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毓衍不疾不徐起身,理了理衣摆,道:“还有不少案卷没看完,后头的事儿就交给陈大人了。”

陈如师赔笑着送他出了书房,转身脸就拉着老长,啪的将名册纸张摔在桌上,背着手盯着金仁生。

“都嫌乌纱帽太大不合脑袋了?”陈如师弯下腰来,咬牙切齿道,“前几天我们说得好好的吧?他来,就是为了镇江案子来的,不管那案子办得是好还是不好,他陆家要出气!

早说了太太平平的,另外寻些不伤筋动骨的小辫子给他抓,让他出了气,我们挨个十天半个月的,等把人送出了应天府,不还是我们说了算吗?

为何要给他送个大礼?

金同知,你好好跟我说道说道,这些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别说什么疏忽,你当我在这二十几年的乌纱帽是坐在屁股底下的?”

金仁生低头不语。

韩德在一旁想打圆场,可琢磨着陆毓衍的话,又觉得不无道理,他上下打量着金仁生,低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同僚一场,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能拉你一把的,肯定不会推辞,你倒是说说原委?”

金仁生慢吞吞站起来:“自尽、意外、还是另有凶手,这一桩桩的真能查得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全,他早就去查了,还会来与你我说废话?原本就是巧合,他借题发挥罢了。”

说完,也不管陈如师什么反应,金仁生走出了书房。

陈如师站在原地,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韩德忙道:“金大人说得也在理,没有实证,陆巡按能咬死了这些案子有内情?他既然是巡按,让他自个儿查去。”

“呸!”陈如师总算缓过劲儿来,“让他查,真查出个内情来,我怎么办?等着收拾行李回乡去?走着回去还是被抬着回去还两说呢!”

韩德赔笑道:“那您说呢…”

“查,赶在他之前查出来!”陈如师道,“将功补过。”

韩德苦着脸看着那一叠名册:“照着这个查?”

陈如师哼笑一声,他万事不理,只求太平,结果底下人一个比一个靠不住,平日也就算了,这个当口上,他只好亲自指挥一番。

“查金仁生!”陈如师压着声音道,“他为何要替这些案子隐瞒,这一个个的与他非亲非故的,只一个可能,他知道凶手是谁。”

韩德不愿意,又没有办法,点头应了。

陈如师挥手让韩德出去,自个儿关起门来生闷气。

真是舒坦得久了,这几个连怎么舒坦都忘了。

他指着那一个个茶盏,瞪着眼睛骂道:“非要惹事!非要惹事!我怎么会有你们这么蠢的下属!我的官运要毁在你们手里了!”

对侧书房里,谢筝站在架子前,一眼看到了一本《金鹏十八变》,她抽出来看了一眼上头记在的棋谱,偏过头问陆毓衍:“弃车保帅?”

陆毓衍勾着唇笑了笑:“只要他不傻。”

金仁生家里只一个姨娘,一个毁容的女儿,他又是外乡人,在城中的关系相对简单,真要查下去,不难发现问题。

陆毓衍人手不足,还是让气急败坏的陈如师去操这个心吧。

说起来,陈如师已经偷懒够久的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拜访

陆毓衍此刻在看的并非刑狱案卷,而是谢筝取来的应天府这些年疏通河道、修缮粮仓等与百姓生活相关的记录。

每一年朝廷会拨银子下来,经过层层,多少都会有纰漏,他原以为能在这些上面抓到陈如师的把柄,可偏偏,记录清楚干净。

不但是旧都的,应天底下的辖县的档案都一样干净。

“这个陈如师,”陆毓衍哼笑了一声,把册子交给谢筝,“做官可真有一套。”

谢筝接过来仔细看了看,亦是哭笑不得。

明面上看起来,这册子堪称典范,这两日在城中行走,也能看出大小事务井井有条。

她在应天府边上的镇江生活了五年,应天水利、农事到底如何,不敢说一清二楚,但应天的确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摔过跟头。

