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君吾微微蹙眉:“看来彭玕一行未曾拜谒于你。”

“我乃落魄之人,无人惦念,只配在陵前凄苦。”袁德妃的话音有些忿忿,更多的是悲凉。

“城中水井我已投毒,其他也已有安排,两日后盘局可逆…忍忍吧。”

“马家有你,楚地可保。”

“我对王位没有兴趣。”

“范儿…”

“由我哥继位吧!”

袁德妃立时愣住:“你哥?”

“对,唐箫,他是我兄长,若说欠,你欠他更多。”

袁德妃闻言不禁动容:“你有此心着实难能可贵,只是…他坐不了王位。当初我让你陪读,你以为我在羞辱你,实际上让你接触王权教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为王,他乃江湖人,习性必属江湖,这朝权的蝇营狗苟怎么对付的了?”

明明白白的话,说得慕君吾竟一时反驳不得—的确,掌王权可和掌门派完全不同,那些魑魅魍魉的手段可不是唐箫这种光明磊落之人所能面对的。

“我进去陪他一会儿。”袁德妃轻叹之后,进了唐箫所在的房间,而慕君吾则站在原地,蹙了眉—这件事他的确是一厢情愿了,可是如果不交给唐箫,由他自己来,他岂不是再也回不了唐门?他不回去,那就只有让花柔过来,但花柔可是唐门之主,他难道要去逼她放下唐门吗?

为什么?总要强人所难?我不想把我的难题转嫁给她啊!

他很难受,难受的阴郁都爬上了他的面容,但此时这不是他可以纠结的地方—眼下更要紧的还是先解决问题,于是他并未在此就留,而是压下心头的不适,快步离去了。

而房间内,袁德妃坐在床边上,慈爱地凝望着唐箫的脸庞,慢慢地伸出了手去摸他的脸颊。

摸,她只能选择摸,因为她现在的视力十分糟糕,比先前更为模糊,模糊的不过是一个大概的轮廓了。

儿啊!让娘好好摸摸你,也许过不了几日我便会随了你父亲而去,今生不得机会与你母子相认,但我会祈求上天,让上天再赐你我一段母子之缘…

她心中翻腾着情绪,许是情感刺激又或者毒素激发,她的心口骤然一痛,像是被一个拳头紧紧攥住了心脏一般,她的身体抖动了两下,便失去了意识栽倒在地。

而唐箫依然在床上沉睡着。

楚王宫内,当侍卫们一队队巡逻而过后,唐寂无声地从他们走过的廊柱顶上吊下身子,轻巧落地,猫腰向前。

没走几步,他听到动静,忙闪避于廊角暗处。

不多时,一名太监打着灯笼在前,罗诚跟在后面从前方路过。

唐寂见状,立刻从暗处走出来,悄然跟随,在七拐八拐之后,他们来到了偏殿前。

“王妃在里面,您请。”

“谢公公。”

罗诚说罢入了那偏殿,太监也不滞留,快步离去。

唐寂见他走了,左右看顾确定周遭无人后,朝偏殿而去。

此刻,彭岚正坐在殿内饮茶,胭脂在旁伺候。

“是你给我父亲的消息?”彭岚放下茶杯冲罗诚问话。

“是。”

“你确定他藏身在戏院之中?”

“属下日夜兼程赶至长沙府后想到讯息里说他中毒昏倒急需解毒,便将四周的医馆都走了个遍,发现他的确中毒昏倒藏身戏…”

“他真中毒了?”彭岚此时激动起身不说,还眼有关切:“那为何你讯息里说他安好?”

“打前日里起,医者不再去戏院出诊,属下在戏院附近蹲守打探,见不少人进进出出有所忙碌,便假冒医馆小厮送药,被拒,从而得之,公子已醒。”

彭岚闻言搓了搓手指:“谁解得毒?是…花柔吗?”

罗诚摇头道:“尚不清楚。”

彭岚当下皱眉思忖,罗诚再三犹豫,还是问了他所关切的:“小姐,您所嫁之人…”

“假的,但他过了今夜就是真的。”彭岚知道他是真心关切便也无意隐瞒,罗诚闻言一愣,继而点头:“属下明白了。”

彭岚不由得瞥他一眼:“父亲的意思,世间只有一个祈王,该怎么做…”她说着伸手触摸茶杯,手指却轻颤起来:“你懂吗?”

“属下自当不负老爷所望。”罗诚毫不犹豫的回答却令彭岚陡然变脸:“混账!”她抓起茶杯砸摔在地,怒喝:“若要他死,我叫你来干嘛?”

“小姐心意为何属下不是不懂,只是于大局而言,赌不得万一。”

“我…”彭岚刚要说话,岂料殿门突然推开,唐寂竟一闪入内,与此同时两枚铁钱也已分别打在了罗诚和胭脂的身上,当即两人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彭岚见是他,自是惊愕不安:“你!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帮你,也帮我自己。”唐寂快步来到彭岚身边,盯着她问道:“你身边那个祈王是谁?你控得住吗?”

