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嬷嬷安慰道:“豆蔻是个好孩子,她不会怪姑娘的。”

谢筝咬着唇点了点头。

豆蔻要强,牙尖嘴利,又是个闲不住的,没少跟着谢筝学投壶学骑马,她不会怪谢筝,她只会把躲在暗处的凶手骂个狗血淋头。

想到凶手,谢筝又问:“那个秀才呢?”

章家嬷嬷下意识瞥了陆毓衍一眼,撇了撇嘴,忿忿道:“姑娘认不认得什么穷书生,奴婢还会不晓得吗?他们诬赖姑娘,寻了这么一个人出来,奴婢替他收拾后事,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混账话?自是没理会他,如今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岗呢。”

正说话间,老章挑着水从外头进来,他认得陆毓衍与竹雾,当即把门关上了,又看向谢筝。

这一看不要紧,水桶都险些打发了,他声音直发抖:“姑娘?”

谢筝冲他一个劲儿地点头。

老章的眼眶红了,背过身去抹了抹。

这跟做梦一样,姑娘还活着,姑娘回来了。

谢筝重生化了妆,与陆毓衍一道,跟着章家夫妇上山去。

她眼神好,隔得老远就看清了石碑上的字。

谢慕锦和顾氏的名字鲜红鲜红的,仿佛是血滴出来的一般,谢筝好不容易忍着的眼泪又要落下来,她死死拽紧了拳头,一步又一步走到坟前。

离得越近,越不敢靠近。

她在坟前跪下,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字,颤颤巍巍伸出手,指腹摩过字迹。

“爹、娘…”谢筝张了张口,声音跟堵住了似的,哽在了嗓子眼里,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了她的脑袋上,如安抚一样。

谢筝抬眸看他,陆毓衍却在她身边笔直跪下,神色肃穆。

章家嬷嬷点了香,交给了陆毓衍和谢筝。

陆毓衍拜了拜,将香插在了墓碑前,沉声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陆家承诺过的,家父承诺过的,小婿承诺过的,都会一一做到,一个字都不会改。”

谢筝呼吸一窒,随着陆毓衍重重三磕头,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甸甸的。

这些话,分明是要在三朝回门时说的。

繁花锦簇的厅堂,大红的灯笼,门窗上的双喜,父母端坐堂上,笑着等着他们来磕头。

本不该在这样的山野之中,不该对着一块墓碑…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插上香,重重叩首。

已经无力改变的就只能将就了,还有机会争取的,她不会轻言放弃。

“父亲,”谢筝凤眼弯弯,笑了,“您大概是不希望我翻案吧?您希望我能活下去,在陆家、萧家的庇护之下,一生平顺。可是啊,我是您的女儿,我像您一般。”

隔着衣料,谢筝伸手握住了胸前的玉佩:“我见过正恩大师了,君子如玉。”

绍方庭如此,谢慕锦如此,谢筝虽是个姑娘,也是谢慕锦养大的姑娘。

第一百四十六章 规矩

下山时,章家嬷嬷一直紧紧搀着谢筝。

时不时看前头的陆毓衍两眼,章家嬷嬷低声问谢筝道:“姑娘,如今还习惯吗?身边也没跟着个人手。”

谢家下人再少,谢筝身边还有豆蔻和花翘两个,虽然时不时也要去夫人跟前或者厨房里搭把手,但名义上来说,都是谢筝的丫鬟。

现在,谢筝自个儿成了个丫鬟。

哪怕陆毓衍不会让她去做粗活,章家嬷嬷还是心疼得紧。

竹雾机灵,那也是个小厮,伺候人时,不比丫鬟仔细。

再说了,姑娘家事情多,不方便的时候也多。

“奴婢还是去伺候姑娘吧…”章家嬷嬷揪心道。

谢筝笑了,道:“再不方便,好歹还活下来了,我现在这样,还把妈妈招了去,就实在太打眼了。等案子翻过了,我又能做阿筝了,我再来接妈妈和老章。”

