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什么尊号都好,那几个父老又说什么?”

“其中一个父老说,元帅当然好,但大将军为什么不直接称帝。就算不行,至少做个王爷。”

“什么?做王爷?”

台上的儒生与僧侣显然没想到凉州的父老忽然会提出这样的提议来,丁浩却道:“做皇帝就做皇帝,做王爷就做王爷!大将军这么好的人,咱们就拥戴他做皇帝!做王爷!”

左边的前牧奴和右边的前农奴听到,都叫了起来:“对,咱们就拥戴大将军做皇帝!做王爷。”

“做皇帝,做皇帝!做王爷,做王爷!”

数千人一起叫嚷起来,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叫嚷还是鼓噪。

张迈和郑渭对望一眼,一个青年儒生站了起来,连让大家安静,却哪里有这个威望?

这时张迈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广场中本来坐着的人也都站了起来,那些儒者和僧侣本来有些坐着的,也站了起来。

丁浩猜得到张大将军可能要说话,也就静了下来,整个广场都静了下来,张迈才说:“大家听张参军说话。”

那个青年正是张中谋,他等场面静了下来,才说:“天策上将是王爵,在军中是元帅,在民间就是王爷,而且今天我们要讨论的问题,不是这个。我们今天讨论的,是我们对外应该叫什么,还有怎么纪年。我们都是大唐子民,可是现在大唐四分五裂,有巴蜀,有吴楚,还有契丹——他们其实也是大唐的一部分,只是被胡人占据了。而现在中原的李从珂,他称皇帝,可他不是大唐正统,但他也自称大唐,如果我们只称大唐,会和他们混淆。所以我们可以自称唐人,但同时也要建立一个军号。”

丁浩问王安:“上面那人说的什么?”

王安说:“好像以后大将军可以改口,说军人叫元帅,我们叫王爷。又说我们要建立个什么军号。”

丁浩就挤了出来,叫道:“那王爷说我们该叫什么?”

这时广场中还算比较静,他的话又在张中谋的言语之间说出,前面许多人都听到了。张中谋道:“王爷说,我们可以叫大唐天策军。”

丁浩叫道:“既然王爷这么说,那我们就叫天策军,还议论什么!王爷说的话,就是道理!”

几个父老一起道:“正是,既然王爷说我们叫天策军,那我们就叫天策军。”

张毅道:“这个,会不会太…诸位听我一言…”

却听后方道:“天策军,我们就叫天策军!多威风!”

“天策军,天策军,大唐天策军!”

“元帅,元帅!王爷,王爷!”

丁浩站在前面,还算听得到一些谈论,后面的人根本就听不到,只是向前面问,两万人叽叽喳喳,整个广场登时都是杂音,只能从前面一点的人口中得到一些简单的讯息。

“在说什么呢?”

“前面说,以后当兵的,就改叫大将军做元帅。”

“那我们种田的呢?”

“就叫王爷。”

“那天策军是什么?”

“王爷说了,今后我们就改叫天策军!”

“哦,天策军啊!”

与会的二千多军人一起顿足,拔刀在手,高声叫道:“大唐天策军,威武!”

随军东迁的耆宿老部民也都高呼起来:“大唐天策军,威武!”

丁浩等也跟着叫了起来:“大唐天策军威武!”

“大唐万岁!”

“天策军威武!”

“天策军万岁!”

“王爷万岁!”

“元帅万岁!”

张迈本来并无称王的想法,只因张中谋随口那句“天策上将在民间就是王爷”,却让凉州的民众很快就选择了一个他们所熟悉的称呼。张毅在高台之上,对于这个混乱的局面显得很不满意,可是在数万人中他却显得相当无力,他觉得这种事情,本来不该在这个场合讨论的,“王爷实在是选错了场合啊。”然而他也不知不觉间被大众影响到了,心里也叫张迈王爷。

就在他失望的时候,千万人的高呼却逐渐汇聚起来,一开始还叫喊着“大唐天策军”,后来逐渐便简化成“天策军”。

张毅心里还盘绕着天策上将的名号合理、不合理,有没有渊源,有没有出处,是否经得住考证的问题,但整个广场却都似乎很高兴,甚至有狂欢的味道,到处都是“天策威武”,“王爷万岁”!

“王爷怎么可以万岁呢?那是千岁啊!”张毅心想,有忍不住喃喃:“天策上将还算有个渊源,但天策军,哪有因为要拥戴大将军做天策上将,所以我们就叫天策军呢?”

张中谋却已经将他落在一旁,道:“爹爹,莫再想那些虚文了。百姓都已经叫开了,我们便顺从他们吧。”

张毅看看自己的儿子,但张中谋却不再惧怕他的目光,很坚定地说道:“不管是什么称呼,只要百姓和士兵叫开了,不就行了么?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对外统一口径。只要千万人有个一统的名号,能产生一个凝聚力来,那就可以了。更何况,”他说道:“大将军,不——王爷,或者说元帅,他不用你所献的那些名号,也许就是因为他不想重新步入以往那种旧的局面,这些日子我陪伴着元帅,听了他的许多话以后,我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或者元帅他,想要带领我们,开创一个全心的局面——而不止是像过去几百年那样的改朝换代。所以他宁愿用一个和您的想法中很不同的称呼,或许,将来我们能够体会到他这样做的深意。”

