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复问道:“怎么了?他出兵西鞬了不成?”

“不是。”郑渭笑道:“是解苏那边,郭都督用了四个营的兵力就将那条商路打通了,而且天竺那边的第一批货物也运到了马鞍山口,现在正转往疏勒、莎车!货物的量虽然不多,不过有这个消息就足够了!”

第054章 银梨花开

解苏虽然在萨曼境内,但布哈拉对之的控制力却不算太强,境内主要由波斯人领主自治,天方教东进的过程,也是阿拉伯人血统向东蔓延的过程,在天方教的笼罩下,解苏的波斯人也多信仰了天方教,不过在血统上却仍然保持着古国的色彩,且其对天方教的信仰并不为一些天方教原教旨派所承认,认为这个地区的波斯人是将天方教当成摩尼教的替代品,而未能真正地认识到真神的绝对奥义。

在萨曼的通知下,解苏的领主萨拉曼尼一直奉行着比较保守的政策,这一年萨曼发生内乱以后,解苏也受到了震动,领地之内有一些激进的天方教徒起来发动叛乱,萨拉曼尼心中惊恐,一边着手镇压,一边向布哈拉那边求援。但布哈拉此刻哪里还有余裕来管这个对萨曼来说乃是南部边陲的属国?

解苏本身的动荡加速了其附属部落对它的不信任感,就在这时郭洛在俱密地区的兵力增加到了四个营,俱密的部落便纷纷倒向了宁远。

萨拉曼尼心中有些慌张,担心唐骑继续西进威胁到他的统治,这时他的宰相对他说道:“唐人如今如日方中,国势强大,当初我们依附萨曼为的是希望他们能够保全我们,现在萨曼自身难保,我们何不投靠大唐?”

天策军只是对中原时建天策军号,以与后唐有所区别,但对其它地区却一直以大唐自居,波斯、天竺等地的人哪里能够细细分辨大唐、天策之间的微妙区别?说起来都是大唐、大唐,一些人认为天策上将就是大唐的国王或者皇帝的称呼,许多人完全不知道在洛阳还有李从珂这样一个皇帝,而认为张迈便是大唐之王了。

萨拉曼尼有些犹豫,宰相又说道:“现在境内起了叛乱,解苏全境人心惶惶,而布哈拉又被叛乱者围困,就算我们能够将境内的压下去,万一布哈拉被叛乱者攻破,只怕解苏跟着也难以幸免。不如投靠了大唐,那样的话我们一来可以借助唐军的威势弹压境内的反叛者,二来就算布哈拉沦陷,我们也能依靠西面涌过来的贼民与叛军。”

萨拉曼尼道:“但万一布哈拉熬过去了呢?”

“我们可以两面称臣。”宰相说:“现在大唐国势越来越盛,听说他们还向印度那边也派了兵,而萨曼却是越来越式微,就算布哈拉熬过了这一场大难,接下来也很难在和大唐抗衡了。”

萨拉曼尼听着觉得有理,便采纳了宰相的建议,向宁远方面派出使臣,从解苏到宁远道路难走,一时之间也难以来回,但俱密的将领是都尉贺子英,他来之前郭洛已有嘱咐,一听萨拉曼尼有意投靠心中一喜,马上派遣使者入解苏表示会全力协助解苏对内镇压叛乱、对外协理防务,并许诺他的兵马不会在萨拉曼尼没有邀请的情况下进入解苏,但同时又表示希望解苏能够负担起保护通往怛没城商路的职责来,同时开放对宁远的商道。

萨拉曼尼得到了这个许诺之后,又见唐军果然没有继续西进的意思,心放了一些,但对贺子英的要求还抱着质疑,问宰相,宰相道:“这是极大的好事,唐骑不进解苏,我们却可以背靠大唐的威势加强我们的力量。当初布哈拉让我们这边对东面严加防范其实就是想要防止大唐的渗透,又想将丝路垄断在北面,但对我们来说,服从布哈拉和服从大唐没什么区别,丝路开通对我们更是有好处,如果我们能够善用局势,将来或许还能取代萨曼王族,恢复我们波斯国往昔的荣光呢。”

萨拉曼尼听得怦然心动,果然放松了对商人进出的阻截,并按照贺子英的请求保护起了怛没城到解苏之间的道路。从怛没城再往西的话,渡过乌浒河可以直接延伸出萨曼境内,乃是一条可以替代布哈拉至宁远的丝路干道。

解苏的这一行动以及接下来郭洛的反应一直持续到天策三年开春彼此才有商旅往来,但这个消息却早在秋季就已经传到凉州,与此同时,郭汴在揭罗城站稳脚跟以后,通过天竺的中转商人购买到了一些天竺世界的货物,也在秋季转运到了马鞍山口,从马鞍山口再往东便是疏勒、莎车。

以前河西走廊来的货物主要走疏勒,经葛罗岭山口、宁远、西鞬、撒马尔罕、布哈拉一线向西销售,如今撒马尔罕与布哈拉陷入困境,这条商路断绝,从疏勒到高昌,从于阗到敦煌,再到凉州、兰州,所有商人不喜欢北庭打仗——因为往北商机有限,所以短视的商人集团对这场战争并不支持,只有少数的大商人看到天策军发动这场战争是为了消除隐患,但能有这等眼光者安陇境内的商家寥寥可数,如果不是张迈亲自出征到了前线坐镇,只怕此刻早已有了反对的声音。

