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从适在旁边见到喝了一声彩,但马上就看到杨信握住枪杆的手一滑,他仔细盯着,竟然发现杨信的两手在微微颤抖!

“不好!”徐从适暗中叫了一声,知道杨信的体力可能已经接近极限了。

前后左右四顾,到处都还是茫茫胡兵。

北轮台城附近慕容秋华借着弓弩、石砲占据了远程射击的上风,但城墙不会动而胡马会动,在这一面唐军是被动的,如果能闯到城墙底下那就可以借友军弓矢的保护休息,但是从这里到城墙平时跑马转眼就到,这时候却遥远得犹若在天涯海角一般不可触及。

在北轮台城与这里之间,有郭师庸的部队在奋勇作战着,是他扼住了回纥人前进的咽喉,让萨图克那波浪般的攻势为之一挫,但那股气势渐渐消失以后双方重新陷入苦战,这时候回纥人的数量优势又显现了出来,这时如果闯到郭师庸身边他并不能为这两千人提供保护,相反只会将身后的契丹骑兵也引了过去。

还有一块唯一占据上风的,就是南边——车阵在推进,而郭威、慕容春华和奚伟男正趁着郭师庸扼住回纥后来军队的时机在南边大举屠杀契丹人呢!

“杨信!”徐从适叫道:“南边,南边!”

从来眼光只是向前的杨信这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两千多个大唐将士,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十分疲倦了,但是每个人却都还有必死之前也要奋战的决心!可是杨信不能让他们死!田浩将他们交给自己,是为了让他们能活下去!这两千条性命乃是自己的责任!

他深深地呼吸着,手慢慢稳了下来,在极度的疲倦中寻找着最后的、最后的力量!

“随我杀!”

二千人狂吼了一声,再次冲杀过去,这时候新兵们只是在拼命了,尤其是那些从里三环带出来的少年,他们只是凭着自己的天赋如野兽一般在力争存活!就像杨信一样不断地榨出自己的力量来。而田浩的旧部则不同,这些是从岭西一路带过来的老兵,他们经历过更多的战阵与训练,许多技巧已经变成如呼吸般自然,当体力即将耗尽的时候,他们也还能够借着最后的技巧杀人。

队伍蜿蜒向南,就像蚯蚓钻着湿润的泥土,到此每个人都不像人了,全部像是兽化者,若这个时候他们能看到自己,只怕也会忍不住自己来。

正北边,一封急报传到了萨图克手中,他一见之下脸色一变,却很快就撕成了粉碎,他那秃鹫一般的双眼更加锐利,如刀一般射向南方!

“给我压过去!”他跳到了竖立着他的大纛的车上,下令车夫向前,向前,向前!

“大汗…这样阵势会乱…”一个汗族过来相劝,却被萨图克一脚踢下去!

大汗的大纛动了,动了!

看到南移的大纛回纥全军也都跟着动起来,这时候已经不是冲,整个战场就在挤!

回纥人的八九万大军投入到这里至少有七万!七万人挤在这片相对狭小的地皮上,后面挤前面,北面挤南面,萨图克的大纛前进一步,整个前方就被推前一步!

所有的阵势都在这种不正常的进军中扭曲了起来,包括唐军、包括回纥、还包括契丹!

“萨图克在干什么!”耶律察割有些恚怒,这时候他也受到了挤压!契丹人虽然精锐,但在战场上占据人数多数的乃是回纥,所以大势掌握在回纥人手中。

但是耶律察割总算还能保持着一定的阵势,回纥人在他们身边经过并不会趁机攻击他们,唐军那边形势就更糟糕了,郭师庸的数千大军在这一轮挤压中被切断成了三四快,原本处于重兵保护中的他现在也暴露在敌人附近了,他那沉着指挥在这时候也变得无用!

阵势乱了,战场上也无法传出有效的号令,他这一部人马也开始得各自为战了!