这话说得在理,章家嬷嬷颔首应了。

辞别了章家夫妇,陆毓衍和谢筝一进京城,城门守备就报给了衙门里。

“还真的去扫墓了?”同知韩德瞪大了眼睛,啧了一声。

陈如师眯着眼睛,摇头晃脑饮茶:“怎么样?还是本官看得仔细吧?愿赌服输,韩同知,二十两银子哦。”

韩德忿忿,却也没赖账,咕哝道:“明日取来给大人便是。”

陈如师心情极好。

对于陆毓衍会不会去给谢慕锦夫妇上香,陈如师坐庄开了盘,衙门里不少人都跟着下了注。

有赌对的,也有赌错的,总的算下来,庄家陈如师赚了不少。

“不说谢姑娘怎样,谢大人夫妇对这个女婿是够可以的了,”陈如师评点道,“那么一块红玉,说给就给了,啧啧,也就是谢大人没儿子,什么都要给女婿。”

韩德心疼银子,没搭腔,只偏头去问金仁生:“陆巡按看了些什么案卷,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金仁生还没说话,陈如师先不满了:“名堂?本官断案,能有什么名堂?不都是人证物证一清二楚的吗?”

韩德连声赔不是。

金仁生绷着脸,道:“取了不少案卷走,少说也要看上三五日。昨日又把修缮粮仓、疏通河道的记录给取走了。”

陈如师神情自若。

他当官,想得十分明白,银子够花就好,不需要家缠万贯,免得银子还没花出去,脑袋先搬家了。

应天知府是个肥差,足够让他钱袋子鼓起来了,朝廷拨下来的粮仓、河道的银子,他是一分都不会去动的,反而要花大力气让人督工,务必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这些,都会是他的政绩。

他不怕陆毓衍查,相反,陈如师非常想引陆毓衍去粮仓、河堤走走,看看他这几年花的心血。

事情做得了,就要让巡按御史看清楚了,传到上头去,要京里的众位大人们知道,他陈如师,是个有本事有能耐有抱负的,事事以百姓为先。

另一厢,陆毓衍和谢筝依着傅老太太交代的地址,去寻詹嬷嬷。

旧都胡同深深,老树倚墙,木门半掩着。

竹雾探了脑袋进去,抬声问道:“詹嬷嬷在吗?”

一个妇人循声出来,打量着他们,道:“你们找姆妈?”

“我是萧家的丫鬟,临来旧都前,我们老太太让我来看看詹嬷嬷,说是有两年没通信了,不晓得詹嬷嬷身子骨如何?”谢筝解释道。

听闻是京城萧家老太太打发丫鬟来,妇人赶忙引了他们进去,指了指大树下,道:“姆妈这两年,时而糊涂,时而清楚。”

谢筝顺着望过去,树下摆着张榻子,年迈的老人半阖着眼睛躺着,身上盖了薄毯,不晓得是睡着还是醒着。

她走上前,在榻子边蹲下来。

听见响动,詹嬷嬷睁开了眼睛。

“詹嬷嬷,萧家老太太让我来瞧瞧您。”谢筝柔声道。

“萧家?老太太?”詹嬷嬷闻言,疑惑极了,还是妇人过来提醒了两句,她才想起来,“皇后娘娘的长姐?”

谢筝颔首,道:“是的。”

詹嬷嬷的眉头皱了起来,慢吞吞坐起了身,道:“你这小丫鬟真是不懂事,怎么能叫萧大太太为老太太?

我听过就算了,你再稀里糊涂的,下回要挨嘴巴了。

你去回萧大太太的话,皇后娘娘这几日身子骨安康,圣上待娘娘亲厚敬重,叫大太太莫要牵挂。

等宫里庆了皇太后生辰,娘娘再请大太太进宫说话。”

谢筝起初听得愣怔,后来就慢慢明白过来了。

这就是妇人说的“时而糊涂、时而清楚”吧。

詹嬷嬷的记忆出现的偏差,她如今还当自己在宫里当差,皇太后和先皇后都还在。

与老人家不好争辩,谢筝自是全部应下,听詹嬷嬷又说道了两句,遗憾得起身告辞。

“不对!”詹嬷嬷沉声道,“你这个规矩不对!我再教你一遍,再做错了,自己领罚去!”