但是,这些商人却都怕丝路断绝,所以萨曼一出事,疏勒、于阗、龟兹、高昌、甘州、凉州、金城等商贸重镇马上就发生不景气的反应来,商人的投资态度也转入消极保守。

不料山穷水复之后却现柳暗花明!通往西面的丝绸之路竟然出现了另外一条干道,而天竺地区的商路竟然也“打通”了!马鞍山口的地位登时变得重要了起来。

其实此次天竺运来的货物数量有限,解苏所搭建的商道在目前的情况下也还存诸设想,但在郑渭的操控下,河西地区却涌起了一股开辟新商路的暗潮来,商人们的积极性也被调动了起来。

后方发生的这些事情,在前线只有张迈比较关注,并为郭洛所埋伏笔一步步起到出乎意料作用而赞叹,但杨易是不管这些的,随着八月的到来,北庭的局势正变得越来越复杂,他必须全身心地来应付这场战争。

连杨易都未能分散注意力去关注天山以南的事情,郭威就更加没心思去理会,他的视野又比杨易要集聚得多!他所看到的就是乌宰河中游的攻防。

明威军一千人驻扎在乌宰河东,乌宰河西更有一个八百人的骑兵营。眼下萨图克的大纛已经抵达距离乌宰河一百多里的白杨河西岸,也就是说,乌宰河西岸的这个骑兵营离回纥人的中军已经不到八十里!回纥人的大军随时会扑过来将之吞并!

杨易个性刚强,他绝不因此而畏缩,即便是在最前线的营寨,骑兵也必须每天出巡,唐军的骑兵出营就像吐出火舌一般撩着乌宰河与白杨河之间的土地。郭威这个营寨的任务就是接应乌宰河中游西岸的骑兵营,并在其出现危机时为之确保一条撤退的后路。除了郭威的明威军之外,在乌宰河的上游其东岸另有一个由姑臧新军入驻的骑兵营,西岸则是一个完整的府兵营,在乌宰河的下游又有三座营寨,七座营寨彼此呼应,一旦有事很快就可以集结接近一万人的兵力,而如果战事继续扩大,背后的第三环战线以及北轮台城也将随时支援。

这时候回纥军已有部分兵马趟过白杨河下游干涸处进入两条河流之间的草原上,但并未对乌宰河中游西岸的骑兵营进行大肆围攻,双方的骑兵在数十里方圆中你来我往,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郭威对丁浩、田安说道:“对方明明已经能够发动进攻,却又不攻,一定是在准备着什么!”

丁浩道:“我们的兵力也不弱,也许他们是忌惮我们而不敢轻举妄动。”

郭威摇头道:“不,他们万里迢迢从碎叶河倾巢而至,不会到了这里才畏缩。现在可以进攻而不进攻,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我看对方多半是想着如何一举将我们的七座营寨全部毁灭。”

这七座都是千人进退的砦子,如果被拔除回纥人就能顺利跨过乌宰河,再破一环就可以直逼北轮台城下了。

丁浩抓着头皮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就这样等着对方来打?就等着对方发动攻击来应战!真是,我们为什么不主动攻击呢!”

田安道:“对方是回纥主力啊,没有上面的命令,谁敢贸贸然进攻?”

七座营砦实力最强的是位于乌宰河东下游东岸、由战将室辉所驻的一个大营,内有兵马一千八百人,且六个营全部都是府兵,但即便是室辉面对萨图克时也根本不是对手,要想发动进攻也必须七营齐动,或者后方另派人马,但现在明威军却根本就没受到命令。

郭威道:“我也觉得奇怪,从《安西唐军长征变文》的描述看,杨都督的性格应该是以出奇喜攻见长的人啊,难道这些年过去,他的性格变得稳健了?”

他心里对中游西岸的那座八百骑兵营砦充满了担忧,每天晚上都担心见到对岸忽然间火焰冲天,然而他又不能特地派人去“提醒”此砦都尉要小心,因为郭威的军衔比对方还要矮半阶,在这样的情势下即便是善意地提醒也是一种很失礼的行径。

时间慢慢进入八月下旬,北庭的寒意越来越明显了,虽未下雪,但皮肤裸露处都有刺骨之感觉了。

“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要熬冬作战了!”田安说。

但就在这天晚上,郭威担心已久的喊杀声终于爆发了!

“来了!”

但令人惊诧的是,喊杀声不是来自对面的乌宰河中游西岸的八百骑兵营,而是来自上游的两座营寨!

丁浩惊呼着:“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进攻上游!”

内陆河的河水是上游深下游浅,此刻白杨河与乌宰河已经可以纵马趟过,而上游的河水却还不是可以直接踩过来的!

“真厉害啊!”田安道:“或许是他们偷偷准备了木筏,或许他们是在某个河段找到了一条可以趟过的秘径!”

大西北的河流可不像东南的大江大河一样宽、广、深,在一些河段通常宽而且浅,即便是水深段落于大部分无法跨越的同时,也有一些地方会比较浅,在某种时候就有可能可以踏水而过,这种掩盖在水面下的道路便是水下秘径了。

不过像这样的水下秘径,通常都必须有久居本地、对地理情况了如指掌者才能知道,即便是丁寒山的“堪筹营”也不可能将数千里方圆的河流每一个河段的深浅变化都摸透。

“啊!”田安忽然想起了什么:“回纥人里面,好像有北庭回纥投靠过去的部落,一定是他们向萨图克进献了这计谋!”

“或许是吧,但现在不重要了!”郭威道:“全营戒备!”

丁浩早传下了命令,全营都已佩甲带刀,明威军进驻此营只有一千二百人,此外有六百民兵。

丁浩问道:“都尉,该救哪一处?”

乌宰河上游东岸、西岸两座营寨是先后起火,所以丁浩有此一问,不料郭威却指着对岸,道:“那里!”