“王爷这样做的深意?”张毅有些不能理解儿子的想法,但却觉得,这一刻儿子比自己更能融入到当前的氛围中,更能融入到张迈的背影中去。

这一年,在凉州军民的拥护下,张迈决定建元天策,父老们衷心拥戴张迈为天策上将,军方称元帅,民间则称之为王,自兰州以至于宁远,对外皆称大唐天策军。

聚会当晚,张迈下令全城通宵不禁,任军民彻夜狂欢。

第二日飞骑四驰,将西北军民的决定告知全境以及邻国,薛复、杨易、郭洛先后上表称贺。

文书传到契丹,述律平道:“祸患已成,哼哼,天策上将,天策上将——他是要学李世民啊!既然是要学李世民,那多半就要当天可汗,既然要当天可汗,对漠北怕就不会放过。孩儿,你打算怎么料理他?”

耶律德光道:“卢龙和河东,刚刚都有文书传到。”他取出两封书信来,道:“母后读了之后,或许会对天下的局面有另一番的看法。”

同样的文书传到洛阳,李从珂看了冷笑道:“天策上将?他当自己是李世民么?为何不直接称天可汗算了!”

冯道说道:“陛下,张迈如今之功绩,称天策上将正合宜,若就称天可汗,那只会惹人笑话了。”

李从珂冷笑道:“你倒还替他说话!”

薛文遇道:“有唐一代,称天策上将者,除了李世民之外更无第二任,张迈这样狂妄,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四方君主,谁没有野心呢。”冯道:“契丹已经称皇,孟氏亦已称帝,而张迈只称天策上将,而不称帝,那就是他还有自知之明。他称天策军,那是要和我们有所区别,但仍然称大唐,那就显然是不想与我们彻底对立。至少,他还不敢与陛下并列,陛下,对么?”

李从珂的脾气缓和了些许,才道:“依你说怎地?”

冯道道:“张迈只患在手足,契丹之患在胸背,而国中之患…”李从珂的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冯道却还是继续说:“才是心腹之疾啊。因此老臣以为,手足之患可以慢养,而国家之治理却已经刻不容缓,还请陛下圣裁。”

李从珂道:“但张迈抗我圣旨,如今又自称王爵,朕若不加惩处,而是一味安抚,实在有损朕的龙威。”

冯道笑道:“那却容易,张迈如今虽然自称天策上将,又对外宣称是出于民授,然而终究未得他人之承认,他既已认陛下为兄,若陛下能够宽宏大量,赠予王爵,则三年之内,西北可无大患。”

李从珂道:“三年之后呢?”

冯道道:“只要陛下能够勤于政务,三年之后,国家必已安定,兵甲必已精足,那时候征不服讨不顺,还怕压不服一个小小的张迈?”

李从珂转怒为悦,笑道:“好吧,就再听宰相一次。”便命另外一个宰执刘煦拟旨,明日朝奏。

众大臣出得殿来,刘煦拉着冯道到偏僻处,道:“亲家,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了!这道圣旨你叫我怎么拟?那个张迈当日既不奉旨,你如何还能让陛下给他封王,我只怕他便是封王也不要,那时候岂不更落了陛下的面子?若有损国威,你我也都要吃罪!”

冯道笑道:“不怕,天策军的情况,我已颇有了解,他们其实是很急着要跟我们和解通商的。至于这圣旨,还不是咱们商量着办?放心,我有办法让张迈接受。”

“怎么办?”刘煦问。

冯道低声道:“圣旨副本存于三台者,仍用一个封字,亦以此告知四方,至于给张迈的正本,则改一字。”

“改什么字?”

冯道道:“将封字,改为赠字。张迈其实愿意退让,只是不愿意低头,用此赠字,再加上许他通商等条件,他就算不跪下领旨,至少不会拒绝。”

刘煦恍然大悟,笑道:“亲家,说到智谋,你终究胜我一筹!”说着便拱手而去。

冯道看着他的背影,再望望身后的宫殿,喃喃道:“智谋,智谋…儒生手无寸铁,在这个乱世,这点智谋又有多少用处?唉,能为百姓多谋一分平安,便是一分吧。”

尾声

成都,天府之国。

过去的一年无论是对西北来说还是对西南来说都算是多事之秋,西北多了个张迈,以新兴之威一举统合安陇,声威震慑万里之外,西南则死了个割据雄主孟知祥。

孟知祥本是后唐派驻巴蜀的方面大臣,在后唐的变乱中割据自立,他正式称帝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真正掌握蜀中政权却已有多年。

当其时,中原纷扰,北方祸乱,唯有蜀中久安,孟知祥择良吏、除弊政、安流民,与百姓休养生息,就在李从珂穷得连给从龙兵将赏金的承诺都兑换不了时,巴蜀却在原本就厚实的基础上又得到了近十年的平稳发展,整个西南粮丰米,百姓鼓腹讴歌,成都更是满城锦绣,遍地膏油。

可惜孟知祥没能享受到这份福分,在其最得意的岁月里忽然病逝,留下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孟昶继立蜀国的皇位。

巴蜀有山川之隔,但与中原、湖广却广通消息,尤其西北更与兰州接壤,薛复并未收复兰州全境,他驻马于黄河边上,向东便是后唐,向南便入蜀境,因此天策军的动态,蜀国也相当关心。

孟昶是个才子的料,不过在顾命大臣赵季良与王处回的辅佐下却不得不收起一股少年心性,服丧期间披麻缟素,戒酒粗食,看起来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说话的是宰相赵季良,他既是孟知祥好友,在孟知祥还未称帝时又长期担任起副手,孟知祥有什么军国大事都与他商议,孟昶以十几岁的少年能够在这个乱世顺利登上帝位,也多亏了这个世叔兼老臣的鼎力支持。

“喜从何来?”孟昶问,对赵季良他还是有些怕的,尽管这位赵叔叔对自己还不错。

“启禀陛下,西北张氏崛起,长安不稳,洛阳震荡,成州守将以城池并军马内附于我,陛下继位之初,未出一兵一卒便开疆拓土,如此美事,岂非大喜?”