说罢,詹嬷嬷恭谨施了一礼,催着谢筝又做了一遍。

宫中规矩多,礼数也比寻常官宦人家复杂,谢筝依样画葫芦学,动作难免别扭。

陆毓衍看了两眼,眼底笑意盈盈。

这些只怕是宫里的老规矩了,在他的印象里,如今陆培静身边的宫女嬷嬷们,似乎都没有如此标准严苛。

直到詹嬷嬷认可了谢筝的动作,这才许她退下。

妇人送他们出来,讪讪道:“姑娘还请见谅,姆妈时常糊涂。”

“不是也有清醒时吗?”谢筝问道。

妇人苦笑:“说不准,一旬里有三四天清楚些。”

谢筝松了一口气。

他们不急着离开旧都,这几日走得勤些,总会遇见詹嬷嬷清楚的时候的。

回到驿馆时,松烟正抱着水壶大口喝水,见谢筝打量他,他赶紧把水壶放下,摸了摸鼻尖,道:“跑遍了城内大小医馆,只要是卖砒霜的,都说没有卖给过石瑞。”

松烟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叠纸张:“奴才把这几个月,砒霜的买卖都抄下来了。”

砒霜这东西,平时买卖不多,饶是松烟抄了满城的医馆,几个月的往来,也就这么一叠纸。

只看名姓,也看不出花样来。

陆毓衍把纸张收好,偏过头问谢筝:“石瑞自尽,昨日写下来的案卷里,最近的意外案子是哪一桩?”

第一百四十七章 婆媳

谢筝想了想,道:“陈寡妇上香,失足摔下石阶。”

今年的六月十九,观音大士成道日。

旧都城里城外,寺庙庵堂极多,主供奉观音大士的是城外山上的慈惠庙,平日里香火就旺盛,在六月十九这样的日子里,越发是人山人海。

为了心诚,不少善男信女都是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上山的,陈寡妇今年四十过半,算不上年轻,体力不支失足摔下,也不奇怪。

依照案卷上说,当日香客不少,都是各自拜各自的,起先谁也没留心,突然就听见哎呀一声,陈寡妇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百来级台阶,当场就没气了。

“看起来的确是意外。”谢筝道。

陆毓衍抿唇,挑眉道:“若真是意外,金同知为何收起来?”

理是这么个理,却是不知,谁与陈寡妇有如此深仇大恨,要暗悄悄把她推下山去。

谢筝与陆毓衍去了陈寡妇的家。

陈家住在城南一处小胡同里,家境并不富裕。

陈寡妇的儿媳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听闻了他们的来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问的?”陈家儿媳的双手用力绞干了一件内衬,站起身来甩了甩,水珠溅在谢筝的衣服上,她却浑然不觉,“我婆婆那人呐,左邻右舍,哪个说她一句好的?

可不说好,也不至于有人容不下她了,又不吃别人家米,谁会恨不能让她死啊。说到底,就是年纪大了腿脚不经用,滚下石阶了。

这案子不早就结了吗?人都在土里埋了好几个月了,还折腾什么!”

陈寡妇的儿子不在家,陈家儿媳一副不肯多言的态度,陆毓衍和谢筝便告辞离开。

两人也没急着走,正打算向左右邻居打听,就见斜对着的木门开着,里头一个老妪悄悄朝两人招了招手。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进了那院子,老妪张望了两眼,把门关上了。

“打听那陈寡妇的事儿?”老妪问了声,见谢筝颔首,她冷笑了声,“不就是有人容不下她嘛!不吃别人家的米,但吃陈家的米呐!”

谢筝一听这话,心里咯噔,老妪的意思是,陈寡妇与儿子、儿媳有矛盾,家里内斗?