老将军抽出了横刀,第一次觉得刀短。

“哈哈,”他道:“这时候身边要是有一队陌刀队就好了。”

想想在这人来马往中劈砍绞杀,对陌刀队来说将是何等的快感!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契丹与回纥都忌惮陌刀阵,所以花了很大的力气将这一部人马盯死,不让陌刀战斧阵有短兵相接的时候,被盯紧了的军马通常就难以发挥作用,旁边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兵道:“郭帅,陌刀没有,有一把斧头呢。”

郭师庸大喜,结果了那把战斧,笑了一下,一斧头砍翻了一个冲近他身边的回纥。

混乱的军潮之中,徐从适也被冲乱了,他发现自己失去了与大部队的联系,有几个士兵跟着自己,他在混乱之中尽量保护着自己的性命,除此之外就什么也做不来,他想要知道现在的形势究竟是什么,但空有千里镜在身边却无法登高瞭望,混杂的局势让战场上大多数人都只能靠着本能自保。

徐从适甚至没法左右自己的去向,就像大海中一艘失去帆与桨的小舟,只能在波浪之中随其起伏。不知道被冲荡了多久,刀都砍得钝了,马都跑得疲倦了,正当他几乎要放弃了的时候,身后一个士兵叫道:“车阵,车阵!”

徐从适精神一振,顺着那叫声望去,果然见到车阵竟然已经在附近,而他竟没有察觉!

“过去!”他奋起力量突出围困,背后回纥随之涌来!

“是我,是我!”徐从适大叫道:“我是徐从适!”

但是知道他名字的人还不多,幸好车阵中有人认出了他的马!

“是自己人!啊,是徐副校尉!快开门!”说话的是丁浩。

车阵这时已经放下盘踞在这场混战的南端,不断有胡马冲击过来却未能撼动其阵脚,在车与车之间有厚实的铁板拦阻着冲近前的兵马,铁板开启时就是一个勉强只容二马并行的小门。

徐从适从里三环来,对这个设置并不陌生,身子有些歪斜地冲了进去,车阵内部有一片空地,这是方圆十余里内唯一安全的地方——但也是暂时安全而已。

由于剧烈战斗持续过长,全身流汗过多而有些脱水,徐从适的嘴唇显得很白,便有民兵望见丢了个水壶过来,他仰头咕噜噜地吞咽着,就像一个饥渴的婴儿吞咽着母乳。

体力慢慢恢复了些许,想起刚才的可怕经历真如死后重生一般。

“杨校尉呢?”站在车上的丁浩问道。

“我…我不知道…”徐从适喘息着,道:“他还没退进来么?”

“没有,战场上没见到他的银枪光芒了。”

徐从适的一颗心沉了下来!

杨信的银枪在每一个战场都是那么显眼,没有他的银枪光芒了,是他没力气挥舞了,还是…

他制止自己想下去,尽管开战以后就有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他其实还是想要兄弟两人完完整整地回来的。就算杨信准备留在安陇而他准备回归中原,但这点分歧并不能削弱两个男儿之间的友情。

“郭将军呢?慕容副都督呢?郭师庸郭帅呢?”徐从适问道。

“郭将军已经退回来了!现在正在指挥呢,刚才回纥人涌过来的兵势好厉害,冲过来之后就像黄河的大浪倒卷,把慕容副都督也卷进去了,郭师庸将军好像也陷入苦战之中呢。”

丁浩的话不详不尽,这更增徐从适的担心,他忽然想起车阵之中带着三座折叠台,那是宁远大机械师萨迪一个学生的发明,用折叠木为柱,折叠板为台,平时收起,战时将折叠木拼直了,用滑轮吊环将木板掉起镶嵌在四支柱子上,便成为一座临时的高台,一座折叠台可布置弓弩兵二十到七十五人,高度可高可矮,最高有三层楼高,步兵爬梯而上可以居高临下射击敌人。

车阵之中的三座折叠台这时都已经布开,其中一座位于车阵正中央,为敌人弓矢难及处,郭威正在在上面指挥全局,另外两座靠近车墙,有弓箭手在上面射箭。

徐从适目光四游,马上就找到了最近的一座折叠台,他从腰间的袋子中取出千里镜,翻身从软梯爬上了折叠台。

“喂!你干什么!”

台上一个弓弩兵说,折叠台这种临时设施是不甚稳当的,这一座折叠台只能容纳三十个弓弩手,如果再上人就有可能会导致台身崩塌。

“是银枪敢死队里的神箭手!”

