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骑着雪围脖,擎着银梨枪,一路直逼,徐从适做他的后援,郭漳与杨涿在两翼,银枪将速度最快,逼近八剌沙衮时,萨图克的大军才刚刚出城,望见杨信逼来,怒道:“若霍兰还在这里,哪里还容得你放肆!”

但术伊巴尔却劝道:“大汗,时不利我,还是先撤吧,赶快往灭尔基!”

他引兵断后,路上不断有人逃脱队伍,杨信与徐从适逼到城下时城内已经大火冲天,他待要厮杀,南方一支大军开到,军容十分严重雄壮,徐从适诧声对杨信道:“萨图克还有这样的军队!”

这支部队也不过二三千人,人数不多,但精神面貌与之前他们所见的大不相同——久经战阵的人,也不用等到面对面,只是远远望见军队行走的阵势以及飘起的尘土都能大略看出这支部队的状态来。萨图克回到八剌沙衮之后,经过一个冬天人员的不断逃回,又将还在八剌沙衮的男女都搜罗出来,人数上已经聚了不少,但经北庭一事后已经呈现了败象,杨信一路从未见过如此劲旅。

眼看敌人强大他不但不怕反而高兴,对徐从适道:“我们的兵力虽比对方少些,但也不怕,就冲他们一冲,在这碎叶故土上建个功劳!”

众部下都欢然应好,银枪营骑兵刚才追逐败兵都当是玩儿,这时才算认真起来,重振行伍,看看对面军队开得近了就要下令冲击,徐从适眼神极好,叫道:“不对,那旗号不对!可别是自己人!”

杨信愕然道:“自己人?我们已经冲在最前了,哪里来的自己人?”

徐从适道:“总之先弄清楚!”派了斥候出去,这时对面的部队又开近了不少,杨信也看见军伍之中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一面绣着雄狮,一面绣着一个郭字,若是岭西老兵这时已经能想起是谁了,杨信徐从适却是中原新晋,一时还没想起来,但他们部下原有不少田浩带进来的老兵的,一见欢呼了起来,叫道:“万岁,万岁!是郭都督,是郭都督!”

眼下天策唐军共有三个都督,姓郭的就一个,杨信和徐从适对望了一眼,均想:“是他!”

他们加入天策军的日子也不算很浅了,自然知道郭洛的身份地位,且不说他是张迈的大舅子,就说他在军中那也隐隐算是张迈以下第一人,现在在这里看到了他的旗号,自然是宁远方面已经打通了雅尔,北推到此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会师。”徐从适说。

“那现在你说怎么办?”杨信道。

“上前参见吧,他官比我们大,还能怎么办?”

两人是从中原来的,对郭洛并无一种先天的亲切感,且姑臧草原与宁远离得太远,若是在绝境中望见战友或许会兴奋,这时又在顺境之中,便只当是遇见了友军罢了。

过了一会斥候归来,果然是郭洛。

两军靠近,郭洛拥马而出,杨信徐从适下马参见,杨信望了郭洛一眼,心想:“好年轻。嗯,杨都督的年纪也不大,算起来老郭(郭威)资历浅,年纪却最大。”在马前行了军礼。

郭洛在马上回礼,道:“这两位是杨信将军、徐从适将军吧?我在战报之中,见过两位所立奇功,早就想与两位见上一面了。”

杨信徐从适见他说话中听,心中生了些许好感来,杨信指着回纥人逃走的方向道:“郭都督,咱们不如先追敌人吧,回头我们再补礼数。”

郭洛望了望萨图克,又望了望八剌沙衮,却道:“不,我们先进城救火。这八剌沙衮是方圆千里的中心,就这样烧了可不好。”

杨信和徐从适愕了一下,心想这当口不去追敌人却去救火,那算什么事情?杨信看了徐从适一眼,眼神分明是说:“要不要来个将在外上命有所不从?”他们是郭威麾下,并不隶属于郭洛,这时是忽然相逢,不听郭洛的命令也未必不行。徐从适却又使了个眼神,那是在说:“人家官又大,又是国舅爷,这场功劳又不管国家成败,何必得罪他。”

杨信心中不满,却也就罢了。

这时郭漳也赶到了,望见郭洛的旗号拍着汗血宝马一骑当先地就赶了过来,见到了郭洛直跳了下来,跑到了他的马鞍前叫道:“都督,都督,哥哥!”两人乃是五服内的兄弟,战场乍见之下倍加亲热。

郭洛见到了郭漳垂泪道:“庸叔的事情我知道了,这也是他老人家的夙愿,也不要太过伤心。”

郭漳眼泪也直渗了出来,郭洛指着回纥败退处道:“你带的是骑射兵,逼近去射杀他们,不过不要冲进去,术伊巴尔也是个会用兵的人,说不定设了陷阱。你一路逼着他们,不要跟丢就行。”

郭漳二话不说,领了所部追上去了。

杨信暗中恼怒,手肘撞了一下徐从适,眼角一扫,那是在说:“看看!明知道是有胜无败的勾当,就不让我们去了,却让自己人去立功!”

