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也不奇怪。

女大十八变,男子亦是如此,身量高了,五官也会长开。

谢筝还觉得陆毓衍比五年前顺眼好看多了呢。

当着老嬷嬷的面,萧娴没有多作解释,但她心里清楚,李昀的变化是她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清楚的,只是一种感觉。

菁阳宫是陆培静的宫室。

老嬷嬷依着李昀的吩咐,让人备了软轿,送萧娴到了陆培静跟前,安置在了榻子上。

陆培静在一旁坐下,看着萧娴的眼睛,道:“红通通的,当真摔痛了?”

萧娴伸出手掌给陆培静看,掌心一排白色月牙印。

陆培静皱眉摇头:“你呀,她们闹她们的,谁还管你是真哭假哭,傻孩子!”

萧娴抿唇直笑。

陆培静又转眸看向谢筝,见那姑娘立在一旁,垂着脑袋,乖巧恭敬,俨然一副世家丫鬟的样子,不由哭笑不得。

这两个丫头都是一个样,唱戏都比别人投入,也难怪自小就要好。

陆培静柔声道:“抬头让我看看。”

谢筝诧异,只好硬着头皮抬起眼帘,又照陆培静说的,上前走近几步。

对上陆培静那双沉沉端详的眸子,谢筝的心擂鼓一样,猛得就反应过来,对方很清楚她的真实身份。

毫无疑问,陆毓衍把她的老底全揭了。

赵嬷嬷的化妆功夫了得,陆培静凑近了看了良久,才算是看出了些猫腻来。

她好奇极了,也不知道这孩子擦去这一脸的粉之后,会露出一张什么样的容颜来。

但是,能叫她那个沉稳又待人疏离的侄儿牵挂在心,又巴不得摆在眼皮子底下,还特特让她帮着看顾解围,想来模样是不差的。

不止是模样,性情定也出挑。

只可惜,闹出那么一场冤案来,如今顶着别人名姓,连翻案都不知道还要多久,更别说恢复身份了。

陆培静遗憾极了,自家嫂嫂离京前曾进宫来看她,话里话外都是来年开春要准备娶媳妇了,如此一来,还不晓得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萧娴和谢筝在菁华宫里“避难”,后头花园里两位公主闹了一场,亦李昀赶到,好言好语劝走了长安公主收场。

淑妃夜里没歇好,下午小睡了会儿,一觉醒来就听说长安和寿阳闹了,一口气憋在心口,怎么都顺不了。

更让她气得要砸东西的,是傍晚时不晓得从哪儿传出来的话,说李昀做事不合规矩。

第一百三十一章 归京

陆培静从于嬷嬷嘴里听到消息时,拧眉摇了摇头。

这就是后宫,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从哪儿冒出个新人来,也不知道哪一刻又会添多少糟心的话。

“淑妃怕是气得够呛了吧?”陆培静放下手中的筷子,掏出帕子按了按嘴。

说长安公主怒气冲冲寻寿阳公主的事儿,半点没有做姐姐该有的样子,长安与林驸马近来关系不睦,长安这听风就是雨、爱闹腾的脾气也脱不了干系。

又说官家女进宫,没得圣上和几位娘娘首肯,是坐不得软轿的,李昀做主应允,又算什么规矩。

陆培静心里明白,这些不过是鸡蛋里头挑骨头,没事一定要找些事。

长安再是脾气冲动,寿阳不办这赏菊宴,两人又怎么会闹起来?

