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汾人在他怀里,口中轻斥:“什么人!出来!”

石头后面露出个小脑袋来,笑嘻嘻说:“姐姐,你扭了脚么?为什么让迈哥哥抱着啊?”却是她弟弟郭汴。

张迈看得暗骂:“臭小子!坏我好事!”

便觉得郭汾轻轻推开自己,翻身上马,走过郭汴时伸手重重扭了一下他的嘴巴,郭汴哎哟哎哟大声叫痛,马蹄声响,不片刻已转过一处山坳,消失于视野之外。

张迈望着郭汾的骏马消失处,许久许久,见郭汴还站在旁边,就板起脸来训道:“小汴!这会你不去读书习武,跑这里来干什么!须知一时之计在于晨,小小年纪就荒废光阴,等老大了要后悔的!”

郭汴呲牙咧嘴的,对张迈的假正经一脸鄙视的样子:“我不是荒废光阴,只是找不到个良家少女来教我骑马。”

一句话把张迈堵得什么气势都没了,咳嗽了一声问:“可有什么正事没?没有的话,我可先走了。”

“正事当然有啊,我在保护我姐姐啊,免得她吃亏,这还不是正事?”

张迈一听,转身就走,郭汴赶紧叫道:“喂,迈哥,别走啊,还有一件不很正的事情。我爹叫我来找你的,说让特使你准备准备,明天我们就出谷,然后摆香案宣读圣旨!”

张迈一呆,停了下来:“宣读圣旨?”

“是啊。外头侦骑回来,回纥人好像都退走了,爹爹说我们得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了,所以要会聚军民,开大都护军帐会议,请迈哥你去商议。”

这半个多月来郭师道忙着料理战后事宜,一边安置伤者,一边防备回纥人发现这山中密砦,直到发现萨图克引兵退去才放下了心,便要召集砦中领导人物,商议今后的对策以及宣读圣旨。

张迈最近忙着练武,可差点把这事给忘了。现在给郭汴一提,才想起:“糟糕,最近竟然没怎么想这事情。”赶紧跑了回去,把那圣旨,鱼符给拿了出来,心想:“这圣旨郭老杨老他们一定是看过了,可还说要摆什么香案接旨,那一定是个比较隆重的仪式了,这圣旨上都是竖排繁体字,有点难认,我最好练习练习,免得到时候读错出丑。”

将圣旨拿了出来,一字字地试读,读到最后,看见那“大唐建中二年”,心想:“大唐建中二年是什么时候?要是我包里带有本历史大事年表之类的,能换算成公元就好了。恩,最好有本白话资治通鉴,那样我就能知道每一年里发生过什么历史大事。不过资治通鉴不知道有没有记载这中亚的历史…”

“迈哥,你在看什么啊!”

一抬头,窗户里露出张鬼头鬼脑的脸来,是郭汴,这小子见张迈没追自己算账,反跟过来了。跟着他身边又冒出另外一个少年,则是杨易的弟弟杨涿。

“嗯,我在看圣旨…对了,小汴,现在是建中几年了?还是说换年号了?”

说起来,来了这个时代都两个月了,还没弄清楚是什么年代。安史之乱是过去了,则现在到底是中唐,还是晚唐?

“年号?自从我们和长安那边断绝,就不知道朝廷用的是什么年号了。虽然有时候出去‘打猎’的骑兵从商人口里辗转听到一些中原的消息,可那些消息很多都自相矛盾,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说的也是。

“那…那我们安西都护府和长安隔绝多久了呢?”

“和长安隔绝多久,我们不知道啊。”杨涿摇了摇头,问郭汴:“你知道不?”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老爹记得。”

这些事情,果然问不得小孩子,还是有机会探探郭师道的口风吧。

“那么,郭昕公去世多久了你总知道吧?对了,郭昕公是你爷爷吧?”

“爷爷?不是啊。”

“不是?那是你爷爷的爹爹?”