折叠台上有瞭望手说。

“神箭手啊,廖武,你下去,让出一个位置来!”负责此台的队正下令。

那个叫廖武的爬了下去,让出一个位置来给徐从适,徐从适站定了下望,只一眼就惊骇得长长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怎样壮观又是怎样恐怖的景象啊!

超过十万兵马就在眼前,从骑兵到变成步兵的骑兵,到弓兵,到骑射手,从汉人到契丹到回纥到漠北北庭诸部到西域各族,形形色色的人挤压在这个黑压压的地方拼命,鲜血望过去不过是一点点的红色的点缀,尸体望过去不过是一具具的皮囊,更有还没死的在地上爬,在马背挣扎——然而这些必须是很近才能看得到,若是放眼得远一些,那就只能看见无数耸动着的人头犹如蚂蚁一样!

徐从适想想自己刚才就身处其间,当自己还在里面的时候每个人都围着自己无比宝贵的生命在奋战,但从这里看过去,则一个人的死亡只是那无数个黑点少了一点,一队人的生死只是少了一条,一营人的生死只是少了一片!

在这个残酷的战场上,生命竟然是如此的渺小!

徐从适一时间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一个战士,武人世家出身又怎么样!有着武人天赋又怎么样!经过严格训练又怎么样!拥有这投身激战的热情又怎么样!如果没有亲身体验到这种短距离接触死亡的感觉,那他也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百战之兵!

徐从适只感到本来有些虚脱的身体忽然燥热了起来,就仿佛一股熔浆从地底涌出,渗入到肌理的缝隙中来,心脏在陡然收缩之后又急速膨胀,就仿佛要开始另外一种节奏的跳动!

这一刻之后的徐从适,忽然变得与战前不同了!

“不好!回纥人冲阵!”

冷兵器时代的激战是无法持续很久的,因为冷兵器战事是靠体力支撑的,而人的体力终究有限,这场战斗投入的兵力再多,在日落之前只怕也得分出胜负来,郭师庸冲出城外所造成的短期效应已经结束了,回纥人在混乱南移中重新掌握了战场的主动,兵马继续前冲,准备践踏一切阻拦他们的障碍物,而唐军最后的一个障碍物,就是郭威布开的这座车阵!

葛览指挥着的骑兵,是北庭回纥归附岭西的部落加上伊丽河流域的部落,经过萨图克的整编与天方教的洗礼成了一支数量众多的力量,人数一开始接近三万,如今只剩下两万五千骑,这时候到达车阵之前的接近一万八千骑,同时霍兰部以及契丹也有兵力接近,战场的重心已经移动到车阵之前,显然萨图克明白只要再攻克唐军这最后一道防线他就能将张迈留在这里的刀与盾都废掉!

而车阵之内,则有民兵将近七千人,工事兵三千多人,弓弩手三千多人,此外还有已经退入阵中的明威军骑兵。

重振的回纥骑兵赶着败落的唐军骑兵冲击过来,箭雨,要发出么?轻型投石车要发动么?炼油弹要投掷么?现在投掷可是会伤到自己人的啊!

中央折叠台上,郭威放下了千里镜,脸色十分沉重,但他还是没有浪费使劲,凝重地道:“射!”

呼呼呼——

石砲土砲发了出去,石头越过半空弧形落下,砸在冲过来的骑兵之中,挨到的无不当场毙命!而土炮则溅开了四处飞弹,伤人威力略差却产生了灰尘洒入地方人马的眼中。更可怕的是巨石当空砸下的那种令人震撼的威势,那就像天神在行使祂责罚无知世人的权力一般,让人匍匐着受死!一轮石砲土砲发出后每逢空中有刺耳的声音或者遮盖的黑影所有人就都要仰头看,但实际上真的如果有石砲降临就是想走也来不及了!是生,还是死?那要看北斗死神的主宰了。

弹簧弓所发出的飞石也横行在冲过来的人马之中,棱角分明的飞石虽然没有砲石那样煊赫的威势,但其杀伤力却绝不在石砲之下,尖端和锐角在疾驰之中能够划破任何肌肤,无论是马还是人,如果眼睛被射到那可不止是瞎了,那种可怕的疼痛足以令一个坚强的将士也丧失战斗力!

