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像他,年岁越长,越知道身体宝贵,连指尖泌一滴血珠子,都心疼得要命。

这一回,叫这一个个的,逼得吐了一盆子血,哎呦心都痛死了!

天色已晚,唐砚安排众人住进了驿馆,原还要备个酒席,陈如师胸闷气短,一口酒都喝不下,摆手拒了。

房间里点了灯。

驿馆的饭菜送进来,谢筝尝了一口,熟悉的镇江味道让她一时有些晃神。

陆毓衍的手落在谢筝的额头上,轻轻揉了揉,道:“好好吃饭,别想那么多。”

温热的掌心让谢筝回过神来,她抬眸看着他,道:“我从前想过,若有一日洗去污名,把镇江的案子翻过来,我会喜极而泣,可真的到了这么一日,我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李三道死了,可真凶再哪里?

她想要追查的,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指腹一下又一下抚着谢筝的额头,深邃的桃花眼直直看着她,陆毓衍沉声道:“丹娘,会有那么一天的。”

四目相对,谢筝刚想要点头,就听得咚咚的敲门声。

外间的竹雾闻声开了门。

来的是个小姑娘,有些面熟,又有些…

“花翘?”竹雾有点儿不确定,眼前的姑娘比昨日那个脏兮兮的疯丫头干净。

其实也没干净多少,洗了脸梳了头,身上的衣服没有换,又破又脏,竹雾就是靠着衣服来认她的。

花翘点了点头:“我来寻姑娘。”

第一百六十五章 清醒

竹雾侧身让花翘进来,朝东间里禀了声。

谢筝听闻是花翘来了,赶忙起身,撩了帘子往外间来。

花翘抬头看她,上了妆容,五官与记忆里的不一样,但她知道,这个就是谢筝,是她家姑娘。

眼泪骤然间落了下来,花翘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姑娘…”

谢筝一把将花翘抱在怀里,眼睛酸酸的。

花翘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脸蛋又脏兮兮的了。

谢筝让她擦了脸,道:“我有好些话想问你,先回我屋里换身衣服,我们再坐下来说话。”

花翘垂眸看着自己的那一身衣服,赫然笑了。

从七夕之后,她就一直穿着这身衣服,几个月下来,破了几处,又染了不少油污,换作从前,她是绝对不愿意再穿了的,可如今,她竟然真的坚持下来了。

花翘简单梳洗了,换了新衣,跟着谢筝回到陆毓衍屋里。

面对陆毓衍,花翘有些局促,亦步亦趋跟着谢筝,脑袋垂得低低的。

谢筝示意她坐下,柔声问她:“他们都说,你疯魔了,叫你爹娘赶出来…”

花翘咬着下唇,点了点头,道:“七夕那夜的事情,奴婢想不起来的,那些日子里做了什么,也记不得,奴婢的脑子清醒过来时,正巧是京中定下姑爷巡按镇江的时候。”

那时,花翘坐在府衙后门,吃着唐砚夫人给她的烧饼。

唐夫人与几个官夫人说话,提及了陆毓衍将往镇江来的事情。

有人嘴碎,说来者不善,定是为了谢家的案子。

唐夫人好奇,问谢姑娘果真如案卷上所说,另有心上人?

官夫人们或笑或摇头,说她们与谢筝不熟悉,还真说不上个所以然。

花翘嚼着烧饼,突然就懵了。

谢家的案子?姑娘的心上人?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直到听完了官夫人们的交谈,她才知道几个月间翻天覆地的变化,案卷上的白字黑字给谢筝定了多大的罪过!