彭岚闻言咬了下唇,没好气道:“你给的锁心丹,你说呢?”

唐寂立时笑了:“听好了,今晚我会陪花柔夜探楚王宫,是时候让她死心绝爱了。”

就在唐寂同彭岚商定计划时,戏院房间里,睡够了缓过劲来的唐箫也醒了。

睁开眼看到床顶的花纹时,他自是有些愣的,但顿了顿他就想起自己撑不住的事,便准备下床去找慕君吾,然而刚一转身,他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特别是这个人露出衣袖外的大半个右手小臂竟全是黑色的。

毒!

唐箫双眉高挑,立刻下床检查她的脉相,随即瞪大了双眼:天脉?

第五百零六章 印记

不过…体内毒性过高,血脉已承受不起…

唐箫有了判断,立刻去拔这人的眼皮,眼皮一拨开,他看到的居然是发灰的眼球,与此同时因为手掌接触到她脸部皮肤的关系,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蒙了面皮的。

当下,他在她的脸颊上蹭了两下,手往下滑,而后一抠,就将一张人皮面具撕了下来。

那是一张虽然有些韶华之暮却无法掩藏的妖冶之容。

唐箫愣愣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面具,心中清楚这是唐门的人,所以并未过多的犹豫,连忙将人抱上床铺,这就开始给她推宫过血的祛毒了。

袁德妃体内的毒被祛除后,唐箫疲惫且虚弱地走到一边桌前调息,不多时,袁德妃幽幽醒来,当她发现自己的视界恢复清晰时,不免错愕地伸手在眼前晃了晃:“我怎么又能看见了?”

“因为我给你祛了毒。”

袁德妃错愕、惊讶地转头,当她看向唐箫时,唐箫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属于母子,但只有她神经激动,身体微僵,而唐箫因为疲惫的关系,似乎没什么情绪。

“慕…祈王他可安好?”唐箫捏了下自己的眉心,问了一句。

“啊,安好,他没事了。”袁德妃蒙蒙作答,一双眼挪不开半分。

“那就好。”唐箫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把话点明了:“你是天脉。”

袁德妃一顿,继而点头:“是,我是天脉,而且…我是唐门人。”说着她去抠人皮面具,这才发现面具已被摘下。

“所以,你是唐华锦。”

袁德妃看着唐箫,深吸一口气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我是。”

月光下,花柔捏着双拳站在城门不远处的林地路口,看向依稀可见的城门,夜里的风很大,吹得她衣裳呼啦啦的飘动,吹得她后背有一冷。

“门主!”唐昭递上披风:“起风了,披上吧!”

“谢谢。”花柔接过披上:“等唐寂回来,我就进城,你带着大家侯在这里,若是天亮时我都不曾回来,立刻带铁军回去,不可含糊。”

唐昭闻言皱眉:“门主觉得有危险?”

花柔紧了紧披风道:“这一路我们先是遭遇伏击,其后又撞上夺城,虽然我看到他…无事,但总觉得不踏实,感觉并不太好。”

“您别太担心了,咱们这些人可不简单,真遇上什么了,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

“别自大,对方很可能是军队,我们这些人奇袭可以,硬碰硬只会吃亏,况且…”

花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奈道:“我刚才试了试毒功,依然是封毒之态,万一入了圈套,只会得不偿失。”

事实上,她只说了一半。

毒功她不仅用不出来,就连对毒的感知能力都丧失了—她站在这林地里,眼睛看到了三四种毒草,但是她居然完全感觉不到毒的存在。

她不知道是自己内心对毒功的抗拒造成了毒功的抛弃,还是她自己的血脉之力与毒功之间出了差错,总之她对毒的掌控莫名其妙地丧失了,但是又不知为何她隐隐又能感觉到体内似乎有股别样的力量在蛰伏着,像是等待着契机一般。

说不清道不明,她本应该深思,本应该弄清楚这些,可是她满心满眼都是慕君吾,根本无暇顾及。

“来了!”唐风的一声唤,让花柔收起了纷乱,唐六两等人凑到花柔身边时,唐寂也到了。

“如何?”

“摸清楚了,不过现在宫禁森严,我们入内很容易败漏,我建议再等等,待到丑时入内。”

“你…见到他了吗?”

“嗯,不少大臣侍卫都在他身边,我没办法靠近。”

花柔闻言沉默,唐六两激动道:“哎哎哎,那个女的呢?”

唐寂看了花柔一眼,冲唐六两道:“别问了。”

刻意的不提,让花柔不禁挑眉,唇下意识的紧抿。

“为什么不问?你要是看到她,就该把她给…”唐六两未说完就被一旁的唐昭捂住了嘴巴。

花柔此时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唐寂,我们走吧。”

唐寂一愣:“不晚点吗?”

“我想先去长沙府里走一走。”

“好。”

“我也去。”

“我也去!”

大家都很热情,但花柔拒绝了:“不,你们都留在这里,唐寂一人陪我就够了。”说罢她迈步就走,唐寂跟在了后面。

“喂喂喂!”唐六两掰开唐昭的手:“带上我!我也想去长沙府逛逛!”