箭雨也发出了,在一片混乱之中瞄准射击是很难的,而无差别的射击则可以增加射箭的速度!唐军准备了大量的弓矢足以应付这场战争,所以不需要吝惜羽箭,无差别的箭雨从车墙上、车墙内以及折叠台上射出,密集地落在阵外,至于被杀的被伤的是胡还是汉,在这当口却已经无法顾及!

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但在战场上郭威却发出了这样一道惨绝的命令。

“如果有罪,主将承受!有冤魂就都来找我!”

密集的箭石犹如大禹一般倾泻而下,但落下的却全部都是致命的武器!在遭受池鱼之殃者倒地之后,车阵内的唐军将士更不犹豫,所有人都怒吼起来,射箭的不断开弓,发弩的不断扣动扳机,石砲土砲也还持续地发放。

车阵外的天空斑斑点点,就像一个丑陋的麻子一般,越冲越近的胡骑都不敢仰面望向天空,有盾牌的,举起了能挡住箭雨却挡不住砲石,避开了砲石却未必防范得了前方飞袭而来的弩箭与飞石,在他们冲近车阵的这段时间里,密集的远程攻击已经夺走了数百人的性命!这座车阵究竟是一个阵势,还是一座坚城?

就连远处准备过来捡便宜的契丹人,也被这威势惊住了一时不敢近前,只有葛览没有忘记萨图克给他的使命,继续趋势各族各部前冲。

而车阵之内看着越杀越多、越射越近的胡骑,无论工事兵还是弓弩兵也都开始进入狂热的状态,他们一边射杀,一边大叫着怒吼着:

“去死吧!回子!”

“去死吧!胡虏!”

“去死吧!契丹!”

第085章 车阵的威力(二)

唐军以较少的兵力,却仍然在战阵上顽强地抵抗着,郭师庸和慕容春华在乱军之中仍然保持着一定的抵抗力,回纥人想要歼灭他们,由于限制于受攻面,总得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们可以用车轮战法来拖得郭师庸与慕容春华等都丧失体力而战败,但一时之间却还没发将他们全歼,这其中由于北轮台城的位置让回纥人不敢轻易接近城防区,使得回纥骑兵的行动无法肆无忌惮,然而即便如此,唐军在面对着数倍的强敌时所展现出来的坚韧还是让敌人不自禁地钦佩。

“这支兵马,若是放在中原,不知道会怎么样!”耶律阮在契丹将旗之下对耶律察割说:“中原怕是没有他们的对手吧。”

“兀欲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耶律察割道:“中原…离这里几万里呢!再说,只要我们打赢了这一仗,杀了张迈,这支军队就会覆灭,天策军就会瓦解,你说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出现的。”

“那么,”耶律阮道:“万一这次赢不了呢?”

耶律察割眉头大皱,看了耶律阮一眼,周围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并不能打算他的思考。

“这次赢不了…”

那对契丹来说将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事情,耶律察割猛地洞察到了什么,不是从耶律阮的担心中洞察到,而是从回纥军的行动中洞察到。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来。

“确实…是应该准备准备。不过,”耶律察割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打赢这场仗!如果这一仗我们打输了,那将会很麻烦,很麻烦!我也绝不容许这样!”

“去死吧!回子!”

“去死吧!胡虏!”

“去死吧!契丹!”

车阵前已经变成了一片死地,无数回纥人用他们的血液和尸首来浇灌这一片土地,他们的咽喉插着箭,他们的眼角挂着飞石,他们的胸膛被巨石砸烂,有些只剩下头颅,有些只剩下手脚,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够阻止他们前进。

不是回纥人不想停下,而是根本就停不下来!后方不断地向前拥挤着,前面就是奈何桥,而后面的人却似乎赶着投胎!

回纥人数百人数百人地倒下,进入射程范围之后这种栽倒几乎没有一刻停止,但每倒下一批他们就向前冲近了十几步——不是某人的冲近而是全军的推进,后来者踏着先死者的尸体,在付出了二千多条性命之后队伍终于威胁到了车阵的跟前!由此可见唐军的远程射击能力有多么强劲!

但是这种优势却要面临终结了!