徐从适也撞了他一下,也是眼角一扫,那是在说:“忍忍吧,谁叫不是我们的头呢!”

郭漳出发之后,郭洛当即派出兵马四出兜截,逼那些逃脱的各部族入城救火,指着八剌沙衮道:“两位将军先到,这夺城的首功,理该由北军夺取。”

徐从适道:“不如郭都督先行吧。我们附随骥尾。”

杨信却道:“大家都是自己人,郭都督都下命令了,你还客气什么!”跳上了雪围脖,呼道:“走!随我夺回碎叶去!”

徐从适见他走了,也就跟着去了。

郭洛在后笑了笑,心道:“好一群骄兵悍将。”

那边杨信与徐从适一起,先冲进了八剌沙衮城,放眼望去,不由得一阵叹息。

这八剌沙衮城,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繁华,岭西回纥的工商业均不发达,两河流域又是游牧部落,不像农耕文明一样可以支撑起一个巨大的脱产都市来,所以八剌沙衮的城墙范围虽大,城内却没有像凉州、疏勒那样的繁华市井,相反,由于历代君主及其部下习惯于金帐内的生活,所以城内有很大的一片地方是用于驻扎帐篷。

当然,像样的建筑也是有的,但不是民居。一个自然是历代大汗所住的宫殿,宫殿的格局介乎华夏与波斯之间,又带有一些漠北游牧民族的符号,另外一个就是神庙了。

但此刻宫殿与神庙都已经起火,唐军入内之后,在郭洛的指挥下切割火场,将还没有烧到的地方保护起来,但萨图克在离开时就已经放火,所以眼看这两大主要建筑都保不住了。

这时后面郭威和马继荣也相继也到了,郭威听说郭洛在城内,便在城外驻防,马继荣慢到,却先进来与郭洛见面,看见还在燃烧着的宫殿与神庙,指着火苗叹息道:“这座城,也要变成空城了。”

郭洛却道:“空城也罢,反正接下来几年里头,这里也不需要住什么王侯将相、祭司僧侣。最重要的是城外的水利没有破坏。”

碎叶河流入热海的这一段,夏天秋天水量都十分丰沛,所以有大片的灌溉农田,有许多水利设施都还是隋唐时期留下的。岭西回纥演进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在西迁的路途中又不断与当地各族融合,其中有不少本是昭武人,甚至汉人,所以人口结构中有了许多的农民——确切来说是农奴,因岭西政权的战斗力主要还是依靠游牧人口,农民便沦为近乎奴隶的地位。

这次萨图克西迁,游牧部落倒也还可以适应,有不少也就跟随了,但务农人口却谁肯轻易离开呢?因此中途纷纷逃散。术伊巴尔在败势之中也没法有效控制,因此这些人逐渐逃回,全都聚到了八剌沙衮附近,在唐军的驱遣之下自愿投降——这些人身上有很强的奴性,反正在岭西回纥手下过的也是近乎奴隶的生活,向来投靠了唐军,最多也就如此。农奴们又有农奴们的狡黠,他们知道自己是有利用价值的,只要够温顺,新的统治者一般不会杀害自己。

张迈到达的时候,八剌沙衮城外已经匍匐了将近万人,郭威迎来与他一起进城,才到城门,杨信就跑了来道:“元帅!我奉命追击回纥,到了这附近,本来就要追上萨图克了,但郭洛都督望见大火,却让我们先救大火,因此便让萨图克那厮给逃了!”

他说的话只是陈述,但语气十分古怪。分明是在告状!

张迈自到了岭西以后,再见到杨信、徐从适两人,那宠信是连岭西旧部看着都暗中妒忌,雪围脖当初杨信是临阵“借”的,张迈自然不会要回来,此外从银盔到明光甲到一品横刀,全副装备都换成新的,乃至靴子——张迈见杨信的鞋子破了,又看他的脚和自己差不多大,直接就将自己还没用过的新靴子给了他。见了面说话也从不带一点严肃,口吻就和石拔说话差不多,没有什么避忌。

这时他早知道此间发生的事情,听了杨信的话,笑道:“郭漳捉不到萨图克的,放心,回头我仍让你打前锋,这场功劳逃不掉!”

杨信哈哈一笑,见张迈没有偏袒郭洛,这才转为欣然。

张迈上了城墙,见到了郭洛,一把将他抱住,彼此捶拍着背脊,叫道:“好兄弟,这…咱们可几年没见了啊?”