“嗯,我算一下…”郭汴屈指数了起来:“郭昕公是我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

张迈听得呆了:“你说什么?你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

“是啊。”旁边杨涿插口说:“当时安西四镇,除了驻扎在龟兹的郭昕公是四镇节度使之外,还有三个镇守使,疏勒镇守使鲁阳公,于阗镇守使郑据公,还有就是我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焉耆镇守使杨日佑公了。”

这些孩子,对那段历史倒记得挺熟,想必是大人们怕在战乱中与他们失散这些孩子不知本源,所以从小就教他们记得。

可是,这两个少年的话却叫张迈心里涌起了疑虑与不安,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出了大岔子!

“四镇的最后一任节度使、镇守使,是你们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的爹爹…那岂不是有四五代人了?”

“不是四五代,从郭昕公算起的话,到爹爹这里是第六代。”

张迈的脑子嗡一声差点炸了!

他原本还以为现在这个时代离开郭昕不远,哪里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第六代…那是多少年啊!

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只怕大唐是否还存在,都是一个问题了!

第017章 谎言

由于对历史知道得不够精确,而来到这个世界后所遇到的人与事情又都显得如此陌生,张迈甚至曾怀疑过:这里真的是自己那个世界的“过去”吗?还是说自己是来到了一个异世界?

暂时将眼前的世界当做历史吧。那么,大唐之后是大宋,但记得历史教科书里的朝代歌诀有这么一句:“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朝代至此亡。”也就是说,大唐和大宋之间还有个混乱五代,五代有多少年?不清楚啊。那现在应该是晚唐,还是五代,还是已经入宋了?

张迈又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郭昕是郭师道的第五代祖先,那么这道圣旨岂不就是百年之前就发出来了的?

如果说是十年、二十年还好有个转圜,但要是百年之前,长安方面还怎么可能给郭昕下旨?如果说这道圣旨是百年之前下的,那么自己这个使者,还怎么假冒得下去?

“等等——这么明显的漏洞,老郭他们怎么会没想到?他们是因为高兴得糊涂了,还是因为看到圣旨之后变故频起?还是看清楚是圣旨但没敢细读里面的内容,所以竟没想到这个问题?”

可是这个谬误实在太明显了,就算他们一时没想明白,等圣旨一开读,总有个头脑明白的回念一想琢磨清楚的…

“张公子,郭令公有请。”

“令公”是北朝隋唐以降对中书令的尊称,但到了唐代后期,武将多加中书令衔,故军中令公之称亦渐多。在民间传说中最有名的,莫如郭子仪郭令公,以及杨家将故事里面的杨令公,郭师道承继了他先祖郭昕安西副大都护的品衔,因此也被西域唐民们尊称为郭令公。其实如今西域唐军只剩下八百多人,郭师道这个领袖顶多算个乡长,但唐民们却依旧拥戴他,甚至因此而更加亲近,仍然叫他“令公”。

“好,我就来。”

张迈收起了圣旨、鱼符,跟着来传话的丁寒山走到星火砦的广场前面,这时全砦军民都已经聚集,只等张迈一到,郭师道就下令出谷。

出入星火砦的山路很崎岖,安西军民个个走得很艰难,出了谷口,整座新碎叶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这情景参与焚城计划的战士们见过,但计划启动的时候,妇女老弱都已撤入谷中,焚城后的景象却是首次看见。

“家园没了…”杨清低声说了一句,许多妇女、小孩都哭泣了起来。

碎叶城虽然简陋穷僻,但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家,无论是城南的灌溉农田,还是城北的草地牧场,都有着他们的汗水,他们的记忆。

日已黄昏,唐军侦骑四出,以确保没有敌人掩近,妇女们收拾柴草,堆成篝火,入夜之后便燃烧了起来。

“忆昔先皇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阴山骄子汗血马,长驱东胡胡走藏…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断章的唐歌,由对往昔的追思渐变为悲壮——

“…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然而乱离之后,头顶却还有这明月,心中也还有那希望——

“朝廷记识蒙禄秩,周宣中兴望我皇…”

人围篝火,断壁为台,郭师道站到断墙上,对着满城军民宣布道:“将士们,兄弟们,儿郎们——长安派特使来了。”

其实张迈的到来大家早知道了,郭师道一开口,全部军民都欢呼起来:“特使!特使!”“张公子,张公子!”“张郎,张郎!”