在一排又一排的骑兵被射倒之后,终于有一百多匹战马排成一行,每四匹为一组,一共是二三十组,马颈绑着一条横木,并排着发力向前冲来!这一排之后又有一排,一共有七排,前仆后继地冲了过来。

唐军的弓弩手似乎没料到回纥人会出动这种笨拙却凶猛的冲击法,马匹都被绑死了,甚至连骑士都被绑定在战马上,唐军的弓弩手将人射死马继续在跑,将马射伤它也没法散退,将马死它在其它马匹的带动下还有冲势,也有马栽倒了妨碍了其它的战马,但是却又有马滚动着变成一堆肉被其它的马拖着直朝车阵撞来!

“天!回纥人疯了么!”

不是回纥人疯了,是萨图克狂了!

他显然已经决定不惜代价也要多去这一次的胜利!

这是一种自杀式的冲击,幸好唐军的车阵在下锚以后,是用大铁钉将轮顶死,后面又用木条卡主,然而无数的马匹堆在车墙之前却还是形成一种可怕的震撼,更麻烦的是由于车阵是开到这里参战,在布置的时候没有能很从容地像平时练习般或者昨晚停在路口时那样,由队正们从容地做两次以上的巡视和确定。

“砰,砰,砰!”

可怕的撞击身仿佛要将大地掀开一般,但掀开的不是地皮,而是车墙!

轰隆一声,终于有一辆大车在对方战马的第三次撞击中轰然倒塌,带动着周围两驾马车歪了,又带动着这两驾马车的左右两驾马车斜了。

“破绽,破绽!露出破绽了!”

这时冲击的自杀式马群已经死了五轮,而最后一轮的所有战马则都向这边冲来!

车阵毕竟不是城墙,就算是城墙也有被冲垮的时候!

在自杀式战马中间还有着许多猛厉而不失灵动的骑兵,他们在车阵出现破绽时竟然倏地冲出,踩着地上的尸体、死马,踩着翻倒的车身冲了进去!

冲进来的只有两骑,却让车阵内部产生了惊恐与混乱!

砰的一声巨响,其中一匹马重重地撞到了旁边的一根柱子——那是折叠台的柱子!

折叠台有个好处就是携带方便又能拆卸,但灵活的同时就注定了不能坚固,这个折叠台支撑着几十个弓弩手本来就很勉强了,这时候在被一匹马带着冲力一撞登时折了——不是柱子被撞断,而是柱子原先就是拼起来的,这时候被这股冲力撞得还原成了几截!垮了一角之后整个折叠台登时歪了,十几个弓弩手从上面直摔下来!

这其中就包括徐从适!

冲进来的回纥骑兵显然是兵将中的精锐,见状哈哈大笑,然而他们没有笑到第三声,嗖嗖两响!徐从适的箭就封住了他们的咽喉!

“射得好!”

还攀在折叠台上的队正高声喝彩,但现在大伙儿已经没心思也没时间去关注徐从适了,丁浩拔出了端到,左手拿着盾牌,叫道:“冲上去啊!”踏上了翻倒的马车!

他身边的民兵纷纷挺了短矛上!就连工事兵也都冲上前去!

这已经过了讲究车阵结构与巧妙的时候了,当战场工事出现了破绽,那就用人墙来弥补!这就是郭威对他们的训示!

丁浩虽然拿着盾,但在这个枪林箭雨之中谁能严密地防范自身呢?才冲上去就身披数创!

鲜血从肩头、小腿、手臂等几个地方同时涌了出来,但他却咬着牙不退!这一刻他若是退了马上就会有骑兵跳过来,先是两骑,跟着是四骑,跟着是八骑…随着缺口越来越大最后整个车阵将会如黄河决堤一般彻底垮掉!一旦失去了车墙的防御力车阵内的民兵、工事兵和弓弩手就将在这个旷野之中直接面对回纥与契丹的骑兵,那将成为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斧手,上!”

郭威在中央折叠台上喝道。

这个时候回纥的部分骑射手逼迫到了车墙外围,他们的箭已经可以威胁到了郭威,田安劝他退下他却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危险!继续坚守在最高处作指挥。

在郭威的催促下斧手拥上前去,刚好又有回纥骑兵跃马要跳进来,其结果就是被两个斧头手斩中了马的膝盖,战马惊嘶着落下,那两个回纥骑士也重重地摔了下来,他们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已经有十几杆矛同时刺落将他们刺得犹如蜂巢!