陈如师做父母官,的确有他的本事。

要不然,以他的家世背景,恐无法在这个年纪里坐稳应天知府的位置。

全朝多少州府,唯顺天、应天两府最为特殊,掌管新旧京师。

陈如师不是个昏官,相反,这人聪明过人,刑狱案子的连翻漏洞,仅仅是因为他怕麻烦。

眼下让陆毓衍将了一军,陈如师只能自个儿费心费力弃车保帅,以他的本事,想查清案子金仁生与案情的联系,应当不难。

有人出力,就有人偷懒。

翌日一早,陈如师到了衙门里,把韩德叫过来耳提面命一番,指点他如何查访,又让人往金仁生曾今任职的六合县去打听消息。

一切准备妥当,陈如师坐在书房里等陆毓衍到来,眼瞅着一刻钟、两刻钟过去了,对面书房的门依旧关着,他不禁撇了撇嘴。

他起身走到院子里,问衙役道:“今日陆巡按没有来?”

衙役恭谨道:“清晨使人来报过,说是今日不过来衙门里了,去底下县府转转。”

陈如师绷着脸回到书房里,一屁股坐下生闷气。

这是偷懒去了?

他还就巴不得陆毓衍偷懒呢!

旧都风雅,他可以引着他听曲看戏吃酒,他来掏银子都成,只要陆毓衍高高兴兴来,高高兴兴走,回头往上头报时给他多些几句好话。

最怕的就是现在这样,油盐不进还尽找事!

也不知道这是往哪个县府去了,真游山玩水才好,万一来一个微服私访,底下县府的官员不懂事,冲撞了惹事了,回头还连累了他,那他真是要呕死了!

陈如师越想越烦,连韩德给他送那二十两银子来,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只催着韩德赶紧办案子。

另一厢,陆毓衍和谢筝已经离开了应天府。

走官道从旧都去镇江,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左右就能赶到。

陆毓衍巡按应天、镇江与太平府,各府都算着他抵达的时间,陈如师严阵以待,镇江与太平两府估摸着也差不多。

若是等了断了应天府的事情,再往镇江府去,他们为谢慕锦的案子心虚,各个都防备着,陆毓衍想查出些名堂来怕是不容易。

不如打个措手不及,先去镇江了解一番状况,好过事事被人蒙着。

谢慕锦蒙难,新的镇江知府刚刚上任,这会儿大抵还是一头雾水,弄不清镇江事情。

李三道监管了两个月,他们夫妻皆是诬陷谢筝之人,他们应当晓得是谁在幕后。

日头高升时,远远能看到镇江城墙。

陆毓衍一行没有急着进城,先寻去了赵捕头家中。

村子依旧宁静,与谢筝记忆里的完全一样,可走在村道上,她还是有一股恍然隔世的感觉。

赵家院子里,几只母鸡咯咯叫着,赵家嫂子坐着缝补衣物,听见自家黄狗叫起来,她探着身子往外头看了一眼。

四个陌生人,她从未见过。

“问路还是…”赵家嫂子试探着问了声。

谢筝快步过去,扑到赵家嫂子怀里,哑声道:“嫂子,是我,我回来了。”

赵家嫂子怔了怔,这姑娘声音听着耳熟,模样却全然不同,她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姑娘认错人了吧?”

“嫂子舍不得炖鸡给我吃了?”谢筝抬头看着她。

眸子清澈如水,赵家嫂子一把扣住谢筝的手,将她往院子里带了几步:“回来了?”