“逛什么逛?”唐风一把拽了唐六两:“你当门主真是闲得逛街吗?她是心里不舒服得缓缓!”

“就是!你呀跟着我守好大家吧!别去添乱了。”

唐昭和唐风两人拖拽着不情不愿道唐六两往林里钻去。

“想不到门里的变故如此之多,姥姥昏迷,门主易人,就连毒主都…”袁德妃说不下去地摇了摇头,她是真未料想到唐门的变化这么大。

“门里的事我已说了,现在该你告诉我了。”唐箫看着袁德妃疑问道:“你为何不在楚宫中,而出现在这里?”

袁德妃看向唐箫,眼神复杂地犹豫了片刻,鼓足了勇气道:“你…知道你的身世吗?”

唐箫一顿,警惕戒备地盯着她:“什么意思?”

“我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在我不得不舍弃他去配合姥姥的计划时,我给他身上留下了一个印记。”

印记,这两个字无端端地让唐箫紧张起来,身体都绷紧了:“什么印记。”

“腋下,一朵六角梅花刺青。”

袁德妃的话令唐箫当场僵住,而就在这时天空轰隆一声,惊雷炸响,他和她的对望里似奔涌着凉冰冰的狂潮。

雷声轰隆里,花柔和唐寂并肩行走在长沙府的街头。

“要下雨了,咱们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唐寂询问着眼扫四周。

此刻,夜深人静,周围的店铺早已关闭,偶有几个晃动的人影也不过脚步匆匆的夜归人。

花柔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街道,楼檐,四处张望着。

“你是在找什么吗?”

花柔摇摇头:“我曾经想来这里投奔亲戚的,谁料阴错阳差去了蜀地,进了唐门。如果…我当初顺利地来到了这里,不知道此刻的我会是什么样。”

“至少不会有此刻的烦恼。”

花柔一顿,偏头冲唐寂一笑:“我觉得阴错阳差得挺好,让我认识了你们,也认识了自己。”

唐寂眨眨眼:“我以为你是伤感的,没想到…你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笑呢?日子一天天过,我愿每一天我都可以笑着。”

“这里只有你和我,你不必故作坚强。”

“你觉得我在硬撑?”

“难道你不是在硬撑吗?”

花柔看了他一眼,抬头看天:“我信他。”

唐寂盯着花柔看了片刻,垂眸道:“我们别去了吧。”

“不,我得去。”

“何必呢?如果事实和你所坚信的不一样…”

“君吾绝对不会背叛我,背叛我们的爱。”

她说的笃定,可是她的眼神却不由地多了一丝不安。

第五百零七章 该你了!

当慕君吾忙完自己的事来到唐箫所在的客房时,屋内只剩下取下了面具的袁德妃,此刻她一脸泪痕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空空如也的床暗自伤魂。

“唐箫呢?他醒了?”

“醒了,也走了”。

慕君吾一顿:“你和他说了身世?”

袁德妃点了点头,慕君吾不禁蹙眉:“他去了哪儿?”

袁德妃摇了摇头,沉默以对。

慕君吾叹了口气:“我要入宫去了,两日后尘埃落定,你再回宫吧。”

他转身而去,屋内只留她暗自啜泣。

唐箫去了哪里?她来到了楚王宫前。

站在宫门不远处,看着那高大的宫门,看着那森严的守卫,他唏嘘又惶惶。

“你是马氏王孙,你是楚王之子,我是你娘!”唐华锦的话语在他的脑海回荡,他的心潮澎湃中夹杂着愤怒与疼痛。

孤儿,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他把姥姥当成了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把自己年少的反叛,内心的倔强加注在姥姥身上,可谁成想,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他感恩的,在意的姥姥,居然是改写他命运,把他变成“孤儿”的罪魁祸首!

而更可笑的是,母亲,他的亲生母亲再送走他舍弃他之后,居然有脸来和他道出实情说什么相认!

相认?凭什么?就凭她是唐门的死忠为唐门做事吗?

是,换做是他,也许一样处境微妙,但是亲生的骨肉如何能舍?一想到他是被舍弃的那一个,若不是因为他是天脉令姥姥保下了他,他岂不是现在在孟知祥的手中做一个身穿铁链的笼中鸟!

什么楚王之子,什么马氏王孙,我呸!

唐箫转身大步离开,而他走后不久,身着夜行衣的慕君吾也在迷药迷晕了守卫的情况下,跃宫墙进了楚王宫,直奔了昭仪殿。

一盏烛火将黑漆漆地殿内照出摆设。

慕君吾手持烛台,打量着屋内的一切,不禁唏嘘。

这是他母妃的宫殿,他在这里接受着来自母爱的爱,他不知看到过多少次她噤若寒蝉唯唯诺诺的模样,反反复复的强调着要他不争不抢能活着就好。

他不求王权,不慕王座,真的只想和她平安到老,但最终逃不过黑暗的杀戮。

母妃,儿子回来了。

他仰着头,看着梁上的彩绘,努力笑着。

母妃,这江山王权我还是得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