第110章 回纥公主

在杨信的眼中,觉得郭洛年轻,那是和中原的将帅相比。可是在张迈眼中,郭洛的神态却比上一次见面似乎年长了十岁。

和杨易不一样,杨易这几年一直活跃在战场上,身体自然而然地得到了锻炼,到现在为止几乎没什么赘肉,郭洛的身体也很健壮,然而横截面却大了许多,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现在却带着一种发福了的姿态。他的脸庞没有战火硝烟熏过的那种粗糙,反而比几年前细致了。给张迈的印象,郭洛是变得稳重了,从他上马下马的姿态看来,张迈甚至觉得郭洛的武艺可能退步了。

但是他的那双眼睛,却比以前更加的深沉。

“萨图克已经不足为虑。”郭洛说道:“一个被我们连续打败两次的人,以后对我们会有一种先天的畏惧感,只要我们不给他战胜我们的机会,那么今后,我们就可以追亡逐北地赶着他一直到天涯海角去!”

两人说话的地方是八剌沙衮外的一片旷野,不远处马继荣正在指挥兵马安顿归降的农奴,并要他们赶紧将种植提上日程表,他还拿出军中带来的麦种,让农奴们种植春小麦。

而近处,就只有张迈和郭洛两人。这是张迈抵达八剌沙衮的第二天,进城后他即宣布改八剌沙衮为碎叶城,并勒石为记。杨信本来建议继续追击萨图克的,但张迈看到了郭洛有别的意思,就将追击暂时停下。

郭威见郭洛对追击萨图克并不着急,就猜到了这个郭都督可能有自己另外的打算。

今天上午,张迈与郭洛一起来到了碎叶城外,找到了一些隋朝时就留下的水利设施,望着在过去两年荒芜了的灌溉农田,他们两人知道,在唐军的手里这里应该可以焕发出新的生机,并从此为唐军统治这一片地区提供给养。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打算灭掉萨图克。”张迈说。其实他自己也并没有一下子就要灭掉萨图克的计划——要不然也不会优哉游哉地先去夷播海了。不过这个时候他想听听郭洛的意见。

“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郭洛道:“这个萨图克,是我们开路的先锋啊!”

“开路的先锋?”张迈忽然一笑,觉得郭洛变得有些奸诈——嗯,奸诈,这是个贬义词,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觉得这个形容词特别合适呢。

他打量着郭洛,后者并没有露出微笑,他的一双眼睛一直是那样,眼皮半耷着,只露出半只眼珠子。

忽然间张迈想起了一件事:他觉得郭洛尽管脸丰润了许多,但这神情、这眼神,似乎和新碎叶城时期没有什么两样。

“呀,”张迈心想:“或许郭洛并不是变得奸诈了,或许他以前就是这样,只是现在变得更厉害了而已啊。”

“河中地区,本来就是我大唐的势力范围!”郭洛说道:“只不过怛罗斯一战失败之后,我华夏势力衰退,到了如今,中原人竟然将这一大片故土给忘了,以为是外国了!但是我们这些安西四镇的后裔却清楚地知道,从这里到怛罗斯,再从怛罗斯向西、向南数千里,都曾经是我们大唐的势力范围!”

“但是,现在则是萨曼王朝了。”张迈说。

“是,是萨曼王朝。”郭洛道:“但萨曼王朝,也只是天方的一部分,就像安西是大唐的一部分一样!”

张迈有些明白郭洛的想法了,或者说,他自己本来也有类似的想法,只是过去的几年里两人相隔万里,就是有书信往来,说的也多是当务之急,太过遥远的一些事务,反而无暇谈及。

“河中肯定是要取回的,这是大唐与天方此消彼长的一个关键!”郭洛说道:“以世俗政治统治宗教系统的华夏做主导,还是以宗教压迫世俗的天方做主导,在这个繁庶的河中地区就应该决出胜负来。当初萨曼与我们结盟,只是贪图商贸上的利益,并不是真的要和我们做朋友,其实他们一直都是我们的潜在敌人!”

当安西唐军取得第一个打算扎根下来的根据地——疏勒的时候,萨曼就曾经派兵与萨图克联合,要将疏勒攻陷,在疏勒一战之后萨曼败退,这才不得不与安西唐军结盟,但那与其说是结盟,不如不说是被迫承认安西唐军的实力与地位。

“河中落在萨曼王朝手里,只会日渐腐朽,不管是对河中百姓来说,还是对华夏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郭洛道:“不过,我们与萨曼毕竟是结过盟的,如果没有一个足够的理由,并不合适直接进攻。”

张迈道:“所以你就默认了萨图克对河中的进犯?”

“我当然不可能那么神,我又不是神仙。”郭洛干笑了一声,说:“其实我一开始也以为,山中骑兵在河中只能闹腾一阵子,没想到能够支持得这么久,而且现在看来几乎有可能灭亡调萨曼。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就顺水推舟吧。”

顺水推舟,顺的自然是河中变乱的水,推的则是萨图克这艘船了。

说到国际交往中的厚黑,张迈其实不在郭洛之下,对付骨咄,对付沙州,他都在道义上占尽了上风,然而在现实中龟兹却完全纳入了天策的麾下,而沙州归义军如今也烟消云散,完全不复存在了。

所以当郭洛说起这些的时候,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得太明,张迈就已经了然于心了。

“所以,你打算放萨图克西行?”