孟昶一听也喜道:“成州内附?那洛阳那边岂非要气疯了?”

赵季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另外一个顾命大臣王处回道:“成州内附,固是美事,但也要防李氏恼羞成怒,将气出在我们头上。我主新立,又兼年幼,万一李氏以此为借口兴兵南下,那时候美事只怕就要变成兵祸了。”

赵季良笑道:“不怕!自来陇右对长安的威胁远过巴蜀,既有张氏兴起,洛阳那边势必要将大部分心力都用在对付张氏身上,纵然听说了成州有变,也断断不会贸然兴兵犯属的。再说,成州既已内附,往陇右的道路也就通了,若李氏真有犯蜀之心,那时候我们便向张氏派遣使者,约同夹击长安,平分关中,李从珂北有契丹大敌,内有心腹之患,断断不敢在这个时候同时与我们两家动手的。”

王处回这才放下心来,道:“赵相爷说的有理。不过就算李氏不派兵来伐,我们也该尽早派出使者,与张氏订交结谊。”

孟昶问道:“这个张迈我之前也曾听过,成都也流传有几段《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煞是好听。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真如变文中描述的一般英雄神武。”

赵季良笑了起来:“陛下,那变文所述,如何可信?我料这个张迈必是一西北胡儿,要么是党项,要么是吐蕃,要么是回纥,或者竟是杂种,以大唐为名,不过是自高身价罢了,最近他又驰报诸国,建号天策,自称天策上将——这显然蛮荒戎狄初学汉文闹出来的事情,若他真的传自汉文正统,哪里会立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号。”

孟昶道:“既然只是一个胡儿,那我们又何必主动去与他结交?”

王处回道:“那又不然,人家能驰报至我们关前,那就是向我们微微露意了,我们也该有所表示才对。陇右与巴蜀,既是钳制关中的一对钳刀,同时也是共抗中原的唇齿。只要张氏在陇右立得住阵脚,李氏面对我们时就有后顾之忧。李氏若再要犯蜀,必先平陇。此所谓‘得陇而后望蜀’者也。如今张氏崛起,对我们来说乃是一件比成州内附更大的好事。咱们也不管他是什么来历,只要他们不至于太过野蛮,便该遣使道贺。”

赵季良道:“不错。陇蜀结盟乃是国势使然,非关胡汉喜恶。”

孟昶道:“那我们应该以何种礼节去与他结交?圣旨封赐么?”

赵季良屏退内侍,只余下君臣三人时,才道:“陛下,蜀乃小国,富庶过于安陇,若论强盛,恐未必胜得过西凉之精锐铁骑。张迈虽然只称天策上将,但枭雄之意已甚明显。此次出使,当以兄弟之邦礼仪出行,方能成事。”

孟昶道:“一切都依太保、太傅。”

赵王二人齐道:“老臣领旨。”

出来后各自准备,文书赵季良负责,王处回则挑选了精装书册三百卷、丝绸二百匹为主礼,蜀锦早在三国时期就已经驰名天下,至于蜀中书籍更是海内佳品。

其时巴蜀内部升平,百姓丰衣足食之余,文化也极为鼎盛,蜀地自唐末以来便为华夏文脉之聚处,转至北宋又成华夏文脉之出处,其文采蕴藉处极尽柔美精致,与此时西北天策军的粗野雄旷正是两个极端。

王处回挑选这两份主礼,既是选择了巴蜀最拿得出手的礼品,同时也有标榜自家风流文明之意。

当赵季良与王处回正为出使凉州之事而忙碌时,太原城内,一个叫郭威的青年军官正皱着眉头,踏雪走入家门。

“爹!”

门内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来,兴冲冲地拉着郭威的手入内。郭威见到了这个少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父子两人甚显亲密,只是两人年龄相去不大,虽以父子相称,看起来却像长兄幼弟,相携走进屋内。

这并不算一个很宽裕的家,屋子已经是赁来的老屋,虽然入冬前刚刚修葺过,但墙角却还是藏着不少破损的地方,一个脸色微带苍白的美貌妇人从后堂走了出来,半带着埋怨道:“你们都指挥使太也没人情味,现在又没仗打,大过年的也不放人。若不是荣儿在跟前,这个年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过。”

郭威喝道:“妇道人家,懂什么!”看看美貌妇人连连咳嗽,又改了口,说:“莫多说了,都指挥使不留别人,独留我,那是对我的看重。”扶住了妇人给她摩挲背脊,道:“这病怎么好像又重了,药可有依时喝?”