这时候对岸的营寨也已经点亮了灯火,显然也发现了上游的警讯!

“什么?中游西岸砦没有被围啊!”

“回纥人筹谋多日,忽然发动袭击,哪里有只包围那两座营寨?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还没受到攻击的才最危险…啊,不好!”

只见中游西岸的营寨忽然有一行火龙离开营寨,向上游奔去。

“怎么了?”

“要中计了!”郭威说:“上游营寨起火,只怕回纥人会在中途围点打援!”

“那怎么办?我们赶紧去提醒他们吧!”

“来不及了!”郭威道:“不管了,坚守营寨!不许在暗夜擅自行动!”

“但是…”

郭威打断了丁浩的质疑:“不要乱!上游水量大,纵然有水中秘径,过来的人也不可能很多,黑夜之中少量兵马也能发动奇袭,但等到天亮优势就会回到我们这边。守住本寨,待得天亮就能夺回上游东岸营寨——至于西岸营寨,怕是没救了!”

丁浩道:“但我们眼看友军危险而不往救,只怕回头录事参军署要追求我们的责任…”

“我不管战后的事情!”郭威厉声道:“总之现在不许动!”又下令大燃篝火照亮营寨周围,派出五百骑兵巡视营寨附近河段,对上游两处起火却置若罔闻。

过了不久对岸忽有火光从上游溃回,郭威叹道:“果然有埋伏!”

丁浩等便想象到中游西岸的同袍赶往上游救援,结果却受到了回纥军的伏击,刚才中游西岸出寨的火光有五六百点,这时溃回的却只剩下一百多点,显然是伤亡惨重!

过了不久,又有火光从上游逼来,将中游西岸的营寨也围困住了!

丁浩田安叫道:“都尉!”田安道:“过去增援吧!”

郭威却仍然道:“别乱动!现在可能已有回纥人埋伏在乌宰河东岸了,我们若渡河去救,他们可能就会袭我们的空营!”

“那我们分出一半兵力去。”

郭威道:“分兵?现在境况未明,那更是大忌!”

眼看那从上游逼来的火光已将西岸的营寨围住,偶尔大风吹过会送来一两声惨呼,东岸明威军都暗暗焦急,恨不得飞过去帮忙,但郭威却还是不肯乱动,心里只是琢磨:“后方的增援怎么还不来?下游怎么也没动静?回纥人不可能上游下游同时发动进攻吧?就算下游也出事,那也不应该如此毫无动静啊!”

唐军诸营虽不相连,但彼此的距离刚好可以互相呼应,这时后方、下游的援军如果开到,那么郭威就可以过河增援了。

但后方第三环的营寨却偏偏一点动静也没有!下游也静得让郭威感到奇怪!便在这时,有红光隐隐从更远的地方冒起——那却是更大的火光,否则哪怕是在这片平旷的草原上也不可能传得这么远!

“那是什么!”

因为隔得太远,所以只能隐隐见到一片红光。

“我们又有营寨受到攻击了!”丁浩咬牙切齿!

田安却道:“不对啊,那个方向,那个距离…我们没有营寨啊…”

郭威也怔了一怔,忽然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那里是回纥人的营寨!”

“回纥人的营寨?”

郭威呵呵一笑,道:“今晚双方攻袭,可是英雄所见略同。回纥从上游迂回袭我,我军多半却是从下游迂回袭彼,这场仗怕得到天亮才能见胜负了。”

丁浩道:“上峰有行动,怎么事先却不给我们通个声气?”

郭威道:“大概是怕走漏风声吧。”

田安道:“那我们怎么办?”

郭威道:“回纥后方遇袭,进袭的部队也必然无法安稳,等到天亮以后,我们就可以趁势将西岸收回。”

他仍然按耐住全营,一直等到曙光驱散黑暗,这才下令渡具尽出,道:“先救中游西岸大营,再救上游西岸大营。”

“那么上游东岸大营呢?”

郭威道:“西岸敌军一尽,他们在东岸还能立足么?”

留下二百明威军与六百民兵,让田安守营,以千骑渡河,渡河时丁浩指着东岸上游数里之外道:“都尉,你看!哪里好像有动静!”

郭威冷笑道:“果然有埋伏,人数虽然不多,但暗夜之中要是遭遇到了只怕也得吃亏!”

回纥人的伏兵眼看天色已亮,不敢久待,已向上游退去,郭威也不管他们,渡河以后先行结阵,然后才向中游西岸大营驰去,这时营寨已经被回纥人攻夺,但他们眼看郭威阵势威严,又因昨夜后方起火,唯恐有失,竟然弃营而去。

郭威轻而易举占了此营,跟着引兵向上游奔去。

昨晚乌宰河上游西岸大营遇到袭击,上游东岸大营是一批新兵,训练虽然刻苦却缺乏战场经验,眼看西岸大营火起不顾一切渡河援救,结果却遭遇了埋伏而伤亡惨重,回纥军跟着兵分三路:第一路围住上游西岸大营;第二路开到中游西岸大营与上游西岸大营之间埋伏,伏击了赶来援救的唐军,跟着又趁势夺取了中游西岸大营;第三路渡过乌宰河将兵力寡微的东岸大营取了,跟着又沿着乌宰河北上,埋伏起来等待明威军来救——不想郭威却没上当。

这时天色大亮,东面又有唐军从后方开来,回纥第三路兵马眼看乌宰河西岸未能尽取,中游东岸大营又拿不下来,其势已孤,不敢久待,果然便渡过乌宰河回去了,与第一路军马会师。

乌宰河上游的西岸大营是最早受到攻击的,但统军都尉叫奚伟男,是唐军中颇有令名的枪将,在灯上城、疏勒等战役中都曾立下战功,为此杨定国还特意将珍藏的一杆丈六长枪送了给他——此枪名曰银梨,枪身是精选奇木,枪头是烂银混着精钢,不但用料极为考究,而且制作工艺也十分繁复,那是杨家的家传利器,其强其劲其坚其韧都不在杨易所用的虎牙槊之下。

奚伟男老于战阵,经验丰富,虽受到了夜袭却还是扛了下来,所以上游东岸、中游西岸两座营寨先后沦陷,唯独它却支撑到现在!