这些民兵、工事兵如果在外面只怕几十个人也会被几个骑士撵着逃跑,但在这里他们在郭威的组织下却能发挥对骑兵充满威胁的防卫反击力!

然而这只是局部的小胜,车阵由于被回纥逼到近处总体还是出现了危机!

契丹也看到了这个破绽狠命地冲突过来,耶律察割下令:“谁斩得敌台之将,谁便是此次西征第一战功!”

众契丹高呼着踊跃而来,冲着那个微微凹陷的一角要来争夺此次的胜利!

在这些漠北强兵的威胁下,丁浩心中也忽而恐惧起来!这可是杨信也冲不动的皮室强兵啊!

“哼哼!”郭威嘴角挂着冷笑,抽出一支令旗掷下!

“火龙出动!”

敌人听不懂的暗语迅速传出,就在契丹皮室军冲到跟前的时候,车墙忽然伸出了数十根长管,呼的喷射出数十条火龙来!这是一种不成熟的火器,然而在这一刻却建立了奇功!

再怎么样的名驹也都怕火,而又有谁会想到这车阵竟然会喷火!

火舌缭绕着,吓得战马回跑乱冲,就算是契丹皮室军在这一刻也无法马上控制他们的坐骑!

火龙起的还是惊吓作用,再接下来是水枪!

工事兵推着两百多支水枪猛地发射,就像降雨一样洒在车墙之外,淋透了正企图冲击车墙的骑兵!

“下雨?什么味道!”

那是一种有些臭的液体,不是水也不是酒!而且是淡黑色的。

“啊!不好!是黑火水!”

有人认出了这是石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唐军的弓弩手早就配合地发射了火箭!

呼——

可怕的火焰将最靠近的一千多回纥人全部卷了进去,其中有几十个皮室军也被活活烧死!

丁浩大喜,拿起了炼油弹继续向敌群之中投掷,由于车阵之外已经有了火种,投掷过去后不用再用火箭,自然而然就会爆发!

契丹人和回纥人在火焰之中跳着狼狈的舞蹈,大多数人惊慌得连马都不要了,连盾牌都丢了,如果黑火水渗入衣服之中就连衣服带盔甲全都脱掉!战场之上自己脱盔甲那是找死!可是不脱的话却得被烧死!

车墙上唐军的弓弩手们趁乱出击,这回不是箭雨了,而是瞄准了一箭一个!射杀着那些失去了战斗力甚至失去了防御力的契丹与回纥!

第086章 元帅回来了?

喷射的火龙和飞弹出来的炼油弹在车阵前方构成了一片火焰沼泽,所有陷入其中的人或者直接被烧死,或者因为烟火灼伤无法动弹而被弓弩飞石射杀,焦臭从这里飘开,偶尔有风吹过让后面的契丹与回纥人都忍不住想要呕吐。

光是焦臭是没法让战场上的将士呕吐的,但是车阵所带来的那种压迫力却让胡虏们都快受不了了!

就连葛览也无法完全掩盖自己的害怕,甚至耶律察割都第一次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他忽然发现来和回纥人抢功劳实在是愚蠢得可以!这哪里是抢功劳呢,根本就是抢着当炮灰,在不到一炷香时间里死了八九百个契丹将士,其中更有一小半是皮室军!这还是在敌军兵力非优势的情况下产生,在以前耶律察割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

但是这一切却发生了,郭威统帅下的工事兵加上民兵创造了这个战场奇迹,这里面武器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能够让武器发挥这一作用的当然少不了主将恰到好处的指挥,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来的话可能这场仗就没法这样漂亮了。

然而在这个时代的技术是没法让火焰没法持续燃烧的,车墙前方的火舌没有多久便消减了,尽管回纥人与契丹人带着余悸,但葛览却还是下令继续冲杀!

“已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了,不能半途而废!”

耶律察割也未退缩,唐军的表现越强劲他就越觉得有必要将之在此扼杀!

“如果真的再出现一个大唐…那可真就是天下万国的噩梦!”