自从河西走廊被截断以来,这些滞留在西域的大唐遗民就与长安失去了联系。那已经是不知多少年的事情了,长安对他们来讲已经久远得就像一个传说,但对中土的那份恋慕,却有如孩子对母亲的感情一般,无论过多久都难以泯灭。

张迈走向断壁,两旁都是热切的眼光和热烈的呼声,人人都在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那感觉仿佛自己就是一个万众瞩目的明星。他走到了断壁边,杨定国杨定邦请了他坐下,然后郭师道就讲述郭汾如何偶然在沙漠中发现“特使”的经过。

他在那里说着,张迈的眼光却投向了夜空中的明月。在这片没污染的天空里,就连月儿也出奇的明亮,但这时候张迈却感到不安,他知道等郭师道将事情说完,就一定会请出自己来和唐民们见面、讲话,那时候,自己却该用怎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些四镇兵将的后裔?

“长安的特使来了,这么说,前些年盛传大唐已经灭亡的消息,是假的了?”人群中有人叫道。

大唐灭亡的消息?张迈心中一震。

“当然是假的!”郭洛叫道:“胡虏为了打击我们无所不用其极!造几个谣言又算得了什么!反正河西走廊断了,他们想怎么说都行!”

“不错!不错!”几十个年轻人都呼叫起来:“咱们大唐天下无敌,如何可能会灭亡!那一定是胡虏为了打击我们造的谣!”

他们的呼喊,让张迈一会觉得自豪,一会又感到担心。

跟着,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郭令公,你说了这么久,其实我们也早知道特使的事情了,我们和他并肩作战过呢,不如你还是请特使来跟我们说几句吧。”

“对啊对啊!还要请特使来给我们宣读圣旨!”

“对!”一个青年火长叫道:“听说朝廷在圣旨里嘉奖我们了,所有镇守兵将,均升七资呢!”

张迈心头又是一动:“均升七资?他们连这个都知道,那么老郭、老杨他们是仔细读过圣旨的了。”

其实这里与中原隔绝万里,爵位之升降对这些唐军后裔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但他们仍然兴奋、欢喜,因为这是大唐朝廷对他们的承认,也是从华夏母国传递过来的慰藉。

看看台下军民高昂振作的士气,再看看台上郭师道杨定国等笑眯眯的神情,张迈脑中亮了起来:“这些唐军将领能以一座孤城,与中亚的胡族周旋至今,显然个个都久经历练,碎叶焚城一役,老郭、老杨他们预判回纥人的反应,何等精准,可见他们都是十分精明的人物。这样的人,怎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特使,众人都等着你哩。”郭师道捻着半白的胡须:“洛儿,汴儿,快摆香案,汾儿,请特使到香案边来,给大家,宣读圣旨!”

终于叫到自己了,郭汾已经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期待:“张公子,请。”

张迈有些手足无措地走到中央,这是香案已经摆上,他手里拿着圣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好几个妇女叫了起来:“就是那日率领我们作战的那位公子啊!”

张迈认出是在碎叶南右肩城墙上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几个壮妇,心里涌起了一些共患难的亲切来。

“我当时说哪里来一个这么英勇的陌生郎君,原来是长安来的特使,啧啧,啧啧。”

那些妇女絮絮叨叨地叙说张迈如何如何勇敢,反而把张迈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按他自己的记忆,当时自己是很狼狈才对。

“大家先且莫喧扰。特使,请先宣读圣旨吧…”郭师道对人群说:“圣旨到!”

全部军民一听,刷的一起跪下了,黑压压的跪满了整个一地。

他们跪下迎接的,是圣旨,是大唐,是来自母国的呼召!

但这毕竟是面向张迈,他有些不习惯,见所有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只好打开圣旨,读了起来。

可是,只读了两行,就越读越不自在,终于读到一个陌生的繁体字上时,就再读不下去了…不完全是因为不认得字,而是他感觉假装特使,这个谎言是没法长久欺骗下去的,破绽太多了。必须另想办法,才能在这西域唐民之中,为自己找到一个更加稳固的位置。再说,面对这么多拥护自己、爱戴自己的大唐军民,也让他越读心里越难受。

“我…大家!我…”圣旨的朗读中断了,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我不是…我不是特使!”