郭威趁着晨晖纵兵赶去,砦内唐军大叫:“援军来了!”擂起冲天鼓声!竟然打开了寨门要与郭威里应外合!

一名骑兵猛冲出来,满脸悲愤,大呼道:“该死的胡虏!看我为同袍们报仇!”手持一杆银枪,率领三十余骑冲在最前面插入回纥人的阵心去!

郭威望见他的服饰乃是一个新兵,且只是一个副火长,心道:“上游西岸也有新兵?”——副火长是唐军之中阶级最低的军官,但此人枪法极其精妙,银光点点,犹如梨花绽开,所到之处诸胡辟易!郭威看得心头一凛:“枪是好枪,但枪法更好——这是麟州杨家枪法!怎么会在北庭见到!”

那副火长身边又跟着一员小兵——这里叫他做小兵是因为他的服饰是新兵中的一个普通士兵,连都不是,但这时手开强弓,马上连射三箭,竟然箭箭封喉——全无虚发!就算是这一刻此人的状态奇佳那也是极为可怖的箭法了!

丁浩看得咋舌不已,郭威更是愕然:“姑臧军营练出来的新兵都这么厉害?不对!这箭法没有十年苦功别想有成!那枪法更是可疑!那不是岭西枪法的路数!而且也不是军营能教出来的,此人必是将门世家子弟!”

郭威挥兵赶上,寨内都尉引兵杀出,回纥将领眼看不妙引兵退走,那个副火长和那个神射手带着数十新兵赶出十余里,一路竟不留行!

郭威在后面与奚伟男会合后道:“奚都尉,你手下的两员小将可真厉害啊!”

奚伟男摇头道:“不是我的手下,他们都是东岸大营的,昨晚他们的都尉失策渡河遭遇伏击,全军损折殆尽,只剩下这二十几个人死命杀到附近逃进来。他们进来的时候刀损枪折,昨晚他们杀到营外时的境况真是看的我在鬼门关打了几回转的人都胆战心惊…”指着远处那雪花般的光芒道:“那杆丈六银梨枪,还是刚才我看他报仇心切,借给他的。”说到这里赞叹道:“这为杨兄弟可真厉害啊!副大都护(杨定国)赏给我的这杆家传宝枪,我都用得没这么好!没想到在他手里有这么大的威力!”

郭威问道:“他姓杨?是杨都督家里的人么?”

“不是。”奚伟男道:“若是杨都督家里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

第055章 赏赐

八月下旬,杨易与萨图克互相设局,萨图克骗过了杨易,从上游偷渡过白杨河、乌宰河,连袭三砦,如果不是郭威把持得住,唐军极有可能四砦皆失,那样回纥就能将战线推到乌宰河东,直逼北轮台城了。

但萨图克也没想到杨易会在夤夜提九千骑兵突进,直杀入回纥大本营,当时前锋所至几乎要斩萨图克大纛而回!

然而双方最后都没能成功,在霍兰的死命卫护下杨易的奇袭被挡住了,他一击不中马上回师,过白杨河干涸处时听说昨夜回纥几乎连破四砦的险情也暗中捏了一把汗。

当下杨易也不按照既定的路线镜回北轮台城,而取道往乌宰河中游西岸来慰军。

杨易到达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昨夜那一战双方互有伤亡,乌宰河中游西岸和上游东岸两砦官兵损折殆尽,但这场败仗却使三个人露出了头角。

第一个自然是郭威,是他镇定如恒的指挥使得萨图克的图谋功败垂成,在驱逐了越过白杨河的回纥士兵后,又携两营士兵巡略乌宰河与白杨河中间的草原,奚伟男的资格虽比他老、官衔虽比他高,却也自愿临时当他的副手。在郭威的布置下唐军西线的局面才算稳住。

而另外两个冒头建功的却是乌宰河上游东岸的两个新兵,其中一个叫杨信,另外一个叫徐从适,昨夜上游西岸大砦火起,东岸大砦的都尉一惊之下便下令出援,杨信觉得事出蹊跷,当下建言认为应该谨慎,但他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副火长,正所谓人微言轻,都尉并不听他的,仍然渡河救援西岸大砦,结果一上岸就遇到了奇袭,身死兵败,副都尉下令退回,徐从适劝道:“我军大败之余,如果退回,败势只会加剧!不如奋力向前,直杀到西岸砦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副都尉却不肯,说道:“那如果敌军渡河后袭击东岸大砦,那东岸大砦怎么办?”率领参与的五百余人渡河,此砦士兵多是新兵,姑臧草原的训练虽然严厉,但第一次打仗而且又是夜战、败仗,所有人不免心中仓皇、手足无措,退回岸边抢船之际又产生了混乱,回纥人趁机一阵冲杀,又杀死了过半士兵,但他们又不将这一部人马杀绝,而是赶着他们回了东岸,及等剩下的百余败兵逃到东岸大砦附近,留守的队正匆匆忙忙开门纳入,却被回纥的轻骑蹑在后面一拥而入,此砦至此告失!