寿阳今日会有这么一场宴席,又把萧娴主仆叫来,原本就是冲着长安公主去的,半点没给长安留颜面,知道之后不发作的,那就不是长安了,她是忍不下这口气的。

再说拿萧娴坐软轿的规矩说事儿,更是挑剔李昀了。

萧娴并不是普通的官家女,以圣上待先皇后的敬爱和如今待傅老太太的看重,李昀若今儿个看见了当没看见,一样要被说上一通。

陆培静扶着暮雨的手,走出大殿,在院子里消食。

目光往皇后娘娘的中宫瞟了一眼,陆培静暗暗想,这么无聊的事儿,定然不是白皇后做的。

骂了长安一通,寿阳也脱不了干系,白皇后眼下恨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全作没今日这闹剧才好,这些闲话,怕是哪位四妃在兴风作浪了。

谢筝跟着萧娴回到萧府,自是不晓得宫里的那些后续。

萧娴唱戏唱全了,歪歪扭扭下车,让人抬回了安语轩,只说是脚踝还酸痛得厉害。

浅禾给萧娴抹药,谢筝回屋里洗去那一脸的妆容,重新抹了些香膏,对着镜子照了照,顺眼多了。

谢筝进去东次间时,萧娴抱着引枕,歪在榻子上出神。

等谢筝坐下候了一刻钟,也不见萧娴回过神来,她不禁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萧娴下意识回了一句:“在想五殿下。”

谢筝扑哧就笑了,想到甬道之中经过的那位少年人,便道:“五殿下长得好看吗?”

“好看的呀。”萧娴答得大大方方。

如此一来,谢筝反倒是愣住了,那句“五殿下好看还是韩家十四郎好看”就这么哽在了嗓子眼里,她问不出口了。

萧娴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道:“好看是好看,却太过温润了。”

再朦胧的江南烟雨山水,都缺不了点睛之处,只那么轻轻一点,让整个画面都鲜活起来,带着水气雾气,伴着丝丝微凉的风,扑面而来。

可萧娴在看着李昀的侧脸时,没有找到那点睛之处。

李昀当真是如此性情,还是他掩盖了本应有的光芒?

萧娴说不出来,她倒是觉得,比起现在的李昀,小时候那位眉宇间透着几分伤感的李昀更真实些。

借口养脚伤,又快要及笄,萧娴闭门不出。

谢筝这几日也空闲许多,反倒是陆毓衍,刚刚到都察院就职,忙得不可开交,连让松烟来叫谢筝出去下棋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萧娴生辰那日,萧府上下热闹极了。

正宾是一位旧都世家出身的全福侯夫人,有司和赞者亦是京城里数得出名号的贵女。

旧都萧家并几家姻亲,一辆辆载着及笄礼箱笼的马车入京。

不仅如此,圣上和皇后也添了贺礼,给足了萧家体面。

傅老太太的精神还算不错,一身赭红五福临门的袄子,配了个盘丝金领扣,银发梳得整整齐齐的,笑呵呵与相熟的宾客说话。

未免刺激到傅老太太,沈氏与几位夫人都打过招呼了,请她们切莫提镇江谢家的事情,若老太太自个儿说起,顺着说上两句。

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也不愿意一句话不慎,让傅老太太身体不妥,自是连声应下。

这一场及笄礼,可算是规矩周全,主客皆欢。

一整日下来,萧娴累得够呛,趴在床上让浅禾替她按压,闭着眼睛想和谢筝抱怨几句,突然想起许嬷嬷的话,便闭了嘴。

许嬷嬷说得对,如今她抱怨的事情,对谢筝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再不喜及笄礼数,谢筝却连替她操持的父母都不在了。

思及此处,萧娴觉得这些也没那么难熬了。

毕竟,真正叫她头痛的事儿还在前头。

及笄之后,婚事就不能再拖了,沈氏会用尽全力把她好好嫁出去。

翌日一早,谢筝陪萧娴用了早饭,刚撩帘子走出正房,就见一婆子匆匆过来。

“阿黛姑娘,”婆子绷着个脸,谨慎极了,“松烟在前头等姑娘,似是挺着急的,姑娘,莫不是京中又出事了吧?”