“是的,对他来说,现在只有这条道路了。向西、向北都是贫瘠的土地,来自碎叶河的人不可能会想到那里生存的,而火寻部落当初之所以肯出来,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回去。所以萨图克若想要保住势力,就唯有进入河中掠取财富了。”

这时已经是暮春,潮湿的季节已经到来,不过在这片远离海洋的大地上,泥土本身是不会湿润的,仍然必须依靠河水的灌溉才能种植作物。

张迈在一片干沙上,用脚够了一个简单的地图:最东面就是碎叶,碎叶往西就是怛罗斯,怛罗斯往西南一点就是白水城,白水城再往南就是屏葛——这是萨曼王朝在东北面的首府。屏葛往东是西鞬、库巴、宁远,往西就是撒马尔罕和布哈拉了。

其实天策唐军从伊丽方向开过来的兵力,已经足以将萨图克打败,如果郭洛真的有打算将萨图克灭亡于斯,只要兵出库巴,走西鞬,攻下屏葛,然后转而北上进入白水城,就能将萨图克关门打狗了。

可是现在,他却让不甚擅长打仗而擅长主持外交的刘岸去了西鞬,放过了屏葛,相当于就是要给萨图克留一条后路!

“要执行这个计划的话,”张迈道:“必须控制好两件事情,第一是萨图克真的能够打赢萨曼的军队。”

“这个就要看他的了。”郭洛道:“不过如今布哈拉已经被山中骑兵搞得焦头烂额。这些回纥人是在北庭吃了我们的大亏,所以见到我们就像一群死狗一样,但我敢保证,若让他们有机会进入到河中的那个花花世界,这些人马上就能够活回来!萨图克若是能够整合他的残兵败将,再加上山中骑兵,攻下布哈拉都是有机会的。”

“但是我们还有第二个顾虑。”张迈道:“那就是纵虎反成养虎。”

他指着怛罗斯、河中一带说:“这一带地区,山河纵横,而补给却很困难。我们汉唐两大盛世,兵力都只能推到这一带,不是没有原因的。受限于地势,萨图克或许竟然能够把守得住,若他们能够成功地做到东守西攻,在我们攻破他们东部防线之前,就将河中收归囊中,以回纥族的力量加上河中的财富,说不定会让他第三次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张迈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如果可以三起三落…那这个人就太可怕了。他会变成一个古今罕有的对手!我敢说,萨图克如果没有遇到我们给他的挫折,没有从我们身上学到这么多的东西,他都不会有如今天这样强大,如果他能够秃鹰再生的话…那时候我们都不晓得能否制住他了呢。”

说到这里,张迈有了一点马上将萨图克掐死在未成大患之前的冲动。

郭洛道:“如果萨图克能够守住怛罗斯,而西鞬又还不在我们手上的话,那么我们要进入怛罗斯就很困难,而要进入河中也同样不容易。”

库巴与西鞬之间的道路乃是山道,很难大规模行军的,而且两座城市都是山城,自从安西与萨曼以此为界之后就再也没有纠纷,不止是两国都有和平的诚意,更是由于在这样的地势之下,萨曼就算倾尽大军也很难攻克库巴,同样的,郭洛就算尽起宁远大军,哪怕再加上安西其它的军队,也很难越过西鞬一步。

而怛罗斯也不是一个好打的地区,当初张迈取得了怛罗斯与俱兰城之后,内部实甚空虚,然而就靠着灭尔基山城以及碎叶沙漠的屏障,还是硬生生地将当时实力远胜安西唐军的萨图克给逼退了。今天,萨图克同样有可能做到同样的事情。

但郭洛却笑了:“但是如果西鞬在我们手中,而怛罗斯的防线也已经不完整了呢?”

张迈笑道:“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在我们需要的时候,随时杀到萨图克跟前,让他在刚刚取得胜利而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从后方赶来截取他的战果!只要我们能够紧紧地咬住他的尾巴,就能让萨图克只能西逃,而没法回击。”

他说到这里见着了郭洛眼神中的自信,讶异道:“你不会已经到手了吧?”

郭洛在“灭唐城”的方位上一点,又点了点西鞬,说:“在我拿下雅尔之前,就都已经到手了。”

张迈哈哈一声笑了出来,远处的一些农奴听到笑声敬畏地向这边望过来,张迈看着这片胡天,踏着这块汉土,大笑道:“那就让萨图克来做我们的前锋吧!”

两人走过这片土地,阿史那·科伦苏和阿史那·卡查尔迎了上来,昨天晚上张迈刚刚任命他为这个地区的长史,料理这个地区的内政,同时又让卡查尔组织牧骑,以维持这个地区的治安。

父子两人穿上新的官服,同时跪在张迈的脚下,口呼大汗,张迈笑道:“我不是大汗。”

阿史那·科伦苏道:“在汉土则为皇帝,在边疆则为大汗!我主不称大汗,谁是大汗!”