只有杨信与徐从适在唐军东退时被一部回纥人截断,与副都尉失去了联系,但这一来却为他带来了生机,失去了领导的杨信得以自己作主,他于绝境之中奋起求生,与徐从适联手冲杀回纥,在混乱中救出了数十名同袍,跟着向西冲击,回纥人本是计划着要将他们向东边赶,杨信这样逆向冲击反而出乎回纥人的意料之外,因此竟被他们杀到了西岸大砦之前。跟着杨信走的士兵十个之中竟活下了七八个!

在此战之前默默无闻的杨信不但一夜成名,而且东岸大营的残存新兵也都对他产生了强烈的信任!

按唐军的机制,在战争期间前线最高统帅是可以进行临时的人事任命的,郭威便建议奚伟男将杨信提拔为临时队正,统领上游东岸大营的残存新兵,以徐从适为副手,奚伟男大营以后,杨信便一跃成为一支三十余人的残兵的临时队正了。

杨易西巡至乌宰河中游西岸大砦时,听奚伟男述说了昨夜之事,心中关于郭威的记忆浮现了出来,心道:“是了,这是直隶于迈哥的那个民兵都尉。”看看眼前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将领,其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稳重的劲儿,虽然昨晚才立了大功但半点兴奋也未流露,杨易心道:“迈哥眼光也真准,这人能得他青睐,多半是个人才!”

这时奚伟男正向他请罪,杨易对请罪的奚伟男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昨晚你处变不惊,有功无过。”又对郭威道:“郭都尉处事应对之稳妥更是难得,若不是你,只怕昨夜我军会连失四营!甚至我的归路被截断也未可知!”

郭威是沉沦下僚多年的人,行事不像年轻人那么冲,忙道:“那只是我的本分。”

杨易见他谦抑反而更加欢喜,说道:“有功劳就是有功劳,若是有功不赏,以后还有谁跟着我们打仗?不过你已是在都尉的实缺上,我听说你的编衔还是副都尉,我便做主升你一级,做正都尉吧。你会下的明威军能够经得起昨夜的考验,可见战力不差,从今往后供给就按照府兵中的下等兵马配给吧。”

旁边丁浩、田安等听了无不暗喜,郭威亦欣然领受。

这时奚伟男又上前道:“都督,此外还有一件事情要向你禀明,昨晚有一个将士作战奋猛,勇不可挡!我见他枪法了得,便将副大都护赏给我的丈六烂银长枪借了给他,不料这把长枪到了他手中正如翅膀插到老虎身上,为我军立了大功!这杆枪在我手里,我最多也不过能发挥五六成威力,当日副大都护是看我忠心才赏赐给我,若给了这个将士那却是遇到了正主!我便有心将此枪转赠,希望都督允可。”

奚伟男所得的这柄长枪得自杨易,他自然也晓得,道:“那个人使得好‘银梨’?是你营中将士么?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

杨易他擅长用槊,同时也擅长用枪,所以听说有枪法高手便忍不住技痒,坐镇北庭的这一年常让诸军推选武艺精强者到自己跟前与自己比武,也因此而选拔出了好几个良才,奚伟男是杨定国的旧部,到北庭以后一路都跟着自己,这一府的高手杨易几乎都亲炙过,所以听说他麾下有能够用枪用得比奚伟男更好的高手不免奇怪。

奚伟男道:“不是我的部属,是姑臧草原才练出来的新兵。”当下将昨晚关于杨信的事情说了,他本人武艺也高,言辞虽然不华丽,但描述战场杀敌的细节十分到位,杨易一听诧异起来:“听说中原军伍之中有一路梨花枪法,乃是战阵长枪中之王霸,当年郭伯伯(郭师道)和我父亲谈论武艺时曾有涉及,但他们也都不会。这个杨信莫非懂得?”

梨花枪法名字华丽,其实却是战阵杀敌极猛极辣的长枪武斗之术,可不是民间卖艺者的花拳绣腿,郭威听杨易只凭着描述就点破此技出处,心道:“看来杨都督虽居高位,但武艺也没荒废了。好!这才是武人本色!”

杨易却没留神到郭威的反应,只是沉吟着:“新兵中还有这样的人才啊!杨信?怎么没听过他!”

张迈抵达北庭以后,杨易曾问过他姑臧草原练兵成果如何,张迈便让郭师庸将军训期间表现最好的二十名新锐将领都叫来参见杨易——这些人能够在严酷的军事训练中脱颖而出自然都有过人之处,往后很可能也会成为唐军将领中的新骨干,所以杨易对那二十个人都颇为留心,只是不记得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姓杨的,而且这人若是与自己同宗又有这样的本事,自己本来印象深刻才对啊。

“去调他来,我见他一见。”杨易道:“我倒要看看他使的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梨花枪。嘿!若他真有这份本事而庸叔竟未留意,那他可真是老迈昏庸了!”

奚伟男昨晚见杨信、徐从适浴血奋战,对他二人十分欣赏,有心抬举他们,便道:“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叫徐从适,箭术武艺也十分了得,如今我郭都尉提拔了他二人做临时的正副队正,都督不如也一起见见他吧。”

杨易道:“好!只要是人才,就都见一见!”

奚伟男急忙命人去传,郭威道:“他二人刚刚派了去白杨河上游巡河,若要调他们回来得派人去替代,现在天色已晚,就是派了人去也得明天才能到来。”

杨易道:“那你安排人手吧,我便在这里过夜。”

郭威便派了一队劲旅去替杨信、徐从适回来,这时杨、徐两人已在白杨河边安营,听到调令后徐从适在暗处埋怨道:“昨晚和今晨我们可锋芒太露了!”