全城忽然静了下来,许多愚直质朴的男儿、妇女怔怔发呆,郭师道和杨定国对望一眼之后,脸上忽然露出惊惶之色来。

但张迈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许多灵感涌了出来,在那一瞬间,他竟仿佛见到了一条更加明亮的道路!

第018章 我们相信你

“张郎,你…莫开玩笑了…”郭汾在旁边低声地说。

看郭师道和杨定国时,只见郭师道微微摇头,在向张迈使眼色,张迈心中更是一片明亮:“他们早就知道了!”

郭师道和杨定国刚刚见到圣旨时兴奋得血涌上脑,当时也真的就认定了张迈是长安来的特使,但后来冷静下来,在回碎叶的路上细加琢磨,马上就发现不对。郭昕逝世逾百年,长安方面就算派出特使来,也不该是这时候到达,更不可能是像张迈这样的年轻人。

可是同行小一辈的将士如郭洛、杨易都没读过圣旨,只知奖赏大概,不知文字细节,只是听郭师道说长安来了特使,个个都变得精神焕发,士气高昂,郭师道和杨定国看在眼里,便商量了决定将错就错,要利用张迈这个“假特使”来提升碎叶的士气,乃至做其它重大图谋。

一开始,他们对张迈还是面上尊敬,暗中防范的,不意后来张迈抵达碎叶之后的种种表现,却好得大出郭师道杨定国的意料之外,当时尤其是回城焚城一战后,郭师道更暗中对杨定国说:“此子虽还有些稚嫩,但眼界、胸襟、头脑都绝非池中之物,又十分的义气,如此人物,虽然是假使者,却还胜过真使者。”

因此两人便决定来个弄假成真。

可就在他们的计划一步步展开的时候,张迈竟然当众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杨定国后悔得要死,觉得在宣读圣旨之前,应该先和张迈把话说明白了才是。他实在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会如此实诚”。

“可是年轻人啊,眼下你太过老实,说了实话,只会让局势更糟糕啊!”

但这句话没法当众说,这时候要再阻止张迈也已经来不及了。

底下的军民已经产生了怀疑,有人道:“原来是假的啊。”

“我说朝廷怎会派来这么个小伙子来。”

“是啊,而且这人文也不成,武也不成。哪里像什么特使。”

“他啊,连骑马都不会呢。”

更有人眼中露出了凶光:“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历!不会是胡人派来的奸细吧?”

这凶光让张迈背脊一凉。

其实碎叶的军民也不是特别凶恶、多疑,只是期盼了大唐的消息期盼了百年,大唐已经成了他们支持下去对抗胡虏的精神支柱,张迈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希望,让所有人都惊喜万分,但转眼之间这希望又忽然被打破了!

那感觉就像即将升到九重天,转眼间却又被打入万丈深谷!

所有人的心里在一刹那间都变得空落落的,十分难受,这种情绪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需要转移,怀疑很快就产生了。

张迈进城以后的表现,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刚才大家喜欢他,就都想到他好的一面,这时候大家怀疑他,便把他好的一面都忘了,记得的便都是他的软弱、无能、狼狈乃至来历不明。

人群中疑心病最重的人,一下子就念到了张迈的这些软弱、无能、狼狈,一大群人挤在一起的时候,这种疑心似乎也能传染,通过一个眼神、两声嘟哝,消极的情绪慢慢散播开去,在“群疑”与不满中,千百人的眼神开始动摇了,在大众会聚的场面上,从怀疑到失控,或许只是一线之间。

所有人都盯着张迈,这时只要张迈一个应对不善,后果只怕就不堪设想!