说着望向少年,少年道:“有的,我有看着姑姑服下。”

这妇人与郭威显然是夫妇,少年唤郭威为父,却唤妇人为姑,原来他并非郭威的亲生儿子,本姓柴,这妇人柴氏乃是他的姑母,因柴家中落前来投靠,郭威这边的环境也不算很好,可却怜他爱他,又因自己无所出,便养为螟蛉。不过少年与姑母叫惯了,便也没有改口称娘。

郭威叹了一口气,道:“你的身子这般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去…唉!”随手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妇人听金银着桌的声音有异,从丈夫手中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头白闪闪、金灿灿的都是金银!

她大吃一惊:“你哪里得来这许多钱财?”

郭威道:“你莫惊骇,我岂会取不干净的金银回家?这是都指挥使赏赐的。”

柴氏却更加担心了:“这…现在又没打仗,你又没立什么大功,他为什么要赏赐你这么多财物?”忽然将包裹包好,道:“快退回去,这钱我们不要。”

郭威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都指挥使赏赐出手了的东西,哪里有收回的道理。我便要去还,也没处还去。”

柴氏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都指挥使给你这样丰厚的赏赐,只怕是…只怕是…定然是有极危险的事情要你去办。”

郭威笑道:“你莫多心,危险倒并不危险,只是路途遥远,且多艰难,来回多有耽搁,不知何时能够回来,这笔钱,是给我的安家费。”

柴氏将信将疑:“真的如此?”

郭威道:“事到如今,我骗你作甚?”顿了顿道:“只是你这身子…让我如何有心情外出远行。”

柴氏甚识大体,沉吟半晌,道:“若真的没有危险,那也不能随意推却,我这病也就是这样,好不起来,也坏不下去。你呢,熬了多久,总算得到都指挥使的赏识,机会难得,岂可因为我这点小病就放弃?好男儿志在四方!留恋妻儿的人,能成什么大事?”

郭威仍然有些难以下决心,柴氏道:“你就放心去吧。反正这两年都是荣儿帮着我料理家务,你就算不出征时,不常常十天半月都呆在军营不回来的么?我就当你这次去的时日长一些,也没什么。”

郭威见妻子如此鼓励,这才道:“好吧,那我就去一趟,你可得好好将养身子。”

柴氏微笑道:“不待你说。”呼唤那少年:“荣儿,赶紧帮姑姑将饭菜热上来,还有,将藏在窖里的那坛好酒启出来,今天姑姑许你喝酒,你就替我敬你爹,就当是给你爹爹饯行。”

这一家三口正在温馨与离愁中吃饭饮酒的时候,张迈却站在凉州城外,等待着他两房妻子的到来。

太原、成都、凉州,三座城市彼此相隔千万里,又分属三个政权之下,彼此本来互无牵连,但在这个冬天,却有一场雪给这三座城市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第四卷 胡汉苍穹

第001章 拆城

大唐天策元年,西北的飘雪渐渐停了。

从攻占疏勒开始,唐军就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整顿城内的手工作坊,花了钱培训工匠,奴隶要想脱籍,除了军功之外的另外一条捷径就是成为熟练的工匠。在过去的两年中,疏勒既为安西军锻造了大批的军器,同时也为唐军训练出了数千工匠。这数千工匠的培训方法,与以往工匠的培训方法是不同的,简而言之,就是张迈吩咐主管工坊的官员将各种锻造工艺拆成若干个简单的工序,用流水线的办法来打造各种器械,所以新工匠们上手便相当的快,而且武器产能也大大提升了。正是疏勒的这个工坊,安西军的东进提供了一批又一批的武器以及攻防器械,对安西的扩张起到了虽然无声却难以估量的巨大作用。

攻占高昌以后,张迈就有意识地将疏勒的一些手工业——尤其是锻造业东迁,疏勒方面仍然保留了一定数量的锻造工坊以维持西面的军事需要,但更多的工匠却在郑渭的安排下进入龟兹、高昌。但毗伽的进犯打断了这一进程,东迁的工匠大半滞留于龟兹,也有小半滞留于高昌。

高昌解围后,张迈在传唤郑渭的同时也马上要有司督促工匠东迁,这数千工匠留下了四成在焉耆地区,其余在甘州停了一停,跟着马上便进驻凉州。

大雪还没停,凉州城内已经遍响打铁声,河西地区几个大矿产地也陆陆续续出现了战奴的身影。作为大唐在西北的军政战略要地,这一带有着许多成熟的矿山,胡化以后或由于生产力急剧下降,或由于地区隔绝导致没有销路,矿产的开采变得断断续续、零零星星,直到这时才有规模、有计划地重新进行官方的开采。

开矿锻铁是一件最耗钱的事情,天策军在凉州的财政状况并不是很乐观,在没收了一些土豪的资产,又将一些顽逆者贬为战奴后,还是不够,于是张迈发了债券向商人筹钱,由于以往唐军已经有过好几次“有借有还”的事情,信用良好,加上郑济奈布等大商人起了带头作用,所以债券售出的数额竟比预期中还大了几倍。如今天策军如日方升,丝绸之路又重开在望,所有商人都看好张迈,靠着出售这批债券积聚起来的资财,总算让凉州的锻铁工坊顺利运作起来。

集聚于凉州西北部的流水线工坊,在正月初三如期开工,而城外,一辆辆的大马车以及一队队的负重马队,正运着各种矿产、煤炭、木炭、柴火等等开往城内,破落多年的凉州迅速地恢复着升级,李文谦等老凉州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欣慰。

然而,凉州却还不是发展得最快的。尽管郑济、奈布等人都明白,凉州城将会在未来几年发展成为天策军在河西的首府,并成为天策军的东部重镇,但他们更加明白,这座城市的政治功能与军事功能会远远大于其经济功能。这里是他们与天策军高层结交的场所,他们当然会在这里派驻重要的部下,但是他们却也都晓得:凉州是他们花钱的地方,真正能让他们收回成本的,不是凉州,而是另外一座城市——

兰州金城!