郭威沉着地指挥着车阵杀敌,在战场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局部优势,以此抵消着回纥军在总体战场上的强大,然而这种局部优势毕竟不能代替全局的偏弱,它只是将失败的时间慢慢地、慢慢地延缓着。

冷兵器战争的支撑点——人的体力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弱,特别是数量上居若是的唐军更是如此,数量上居优的一方实际上可以在战场上有着轮流喘息的机会,而居劣的一方则不行,他们必须不断地战斗,动不了了就意味着死亡!

战场上持续爆发的杨信首先面临着极大的困难,他被最多的人盯着,却在十万敌军之中数进数出,最早地耗得体力殆尽!

但他却还在继续支撑着,每一次的长枪挺出他都觉得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击了,但等到枪杆收回来,他又发现其实自己还有再一个“最后”的力量!

这场残酷而激烈的鏖战在长约二十里、宽约四五里的战场上进行,当然战场本身并非规矩的长方形,在车阵附近以及后方会更宽一些,北轮台城东门延伸出去的战场最窄,这一段对西是一个刚好和北轮台城东面城墙平行的弧形,西面则突出一些,这个战场有点像没有琴弦的竖琴,或者像还没有完全烤熟的河虾。

总体而言,目前活跃在战场上的唐军起兵可以说大多数都不算精锐,除了田浩部之外至少算不得第一流的精锐,即便如此他们所接受的训练时间也比大多数回纥军好得多,所以他们在军潮之中虽被冲动,却并未崩溃。

回纥方面其实却缺乏足够的训练,萨图克麾下有几支部队也是很强劲的,但是局势没有多少时间让他从容行事,他靠着狂热的宗教信仰与激发游牧部落对唐人的怒恨来团聚族人,这两种精神力量在和平时期都是难以持久的,所以在困窘的外部局势下也不得不发动对天策大唐的战争,但是这样做的副作用便是让大军缺乏训练,至于接近十万人的整军那更是从所未有——回纥的进兵也是分批进行的,直到今日才第一次有八九万人投入同一个战场的经验。

是这一点让萨图克决定了宁可以乱打乱来提前激发这场战阵,也是这一点让回纥军在如此数量优势下仍然无法快速地解决这场战斗。

在与唐军未接刃的地方回纥人只是忍受着挤压,而在与唐军接刃的地方他们所忍受的就是死亡!

刀出枪突、铁骑嘶鸣!惨呼与吼叫伴随着骨骼的碎裂,混杂成为可怕的战场声响,那些生活在大城市过着优渥日子的人到了这里不用战斗,怕是吓都吓死了。横飞的血肉处处都有,残躯断臂更是塞满了一地,尸体撂在战场上比泥土都还不如!

回纥与契丹都是草原上的狼,可是这时他们遇到的却是长着鹿角、生着虎牙、张着鹰爪、披着狮鬃、蜷着蛇身、覆盖着鱼鳞的更可怕的生物——也就是传说中的龙!这个号称大唐的民族是文明与野蛮的混合体,拿着压倒他族的武器焕发其凶残的一面来应对狼群的窥视!

郭师庸在混战之中须发也都染上了血迹,但他的武冠却还是戴得很正,似乎随时都有以此结束其武人生涯的准备。

他在战斗中发现自己的骨骼已经变脆,别人看来他仍然威不可当,但郭师庸自己却能听见自己骨骼的声声微响。

“果然是老了啊!”他心里自嘲地笑道:“不知道大都护当初在俱兰城,是不是也这样呢。”

他心中所称呼的大都护就是比他大几岁的郭师道,算算年纪的话,郭师道最后一次浴血战场和郭师庸现在也差不多,时间隔了几年,地点隔着万里,但郭师庸却忽然有种郭师道就在自己身边的感觉,仿佛那位族兄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打开了大门准备迎接自己呢!

大门的另外一端,除了郭师道之外还有许多老朋友、老部下的身影,郭师庸希望在里头找不到杨定邦,然而他却瞥见了室辉,那一瞬间让他的心弦为之一痛。

身边的属下正在减少,郭师庸开始拒绝部下为了保护自己而冒险,他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最前线,不是靠着指挥,而是靠着最后沸腾起来的热血来维系着这场战斗!