张迈本来已另有打算,还想到了一套说辞,但被千百人这么盯着心里还是异常紧张了起来,在现代社会里他从未有过作为焦点面对上千人的经验,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开演唱会的明星、那些拉选票的政客在台上对着成千上万人调动人群情绪的场景,当时他总觉得这些戏子、政客在作秀,很假,这时换了自己在台上时,才知道这种压力有多大,大到甚至超过面临迎面冲来的回纥大军!他这才知道那些明星、政客能在千万人注视下长袖而舞,实在都有过人之处。

站在上千人目光焦点的中心时,那种心理压力足以将一个平时能言善辩的人变成结巴,把一个智计百出的聪明人变成傻瓜,他忽然想起电影《梅兰芳》中的主角,都已经演过不知多少场戏了,都已经是名人了,是角儿了,居然还会怯场,甚至躲到更衣间里头去发抖。看电影的时候张迈觉得黎明演绎得实在窝囊,现在才忽然发现导演对那种情绪的把握是多么的精准。

可惜啊,现在却没有一个更衣间让张迈躲起来调节情绪。

就算是天才人物如希特勒,也是经过无数次的历练,才有了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进行煽动的能力,有了能在千万人中压住场面的气质,这种气质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存在,乃是一种领袖者的“气场”。

“糟糕!”

张迈告诉自己,这时候,要稳住,稳住!千万得稳住!他鼓励自己:只要经历过这一次,以后自己就会有了应付群众场合的经验,心理能力与对大场面的掌控能力将有很大的飞跃!

可藏在背后的手却忍不住在发抖,要说话,声带竟也在颤动。心里准备好了的一套说辞,到了喉咙里却说不出来。

郭师道在旁边扫了一眼,忽然跨上一步,说:“各位,听我一言。”

他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就都朝他望了过去,张迈只觉得全身一松,仿佛千百把对准自己的枪口转移了方向,又像压在身上的几千斤东西忽然消失了。

只听郭师道说:“这位张郎,他说他不是特使,我也是现在才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吃惊不已,不过呢,他纵然不是特使,但他也是炎黄子孙,这一点则可无疑了。而且我可以肯定,张郎对我们绝无恶意——旁的不说,就从他不肯独善其身,明明已经进了密道却还折回碎叶城和我们同生共死,那便已是大仁大义,至于焚烧碎叶,一举覆灭来犯回纥,那更是大智大慧!像他这般的人,就算不是特使,亦值得我们尊敬,当得我们信任。”

郭师道不愧是做了数十年领袖的人物,这时在数千人面前侃侃而谈,竟然就像日常对着几个人说话一般,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场面上的气氛扭了过来。张迈见他这般气度、这般沉着,心中钦佩不已,暗生模仿学习之心。

那些和张迈并肩作战过的妇女,以及唐仁孝、温延海、慕容旸、丁寒山等将士,都在人群中议论了起来,这次却都是有利于张迈的话了。

“是啊,这位张郎,为人很不错的。”

“嗯,当日我受伤,还是他替我包扎的。”

“他武艺虽然不咋样,可回纥人来的时候,他可总是冲在前面的,那天要不是他把那回纥狗砍下去,南右肩城墙只怕早就失守了。”

“还有,要不是张郎的计谋,我们这些人现在只怕十有八九都得下阎罗殿了。”

“是啊,他一把火烧死了回纥大将,烧灭了回纥大军,怎么可能是胡虏的奸细嘛!”

人群中一个少妇叫道:“张郎,你刚才是跟我们开玩笑的,对吗?”那是杨清,郭洛的妻子、杨易的姐姐。

许多人应和起来:“是啊,张公子,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对吗?”

他们既对张迈有了好感,便愿意来相信张迈是特使。场上许多人,都期待着他改口。

忽然之间,张迈更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些大唐军民,他们渴望来自长安的好消息,渴望得到激励,渴望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希望的特使,这种渴望,甚至到了连事实真相都可以不顾的地步了。

或许正是看透了这一点,郭师道才会不顾这件事情中的种种破绽,而有意弄假成真。或许他知道,只要人们“愿意相信”,那么,破绽就不是破绽,只要人们“愿意相信”,他们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自己找出各种理由来修补这破绽。古今中外多少宗教、多少主义,靠的不就都是人们“愿意相信”么?

一开始,只是“愿意相信”,但到后来却可能依靠这种群体信仰创造出“不可能”的奇迹!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张迈突然放松了下来,刚才给予他巨大压力的人群,这时却在给他输送能量,那充满热切的目光,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让张迈感觉数千人仿佛都在重复着一句话:“张郎,张郎,你就大胆地说吧!我们相信你!”