薛复刚刚收取金城的时候,这座规模宏大的城市满城都是马粪味,除了城内还有几座巍峨的建筑,除了坚固厚实的城墙还依然矗立之外,金城已经没有半点城市的味道了。

城中各坊被几个大部落所割据,有吐蕃,有回纥,还有党项,在薛复看来,这些人简直就是将这座前途无量的城市当做了一个大畜栏——这里是牧民以及羊儿马儿牛儿避风避雪的地方,除此之外,城市的功能都一概作废了。

可是短短两个月过去,这一切都不一样了。郑济在见过郑渭之后,带了一封亲笔书信来到金城,成为了薛复重建这座城市的幕僚。

在薛复的主持下,大部分的牛马都被赶到了城外,跟着除了几十座坚固堪用的房子之外,其它腐朽不堪的房子全部被推到,牧民的固定帐篷也被拔起,由于破破烂烂的建筑实在太多,大冬天的工作不便,因此薛复用起了一个最厉害的武器——火!

他下令军事划定要毁掉的破陋建筑,做好隔火措施,然后分头放火,用了几天的时间将那些建筑烧塌,然后引入马群,以万马狂奔之势将土地踏平。

经过他整理以后的兰州金城,变成了一个外有城墙,内里却一片平坦的无市之城,连续几天的大火以及万马奔腾的踩踏不但整平了城内的地势,而且连同那满城的粪便也在大火中烧成灰,在马蹄下变成粉末。

当从西面赶来的商人进入兰州金城时,他们看到的是一片片用石灰划好了的土地,每一块土地都不大,上面都是空的,但却都标明了价钱,谁想买,就到金城政务厅——立于城东的那个大帐篷里头登记交钱。

那些被商人雇为马夫、挑夫的本地牧民、农民,非常不理解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几百个商人争先恐后地往金城政务厅涌,用在这些牧民、农民看来高得离谱的价钱,买下了一块又一块寸草不生的土地。

“这些人都是疯子?还是傻子?竟然买这样一文不值的地皮。”

这些困处在兰州地面的牧民、农民自然不知道,在这第一批到达的商人的背后,在延绵万里的丝绸之路上,每一个城市、每一个市政、每一个绿洲都有着望东进发的骆驼队,今天花出去的每一个铜钱,在未来的几年中都不知道会翻多少倍。

当然,巨亏的风险也是有的,但是能够第一时间抵达金城的商人,自然都是敢于冒险且极度看好天策军的。

兰州金城之内开始大兴土木,房屋不是一日能够建成的,但生意却在房屋建成之前就已经开始做了!在天策军与后唐达成正式谅解之前,在正式的榷场尚未建立之前,走私已经在兰州金城内的第一个商业区——连一所房子都没有的炟志坊进行了。

薛复占据金城,最大的目的之一便是打通丝路,有人走私入境他无任欢迎,甚至还动用军方的力量为他们提供方便,比如肃清他控制下领地的强盗维持治安,甚至派骑兵护送商队直到后唐边境等等。不过薛复没想到的是,最先进入金城来走私的,竟不是后唐民间的商人,而是雄武节度使本人!

这件事情,是郑济告诉他的。雄武军节度使当然不是亮出旗号来搞走私,但郑济却打听得明白,第一支抵达金城的走私商队,首脑就是雄武军节度使的管家的小舅子,根据郑济的情报,雄武军节度使的管家本人很可能也在其中。

作为边境最前锋的最高军政大臣也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没多久,秦州、义州乃至凤翔地区的军官与官吏也闻风而动,纷纷派出亲信带了货物到金城地区走私,雄武军官兵大多数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直接参与其中。

“腐烂!”薛复听到消息之后,冷冷地道:“一块烂肉!”

天策军的几个青年将官在看到这一切之后,甚至鼓动薛复进兵取雄武:“这样的官兵,哪里能够打仗,我们纵兵围城,必能一举破敌,尽取雄武、凤翔之地。”

对于这种建议,薛复当然只是一笑了之。他非但没有派一兵一卒越过边境,反而命幕僚替自己致信雄武、彰义、凤翔三军节度使,以示修好之意,并誓言天策战马绝不逾边境一步。

来自西域的商贾,疯狂地抛售来自西域的玉石、珊瑚、毛毡、葡萄酒等各种货物,又贪婪地购入所能买到的丝绸、陶瓷、茶叶以及各种丝织品、瓷制品、工艺品,第一轮的贸易种类不多,却已经有商队在入货之后就往回走了。

