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难者的身份不明,周遭关系这条线就无法查下去,若是意外遇见歹人,那几日大雨,左右邻居都没听见动静,又要到哪儿去寻人?

况且,这都过去了数日了,若凶手不是镇江本地人,大抵已经离开了。

这个案子不好查,可这是除了绍方庭与齐妃娘娘的案子之外,谢慕锦身前查得最后一桩案子了。

陆毓衍认真看着案卷,往后翻了几页,想看看李三道是怎么结案的。

哪怕晓得李三道不会认真处置,可看到最后,陆毓衍还是不由得失笑摇头。

李三道写着,是这少年盗窃不成反而失足落水,这是一起意外。

最简单,也最省事的处置法子。

反正没有知道少年身份,早些结案早了事。

谢筝见陆毓衍失笑,凑过去看了一眼案卷,亦是忍不住撇了撇嘴。

随着谢筝的动作,脸颊梨涡浅浅,陆毓衍抬手,指腹按在梨涡上,道:“一会儿去那院子看看。”

谢筝微怔,只觉得梨涡一烫,她微微直起身子,点头应了。

案发的胡同离府衙不远,谢筝推着陆毓衍过去,又叫了赵捕头来了解案情。

赵捕头引着他们,站在空院子前,指着左右:“这家的主人闻到异味报的官,那家的儿子当日偶遇了少年。

谢大人在的时候,我们都仔仔细细一家一户问了话的,说辞都一致。

没人认得遇害的少年,案发那几天又是没日没夜的大雨,又有惊雷,哪怕有什么动静,都叫雷声雨声掩盖了,谁也没听见。”

赵捕头说完,撕开了封条,请了两人进去。

过了几个月了,里头越发乱糟糟的。

西墙下的水井上盖上了盖子。

赵捕头说:“这井原本就配着盖子的,只是不晓得以前这家主人离开时有没有盖上。”

一进的小院子,屋里全是霉味,冲得厉害。

东屋的罗汉床又回到了脏兮兮的样子,看不出数月前曾经擦拭过的痕迹。

陆毓衍到处看了一圈,问赵捕头道:“我看案卷上说,这院子的主人是个外乡商客?”

“查过房契,是永正十二年末,由一个叫安广财的中年人买下的,那人是个做药材生意的,蜀中人。”赵捕头道,“算起来也有十八年了。问过胡同里的老人,说是最初那一两年,是由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住在里头。

那妇人衣着打扮像是大家出身,买了几个小丫鬟和壮实的老妈子,也就没人敢打院子里的主意。

妇人自称是安广财的妹妹,与夫家闹不和了,一气之下让兄长置了宅子,搬出来住了。

她毕竟年纪在那儿了,也没人把她当作是安广财养外室。

住了一两年,后来有马车来接走了,大约是与夫家谈拢了,又回去了。

这宅子自从那之后就空了下来,隔了一两年,有人来清理一回,前一回有人来打扫,还是前年的事情。”

谢筝听完,问道:“那安广财买了宅子就没出现过了?那妇人有没有说过,夫家是哪儿人,叫什么?”

“十八年前住在这里的邻居,过世的过世,搬离的搬离,也就剩下一两户,但时间太久了,记不清后来安广财有没有出现过。倒是那个妇人,离开后就再没回来。哎,对了!”赵捕头一拍脑袋,道,“从前在这里当过差的丫鬟婆子,其中有一个是镇江人,我当时刚打听出来,还没来得及去问话,谢大人就出事了。再后来,李三道结了案子,我也没办法再查。”

陆毓衍敛眉,到:“那就去问问看吧。”

坐着轮椅,出入总归有些不便,陆毓衍与谢筝就先回了府衙,让赵捕头去打听。

下午时,赵捕头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带到了书房里,说是当过差的那一家已经搬走了,这位老妪是他家邻居。

老妪姓张,年过花甲,头一回进衙门里,整个人都不自在极了,低着头哆哆嗦嗦的,听说是大人要问话,进来就要跪下。

陆毓衍朝谢筝抬了抬下颚。

谢筝会意,搀住了张老妪,道:“妈妈莫慌,我就是问些旧事,我们去边上说吧。”