第019章 特使后人

张迈开口了:“我真的不是特使!但是这圣旨,却是真的,是大唐下达给郭昕公和安西都护府所有边疆将士的。”

安西都护府是大唐统治西域的大行政区,全盛时期面积达到五百万平方公里以上,又是丝绸之路极其关键的一段,地理位置与军政意义都非常重要,在郭昕之前,历任安西大都护都是由李唐皇室遥领,安西大都护府实际上的最高首领都只是“副大都护”,这次为了表彰安西四镇的兵将,朝廷正式任命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并且诏令四镇将士均迁升七资。

“可是,这圣旨,还有这鱼符,又怎么会到了我的手中呢?”

这句话,也正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大家还记得安史之乱吗?”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本来是想听张迈说他如何得到圣旨、鱼符,但一提起安史之乱心就都被引了过去——那是所有大唐子民心中的痛。

雄立于东方的大唐帝国,就是在这场劫难中走向低潮!这里所有人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归根结底,也是由于这场灾难!

怛罗斯之战虽然失败,但安西四镇的实力并未伤到真元,若非安史之乱,高仙芝会如何反扑都还不知道呢!历史没有假设,却总是令人怅惘。

“安史之乱后,河西走廊被切断。”张迈综合之前听过的种种消息,以及教科书上还记得的内容:“我听说,郭昕公一共派了十五拨的使者,前往长安?”

“对。”连郭师道应了一句。

张迈道:“可是最后到达长安的,却只有一位!”

数千人心中都是一凛,杨定国叹息说:“当时陇右道被隔断,从安西到长安,迢迢万里,到处都是胡虏阻隔,每过一座山头、一座城池都殊为不易!除了抵达长安的那位使者之外,其他人只怕在中途便都已经罹难了…”

所有人都默哀起来,为那十四位使者,也为所有在这黄沙青草上洒下热血的先人!

“是啊,郭昕公的奏表到达长安,途中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危险,十五拨使者里头,只有一位到了长安,而朝廷的这道圣旨、这道鱼符…”张迈将那圣旨鱼符举起:“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河西走廊的局势,又比郭昕公发出奏表的时候危险了不知多少倍。上万里的道路,被胡人截成了好几段。因此,走到半途,这位特使就被人截住了…”

就像在讲故事一样,张迈说开了之后,就越说越顺,而底下倾听的人,也一个个都被吸引了,到现在为止张迈还没说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但很多人已经隐隐感到,这个故事和他一定是有关系的。

这次张迈到西北旅游,是坐着火车,经过甘肃、新疆,然后才出国门到中亚的,所以记住了沿途的地名,旅途中又了解了一些历史掌故,于是就连说带编,将沿途听来的山贼故事、马贼故事都揉了进来:“特使几次被人擒住,又几次脱逃,他的随从、护卫都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难中失散、殉国,经历了千辛万苦,到达张掖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不想到了这里,却被一伙吐蕃人给捉了去,当作农奴牧羊!”

安西军民听特使受困,都是心里一揪,同时又都将对大唐使者无礼的吐蕃人恨得牙痒痒的。

“这时特使的双腿受了重伤,他心想,自己只怕是没法活着到达龟兹了,可是自己死了不要紧,国家交下来的任务不能不完成啊!”

“哎啊,那可如何是好呢?”底下的听众都急了。

“幸好,特使一路来只是潜行,并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吐蕃人也只当他是个小商人,圣旨和鱼符因为藏得好也没有被收缴了去——这是国家的机密,也是他心中的秘密,在路上的几年,乃至在牧羊的那十几年,他都没有跟第二个人说起过,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同样是流落番邦的汉家女子…”

流落番邦的汉家女子?郭汾听到这里,心想:“往后的事情,一定和这个汉家少女大有关系。”

果然听张迈说道:“两人相遇,一开始也只以为对方是普通牧民、农奴,遇见了话也没几句,只等到相识几个月后,这一天重阳佳节,特使忽然思想情切,脱口吟诵王维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登高日,遍插茱萸少一人。’那牧羊女一听,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是中原人氏,她可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家乡人呢,便上前跟特使叙话,特使听说她也是中土大唐子民,诧异之后跟着又伤感,伤感之后又生出了亲切,当时的情景,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从此之后,两个人便常常在一起说话,便如两条鱼儿落到随时干涸的泥坑里相濡以沫,彼此相依了。”

张迈是个金庸迷,从《鹿鼎记》里学到了韦小宝的说谎窍门,知道一大篇的谎话里头,不相干又能引人入胜的细节可以不厌其烦,反倒是关键篡改处可以模糊,本来是在讲特使一路如何艰辛,说到这里忽然风花雪月起来,但一众军民非但没有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真实可信。

底下有一个妇女忍不住问道:“后来呢?他们两个走到了一起,是不?”