然而这一切还仅仅是一个开端。

金城以西,商人们听说丝路已开之后更加坚定了他们往东走的决心,而金城以东,第一批走私者的获利让消息迅速地向东传播开去。

尽管处于乱世之中,当相对来说仍然是全世界最发达的地区——中原的商人都蠢动了起来!这是一个巨大的生产腹地与消费腹地,其所能产生的经济力量,远远不是萨曼王朝所能比拟。

而能够抵达金城的另外一条道路——西南通往巴蜀的路也开来了一支马队。

后唐与后蜀之间的边界这几年来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成州的背叛与内附让李从珂大发雷霆,不过他也没有因此就立刻发动战争——正如赵季良所分析的,天策军对关中的威胁比蜀国大,而契丹以及后唐内部的问题又比天策军的威胁更重。在现实面前李从珂隐忍了下来——尽管蜀军在得到成州之后马上将兵锋进推到岷州、洮州,逼得后唐将布置在狄道的军力也回缩到了陇西城。

自此在陇西城、岷州城与兰州金城之间,形成了一个横跨三州的空白区域,后唐、后蜀、天策三个政权出于各自的考虑,暂时都没有派遣军队进驻这个地区,但走私商旅却在这里畅行无阻。

张迈和薛复都期待着洛阳方面派出使者设立榷场,不过他们却没有想到,第一个正式的商团不是来自洛阳,而来来自成都。

踏着大唐岷、洮故道,第一批蜀锦随着蜀国的使者进入了兰州境内。

丝绸之路的春天,到了。

第002章 新军大换血

天策军的前身——安西军在吞并了归义军以后,军队的数量几乎即时翻倍,但张迈从各地反馈回来的消息中却发现,军队整体力量的提升,并没有数量增加的那么明显。西北唐军战力的中坚,仍然是从岭西带回来的老班底,在疏勒、温宿经过整合进来的士兵——即那“七千牧骑”为代表者,战斗力已不如岭西子弟兵来得坚韧,但胜在淳朴,经过杨易的训练又屡经战阵后,也成为了一支劲旅,后来吞并了归义军以后,新整编的军队无论体力素质还是精神状态,比起张迈在安西的府兵便都有了明显的差距。

在高昌还未收复、张迈尚未东巡的时候,为了维系河西的稳定以及对外界的威慑力,张迈在杨易、薛复的建议下决定暂不裁兵,仍然维持着数量庞大的军队建制,只是加以整编使之服从指挥而已,其中的精锐部队由杨易抽调了赶赴高昌,剩下的部队都就近留在了沙瓜地面。

张迈东巡所用部队,一是龙骧府以及左右神箭营,二是薛复的旧部,三是河西五都尉所率领的百帐军精锐,百帐部牧民集体移至肃州,后来又有一部分迁至凉州,沙瓜部队基本不用,只是由李膑在后方调遣用以料理后勤与治安,有一部分还参加了在沙州与瓜州的屯田,赶着种植冬小麦——在高昌战局未定的时候,这一部人马还随时准备着北上增援,但后来并未用到。因此李膑在听说毗伽退却后便将沙瓜军队部分归田。

一开始,张迈以为沙瓜军队的相对柔弱是由于体制与训练的缘故,所以在高昌解围之后,便调郭师庸、奚胜东行,在瓜州建立一座大兵营,要将留在沙瓜的归附部队重新回炉训练,以求练成一支真正的雄师。

但郭师庸和奚胜在瓜州考察了一遍之后,却没有按照张迈的要求进行训练,他们两人和李膑商议了之后,一起请令赶到凉州,向张迈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解散沙瓜军队,重新搜选兵源,重建新军。

这事本来涉及到军训军备、民政民生等多方面,按常理来说必须召集文臣武将反复探讨,可是张迈考虑到这个动议可能会触发地域争端,引发沙瓜一系的不满与警戒,张毅、慕容归盈等人都出身沙瓜,担心消息会走漏,所以就先召开了一次小型的机密会议,除了郭师庸、奚胜两员大将之外,参谋方面只有李膑,政务方面只有郑渭,连同他自己只有五人。

“全部解甲归田…”

郭师庸的这个提议张迈不是没想过,但他更明白军队的遣散涉及到太多的事情,一旦牵动起来不但整个河西都要震动,甚至对内外大局都会有影响。

首先契丹、后唐得到消息,会不会认为天策军的内部出了问题,从而生出本来不至于有的轻视觊觎之心呢?其次内部以及周边的胡族得到消息,会不会误以为这是天策军衰弱的一个征兆呢?军队的质量固然重要,但主要体现在实战之时,数量的威慑力也不可轻视——尤其是在和平时期。

再则,从内政考虑的话,如果忽然解散部队,这些兵痞子回到沙州之后能否顺利变兵为民?如果不能好好地安置这些人,只怕这几万个精壮男子不成生产力,反而要成为祸害,一个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引起整个稳定格局的崩盘,再说,重新募集什么也不懂的新兵员,训练时间的成本比起整训老兵来都要大得多!