对这个年轻姑娘家,张老妪放松了些,连声应了,她不肯做椅子,搬了把杌子来坐下,道:“姑娘想问谷家大娘子的事情呀?我与谷家是邻居,年纪也差不多,还晓得一些。”

第一百七十章 规矩

谢筝在张老妪身边坐下,请她慢慢讲。

张老妪眯着眼睛,回忆道:“谷家大娘子命苦,爹娘早死,看她兄嫂脸色过活,被兄嫂嫁给了个员外家当妾室,收了不少银子,后来那员外死了,夫家不肯养她,把她赶回了娘家。

我与她是一道长大的,我比她好些,嫁了个知根知底的,娘家婆家一个胡同头,一个胡同尾,没搬过家。

大娘子回来后,小时候相熟的姐妹们早就嫁得远远的,也就是我,还住在那儿。

她就常常来与我说话,说家里生活不容易,兄嫂刻薄。

十八年前,城里那安家要买下人,她兄嫂直接就将她卖过去了。

她在里头做了一年多的活,直到主家离开镇江,她身子骨不好,主家没带上她,让她归家了。

她跟我说过几次,主家那妇人脾气不大好,规矩又重,最早的时候她们各个都被骂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几乎是日日骂着教她们规矩,很是严苛。

但主家的心倒是还不错的,月俸给得足,吃穿上也没小气过,熬过了最初因着规矩不对被扣月俸的一两个月,后来赏钱也不少的。

要不是主家要离开,她倒是宁愿跟着主家多做两年,比看兄嫂脸色强。”

谢筝问道:“她有没有说过,主家是哪儿人?离开时又去了哪里?”

张老妪摆手,道:“她有一回与我说过,主家神神秘秘的,只知道是姓安,夫家姓甚名谁,她们谁也不晓得。

倒不是没有问过,主家发了回脾气,后来就谁都不敢问了。

便是来接回去的时候,也没有说过去向。

不过,依她看,有这么重的规矩,只怕不是京城就是旧都出身了,一般的人家,哪里会有那么多讲究的?

而且,那主家怪嘞。

银子很多,搬到镇江时带来的几个大箱笼全部都没打开过,衣裳、首饰,都是到了镇江之后新做的,屋里的摆设也全是新买的。

咱们镇江城的东西,哪里能入得了富贵人的眼?

后来好些东西都是让去旧都采买的,这才算合了那主家的心意了。”

谢筝听罢,略一沉思,道:“那位大娘子也搬走了吗?”

“前几年过世了,她兄嫂觉得晦气,搬了家。”张老妪叹了口气。

谢筝又问:“主家的规矩到底怎么样的,她跟妈妈说过吗?”

“有说过的,”张老妪叹了口气,“就是十多年了,我这把年纪,一时半会儿还真什么都不记得。”

张老妪皱着一张脸想了许久,站起身来,道:“说是站要这么站。”

她往边上走了两步,拘谨得站直了,不晓得是她学得不地道,还是年数久了,记岔了些,谢筝看在眼里,只觉得这动作别扭得厉害。

再多的,张老妪也说不上来了。

谢筝道了谢,又塞了几个铜板给她,让赵捕头送她回去。

书房里,陆毓衍坐在罗汉床上,翻看着案卷。

谢筝进去,一眼就瞧见他紧紧皱起的眉头,不由问道:“怎么了?”

陆毓衍朝她招了招手,指着几子上厚厚的案卷道:“李三道查案,比陈如师还省力气。”

谢筝失笑。

陈如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也比谁都明白,李三道远远比不得。

“最初时还好些,恐怕是眼馋这镇江知府的缺儿,表面上总算平平整整的,等朝廷定了唐砚的知府位子,李三道不能升官了,后头的案子都拖拖拉拉,稀里糊涂的,唐砚初来乍到,接到手里时,只怕脸都黑透了。”陆毓衍摇了摇头,“我猜唐砚那儿,还堆着不少没办完的案子。”

谢筝替陆毓衍准备了纸墨。

墨香浓郁,陆毓衍将案卷上看出来的问题一条条列出来。

谢筝等他写完了,才与他说张老妪的话。

“旧都、京城出身?若那位安妇人当真是安广财的妹妹,那她祖籍蜀中,她的夫家是旧都、京城人士吧。”陆毓衍沉思一番,复又摇了摇头,“安广财是个很普通的药材商人,他的妹妹若嫁到旧都、京城,会嫁给官宦人家吗?”

