么个味道!”陆培静憋着嘴,赌气一般,“将心比心,臣妾若是淑妃娘娘,一样要气病了的!整日里鸡蛋里头挑骨头,见不得人一点好!”

陆培静置气,圣上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臣妾这话说得不对?”陆培静眼眶一点点红了,声音微微颤着,“不就是见不得毓衍出头吗?毓衍做什么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帮着五殿下跑了几回腿,案子能结了,那是顺天府和三司的功劳,他未及弱冠,跟着众位大人们学学衙门里的事儿罢了。

外头夸他,全是看在五殿下的面子上,这才都话里话外都落下他。

回头啊,这就叫人嫉妒上了,案子结了,去将军坊捧场看个斗鸡,都能被人惦记。

骂小伯爷?不等于是指桑骂槐在骂毓衍吗?

斗鸡怎么了?

娘们还投壶骑马呢!”

陆培静越说越委屈,眼泪簌簌往下掉,圣上没有半点不悦,反倒是笑得更加高兴了。

暮雨垂首站在一旁,她就知道,起先听了那么一番事情,娘娘怎么会不生气,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要是换作别的娘娘,根本不敢这么跟圣上抱怨,也就是她们陆婕妤,得了圣上的宠爱,什么话都敢说。

话又说出来,圣上不正是喜欢陆婕妤的脾性嘛。

若憋着话不说,圣上才不满意呢。

圣上握住了陆培静的手,道:“半句没提他,你都急成这样,朕说了不许他去看斗鸡了?”

陆培静吸了吸鼻子,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圣上又道:“谁是谁非,谁的功劳,朕心里清楚。先用午膳,回头朕去看看淑妃。”

陆培静颔首应了。

用过午膳,又坐了会儿,圣上才起身往韶华宫去。

宫室里药香明显,圣上微微蹙眉。

李昀迎了出来,恭敬行礼:“娘娘身子不适,还请父皇莫怪。”

圣上点头,进了偏殿,就见一脸病容的淑妃躺在榻子上,勉强想要爬起来。

“行了,躺着吧。”圣上摆了摆手,在榻子边坐下,叹道,“你呀!身子骨是自己的,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淑妃看了李昀一眼,示意他看出去,这才与圣上道:“就这么一双儿女,怎么会不替他们操心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棱角

“一个为儿女,一个为侄子。”圣上道。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来。

淑妃抿了抿发干的唇,她自然知道圣上的午膳是陆婕妤陪着用的,也知道对方那脾气,大抵会说些什么。

若是旁的事情,淑妃只怕不会接茬,陆婕妤荣宠正盛,她不至于落井下石,也无需锦上添花。

可这事情,说到底牵扯的是李昀,她就不好沉默了。

淑妃苦苦一笑,道:“这些时日,臣妾心里也憋得慌。

驸马德行有亏,长安整日里愁眉苦脸的,当着臣妾的面,哭了好几回。

臣妾能如何?只能劝她,这个驸马是她自个儿挑的,驸马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一是一,二是二,表兄弟的帐不该算在驸马身上。

这边还劝着呢,又编排起小五来。

小五前回替长安出气,御史们拿折子说道了一次,这回越发好了,绕了个大圈子,还是朝小五亮爪子。

这是欺负臣妾听不懂吗?”

圣上斜斜看了淑妃一眼:“哪里听不懂?你这不是听得听明白的。朕还是那句话,别跟自个儿身子骨过不去,你天天病着,长安和小五也不放心。”

淑妃垂着眼帘,叹道:“他们两个孝顺。”

“好好养身子,朕还有折子要批。”圣上宽慰了淑妃几句,起驾去了御书房。

李昀被他叫走了,父子两人一路无话,不疾不徐进了御书房。

圣上示意李昀坐下,把今日早朝上的那本折子拿给他:“自个儿看看。”

里头内容,李昀大致都知道,此刻一看,虽然从头到尾都在骂卢诚,但指桑骂槐的意思扑面而来。

李昀仔细看完,把折子交了回去,对着圣上的目光,道:“不过是闲得慌。”

“哦?”圣上挑眉,似乎是没料到平日里温和谦逊的李昀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李昀道:“润卿和毓衍,不正是闲得慌吗?”

圣上抚掌大笑,他这个儿子,这句话不也是指桑骂槐吗?