杨信愤然道:“非是我不知收敛!但昨晚的惨况你也有目共睹!死的都是和我们相处将近一年的兄弟!我的血便是冷的,昨晚也要烧起来了!你自己还不是一样!”

徐从适叹道:“是,再回到昨晚我也忍不住。但你今晨出营破敌,奋力冲杀也就是了,干嘛将压箱底的本事都抖了出来,倒好象在耀武扬威一般。天策军中若有认得这路枪法的,你我的底子可就要露了!”

杨信摸着手中的“银梨”,叹道:“我也没想到会在北庭遇到这样的宝贝,这把银梨和我父亲十五岁时替我定造的‘红缨’不相上下,我在姑臧一年手里拿的都是普通兵器,今天早上忽然沾到它,就忍不住了。”

徐从适倒也明白这种感受,叹道:“你杨家是大姓氏,不像我家,所以当初入凉连姓名都没改,反正叫杨信的天下多了去,但这路枪法一显露,明天看你怎么去遮掩!”

杨信道:“若实在掩不过去,那便不掩了吧!反正今天我杀胡虏杀得痛快,昨晚的大仇也算报了,明天就是被揭穿,死了也不后悔!唉,我只恨不能死在战场上!如今中原朝廷惧胡抚胡,边藩节度对契丹都暗中献媚,哪里像天策军这般态度强硬,能让华夏男儿扬眉吐气!若不是顾念着家人,我真想在这里干下去算了!”

两人第二日引兵到乌宰河中游西岸大砦来见杨易,将那杆“银梨”也带着,将入营时有数百骑兵从东飞驰而至,兵是百战之兵,马是汗血宝马,兵雄马壮,数量只数百却有万马奔腾的气势!

来者望见了他们的服饰招呼二人上前,为首者跨着一匹神骏无比的汗血宝马——竟是张迈!跟在他身边的,一个是马小春,另外一个是郭漳。

姑臧军营里的大部分新兵都曾见过张迈的,杨信和徐从适对望一眼后心中微震:“元帅怎么也来了?”

其实张迈此来既与他们有关,却又不是为他们二人而来,因乌宰河上游东岸大砦的驻军以姑臧新军为主体,昨日张迈在北轮台城听说了此砦被破、全军几乎覆没以后大吃一惊!他统领十几万军队与契丹回纥对峙,一场局部战斗损失个几千人对整个战局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张迈作为全军统帅,这一个多月来他连具体的作战执行都不参与,全部交给杨易、郭师庸、慕容春华等主持,但昨晚的一战是姑臧新军在北庭所遇到的第一场酷烈战斗,首战就受到如此挫折,是否说明姑臧新军的真实战斗力十分可疑?要知道姑臧新军是张迈领衔训练的,这些新兵可以说都是他的门生,因此张迈接到消息以后就坐不住,竟然亲自赶来视察!

这时在砦外遇到杨信,见了他们的服饰便知是新军,且不入砦,命马小春招两人近前,问道:“你们是驻防丁子砦的新军么?”

丁子砦是乌宰河上游东岸那座大砦的排号,三十余骑一齐下马,杨信答道:“回元帅的话,我们是丁子砦驻军。不过全府只剩下我们,无法独力守砦,郭威都督已让我们暂时附属庚寅砦。现在丁子砦形同虚设,还在等待后方派来新的人马进驻。”

张迈数数他们只剩下不到四十人,心中怆然而失望:“一千多人,前晚一战后就剩下你们几个?”

杨信和徐从适对望了一眼,率领三十余骑一齐下跪道:“我等战败,有辱姑臧,请元帅责罚!”

张迈仔细看看这些后生,见许多人脸上都是尚未愈合的伤口,又已从战报中听说这一支人马昨晚是经过死战才得以幸存,知道他们其实已经尽力,于黯然中强自振作,道:“萨图克这一招棋显然部署了很久了,前夜出动的必然都是精锐劲旅,你们陡然遇变,能从败中求生也算不易。此战非你们之罪,起来吧。”

待众骑士起来之后,张迈又扬鞭指着西面道:“萨图克!张怀忠!你个反骨狼子!杀我赤子,我誓雪此仇!”

杨信等都知张迈对这一批新兵甚有感情,听到他这句话也都有些激动起来,杨信忍不住道:“元帅放心,我等只要不死,也一定要雪此深仇大辱!”

数十人齐声应和,张迈转怒为喜,道:“好!有这一份志气,便不枉了我对你们的爱重!”因问了杨信、徐从适两人的名字,张迈对马小春道:“回头将他们二人的名字刻在我的马鞍上!”又对二人道:“我希望在北庭大战结束之前,能再次听到你们俩的名字!”

杨信心中虽然藏着事情,听到这话也不禁热血滚沸,一时忘了心中之事,单膝跪在马镫旁道:“元帅!此役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将自己的名字写到功曹的册簿上,若不能够建立奇功,愿受军法!”

张迈大喜,道:“好!我就等着你的佳音!”

却听砦门呀呀作响,原来是杨易听说张迈也来了赶紧率领诸将出迎,道:“元帅,你怎么也来了?东线没出事吧?”又看了跪在地上的杨信等人一眼,眼神中带着疑惑。

张迈却道:“东线无恙,我只是来看看,已经没事了。”一瞥眼见到郭威,招他近前,道:“你的事我听说了!做得好!没让我丢脸!”

姑臧新军固是张迈领衔所练,郭威却也是他一手提拔的,前晚一战虽然让军中部分人对新军的战斗力产生了质疑,但张迈的“知人之明”却因郭威而更加深入人心。

郭威才跨出一步要拜见,张迈已道:“小春!”