张迈嘿嘿一笑,不置可否,阿史那·科伦苏又道:“我阿史那家族,在草原,则姓阿史那,在汉地,则姓史,这是我们家族数百年的传统。如今已经归入大唐,请元帅许我们父子以史为姓!”

张迈道:“准了。”

阿史那·科伦苏大喜,这次自称史怀诚,卡查尔改名叫史克庄。

史怀诚得张迈允诺改名,大喜之余,又向郭洛请道:“郭都督,当初有一件婚事,迁延至今,还请都督主持。”

郭洛愕然道:“什么婚事?”

史怀诚道:“就是元帅与岭西回纥公主的婚事啊!”

张迈和郭洛同时啊了一声,可没想到史怀诚在这里旧事重提。

史怀诚道:“先前听说,郭夫人为元帅诞下一对麒麟儿,真是可喜可贺。不过凉州至此万余里,眼看大军一时无法回去,元帅又久旷之中,而公主又随我回到了碎叶。何不就请都督重做冰人,在此完婚。一来元帅在此地有人服侍,二来公主得列侧室,碎叶诸部亦将得安心。这是家国两利的大好事,还请郭都督勿要推辞。”

郭洛是张迈的大舅子,但史怀诚一上来就提起郭汾刚刚为张迈剩下了一对双胞胎,以表明郭汾的地位无可动摇,就算张迈将阿尔斯兰的女儿纳了也不过添了一个侧室而已,不敢有威胁郭汾之意。

这件婚事,当初确实曾提过,这是旧事重提,郭洛看看张迈,道:“元帅,你看…”

第111章 不把祸根留给子孙!

萨图克带领所有仇汉的部族,西逃到了俱兰城,胡沙加尔也已赶来,与萨图克、术伊巴尔相见,萨图克心中惭愧,见到了胡沙加尔就怒骂道:“你怎么这样轻易就让郭洛攻过来了!”

胡沙加尔心中懊恼,却又不敢驳嘴。

这时唐军分两路进兵——基本上也就是当年萨图克攻打安西唐军的路线——北路是郭漳的骑射兵,走碎叶沙漠,一直在后面咬着,没有放松,但碎叶沙漠虽然不如死亡之海那么大,却也让郭漳不得不中途撤退;南路是温延海,走山路,直逼到灭尔基城下,却也没有上前攻打。

然而,萨图克并没有因此而放心。灭尔基是山城,可以扼守——当初萨图克攻下怛罗斯以后马上着手办的事情就是加强灭尔基的城防。至于碎叶沙漠,那不是一个可以顺利进军的地方,军队数量越多,要越过沙漠就越麻烦。

如果敌人只是在东处的话,萨图克还有很大的信心能够守得住,只要像当年安西唐军一样,一面固守灭尔基,一面固守俱兰城,就有可能将这个地区守住。

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在怛罗斯与俱兰城之间还存在一个破口!那就是灭唐城所在的山口!

当宁远还是讹迹罕的时代,怛罗斯与讹迹罕之间没有商业往来,这大片的山地便都处在蛮荒之中,但是现在,这片蛮荒却已经在几年的时间里踏出了一条道路了,在宁远故国的土地上形成了一条虽然不好走,却已经成型的通道来。更麻烦的是,通道的南北两个缺口,都已经落在了唐军的手上!

安武在攻陷了灭唐城之后没有继续攻击怛罗斯或者俱兰城,只是不断地在这个山口增加军营,对怛罗斯与俱兰城都虎视眈眈。

他不动,但不意味着他不能动!这是一颗安插在萨图克背脊上的长芒,它会在战争真正开打的时候,随时随地地给萨图克来一刀致命的!有安武这颗棋子的存在,萨图克便根本没法集中精力来防范来自东面的压力,而要将安武解决掉——现在的回纥人还有向唐军主动进攻的勇气么?

春季快要过去了,夏天还没到来——这片内陆地区,春天来得比较迟,现在正是最好的天气。在这个季节,即便是怛罗斯也到处都长草疯长,如果没有战争的话,这个季节可以将牛羊养得贼肥,但是这个时候萨图克的心情却跌落到了有史以来的谷底。他看着几万跟随他从八剌沙衮撤来的部族,竟是个个都灰头土脸。过去的几年他两起两落,而未来的前途则完全不可于此。

就在这时,苏赖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萨图克打开了信,见自己的这位军师在信中告诫他要小心郭洛的奇袭。

“唉!”萨图克叹息了一声,苏赖的判断倒很精准,可惜事情已经发生了。

信的后半段语气一转,提到“假如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那么,请大汗尽早举族西征!”

“举族西征?”

萨图克脑中闪电般的一耀!

苏赖在布哈拉取得了超出预期的战果,这个他是知道的。

如今,怛罗斯地区的防线已经不完整,想要在这个地区抵抗唐军可能性已经不大。但是,如果以怛罗斯为边城,而直接进入河中地区呢?