谢筝叫她这担忧中带着些许激动的神色弄得哭笑不得,道:“我也不晓得,去问问就有数了。”

与萧娴报备了一声,谢筝快步走到了角门上,门外树下,松烟正候着。

见谢筝来了,松烟迎上来,压着声儿道:“姑娘,我们老爷刚刚到家了。”

谢筝的呼吸一窒,一时之间只听到自己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

陆培元回京了。

绍方庭的杀妻案,她与陆毓衍的婚约,镇江大火,很多很多弄不清楚的细节,陆培元能给她多少答案?

“我们爷说,老爷晚些要去衙门述职,到时候忙碌,少不得又要耽搁上三五日,怕姑娘等得心焦,趁着老爷现在还没出门,请姑娘这会儿就过去。”松烟道。

谢筝重重点了点头。

一个人的心态不正是如此?

陆培元没回来时,等着也就等着了,既然回了京城,她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谢筝跟着松烟到了陆府。

竹雾迎出来,低声道:“老爷和爷都在书房。”

陆府地方不大,与一般的官宦之家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布置摆设之中,有一股子旧都世家的味道。

谢筝是头一回来,但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

陆毓衍站在庑廊下,听见动静,他循声望了过来,桃花眼沉沉湛湛落在谢筝身上,唇角似有浅浅笑意。

待谢筝走到近前,陆毓衍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按了按她的掌心,道:“别怕,想问什么就问。”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愿

嘴唇嗫嗫,谢筝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陆毓衍眸色沉了许多,饶是谢筝看起来很镇定,脸色也很寻常,但他感觉的到,谢筝的指尖才发颤。

些微的,不算明显,只因为他的手扣着她的,这才能感知的到。

下意识的,陆毓衍把手指收紧了些,稍稍弯了腰,压着声儿,打趣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谢筝见他靠过来,本以为他要交代些什么,哪知道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一时愕然。

虽说时机有些怪异,但,陆培元的确是她公爹,这么说也没错…

叫陆毓衍一打岔,心底里的忐忑和彷徨眨眼间散了,余下的情绪都化作了丝丝羞恼。

谢筝嗔了陆毓衍一眼,低声啐道:“你才丑!”

漆黑的眸子里笑意越发浓了,陆毓衍直起身来,撩了竹帘,引谢筝进了书房,在陆培元望过来的时候,还是松开了谢筝的手。

谢筝上前,福身问安,唤了声“陆伯父”,抬头低头之间,只一眼工夫,就看清了陆培元的模样。

陆培元站在梨花大案后头,桌上堆着不少文书,一身青色长袍,束了根白玉腰带,他刚刚返京,简单梳洗整理,眉宇间依旧有些疲惫,只那双眼睛透着几分官场老人的精明。

陆毓衍的五官基本随了父亲,只那双桃花眼,是随了母亲孙氏的。

谢筝闪过一个念头,等再过二十来年,陆毓衍给人观感,就好似她现在看见的陆培元吧。

陆培元也在打量谢筝,他的视线最初落在了她的手上。

长长的袖子掩盖了半截手掌,只露出来手指尖儿,细巧、干净,跟青葱似的。

陆培元瞥了陆毓衍一眼。

欲盖弥彰!

当他这个老子是傻的不成?

在门口庑廊下拉谢筝小手时的动静,他就算没看见,拿脚丫子想想也猜到了。

他在刑部待了那么多年,现今又调任都察院,最毒的就是这双眼睛,自家儿子那些心思,也就瞒过他那个整日里乐呵呵的娘,还想瞒过他?

也不想想两年间往镇江跑了多少回。

有本事牵人家的人,怎么没本事一路牵进来,当着他的面都不松开啊?

想当年,他就敢!