“在。”

“牵赤虬来!”

马小春便牵了一匹浑身红如火焰的纯种汗血宝马上来,杨信不但知兵,而且懂马,一看到这匹赤虬眼睛也仿佛被点燃了一般,其他兵将也都猜到张迈要以此作赏,心中无不艳羡。

郭威行了一个军礼,道:“元帅,郭威前晚只是做了军人应有的本分,这匹宝马若是赏赐,郭威实不敢当。”

张迈下马,亲手将赤虬交到郭威手中道:“论起你昨晚的功劳,还当不得这份赏赐!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立下新的功劳,让三军都知道你当得起这份奖赏!”

郭威握住手中的缰绳,哪怕他是经历过生死变乱、犹如铁石一般的男子,这时内心也不由得暖烘烘的,腰脊一挺,行了一个军礼,道:“元帅既如此说,郭威便不敢不收!我在此对天立誓,必要踏平回营,驱逐胡虏,以不辜负元帅知遇之恩!”

张迈点了点头,对杨易道:“我就不多留了。这边的事情,你安排吧。”又拍了拍杨信的肩膀,道:“你们也努力!”翻身上了汗血王座,竟然也不入砦,便回北轮台城去了。

全军肃立相送,徐从适忽然想到了什么,再看看杨信,见他的眼睛望着张迈的背影无法移开,心中掠过一丝担忧来,但这份担忧却不是怕杨信会因此而忘记使命,因为徐从适知道这已经无法挽回了,这一刻徐从适担忧的是他自己:“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第056章 空谷炽焰

张迈离开之后,杨易也跟着走了,他出来时见张迈似乎正在和杨信说话,以为张迈与杨信早已认得,就没再多问,只是道:“若有机会,我要见识一下你的枪法。”

作为北庭战场的总指挥,杨易也不能在此砦逗留太久,后方郭师庸与慕容春华已经不断来催了,杨易便领了亲兵回去,临走时奚伟男问起乌宰河西岸的攻防,杨易道:“萨图克被我敲了一记闷棍,总得过几天才能回过神来,北轮台城虽然后备精兵,但我不想就此调过来。但现在西面只剩下五个大砦作为主营,这点兵力却不大够的。”

郭威道:“乌宰河干涸之前,若是以守的话,可以调用民兵助防,以民兵守砦、巡河,五砦府兵出击、游击、攻坚、破锐,应该足以当得西面回纥人的攻势。”

“民兵?”杨易道:“现在是直接上战场了,民兵守城还行,野战就容易溃散。这是我至今为止在外三环不用民兵的缘故。”

郭威道:“属下在凉州时有三千经过数月训练的民兵,颇能配合我部攻防,到了高昌之后,元帅又交给我三千人,也训练了一个多月,可以负责后勤,如果都督允许,请让我调那三千人进驻乌宰河中游。”

杨易沉吟片刻,道:“好,我就将乌宰河中游河段以及上游东段交给你。”

他当下就发出了号令,从内二环将那六千民兵调了出来,郭威得了这批力量,便在乌宰河中段南北二十余里堆土为垒,数日间一共堆了数百个一人多高的土堆,让民兵在土堆后面进进出出,使敌人不测深浅,又联起木筏作为浮桥,是士兵能够更容易地进退,将乌宰河中游的两座砦子往来更加便利。

他自己却带领了明威府不是冲至白杨河河畔,甚至有几次与回纥的前锋发生了冲突,杨信隶属于他的部下,已经转为正式的队正,每次进击总是冲在最前,杀了不少回回!

萨图克眼见乌宰河的攻防为之大变,从其堆土为垒看起来像是为了加强防范,但从其架设浮桥又像是为了方便进攻,一时看不出唐军的意图,认为是杨易调整了战术,便不敢妄从这里进击。

如果越过乌宰河继续往东,快马在没有阻拦的情况下跑上半日便可抵达北轮台城,北轮台城护卫着其后方方圆数十里的一片平原,这里到处都是唐军的军营,军营里可能住着民兵,可能住着没有撤往高昌的牧民,可能住着屯田的农夫,也可能藏着物资,再往南就到了天山山区,在一个回纥人与契丹人完全无法涉足的一个山谷中,此刻正隐隐冒起了火焰!

这个山谷离北轮台城约八十里,在其外围有一圈两人高的篱笆将整个山谷的入口完全封死,外围有民兵巡逻不让任何牧民、农夫接近,军人要入内也必须有上将军以上的签押或者杨易亲自颁发的令牌。

就是住在这附近的居民,也都是对天策大唐忠心耿耿的瓜北百帐部,一些人望见偶尔从山谷上空冒出的火焰的红色,听着偶尔从山谷中传出的如雷响声暗暗纳罕,不过他们已经得了族长的告诫:对此事不许外传,不许议论!