“沙瓜士兵,真的都不能用了么?”在陈述了自己的种种顾虑之后,张迈谨慎地说。

“不是不能用。”郭师庸道:“归义军的正规部队,比起骨咄之流还是强得多了,比起萨曼也不弱,可是与毗伽、狄银相比,怕就略有不如,更麻烦的,是这些人要提升也有限,就算严加训练,只怕也很难达到我们的期望。并贵精不贵多,若像我们岭西那样的子弟兵,有一万人足以扼守葱岭,威震一方,有三万人足以横扫西域,便是与契丹精锐相斗也有得一拼。至于沙瓜的这批兵马,便有十万人,也未必能抵挡得住漠北三万铁骑。且养十万弱兵日常之费,也必然高过三万精兵。既然如此,与其日后受尽羸弱冗兵之祸害,不如毕其功于一役,趁着我军开府建邦之际,来个大换血。反正现在我军东西中三线皆自保有余,也不急着需要这批沙瓜兵将上前线。”

奚胜也附和道:“不错,练兵之道,首在搜选,兵源若优良,训练起来事半功倍,兵源若低劣,训练起来便事倍功半,且最终难成虎贲之师。上上之兵,以性情质朴、动作矫捷、反应敏捷、耐劳耐苦为佳。若能嗜血贪功,则更是虎狼之师的潜质。我在瓜州时,数日间深入到各营各队,见沙瓜之兵,眼神大多油滑,尤其是沙州士兵,皮质明显较北庭、甘回牧民细腻——那定是沙州生活条件较好之故,从来富则惜命,穷则轻生,安逸之乡养文人,穷苦之乡出武夫,再和他们谈话,这些人大多以农舍为安乐,以为妻儿牵挂,如此士兵,纵然严加训练,一旦上了战场,最多不过按章法行事,断断难以为了军功舍命相拼,遇有利容易急进抢功劳,遇不利容易大溃散,像我岭西子弟那样夜战昭山、浴血灯上城这样的苦役,这些沙州士兵无论如何是打不来的。”

张迈听得暗暗点头,道:“我之前对沙瓜兵将的忧虑,主要在于这些士兵隶属于沙州故族,许多固有关系盘根错节,在军中容易形成小集团,而且带着末世归义军的暮气,但却没像两位看的这么仔细,今日听来,这些人是不能用了。”

郑渭在旁边一听说道:“元帅,这件事情可得小心处理,归义军士兵我们在年前已经归田了一批,杨都督带走了一批,剩下的可还有三万五千人,我已经统算过,这三万五千人里头,有九千多人乃是常备军,是归义军供养着的,另外两万四千人是半兵半农——平时务农、农闲训练,且归义军对他们是有补贴、有减赋的,如果骤然将这三万五千人全部罢免,相当于是夺了他们的军饷以及赋税减免,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这些人,你让他们远征死战,他们不乐,让他们割舍已有之利,他们必然大为不愿,所以若处理不当,重则引起哗变,轻则沙瓜积怨,对我们接下来河西的建设会大为不利。”

奚胜道:“那能不能分批归田呢?”

郑渭道:“一叶落而知秋至,正如你刚才所言,这些沙瓜老兵刚勇不足,狡黠有余,见到我们将他们一批批地归田,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就算是分批归田,我们也不可能等太久,若是到三五年之后再大部分安置,那样是没法操作的——因为这样做相当于是要在这三五年内我们一边养老兵,一边养新军,我们的财政如何负担得起!”

张迈沉吟着,道:“如何归田,且让我再想办法,今日之事,不许对外泄露一字。眼下且说搜兵之事。沙瓜之兵既不可大用,那么两位可觉得哪里有优良兵源么?”

他这么一提,郑渭便知张迈已经决定罢老兵、搜新兵了,天策军高层有个好传统,最高决策者一旦决定,其他人就算有不同意见也都按下,郑渭便不再想该不该将这些老兵归田,而想着如何让这些归田而不引发太大的副作用。

但郑渭担忧的这些事情,却不在郭师庸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是回答张迈的话,道:“说到作为士兵的质地,沙瓜之农夫,实不如甘肃、北庭之牧民,不如…”

“不行!”张迈道:“这些人确实比沙瓜汉民要更加悍勇些,可是这些人可以用,却不能用得太急,更不能一下子成千上万地征集。现在我军中回种的数量已经不少了,如果再让数万沙州汉民解甲,换上数万回民,让他们成为军中一大群落,短期来讲或者战力可以增强,但只怕将来会有难以想象的后患。”

他顿了顿又道:“胡汉比例,必须有个平衡,胡人之中各族的比例也不能偏得太过,不能让其中某族某部有太过明显的数量优势,否则军队的胡人来不及汉化,军队本身却要胡化了。军队一旦胡化,整个国家离胡化就不远了!投降了的回纥人不是不能用,但必须一步步来。尤其是甘肃两州的回纥,他们刚刚被我们亡国,内心难保无恨,这个必须靠时间来冲淡,在将他们驯化之前,不能贸贸然地就将武器交给他们。”

奚胜沉吟道:“疏勒适合做士兵的,早就被我们搜完了,那些入华较早的战奴,多隶薛将军,温宿龟兹一带的好兵种子,又都被杨都督搜选殆尽了,这次北庭来归之众,杨都督和慕容将军只怕也会按老办法来选兵,剩下的,就是甘肃之汉民了。”

张迈道:“肃州汉民,情况与瓜州类似,比沙州好一些。至于甘州汉民,这个地区人口较稀,我又已经选迁了一部分以实凉州,如果再从中抽取太多男丁入伍只怕会对当地汉种繁衍有不好的影响。选兵必选强悍,如果强悍尽数到了前线,乡间留下的汉民尽皆柔弱,对甘州的未来不是好事。”沉默了许久,正要说话,铃声忽响。张迈大声叫道:“什么事!”