“对。”

“啊,那就好了!”好几个年轻大姑娘轻叹着:“那总算是不幸里头的大幸了。”

妇女们关心特使的婚姻,郭师道等却都急着知道圣旨鱼符的事情后来如何,只是不好催,郭汾问道:“那后来特使有没有跟他的夫人说起他的身份?”

“有啊。”张迈继续讲道:“夫妻一体,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特使跟他的新夫人说了自己的使命与困扰后,便商量着一起逃走,可他的夫人看特使的腿脚不方便,吐蕃人看得又严,西北地区家家有马,地势又开阔,只怕逃不了多远便被捉了回去,那样反而误了国家的大事!这位特使夫人也是蕙质兰心,反复琢磨之下,却叫她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来。”

故事到了此处,连郭师道杨定国都亟盼知道这位巾帼英雄想到了一个什么办法,只是不好打断。

“特使夫人的办法是什么呢?她说:‘我是个女流,你又受了伤,跑是跑不远的。要想把这圣旨鱼符传到龟兹,唯一的办法,就是咱们生下一个孩子来,抚养长大以后,让他继承你的志向,完成朝廷的使命。’”

场下好多人同时啊了一声,既觉得出乎意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郭师道、杨定国等更是想到了他们的先人——不也是自己没能守住四镇、没能等到长安的召唤、没能规复西域,而将这种种使命与期望寄于后人么?因此都产生了共鸣,郭师道联想起历代祖宗在这胡虏包围之中坚守汉统的艰辛,鼻子一酸,眼眶一热,竟差点落泪。

“特使夫人的话,却是特使自己也没想到的主意了,就这样,他们生下了几个孩子,从小培养他们文学武艺,二十多年后,选出其中最勇敢的两个西行。可是这时候西域的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时离圣旨从长安出发,已经经过了三十多年,当他们抵达龟兹时,却见不到郭昕公了。”

郭师道忽然放声痛哭,面东跪下:“吾等不肖,若我们能再坚守些年,或许就等到朝廷的诏书!”他一跪,郭洛、郭汾等也相继跪下,底下许多将士眼眶也有些红了。

张迈常看歪歪小说、听相声评书,这样的故事肚子里成箩成筐,刚才那么多细节都是随口编的,但他的故事是假的,唐军将士的忠贞却是真的,这时被众人的情绪感染,眼睛竟然也有些红了,叹息了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也许是上天还要给我们磨练啊。”

杨定国问:“那后来呢?这对兄弟如何样了?”

“后来,这对兄弟也遭遇到了和他父亲一样的困境——他们的行动却已经引起了胡人的主意,不久便发生了一场冲突,弟弟殉难了,而哥哥也受了重伤…”

众人听了,更是伤感。

“这时哥哥仍然未找到安西唐军,但是他心想:这是父亲的一生的愿望,也是国家的使命,自己性命没了不要紧。却还得设法完成这个任务。于是便仿照他父母的办法,与一个善良的女子结了婚,生下了个孩子,又将这圣旨、鱼符、短剑连同家族的使命传了给他。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也没能找到西域唐军,但是他们却慢慢地打听消息,为因年代久远,当初特使留下的文学武功有很多都失传了,而且为了避免被回纥人发现,他们也将秘密收藏得很深,等闲不敢随便吐露真相。但一步步地西行,把这个使命一代代地传下来,从来也不肯放弃,直到今天!”