山谷之内,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这日张迈从乌宰河西岸回来,就直接到了这里。

这山谷这时主事的是慕容秋华——他是唐军将领之中,对军事数理学较有根基的人,本来由于慕容秋华武艺一般而长于文事,所以一开始他是被安排去做政务的,后来因为疏勒守城的需要被“临时”借了去主持砲手取的事宜,不料这一借慕容秋华从此就回不来了,几年来一直担当着各地的重大防务,亦黑、高昌、北庭几次大战都有他的身影,他本人对于各种器械以及军事数理也是越磨练越精湛,加上颇有军事头脑,如今已经成为唐军器械工事部队的首脑人物了。

唐军的器械工事部队,本来一直是由“民兵”负责的,是作为正规部队的辅助,正规的府兵至少步、骑、弓必须精通一样,而器械工事部队则不一定需要高强的武艺,所以正规的府兵对这支部队口中没说,心里其实是看不起的,并不认为他们能够和自己相提并论——在冷兵器时代这是很正常的。

但张迈对这支部队却特别重视,这支部队中的民兵,有一部分技艺越来越纯熟,虽然论起武艺来仍然不上道,但在弹道取准、器械物理、火药掌控等方面都形成了一技之长,这些作用一些老派的兵将认为不过是“工匠者所为”,不是武人正统,但张迈却不这么看,他让所有技艺纯熟者都从民兵编制中脱身出来,重新立了一府,就叫工事兵,一样有兵有将,但待遇与升迁体系却和陌刀、唐骑都不一样。

这时天山的这座山谷中聚集了一千多工事兵,此外还有数千经过训练的民兵,工事兵是有一技之长在身者,民兵则要听从工事兵的指挥进行协助,如拉绳、搬石等等。

除了工事兵之外,更有一大群的器械学者与炼金术师围绕在慕容秋华周围,关注着眼前的试验。

器械学者以宁远机械大师萨迪为首,他本来就有一群弟子,这些年在张迈的大力扶持下广招学生,弘扬从远西继承下来的种种器械原理,并培育出了一批学生,阿基米德的许多发明都经过这个团体的改造,萨迪自身的发明也在张迈的支持下一个个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炼金术师则以地黄阁的馆长哈立德为首,西方的炼金术与东方的炼丹术为现代化学的两大渊源所在,整日价搞的都是如何将此物经过化学反应变为彼物,不过在遇到张迈之前,哈立德不可避免的仍然沉浸在炼黄金、炼长生不老药的幻梦之中,可是在经过张迈的点拨之后他改了路子,将化学反应的知识运用到商业生产以及军事武器中来。哈立德本人的学术根基不算很深,很快就被一些更年轻的炼金术师、甚至是他的学生所超越,但哈立德的管理能力较高,因此仍然牢牢把控着地黄阁的领导权。

这时候他们和慕容秋华一起看着的是一项新的武器发明,那是根据张迈的描绘,集合萨迪与地黄阁两方面力量造出来的一件武器——那武器主体是一个长长的铁制圆筒,里面放着一颗圆弹,准备用火药的爆炸力来推动。这件东西,也就是张迈心目中的“大炮”了!

只不过他描绘是描绘了,萨迪真的造出此物来却和他想象的大大不同,不但笨拙得多,而且也巨大得多。那威力呢?

“啊!元帅来了!”

众人慌忙迎接,张迈道:“不用管我,你们继续。”就站在了一边。

这几年来,火器的研发张迈虽然投入了巨大的投资,但是产出的成果却少得可怜,若不是张迈还在坚持着,只怕早就被一些老派的将领否决掉了——他们算过一笔账,已经花费的“莫须有”的费用,已经足以建立起一支五千人的骑兵部队了!

但偏偏张迈却在这个方向上乐此不疲,这让许多老成持重的将领与大臣忍不住暗中摇头,甚至背地里说:“秦始皇汉武帝有多么的英明神武,照样迷信神仙和不死药,元帅毕竟不是完人,有个小缺点也正常。”

全军之中唯有薛复与郭洛能够继续支持张迈的这个决定。

这时张迈让在一旁,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离那尊“大炮”远远的,用火药连了引信连到三丈之外,然后由一个工事兵去点燃,那个工事兵点燃之后也赶紧跑开。

火药嗤嗤嗤地燃烧着,离大炮越来越近,终于抵达了…

“会怎么样呢?”张迈想,哪怕这大炮很笨拙,但只要…

他忽然中止了这想法,因为引信燃烧进去以后,那“大炮”没动静!

“又死火了!”哈立德皱紧了眉头,指着萨迪说:“那个引火药的小孔,你是不是设计得不通风?”

萨迪听哈立德将失误怪错在自己头上,忍不住大怒,可他还没回口,猛地轰隆一声巨响!那尊巨大的铁筒炸了开来,许多铁碎都被炸裂了飞射出去,旁边早有准备的工事兵赶紧躲在盾牌之后,又有人竖起那种可以挡箭的毛毡来遮挡,以免流飞的碎片伤到张迈。

张迈看得颇为失望,想想大炮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啊,但要真的做出来,怎么就这样难?这还是投入了天策军的国家力量,集结了当世第一流的器械大师以及炼金术师呢!

然而要想在西域长远立足,热兵器又是必须的,唐骑纵然厉害,但冷兵器时代依靠的更多是体力而不是智力,单靠刀马又能让这个民族对异族保持多久的优势呢?

“坚持下去吧,这才多久!”张迈对自己说。他晓得,科技的事情有时候就是一个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

“继续努力!”他给众工事兵已经器械学者、炼金术师们打气。

这时候哈立德走了过来,道:“元帅,我看啊,还是开发炼油弹吧。”

炼油弹是哈立德的一个学生叫菲尔斯的所改善的一种抛掷武器,就原理来说是将石油提炼到极端易燃的程度,然后装在一个酒瓶大小的圆筒之中,设计了引信点燃,跟着抛射而出,在着地或者撞到敌人时会炸开,溅开了的炼油在瞬间会变成无孔不入的火焰将敌人吞噬。

这炼油弹的雏形——黑火水瓶子在疏勒时就已经用过了,不过那只是一种临时装置,要在战前由妇女在瓶子里灌黑火水,哈立德的学生却进行改善,从引信的管道到制作的工艺都改良了许多,让此弹更加便于仓储、携带。并且他还将制作工序分开,让这种炼油弹可以在流水线上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