谢筝重重颔首。

赵家嫂子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我怕有人诓我呢,你的事儿,我半句不敢跟别人说的。”

让外头知道谢筝未死,还不知道要添多少事情。

“我来向赵捕头打听城里的事情,这次回来,一定要洗清冤屈。”谢筝说完,见赵家嫂子上下打量陆毓衍几人,刚要介绍,又被赵家嫂子打断了。

“是你未婚夫吧?我听我男人说的,陆公子巡按镇江,定是要替你伸冤来的。”赵家嫂子问道。

谢筝点了点头:“是他。”

赵捕头今日休沐,上山打猎去了,正午时提着两只兔子回来,见了谢筝与陆毓衍,亦是惊喜万分。

“那个秀才,他们编造了身份名字,我去查过了,他出身的庄子不太对劲。”赵捕头忿忿道。

案卷上,谢筝的心上人叫卫宣,出身镇江辖县丹阳的卫家庄。

卫家庄的人口不多,并一块也就三十四号人,三四年前,庄里人陆陆续续搬离。

去年时,有富商在庄子边上盖了新宅子,那卫家庄出身的人都从未登门闹过。

整个庄子的人,将祖辈的居所都抛弃了。

这个卫宣,在他离开卫家庄之后,所有轨迹皆空白,只在今年五月,在镇江城里孤身落脚。

谢筝沉思,道:“我记得李三道从前是丹阳知县。”

“没错,”赵捕头颔首,又道,“我有个兄弟在丹阳当差,我问过他,四年前卫家庄出过事。你还记得闹得沸沸扬扬的大盗飞狐吗?”

听赵捕头提及,谢筝亦想起来了。

那是谢慕锦到镇江之后办的案子。

大盗飞狐作恶多端,不止是镇江,脚步遍布应天、扬州、常州等府,作案累累,衙门悬赏缉拿,却没人知道这大盗长什么模样,直到他在丹阳落网。

是了,当时擒住飞狐的正是卫家庄百姓,送来的是一具尸体,仵作查验说此人的确武功不凡,若不是受了伤也不至于让一群百姓拿下,卫家庄领了赏银回去,这案子算结了。

“那具尸体,真的是飞狐吗?”赵捕头冷笑。

第一百五十二章 花翘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压着声儿道:“你的意思是,李三道伙同卫家庄百姓骗取了衙门赏银?”

赵捕头沉沉颔首:“没有实证,但我那兄弟记得,就在飞狐落网之后的几个月,李三道夫人的娘家在城郊山上修了庄子。”

李三道的家境,谢筝一清二楚。

他们夫妻两个,都没什么银钱,只靠李三道的俸禄,和李夫人娘家那点儿收成,可修不起庄子。

这两人的银钱来路,肯定是有问题的。

李三道作为丹阳知县,伙同仵作作假,并非不可实现,又没人晓得飞狐到底什么样子,蒙混过关也不奇怪。

卫家庄的人分了银子,各自搬离。

李三道编造卫宣身份,也不会有另一个卫宣跳出来说他造假。

可哪怕是知道李三道牵扯其中,背后之人的身份也难以确认,唯有逼迫李三道开口才行。

简单用了些干粮,一行人进了镇江城。

路引自然是不能用的,但有赵捕头引路,进城并不困难。

看着熟悉的一景一物,谢筝的眼眶微微泛红,陆毓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一般看了她一眼。

谢筝浅浅笑了,绕到府衙后院外头,看着新修缮的院子,一时有些恍惚。

仿佛是顾氏还在那院子里,伺候着几盆花草,嗔怪她又偷溜出去玩耍。

谢筝吸了吸鼻尖,余光瞥见一个小姑娘坐在角门石阶上,低着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身上的比甲脏兮兮的,头发也乱成了鸡窝,可谢筝还是认了出来,那是花翘,那身衣裳还是去年新做的,两个丫鬟一人一套新衣,喜得两个小姑娘眉开眼笑。

赵捕头也看到了,道:“一直疯疯癫癫的,就没清楚过。她老子娘不管她了,她就整日不是坐在那儿,就是在后院转,兄弟几个看她可怜,就顾着她三餐。李三道没让赶她走,信赖的知府夫人心善,也不让赶。”

想起当初花翘和豆蔻两人模样,谢筝的嗓子酸得厉害,她缓缓走过去,静静看着花翘。

花翘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木然抬起头,歪着脑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猛得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朝谢筝冲了过来。

陆毓衍上前把谢筝挡在了身后。

花翘一脸不悦,眼睛里满是戒备。

谢筝从陆毓衍身后探出身来,与花翘道:“跟我走吧。”