谢筝一怔,细细品了陆毓衍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即便那安妇人高嫁入官家,若不是世家望族,哪里来得沉重的规矩?

普通小官人家,不讲究那一套。

可若是高门大户,安妇人的出身不足以为妻,可若是妾室,她离家之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银子?

安广财做药材生意,也没有沉甸甸的银子能给到妹妹手中。

再退一步,安妇人是名门的妾室,与嫡妻不合,可她当时都四十多了,哪家嫡妻会吃饱了撑着,把四十多岁的妾室赶出门,还让男人掏出大量的银子把人养在外头?

若是十几岁的,眼里容不下,还勉强说得过去。

谢筝拧眉,道:“那她哪里来的银子,哪里来的规矩?”

陆毓衍的指间点着桌面,道:“还有一种妇人,重规矩,有银子。”

谢筝想了想,灵光一闪,道:“各府里的教养嬷嬷?”

公候伯府、簪缨世家,后院里都有不少老嬷嬷们,多年伺候主子,规矩自然不会差,又极为体面,逢年过节的赏银也丰厚,能给自个儿存不少的养老银子。

可那些嬷嬷们,一般会在府里伺候到年老,四十几岁就出府的,倒是少见。

在镇江住了一年多,又叫马车接了回去,也不晓得是接回了主家,还是去了何处。

哪怕是有这么一个猜测,但也无法细细查访,旧都、京城多少世家,想寻一个快二十年前离开的老嬷嬷,谈何容易?

少年的身份没有线索,院子主家的来历也不清不楚的,这案子仿佛是进入了死胡同里,想使劲儿都使不出来。

谢筝叹息。

也是,若是个容易的案子,父亲在时就该有进展了,也不会一直耽搁下来。

让父亲苦恼数日,迟迟没有思路,她和陆毓衍来查,大抵也就是一个“运气”了。

只是不知,在他们离开镇江之前,有没有那份好运气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腰牌

离开镇江城的那日,天色暗沉沉的,似是随时下落雨。

陆毓衍养了半个月,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依旧不适合骑马,便备了马车。

唐砚带着一众官员送到了城外长亭,这才回城中。

陆毓衍却没有急着走,撩开帘子看着秋意浓浓的景致,道:“再看一眼?下回再来镇江,就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谢筝哑然失笑,倒是没有拒绝陆毓衍的好意,跳下了马车。

往回望去,镇江城墙依稀可见。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收在袖中的手指。

盛夏离开镇江之时,她想着要回来翻案,如今心愿了了一半,却是惆怅远胜喜悦。

在镇江的这半个月里,唐砚整理了案卷,大街小巷,全城百姓都在谈论着谢知府一家与李三道。

谢慕锦在镇江为官五年,做事诚恳踏实,颇受百姓爱戴,七夕遇难之时,无数人骂谢筝不孝又失德,等李三道认下了罪过,一时之间又添无数叹息。

李三道贪赃,谋害谢家又嫁祸给谢筝,自然是引来一片骂声。

背负了污名的谢筝沉冤昭雪,众人又纷纷说她命数不好,有陆家这样愿意替她翻案的婆家,却是早走一步,没有嫁过去。

谢筝听了不少,别人骂她,她不觉得难过,叹她命数不好,她自己亦觉得如此。

父母皆亡,又怎么能算命好、多福呢?

可那些话语,说到底也是旁人嘴里的她,并非她的人生了。

听过了,也就过去了。

倒是昨日里,谢筝去牢中见了林固的夫人。

原本微胖、又爱打扮的妇人,只过了半月,就叫牢中的日子折腾得瘦了一整圈。

谢筝取出缘客来里画来的画像,问道:“见过这个人吗?”