这个似乎也是一个办法——不,可能是萨图克最后的机会了。

这一去,就要远离故国,这一去,可能再也没法回到东方。

但是这一去,也可能会开创一个全新的纪元来!

“大汗,苏赖老将军的策略,可以考虑啊!”术伊巴尔说。

“大汗,臣下也以为可行!”

有安武的存在,俱兰城便不是可以长居之处了。

“好,准备行动!”

而在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东面传来了三个和唐军有关系的情报。

看到第一个情报萨图克的脸黑了一黑:张迈改碎叶河为八剌沙衮,并在碎叶河纳阿尔斯兰之女为侧室,并接受两河诸部落的祝福。

再看到第二个情报,萨图克的心又沉了一沉:在这个最好的天气里,张迈让所有归诚的诸部休养生息,从北庭和宁远两个方向开来的兵马也就地整顿,大军毕集,似乎没有东归之意,而好像要继续西进!

再看到第三个情报,萨图克先是一怔,随即露出狂喜来!

从北庭大捷以后,萨图克的脸色就一直是阴郁的,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了笑容,而且是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大汗,怎么了?”诸将问道。

萨图克收敛了笑容,没有说话,让众人感到十分诧异。到第二天,萨图克再次召集诸将,尤其是将随军的天方教首脑人物都叫了来,痛心疾首道:“小王刚刚收到一个情报…张迈他…他在碎叶禁教了!”

众天方教徒惊骇起来,道:“什么!”

“他是打着什么宗教自由的旗号,”萨图克道:“这是他的阴谋,表面上看他说随人选择信仰,但是从传来的消息看,去年受洗的数万教民,已经都被迫弃教了!张迈要他们破戒、吃猪肉,如今自灭尔基以东,天方已不再是国教了!”

众天方教首脑人物仿佛都被刺激到了一般,有的跳起,有的怒吼,有的狂呼,有的就要冲过去,朝着东方的方向似乎要去打仗!

然而谁都知道,此刻要想东进,那无疑是送死!

“这人是地狱来的恶魔!”萨图克道:“从他出现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处心积虑地要对我们天方神教下手了!他侵入了疏勒,结果就是疏勒这个天方之国变成了卡菲尔的盘踞地,跟着他将已经归化的讹迹罕也变成了异教之国,而现在,轮到了八剌沙衮了。我想大家都应该知道,再接下来,应该就是怛罗斯!甚至是河中、呼罗珊,甚至是巴格达!我想,这个恶魔最大的野心,就是颠覆整个天方!”

众教徒高呼道:“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做,我们不能让他这样做!”

“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了啊!”萨图克痛心疾首地道。

“大汗不用担心!”一个讲经人站出来,说道:“这个恶魔虽然屡战屡胜,不过那是在大唐的故土上,到了这里,他再想要继续逞强就不行了!怛罗斯是他们唐人最大的噩梦!只要我们天方世界全部联合起来对抗张迈这个恶魔,我们就一定能够重现一次怛罗斯之战的辉煌!”

“没错,没错!”几个狂热的信徒一起大叫:“就让唐人再一次栽在怛罗斯吧!这片土地,永远会是唐人的噩梦!”

张迈其实并没有对天方教进行“灭教”,他所做的是延续一直以来的宗教政策:将宗教置于政权之下,限制所有宗教的传教活动,引导他们往赈济穷人、施医赠药、开办义庄、抚育孤儿等方面发展,使之在政府力不能及的领域成为社会的良性补充,并给予各大宗教政治上平等的地位。

不过,在天方教狂热信徒的眼中,将一个本来已经是“天方之国”的地方,变成一个“诸教共存”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个退步啊!

政教分离、教统于政,还是政教合一、教高于政——这正是华夏文化与天方文化的本质区别之一!

更何况,由于岭西回纥在过去一年发生了一件特殊的事情:萨图克强心下令两河流域所有居民洗大净,从而将岭西回纥全部变成了天方教民。

宗教这种东西有一种很可怕的延续性,虽然一开始是强迫受洗,但是一两代人过后,当后代们都习以为常,他们就会变成虔诚的教民,那么这个地区就会成为根深蒂固的“天方之国”了。

所以张迈到了碎叶以后就下令,所有被迫洗大净的部落与民众,都得以重新恢复各自的宗教信仰。他还借着自己的婚宴,颁赐了酒肉——酒是葡萄酒,肉是香喷喷的猪肉,请所有被迫洗大净者品尝,以此作为他们重新获得心灵自由的象征。

当然,如果确实是真的信仰了天方真神,张迈也不是说一定要逼迫得他们背叛信仰。

然而,两河流域的这些“教民”毕竟信仰甚浅,大部分人都还没有形成天方教的生活习惯,目睹了萨图克的失败之后,他们便知道在这个局势下还坚持“天方信仰”那可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所以在张迈下了命令之后,绝大部分人便都心安理得地吃起了猪肉,所以,几万“天方教徒”在张迈的宗教政策下弃教却是实情,而且两河流域也从此不再是天方之国,从这个角度来说,萨图克对张迈也并非污蔑。

可以想象,这件事情一旦传到怛罗斯、传到河中、传到那些激进的天方教教徒耳中,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萨图克很明白,张迈此举是让天方教世界失去了一个国家!他明白,一个国家的君主改换了,对许多天方教的人来说没什么,甚至就是哈里发改换了也都没什么!