马小春在门外道:“兰州有加急军报传来。”

兰州乃是面对后唐、后蜀的前线,屋内几人虽然商议到紧要处却也不敢轻忽,怕出什么大事,忙传信使来见。

信使进来后道:“启禀元帅,蜀地派使臣来了,已经抵达金城。”

张迈有些诧异道:“蜀国?孟氏?”

“是,而且使者是枢密副使卢纪成。”

郑渭讶然道:“枢密副使?看来孟氏这次很有诚意啊!”

张迈想了一想,忽然有所动,对信使说道:“你即刻回去,命薛将军亲自护送蜀国使臣来凉州,前线之防务,请他便宜行事。”

信使领命去了。奚胜道:“蜀国竟然派了枢密副使前来出使,虽然也该隆重对待,但薛将军身系东面安危,不但唐、蜀,就是河、廓两州,也是因为惧怕他的兵威而不敢妄动。让他亲自护送使者入凉,会不会…太过了?”

他作战坚勇不退,但为人较直,政治上的触觉却远不如郑渭、李膑来得敏锐,但郑渭李膑也没多口,张迈轻轻一笑,道:“我让薛复来,倒也不止是为了隆重蜀国使者之事。”又对马小春说:“传我命令,让石拔进驻广武,帮薛复减轻一下压力。”

广武位于凉州与金城之间,这时凉州与金城之间的道路已经打通,凉兰之间本有大唐官道,道路基础建设无需重建,主要是肃清沿途治安以及一些路段的修补。过去几个月张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凉兰鄯廓诸州,河州的一些土豪也已经请求依附,不过天策军控制得比较彻底的还是凉州以及兰州金城以西部分,鄯、廓、河三州就只控制住了其首府以及交通要道,县层面便多属自治,偏远一点的部落甚至完全不受影响,只是名义上属于天策军而已。

薛复反手之间覆灭番禾,又以雷霆手段荡平了兰州境内盗贼,降服了金城内的诸部,河西东部诸州闻其名号颇为敬畏,因此奚胜才会说薛复一身不止系东方二国之战和,对境内的安乱也起到很大的作用。

这时听到了张迈的号令,马呼蒙道:“元帅这命令来得蹊跷,蜀国的使者再怎么尊贵,派一位都尉、将军护送也就是了,何必由我军方面上将陪同前往?”

薛复问了信使凉州近日可有什么变故,信使说没听说,又问信使见到张迈时的情景,信使细细回忆,便说:“当时我是被引到元帅的居处,门外是马队正一个人看门,他带了我进去,屋里头一共五个人,除了元帅之外,其中二位我认得是郭师庸老将军、郑渭长史,还有一位双腿不方便,另外一位大概三十多岁,和郭老将军坐在一起。”

薛复心道:“那必是奚胜,双腿不方便的是李副司马。我也有听说他们三个都到了凉州。元帅与他们共聚一堂,又是马小春看门,所商议的必是机密大事,这次派我护送蜀国使者只是一个由头,其实怕是要借故调我去问话。”

便命薛苏丁镇守金城,马呼蒙父子轮流出巡三国夹心地,乌力吉巡黄河,道:“凉兰毗邻且又有康庄大道,乘汗血宝马来回也不须多久,我去一去也不妨事。你们且各守其职,候我归来。”

第003章 搜兵

后蜀使者卢纪成到达金城之后,见兰州如此荒凉,心中不免带着几分轻蔑,薛复对他却礼貌周全,又亲自护送他已经使团前往凉州。

凉兰两州为河西重镇,在许多时期两州经济总量便能超过河西其它各州之和,但这时卢纪成看到的却是一片片的荒凉,从金城到广武,从广武到昌松,一路上都是散放的牧民,凉兰凉州有上百万亩农田,数千万亩草场,水草丰茂而且接连成片,但农业却破落了。同样面积的耕地能养活的人口在牧场的十倍以上,故而农村人口必较牧场集约,有一片数里方圆的农田便可形成村落,但数十里方圆的草场却未必能让一个部落长久定居,所以卢纪成沿途看到的零零星星的帐篷。西南地势狭窄,卢纪成到了西北后大觉眼界一宽,但视野大了,人就越发显得渺小,卢纪成自然而然便越发觉得西北荒凉。

这日过了广武,走了十余里,中途竟没一个人影,卢纪成叹息道:“我也常听说西北穷苦,只是不知道穷困到这个样子。安陇万里疆域,嘿嘿,只怕还不如我西川百里之地!可见地不在广,需得富庶才行。”

他这两句话虽有自夸的成分,倒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以成都平原的面积而论,放在大西北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但所出产的财富只怕可以当得眼下河西全境了。

薛复身边的侍卫听了这句话心里都老大的不舒服,薛复却显得很淡,道:“西川天府之国,薛复闻名已久,若是太平盛世,也会祈求自己能够降生在那里的。”

卢纪成道:“太平盛世?那如果是乱世呢?”

还没等薛复回答,远处天空与草地相接之处窜出一支骑兵来,也没亮名堂,也没打旗号,逆风呼呼呼闯到附近,势若乳虎,卢纪成吓了一跳,惊道:“哪里来的兵马!薛将军,是你的手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