花翘想站出来说那些都是骗人的,没有什么情郎,自家姑娘七夕那夜根本不在府衙里,她偷溜出城了。

话到了嘴边,她还是都咽了下去。

所有的真相,她不能告诉这些人,她要熬住,熬到姑爷到镇江,让姑爷替姑娘做主。

现在府衙里的这一个个,她都不敢信,也不能信。

毕竟,两位同知夫人诬赖了自家姑娘,而唐知府又是新官上任,她不知道对方性情品行。

花翘依旧每日装疯卖傻,傻子的身份让她的行动自由许多,哪怕每日里疯疯癫癫往府衙后院里转悠,也没有人来赶她。

尤其是唐夫人发了话,更加没有人会为难她,还好心好意地拿些吃食给她。

“我躲在李三道家的后窗下偷听了几回,晓得是他谋害了大人、夫人与姑娘。”花翘说着说着,眼泪又要落下来。

她当时不敢断言谢筝还活着。

虽然晓得谢筝偷溜出城了,可所有人都一口咬定谢筝死了,不见踪影的是豆蔻,她也不禁迟疑。

直到那天夜里,她偷听了李三道夫妻两人的对话。

从陆毓衍进到应天府,李三道就使人跟着他,两个小厮不去说,身边冒出来的姑娘让李三道很是惊讶。

回话的人说,那姑娘骑着黑色高头大马,骑术了得。

李三道心虚,顿时就猜到谢筝身上去了。

谢筝极有可能活着,还与陆毓衍在一道,李三道夫人慌得不行,整日里琢磨着要先下手为强。

李三道说,陈如师是只笑面虎,不招惹他,万事好说,一旦牵连了他,势必鱼死网破,需等到陆毓衍出了应天府再下手。

花翘听了心急如焚,可又没有旁的办法,只要提心吊胆地等着。

“昨日在府衙外见到姑娘和姑爷,可真是吓死奴婢了,”花翘看了陆毓衍一眼,“姑爷还是伤着了…”

谢筝安抚一般拍着花翘的背,道:“李三道死了,别担心了,昨夜李家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花翘沉沉点了点头:“奴婢看见了。”

谢筝愕然:“看见了?”

“昨夜下雨,奴婢就缩在李家对门的屋檐下躲雨,雨势太大了,周遭的声音都听不见,奴婢也不晓得李家里头是个什么动静,”花翘顿了顿,又道,“后来,一个黑衣人从李家出来,快步走了。”

那人个头很高,虎背熊腰,脚步匆匆。

许是雨势太大了,那人没有注意到屋檐下的花翘,也不知道花翘远远跟着他,看到他进了一家客栈。

花翘在客栈外头守了一夜。

她一副疯婆子模样,半夜三更还在街上,也不突兀。

天亮之后,花翘看到那人走出客栈。

他的衣着打扮与昨日不同了,但看身量,正是那人。

他牵着一匹马,在城门大开时离开了。

白日里,李三道一家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开了,而陆毓衍也到了镇江,花翘特特去收拾了一番,趁着夜色寻来了驿馆。

“哪家客栈?”陆毓衍问她。

花翘道:“缘客来。”

缘客来离府衙不算远,是家老字号了。

陆毓衍唤了竹雾,叫他去打听打听。

花翘的指尖勾着衣摆,目光在陆毓衍和谢筝身上来回转了转,最后往谢筝这儿靠近了些,低声问道:“姑娘还要回旧都去吗?”

谢筝道:“打算先理一理镇江府的事情,再回旧都,随后往太平府去。”

花翘的声音更低了:“奴婢能跟着姑娘吗?爹娘把奴婢赶出来了,奴婢…”

谢筝弯着眼睛,笑了:“你不跟着我,你还想去哪儿?”

闻言,花翘喜笑颜开:“奴婢一定听话,伺候好姑娘。”

三人一道等着竹雾。

陆毓衍让谢筝拿了棋盘,一人一边,随意下着。

花翘看着那纵横黑白,眼前渐渐模糊了,垂着脑袋打瞌睡。

自打清醒到今日,她没安心睡过一夜,往往是缩在哪个墙角就凑活了。

屋子里暖和,点着好闻的香料,她身上也没有了自个儿都嫌弃的油腻味道,姑娘和姑爷都在,她觉得踏实极了。

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花翘终是趴在桌子上睡熟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敢

陆毓衍下得随心所欲。

谢筝应对起来也没那么困难,余光瞥见花翘,她不由莞尔。

笑了之后,又觉得心酸。

花翘这小丫头,当真是吃了好多苦。

可相较于死在大火里的豆蔻,她和花翘又是幸运的,好歹,她们活下来了。

陆毓衍的手越过棋盘,扣住了谢筝的手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虎口,道:“别想太多。”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油灯啪的一声响,屋里暗了许多。

谢筝见花翘睡着,也没急着把灯拨亮,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她才起身拿了剪子。

油灯又亮了起来。

竹雾禀了声进来。

花翘惊醒了,揉着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四周,直到反应过来身处何处,才渐渐平静。

谢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在上京路上时,她也是如此的。

夜里不能不睡,又不敢深睡,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惊醒,害怕会身处危险之中。

她拍了拍花翘的脑袋,道:“都过去了。”

花翘挤出笑容来:“奴婢没事的。”

陆毓衍清了清嗓子,问竹雾状况。

竹雾垂手,道:“奴才问了缘客来的店家,昨日的确有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住店。那人三十岁出头,模样到还斯文,说着一口官话,是京城口音。七月初时,也到店里住过两日。出手很阔绰。”