但是一个“天方之国”在短短数日之中整个儿变成了“卡菲尔之国”,这在激进教徒心目中将是绝对不能容许的重大罪恶!

“让教民失去信仰,让天方之国萎缩,让还活着的人们丧失了希望,让处在苦难中的人们丧失了未来…这一切,就是张迈所造的大罪,这一切,也都是唐人所造的大罪!”

“从疏勒,到宁远,再到八剌沙衮,唐人正在像病毒一样蔓延过来,如果不阻止他们,那再接下来他们肯定会继续将怛罗斯、撒马尔罕、布哈拉甚至巴格达都拖入地狱!”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信仰,就像染上了瘟疫一样,他们在蔓延着,他们在扩散着!而这种瘟疫很显然都是张迈带来的,都是唐人带来的,这种瘟疫,就是唐祸!”

“如果我们不能阻止这一切,如果我们让唐祸继续蔓延下去…那么,将来我们死了,也将无法在天国面对真神!”

李膑带领着一批工事兵以及一批有很高素养的农夫,进入碎叶。

这里曾是他长期生长的土地,但是还没来得及产生感慨,就听说了张迈“灭教”的事情。他吃了一惊不顾一切赶紧来见张迈,张迈见到了他,笑道:“你来迟了,若早来几日,就能喝到我的喜酒了。”

李膑看着张迈一脸轻松的样子,说道:“元帅,你竟然还这样清闲!”

“怎么了?”张迈问道。

“这件事情,究竟是谁的主意啊!这是致乱之道啊!”

张迈呵呵一笑,道:“怎么,怪我不该在这边纳侧室吗?嗯,其实是应该跟汾儿通个声气的,不过东西隔得太远了,所以郭洛一说,我就…”

“属下说的不是这事!”李膑道:“属下说的,是灭天方一事。”

“灭天方?”张迈道:“不是灭天方,我只是推行我们既定的政策罢了。”

“但元帅不该贸然将已经洗大净的人都让他们弃教啊。就算真要这样做,也该缓缓图之。”李膑叹息道:“这样一来,会惹多大的乱子啊!一旦激起天方诸国的反应…我怕萨图克会利用这个机会,诱引天方诸国与我们对立。那样我们将会竖起一个空前可怕的敌人!”

张迈听到这里,放下了酒杯,他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空前可怕的敌人?”他冷笑道:“空前可怕的敌人,从来都不在外部,而在内部!最可怕的敌人,也不是有所为而必为,而是因循苟且!天方教的这件事情,迟做不如早做!慢做不如快刀斩乱麻!”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着:“我曾经见过那么一个国家,为了怕一小撮人造反,为了怕一点所谓国外的舆论,而将真正应该做的事情压下,日复一日地维持着一种虚幻的稳定!哪怕那些可怕的祸因,已经从边陲之地蔓延到了腹心,却仍然掩耳盗铃!”

“但是,我却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天方诸国反对?要反对就让他们反对吧!他们就算要因此而动兵,全部起来支持萨图克,我也不怕!我不会因为外人的脸色而不去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天方教民的这件事情,今天做,也许会带来一年、两年的后患,但如果不做,却会埋下一百年、两百年甚至上千年的祸根!我张迈宁可将这些最难的事情都在我手头做掉他,也绝不会将这些祸根留给子孙!”

第112章 为自己活着

天策三年,四月。碎叶城。

厚实的城墙笼住了很大的一片地区,可是,这片地区之中却含有宫阙楼台之属——都在大火中烧光了,民间的设施也很少——这里本来就不是工商业发达的地方。岭西回纥,说富有,其统治阶层的豪奢几乎不在萨曼富商之下,但说到穷,底层的百姓那日子过得可真苦,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所以即使在岭西回纥的统治中心,居处也是两极分化——大汗住的是金帐,而牧民进城之后就草草搭个毛毡帐篷。

这时候的碎叶城内已经草草收拾过,由于萨图克临走前的那一场大火,倒也将城内烧得平旷,仿佛一个广场一般,大火之后暂时还没长出草木来,放眼过去倒也十分大气!只是一些烟火熏染过的地方,那种痕迹一时无法掩盖——天策军的高层是一个重实用而不重虚文的团体,所以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去花偌大的功夫来擦拭断壁颓垣。

不过,却还有一座建筑仍然高高矗立着,那就是祭祀用的一座高台,高台是祆教的格式,但岭西回纥的宗教有过不小的变化,近年这座高台变成了佛教的用途,而落到了萨图克手中,高台连同高台下的寺庙则变成了天方寺。