老妪招呼了谢筝与陆毓衍坐下:“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家跟陈家在这条胡同里住了都有几十年了。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陈寡妇的男人也是,他是做瓦匠的,做工时从屋顶上摔下来,脑袋磕在石头上。

那时候陈寡妇还年轻,儿子也就四五岁,嗷嗷哭了好几天,听得可真心酸。

好不容易拉扯打了儿子,给讨了个媳妇回来。

喏,你们也瞧见了,根本不是个省油的灯,整日里说道来说道去。

陈寡妇那脾气急,婆媳两人整日里叮铃哐啷的,闹得不可开交。

儿子起先还两边劝,眼看着劝不住,就不管了。

那段时日,陈寡妇心里烦闷,左右邻居都有争执。

哪曾想,她去上香,结果没了,哎…

好了,婆媳总算是不用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再争也没用,老娘能争得过媳妇?”

婆媳不睦,这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旁人谁也说不上对错。

谢筝思忖了番,道:“她们关系是不好,但她也不至于对婆母动手吧,都说陈寡妇是失足…”

老妪嘿嘿笑了笑:“不孝哦!

陈寡妇的腿脚跟老婆子比,半斤八两。

可怜哦!

哎,这事儿也怪我,她因着儿媳不好,苦闷极了,是我跟她说的,她儿媳就是闲得慌,才天天跟她别苗头,等大肚子生个儿子下来,管儿子还来不及,就不会与她争执了。

她媳妇两年了,肚子没半点动静,陈寡妇也想抱孙子,正好快到六月十九了,就说去慈惠庙拜一拜。

那天他们三个是一道出门去的,我当是她儿子不放心老娘,陪着上山了。

等出了事儿才晓得,陈寡妇是跪拜上山的,我要是早晓得她有这心思,我肯定拦着她,大把年纪了,怎么吃得消啊!

可她那儿子压根没管过老娘,这不是等着他老娘摔下来吗?这回不出事,下回也会出事的。

你们是不知道,陈寡妇摔下来,衙门里找她儿子、儿媳去认,结果这两口子不知道哪儿逍遥去了,到天黑了都没见人。

还是我儿子去认的,你们说作孽不作孽!”

谢筝讪讪笑了笑。

老妪喝了两口水,又道:“陈寡妇不容易,我看着她这十多年辛辛苦苦撑下来。

年轻时,也有改嫁的机会,她怕儿子受罪,坚决没答应。

就靠去成衣铺子收些边角料子,做些布老虎、绢花之类的小玩意,大街小巷去叫卖。

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儿子,娶了儿媳,为了补贴家用,依旧在街头摆个小摊。

最后却落得这么个结局,心酸哦!

也难怪她,那段时日要死要活的,换作是我,儿子儿媳不孝,我也不活了。”

谢筝认真听老妪说话,听到这一句,猛得瞪大了眼睛,一个念头闪过:“您是说,那陈寡妇原本不想活了?”

“可不是!每次跟她儿媳闹完就哭,说过不下去了,有一回我去街上看见她摆摊,拉着个过路人也在说日子艰难,不想活了。”老妪苦笑,“她可不是说的气话,去年有一天,那两婆媳吵翻了天,她提着刀子挥,也不晓得是想砍儿媳还是要砍自个儿,还是我儿子好说歹说劝住的。

前阵子想通了,想求求菩萨添个孙儿,哪里晓得,哎…”

又听老妪絮絮说了些陈家事情,谢筝与陆毓衍才告辞。

“辛苦您跟我们说这么多,”谢筝掏了几个铜板,塞给老妪,“我瞧您院子里晒着小儿围兜,这些铜板给他买糖吃。”

老妪推了两回,还是收下了:“瞧你客气的,本就是我闲着没事儿,一肚子话想跟人说道说道。陈寡妇没了,这些话,我都不知道说给谁听。”

陆毓衍敛眉,询问道:“您是说,陈寡妇没了之后,衙门里没来跟你们打听过?”

“没有,”老妪摆了摆手,“让我儿子认完了,等她儿子后来又去认了,说是失足摔死的,让他直接领回来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