陆毓衍和谢筝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话带京腔,那个大汉,莫非是从京中来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毓衍冷声道。

看来,宫里的那一位晓得他巡按应天、镇江,一定会帮谢家查案,怕真叫陆毓衍查出些什么来,就先对李三道下了手。

李三道死了,又背下了谢家大火的罪名,哪怕陆毓衍晓得是有人抢了先,线索也断了。

陆毓衍沉思一番,道:“今日太晚了,明天一早,你请个画师到缘客来,把那大汉的容貌画下来。”

竹雾应下。

谢筝垂着眼帘,即便有一副画像,也是大海捞针,但好歹,有比没有强些。

夜色愈发深了。

谢筝见陆毓衍似是还有话要说,便打发了花翘先回隔壁屋里。

陆毓衍示意谢筝在身边坐下,抬手将她散下的额发拨到耳后:“陈如师说得也有道理。”

谢筝挑眉:“他说了好多,哪一句?”

“真凶可能并不知道你还活着,”陆毓衍的眸色沉沉,“不如继续瞒着。”

谢筝抿着唇,点头应了。

陆毓衍是放外差,离回京还要些时日,谢筝跟着他一道,这段时间是叫阿黛还是谢筝,其实都是一样的。

若一定要说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丫鬟的身份让她行动更方便些。

与其去应付那些官夫人,她宁愿陪着陆毓衍多看几卷案卷。

见谢筝应允,陆毓衍的眉梢渐舒。

背后之人让李三道顶罪,除了自保,还有让陆毓衍出气的意思在里面。

旁人不知他对谢筝的心意,以为李三道服了罪,陆家与陆毓衍再也不用受人指指点点,他就能把事情揭过去,而不是再揪着不放。

可若是他们知道谢筝还活着,那就不一样了。

陆毓衍也许会退让,但谢筝绝不会,她一定会为了谢慕锦和顾氏追查到底。

真凶做事乖张又狠毒,一把火、一把砒霜,次次都不留活口。

万一逼急了,想对谢筝下手…

陆毓衍不愿意赌。

应天、镇江、太平三府,说小也不小,而他们只有四个人,若对方下了决心要动手,他们讨不到好处。

哪怕多做多错,叫陆培元抓到马脚,陆毓衍也不想用谢筝的安危去赌。

他的小姑娘,他舍不得她遭一丁半点的危险。

陆毓衍记得很清楚,镇江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除了坚信谢筝不会与他人殉情之外,他心中满满的都是痛苦。

他的丹娘不在了…

他那么喜欢她,等着来年春天娶她过门,一日日盼着,等到的却是噩耗。

那段时日,陆毓衍是后悔的。

分明两年之间,他到了镇江数次,也看了谢筝数次,可每一次,都是远远的,他甚至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与她擦身而过时问候一声都没有。

后悔、遗憾,充斥心头。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在纸上、脑海里勾画谢筝的模样,小姑娘笑着嗔着,一举一动都那么生动。

可也只能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了。

那日城门外,在萧娴的马车里,见到活生生的谢筝时,他几乎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忍耐住了自己的情绪。

喜悦、失而复得…

她不愿意表露身份,他就全当不知,压抑着自己,却有寻了一堆由头,让他到她身边来。

思及那时大起大落的心情,陆毓衍缓缓坐起了身,将谢筝箍在了怀中。

谢筝身子一僵,突得想起今晨的种种,呼吸都要停住了。

陆毓衍垂着眸子看她,小姑娘的耳垂泛红,粉粉的,可爱极了,让他想要去触碰,去索要更多。

手臂收得愈发紧了,陆毓衍低着头,薄唇蹭着谢筝的额头,来回着,却没有往下移。

抱了一会儿,陆毓衍松开了她,轻柔替她理了长发,柔声道:“不早了,回去歇吧。”

谢筝心跳依旧快得厉害,含糊应了声,起身往外头走。

竹雾守在中屋,见谢筝出来,忙道:“姑娘放心,大夫也说了,烧退了就不会再起热了,夜里奴才会照看好爷的。”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上。

陆毓衍躺在榻子上,手背覆着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

谢筝身上清新的花露香味还在,叫他的心绪难以平静。

刚才,不是不想多抱她一会儿,不是不想索取更多,而是不敢了。

怕自己舍不得松开她,怕自己会像清晨那样控制不住…

谢筝回到自个儿屋里,趴着打瞌睡的花翘蹭得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