花翘的眸子骤然一紧,往谢筝身上一扑,声音几不可闻:“回应天去,赶紧走。”

谢筝愣怔,难以置信看着花翘。

那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已经退开了,嘻嘻哈哈的,仿若扑蝴蝶一般,又往其他过路人身上扑去。

陆毓衍沉沉看着那疯疯癫癫的身影,下颚抿得紧紧的。

声音虽然低,但刚才那一句他也是听到了的。

花翘并没有疯魔,哪怕她看起来不正常,但她的思绪是清楚的。

谢筝强压着心中惊讶,问陆毓衍道:“她怎能认出我来?”

她涂抹了妆面,哪怕是近处细细看,旁人也未必认得,为何只这么一眼,花翘就…

陆毓衍答道:“她认得我。”

去年秋天拜访谢慕锦时,花翘曾跟他打过照面。

旁人许是认不得谢筝如今模样,但花翘是谢筝的丫鬟,不看模样,只凭一举一动,也能猜测几分。

这个当口上,不能将花翘叫回来仔细询问,陆毓衍和谢筝只好先离开府衙,进了一间茶馆。

赵捕头去追花翘了。

花翘引他到了一处无人的胡同,这才停下脚步。

“让姑娘和姑爷赶紧走,从姑爷到应天,李三道就盯着他,回应天去,李三道不敢在陈知府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花翘怕赵捕头不信,跺脚道,“我偷听来的,他们怀疑姑娘没死,姑爷身边的就是姑娘,李三道没有退路,他要豁出去了。”

赵捕头听得眼皮子直跳,让花翘自个儿当心,转身去寻了陆毓衍和谢筝。

谢筝捧着茶盏,一言不发。

温热的茶水让她心绪平静许多。

花翘最爱干净漂亮,她明明没有疯魔,怎么能忍受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

谢筝自嘲一般笑了笑,她进京路上,狼狈时与花翘半斤八两,她们主仆,还真是一样的。

赵捕头进来,转达了花翘的话。

松烟与竹雾面上都不太好看,李三道豁出去了要动手,他是想谋害自家爷的性命?

陆毓衍敛眉,指腹摩挲着红玉,道:“恐怕是实情。”

若谢筝已死,陆毓衍没有实证,想翻案证明谢筝与那卫宣从无瓜葛,此事并不容易。

陆毓衍便是巡按镇江,也只能找李三道的麻烦出一口气,只要没抓到把柄,就不能把李三道怎么样。

可若是谢筝活着与李三道夫人对质,陆毓衍对付起李三道来,轻而易举。

背后之人可不会替李三道收拾残局,只怕还会落井下石,彻底断了李三道这根线,让陆毓衍和谢筝再无查下去的路。

事已至此,李三道唯有搏一把了。

陆毓衍是朝廷巡按,因着是微服离开应天府,在镇江出事,头上还有新知府顶着,李三道最多官途受损,不至于丢了性命。

可他不会在陈如师的地盘上动手,坏了陈如师的官运,陈如师可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稀泥,他会奋起反击。

李三道猜测谢筝未死,那一定就会破罐子破摔。

谢筝放下茶盏,看向陆毓衍:“走吧。”

陆毓衍抬手揉了揉谢筝的额发。

李三道要动手,他们只有四个人,人数上就先输了一截了。

谁知道李三道会用什么法子,敌暗我明,本就不易。

与其留下来赌运气,还是回应天。

赵捕头送四人出城,刚过未正,官道上人来人往的,比天黑再走要方便许多。

镇江城毗邻应天府,离开镇江地界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事儿。

进了应天地界,陆毓衍停下了马,朝谢筝招了招手。

谢筝牵着逾轮往陆毓衍那边靠过去,抬眸问道:“怎么了?”

陆毓衍看了眼天色,勾着唇,道:“我在琢磨着,该不该再给陈如师找些事情做。”

第一百五十三章 糟了

夜幕初临,旧都各处灯笼高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