林夫人起先并不看,等谢筝说到林固已经卸了官身,如今被禁足在家中,等着上头发落,林夫人才转过头来。

谢筝沉沉看着她,道:“巡按御史,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你想让林固有什么结局?”

林夫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良久,才擦了眼泪,抓着牢房的木栏,死死盯着画像,叹道:“我啊,我脱不了身了,但我不想要林固的命。我要他丢了乌纱,一贫如洗,我看看他搁在心尖尖上的人还会不会跟他同甘共苦。可惜,画像上的这个人,我从未见过。”

谢筝挑眉,又问:“当真没有见过?他个头极高,身量很壮,七月初时来过镇江,李三道遇害那一日,也在镇江。”

林夫人抿着干裂的嘴唇,犹豫着道:“这张脸,我没见过,但若说个头高、身量壮的外乡人,七月初时,我曾在缘客来遇见过一个。”

当时,林夫人与几个相熟的在缘客来用饭,离开的时候,那大汉正巧在大堂里。

大汉背对着她们坐着,跑堂的小二脚下不小心,撞到了大汉身上。

叮铃哐啷的,把大汉放在桌边的包袱撞到了地上,全散开了。

“他的包袱里有一块腰牌,上头刻了什么,我是没瞧见,但镶着金边,一看就不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对牌。”林夫人道,“那大汉骂了小二两声,我们看他壮实,怕他火气上来了砸了缘客来,殃及池鱼,就先走了。”

能说出缘客来,谢筝想,林夫人不是诓她的,只是再往深的去,林夫人亦说不出来了。

谢筝也去问了店小二。

那小二一脸无奈,说的确有镶金边的腰牌,但他认得的字不多,那上头的字笔画挤在一块,他还没认明白,大汉就抢回去收起来了。

线索断在了这里。

空院子里死去的少年的案子也依旧毫无进展。

哪怕他们在半个月里理顺了镇江的许多事情,谢筝依旧遗憾万分。

再看了一眼远处的镇江城墙,谢筝转身要上马车。

陆毓衍隔着车厢帘子唤她:“马车拘谨,你若不喜,还是骑马吧。”

谢筝睨了他一眼。

相较骑马,她自然是不喜欢坐马车的,但贪图爽快,把陆毓衍一人留在马车里,谢筝又觉得不妥当。

她摇了摇头,还是上了车。

马车行得不满,谢筝却有些困意,脑袋摇摇晃晃的。

陆毓衍怕她撞到,一把将她搂了过来,箍着她的腰,亦闭目养神。

谢筝半梦半醒,隔着车帘子,能听见花翘叽叽喳喳与车把式说话的声音。

她模模糊糊地想,这丫头是头一回离开镇江,对什么都好奇。

又想起了自个儿刚到镇江的时候,也是半点闲不住,掀开车帘子,看见什么新鲜的,就与谢慕锦和顾氏说个不停。

睡梦里的画面来来回回的,现在过去都糅杂在一块…

陆毓衍睁开眼睛,颔首看着谢筝。

她的眼角湿润一片,眉心皱起,樱唇紧抿。

定然又梦见了父母吧?

有那么一瞬,陆毓衍想唤谢筝起来,让她从悲伤之中脱离,可下一刻,还是顿住了。

无论谢筝多思念谢慕锦和顾氏,她也只能在睡梦之中与他们相见了。

若连这一处都剥夺了,委实太过残忍。

他舍不得她伤心,却也舍不得让她放下父母。

抬起手,指腹轻轻擦过谢筝的眼角,动作轻柔温和。

低着头,浅浅的吻落在谢筝的额头上,带着满满的怜惜。

他想,梦里哭就哭吧,等醒来了,耐心哄着她顺着她,就不叫她哭了。

谢筝直到过了正午才幽幽转醒。

眼睫上粘过泪水,很不舒服,她下意识想抬手揉一揉,才发现自个儿的手被陆毓衍扣着。

她轻轻挣了挣,这才抽出来,一面揉眼睛,一面问道:“我睡了多久?”

陆毓衍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再过会儿,就能到旧都了。”

谢筝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