他这一番话,可就将他自己为什么文不甚高、武不甚行以及为什么刚刚才到达等漏洞给圆了回来。而且这个故事可塑性很大,往后万一再露出什么破绽,都有转圜的余地。

故事到了这里,已近尾声,底下好几个唐民都道:“我们明白了,张郎虽然不是特使本人,却是特使的后人。”

张迈没有回答,却是默认,心里暗道:“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们自己说的。”

但数千军民听他们一家子为国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委实可敬,郭师道仰天道:“我安西兵将,代代坚守,特使一家,代代西行。如果特使没有遇到我们,只怕已在沙漠中出了意外;如果我们没有遇到特使,这次在回纥人的围攻下只怕也已城毁人亡了。但冥冥中却还是让我们这些遗民与特使后人相遇,这是上天尚未抛弃我们的征兆啊!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他的这句话带着几分神秘色彩,但数千军民心里却都想:“不错,事情隔了那么久,又是那么的艰难,我们却都还能熬下来,而特使一家艰苦西行,传了这么多代,圣旨鱼符居然也都没丢——这一定是老天爷在保佑我们!胡运不久,汉道必昌!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更有一些人将心中所想呼喊了出来——

“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胡运不久,汉道必昌!”

群情激昂中,杨易问张迈:“张公子,那么大唐究竟还在不在?”

第020章 大唐存否

大唐还在不在?这可是一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

一来张迈头脑中没有一个很确切的历史大事年表,有一些为了应付考试而背诵得比较深切的历史大事他还知道,但都是一种模糊而不准确的记忆,比如汉朝建立于西元前两百多年、灭亡于西元后两百多年,又比如1840年鸦片战争,1911年发生了辛亥革命,这些隐约记得。可唐朝呢?唐朝又是什么时候灭亡的?

各位看官可以自己回想一下,如果不翻书上网的话,这下子我忽然问某朝某代是什么时候建立、什么时候灭亡,又有几人能确切回答出来?

还有就是,就算张迈能记起唐朝是什么灭亡的,他也搞不清楚现在是西元多少年啊,因此杨易一问他“大唐究竟还在不在”,他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想说:“我也不知道。”这从他那个故事的逻辑来说是讲得通的,只是看看底下军民那种期待的神色,以及期待背后的脆弱,张迈心想:“不行,这时候若不给大家一个希望,往后的路就很难走下去了。”

如今安西唐军要城没城,要田没田,又面临大敌,还支持着这些人的就只剩下最后一点信念,如果连最后这点信念都没有了,人心一散,那这个小小的族群就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在那一刹那张迈下定了决心,既然已经撒了一个谎,那就再撒一个更大的吧!

“大唐还在!”张迈斩钉截铁地说!

数千人均是心中一喜:“还在?”

“对,还在!不但还在,而且已经复兴了!”那声音,那表情,似乎连他自己也确信如此!

郭师道等又惊又喜,他们本来以为张迈既然是祖上经历了好几代人才走到这里,未必会有大唐的消息,谁知道他却能给大伙儿带来这样的佳讯。

张迈在心中酝酿了一会,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祖上还在长安时,安史之乱已经平定,朝廷正在慢慢地削弱藩镇,将政权收归中央。尽管民生还很疲敝,但整个国家已经呈现中兴的迹象了。”

这一些倒是历史教科书上都提及过的史实,郭师道等听得不住点头。

“后来,我们一家虽然一路西行,但一直都很关注长安方面的消息。胡虏们为了继续霸占他们从我们手里抢走在西域,怕像汉唐一样西域再次被中国收复,便不断地放出一些荒谬绝伦的谣言,说什么长安被一个叫黄巢的秀才攻破了什么的…”说到这里张迈将良心小小地昧了一下:“但这些,我们的祖上一加分析,就觉得其中破绽百出,都是编的。咱们天下无敌的大唐,如何可能被一个秀才攻破?胡虏们编这些谎言,都是为了打击我们的士气。”

郭洛杨易等叫道:“对!胡虏最会骗人了。”

“都是骗人的!”

“简直胡说八道!”

“以后谁要敢说大唐灭亡,谁就是意图打击我们的士气,谁就是胡虏的奸细!”

“对!对这样的心怀不轨的奸细,打死了事!”

“对!对!”

纷扰了好一会,山谷里才慢慢静下来,又听张迈说——

“直到最近,我才在天山那边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原来我们大唐不但渡过了最危险、最黑暗的岁月,而且已经复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