车阵附近唐军仍然保持着微弱的优势,但除此之外的战场唐军就都陷入被围被困,甚至惨遭屠戮的局面,其实唐军的将士中有许多人都有过在大场面下混乱作战的经验,尤其是那些老兵,都懂得如何在这种局势下杀敌并存活下来,他们在被切割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最后的生存防线,就像一个落水的人靠着微弱的力量让自己的鼻孔浮出水面而迟迟不肯溺死。

但糟糕的是他们的体力!

杨信的部下那都是百里挑一,体力最好,可是他们几乎是从清晨一支战斗到现在,便是铁人也挨不住了。不但他们的人,连他们的马都开始受不了了。郭师庸所部未如杨信部那般精锐,然而从刚才厮杀到现在也很疲倦了。许多人是流了遍体大汗,跟着汗干了,跟着又流汗!

西斜的太阳渐渐变成没那么刺眼,黄昏到来了,北庭的冬天,在某些时候气温可以升得较高,但一到黄昏温度就迅速下降,入夜之后有时候能将在野外活动的人生生冻毙!

黄昏的风因此而变得异常寒冷,而这种寒冷又加速了体力的消逝。

此外李膑还看出了一点不妥,那就是将士们有一种茫然感!

张迈在场的一些战斗,唐军的将士们总能带有希望,他们知道赤缎血矛的所在,就是总攻的所在,就是逆境中反败为胜的信号,就是顺境中趁势追击的明示!

但是现在,元帅在哪里呢?赤缎血矛在哪里呢?自己还要坚持多久呢?

无望的等待才是最难熬的,这是比丧失体力更严重的事情!

回纥人的包围圈在收缩,而且收缩得很快,城内马继荣有些着急了,他已经召集了五千人准备出城,这五千人有一大半都是弓弩手,另外的是民兵,但李膑却不赞成这样做,这些人出城之后哪怕只是对着回纥的普通士兵也没有什么优势,出去之后不过是再陷进去更多的人罢了。

“但是现在,我们还有选择吗?”马继荣道。

李膑的心沉了下来!

是的,现在城外的野战唐军还不能败,必须撑着,撑着,要撑到什么时候李膑也不晓得,他只知道必须撑下去!

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看着他的将领都有些愕然,问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计策,李膑却只是等着眼睛,忽然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北面,高声叫道:“元帅…元帅!元帅回来了!”

诸将都赶紧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可是他们还没看见什么,李膑的声音却已经传了开去!

“什么?元帅回来了?”

“元帅回来了?”

“元帅回来了!”

口耳相传中整座北轮台城忽然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来,声音大到传出城外,不久便有战场上的唐军将士互相传播,终于传遍了整个战场!

“元帅回来了!”

“元帅回来了!”

短短的五个字,却造就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不但唐军将士在疯了般互传,连胡人们也受到了感染!

“什么?张迈回来了?”耶律察割在听到之后也是心头大震,更别说葛览等人了!

在一瞬间城外的唐军仿佛集体打了鸡血一般,忽然一阵振作,所有人都获得了新的体力!原本在收缩的包围重新被撑大!唐军将士又一次爆发出了拼命的力量!

元帅回来了!那么,胜利还会远么?

“呵呵,呵呵!”看着儿郎们四向冲击出去,郭师庸忽然像一个孩子一般笑了起来,他右手的战斧垂了下来,而左手却搭在苍白的胡须上,望着北面,仿佛见到凯旋的张迈就站在了自己的身前。

第087章 一箭成名!

“元帅回来了!”

李膑的这句话让整个战场上的唐军士气大振,与此同时却是回纥与契丹的惊骇与畏退,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字,这句话,竟然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威力,让唐军在一瞬间扩大了他们的战力,向着契丹与回纥反冲过去!

就连车阵的威力也在此显现出来,烈焰在此喷发,飞石、火炮与水枪同时发作,这一次水枪没有淋洒之后再点火,由于战场上火苗处处,所以水枪一喷出就变成了可怕的火舌。

“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霍兰结结巴巴地高呼着,这呼声慢慢地抵消掉了回纥人与契丹人心里的恐惧,但是它要真正发挥作用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头,唐军正在扩大他们的优势,车阵在空间上守住了最南端的阵脚,而野战骑兵们在在时间上在争取局部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