他一直觉得,李昀的性格太过温润,似一颗夜明珠,虽然有光芒,却没有棱角,此刻听他这句话,反倒是有那么些意思了。

“那你说说,怎么让这两个不闲得慌?”圣上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李昀沉思着,隔了会儿,才道:“太傅今晨讲课,列了不少书册,要认真读完领悟,少不得半月一月的,润卿要陪儿子念书,不会再四处凑热闹了;陆都御史巡察西蜀,算算时日,大抵已经在返京路上了,毓衍既然对断案刑狱有所接触,不如…”

圣上目光沉沉看着李昀,道:“你觉得陆毓衍可用?”

李昀答得一本正经:“儿臣只是觉得太傅说得在理,万事都要多听多看。”

圣上似笑非笑,挥手让李昀退出去。

内侍添了茶。

圣上慢条斯理饮了,道:“比他那几个哥哥沉得住气。”

内侍恭谨极了,圣上说的是“几个”,但到底是哪一个弄出了那本折子,圣上心里清清楚楚的。

都说五殿下脾性好,君子如玉,但只看前回把乐工送进长安公主府就知道,再温和的人,那也是有脾气的。

五殿下今日莫名吃了一亏,这不是要讨回来了吗?

苏润卿是他的伴读,替他谋前程,一时之间,难免招眼。

替陆毓衍谋好处,看起来便宜的是陆婕妤那儿。

一条道只走一半,可见其性情。

这般最好,一步不走,不合圣上心意,走全了,圣上不高兴。

内侍偷瞧了圣上一眼,可不是嘛,圣上这会儿可比早上高兴多了。

萧府安语轩里,萧娴歪在榻子上小憩。

还有小半个月就是萧娴的及笄礼了,府里这些天忙着准备。

正宾、赞者、有司,宴请的宾客,一点都不能马虎。

萧娴却提不起来劲儿,谢筝如今的身份,当不得她的赞者、有司,叫她烦恼极了。

她翻了个身,揉着眼睛坐起来。

谢筝看了眼西洋钟,道:“姑娘醒了就起吧,再睡下去,夜里就睡不着了。”

萧娴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就见珠帘晃了晃,许嬷嬷蹑手蹑脚再往里瞅。

“妈妈进来吧,我起了。”萧娴道。

闻声,许嬷嬷才撩了帘子进来,道:“姑娘,前头刚得来了的消息,衍二爷得了官了。”

话音一落,别说萧娴怔了,谢筝也是一头雾水。

虽说的确有监生提官的,但毕竟是少数,一般都是等科考,中了进士之后等缺,有人能平步青云,有人几年等不到个缺。

“什么官?”萧娴问道。

许嬷嬷道:“监察御史。”

谢筝的眸子倏然一紧。

监察御史隶属都察院,陆毓衍等于是陆培元眼皮子底下做事,掌管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

别看就是个七品官,在整个都察院里不起眼,但去底下州县巡按时,大事奏裁,小事主断,权势颇重,连各州知府都要赔笑脸候着。

“如今是留京还是…”谢筝的声音都有些颤了,她捏紧了拳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许嬷嬷。

许嬷嬷何尝不知道谢筝心情,忙道:“姑娘莫急,还未定下,说是等陆大人回京之后再行定夺。”

谢筝悬得高高的心,一下子又掉了下去,一股难言的失落涌了上来。

若是能定下往应天巡按,那就能管镇江的大小案子,不仅是查看案卷,甚至能重审翻案。

本以为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哪知道这枕头只一个空壳,里头没塞东西呢。

萧娴见她起伏,握着她的手腕,道:“听说陆姑父快回京了,这些日子都等下来了,也不差这几日。”

谢筝冲萧娴笑了笑。

也是,原本就要等陆培元回京的。

绍方庭杀妻案,陆毓衍知道的只有皮毛,细节只有陆培元才知晓,镇江大火,也许陆培元心里也有些想法,便是要往镇江去查,也该多听听陆培元的意见。

急不得的,在明白案子牵扯了宫闱旧事时,谢筝就懂了要耐心等待。

她徐徐吐了一口气。

这样也不错,起码在陆培元回京前,陆毓衍也许能寻些理由,先看一看谢家的案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姑侄

上衙的第一天,陆毓衍只在都察院点了个卯,在相熟的几位大人跟前露了面,就让内侍请进了宫。

因着陆培静得宠,在京中的兄嫂侄儿常常能入宫看望,从前陆毓衍也去请过几次安,长长的宫廷甬道,他并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