什么规矩长规矩短的,他就死死抓着孙氏的手,孙氏怎么甩,他都不松开。

陆培元心里哼了两声,这才仔仔细细端详起谢筝来。

五年不见,当年的小丫头变了许多,只那双眼睛,依旧灵动。

有那么一瞬,陆培元似乎看到了谢慕锦的影子,想起已经遇难的亲家公,陆培元不由暗暗叹气。

“我已经知道镇江的事情了,”陆培元示意陆毓衍和谢筝坐下,语气凝重,“我本以为,你们一家都已经遇害,回京之后才知道你活了下来,不幸中的万幸,你父亲也一定…”

陆培元说着说着,自己都摇了摇头。

对于家破人亡的幸存之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宽慰,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与刑狱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见过无数的遗属,他知道他们的心态。

作为刑狱官员,陆培元安慰过无数人,他知道如何用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去安抚他们,可面对谢筝,陆培元却说不下去了。

谢筝于他不是陌生人,谢慕锦夫妇于他,也不是陌生人。

他和谢慕锦,算是同道之人。

“毓衍应该告诉你了,你父母的死,背后牵扯的不是简单的案子,”陆培元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目光炯炯,“我和你父亲接触到它,是从绍方庭杀妻案开始。

绍方庭的处斩,我们无可奈何,它关系到当年齐妃娘娘的死因。

两年前,你父亲进京来,就在这间书房,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他跟我说,无论他遭遇了如何状况,他希望我们陆家能护你一生周全。

孩子,在案卷上,你已经死了,你可以用别人的名姓活下去,我能给你安排别的身份,你还是陆家长媳,依照你父亲想的那样,平安周全。

可若是翻案,世人皆知你活着,前路就无法平顺。

孩子,你想好了吗?”

谢筝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攥了起来,指尖用了力道,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印。

她懂陆培元的意思,她可以彻底放弃过去,忘掉自己的姓甚名谁,在陆家过简单的、平静的生活,一如父母所愿。

可,那并不是她的愿望。

她不可能忘记自己叫什么,不可能忘记一片狼藉的镇江后院,她不希望在五年十年后,她的儿女问起外祖家时,她一个字都不敢说、不能说。

她是谢家阿筝。

哪怕她今日顶着阿黛阿朱阿碧的名字,她骨子里还是谢家阿筝,是谢慕锦的女儿。

父亲一生为官,至死没有放弃追寻的真相,她不想扼杀在自己的手中。

谢筝看向陆毓衍,他在那双桃花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而再往深处去,是幽深而无法看透的眼底。

她弯了弯唇,陆毓衍很平静,他把所有的选择都交给了她,不勉强,不要求。

谢筝突然想起那夜陆毓衍与她说过的话,陆培元本身也没有放弃查找真相,虽然他和谢慕锦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倒是殊途同归,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只要陆培元不放弃,只要他们继续下去,灾难也会降到陆家头上,哪怕谢筝改名换姓,也不会有真正的平安。

况且,她不愿意呀。

人这一世,各自追求不同。

谢筝了解谢慕锦,父亲是个看重名声的人,她不想父亲有一个“殉情害死父母”的女儿,她的父亲,虽不会拿沉重的族规教导她,但也教会了她何为五常,何为做人。

她不怕自己背负骂名,却不希望谢慕锦和顾氏得一个“教养无方”的污名。

况且,还有陆毓衍。

他如此迁就她,真心待她,她岂会忍心让他有一个与他人殉情的未婚妻?

那就是一个笑话,一个会跟着陆毓衍一辈子的大笑话,往后官场上进退,永远都是悬在陆毓衍肩头的刀,随时会狠狠扎入他的血肉里。

深吸了一口气,谢筝直直看着陆培元,一字一字道:“我想好了的,我想要翻案。”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信笺

谢筝的声音掷地有声。

书房之内,一时之间,再没有旁的声响,过了片刻,西洋钟咚咚想起,这才打破一室静谧。

陆培元很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谢筝的话而有任何起伏,仿若她的选择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

他的确不该有任何意外,毕竟是谢慕锦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与谢慕锦是一个脾气的。

思及此处,陆培元反倒是有些欣慰,他缓缓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来一本厚厚的书,在桌上翻开,里头夹着一封信。

“过来看看。”陆培元招呼谢筝道。

谢筝和陆毓衍一块走过去,目光落在那信封上,她的眸子倏然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