唐军进城以后,细心的葛丹摩派人将天方教的一些明显饰物给去掉了,而在高台上插满了龙旗,偏一点的地方插上了郭洛的狮子旗,然后是用天策军诸侯将的军旗将高台插满,风声吹得旗帜猎猎,场面十分威武。

新归附的岭西军民,大多暂时归由史怀诚、史克庄父子部署,葛萨丹摩父子也得到了一官半职,不过他们被派去了做一些礼节性的事情,并没有得到很实在的权力。但作为内争十分擅长的人,他们父子二人在一阵颓丧之后就重拾精神,觉得既然已经进了这个体制,只要好好把握机会,奉承好张迈,以后未必就没有机会。他们父子俩知道史怀诚父子改姓后,也给自己改了姓,直接将萨字去掉就变成了汉人的一个大姓——葛丹摩与葛齐辉了,倒也好听。

在葛丹摩和葛齐辉的安排下,一些隶属于民兵编制的碎叶兵奔行穿梭在高台之下,每个人都很疲惫,但不敢偷懒,而正在不断聚集的唐军兵将,脸上则充满了欢悦。

唐军自起兵以来,打下的大城何止十座?若连小城镇都算上,那怕不得上百,然而今天攻占碎叶,却带着一种很久没有过了的兴奋感,这种感觉,不是一种“征服”,而是“收复!”

对温延海等新碎叶城的旧部来说,碎叶也曾经是“安西四镇”之一,这座大城的收复,就意味着安西地区的全面规复,是唐军辉煌事业的一座里程碑。温延海他们不止一次地从长辈那里听说,“新碎叶城”其实是“旧碎叶城”的一种延续,是唐人被胡虏逼到没办法的时候,才在蛮荒之地建立起来的一座小城,是安西四镇的后裔将记忆中的碎叶投射在了碎叶河的上游。那记忆既有对大唐全盛时代的温馨追念,也有着对国土沦丧的极度痛心!

而如今,这一份追忆已经变成了可以实现的未来,而沦丧的国土也已经取回,想到祖先对现在的这种成就连想都不敢想,如果他们能否复起于地下,不知道会如何赞扬自己呢!这种自尊,这种自豪,足以支撑每一个新碎叶城的老兵赴汤蹈火、虽九死其犹不悔!

碎叶,这既是新碎叶城老兵们的过去与起源,也将是唐军未来的新起点!

对小石头他们来说,碎叶这座城市曾经是他们曾经可望不可即的大都——在他们还是孩子时,当他们还在藏碑谷做奴隶的时候,就听说他们最大的主人——回纥的阿尔斯兰大汗就是住在这座城里的。这里是岭西回纥的首都,在藏碑谷守军的描述中,这里是一座高贵的城市,是像小石头这样卑贱的唐人所不能踏足的。

但是现在,这座城池却匍匐在了他们的脚下,成为一个他们可以任意践踏的地方!西域恢复到了常态,这个世界,重新回到“华贵夷贱”的秩序中来。天策大唐的法律对诸族其实是公正的、公平的,张迈本人并不打算根据血统,将唐人打造成为一个凌驾于诸族之上的部族,成为天策境内的寄生群体。如果统治者真的愚蠢到将自己所在的民族全部变成地位超然的贵族,唯一的后果就是毁掉这个民族!

除了特殊时期,天策政权大部分的政策,都是提倡“诸族平等”的,然而这才没有几年,由于得到了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唐人就显现出比胡夷们强大得多的生存能力,争取到比胡夷们广阔得多的生存空间,无论是文化还是武功,无论是商业还是政治,华夏文化熏陶下的唐人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让诸夷仰慕的财力与文化来。

杨信和徐从适呢?

在中原的时候,他们何曾想过会有今天!就在昨天,唐军的随军工匠已经将这一行的主要将帅的名字,刻在了热海旁的大石上!那块巨石之下还有许多小石头,张迈特许所有将士将自己的姓名也刻在那群石之上!作为收复国土的英雄标志!

勒石塞外,这可是名留青史的事情!哪怕是在半年前,杨信和徐从适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就在去年,他们的名字还只是刻在张迈的马鞍上,因为他们就算告诉别人,别人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是现在枪王杨信与箭神徐从适的大名却已经响遍西域——甚至在关中地区的变文传唱者也开始注意到这两个名字,并按照与石拔同等规格的方式来塑造这两位新的英雄。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否已经传到了朔方、传到了河东,自己的家人,是否也听到了这个传说。当年他们领了任务的时候,杨信以自己是个无名小卒,姓名又都很普通,所以没有改换,徐从适也只是改了一下那个有点扎眼的姓,所以如果消息传到老家的话,家里人是有可能会知道自己的。

出发时,还是什么也不是毛头小伙子,而现在若再回去,那就变成了传说中的人物,这可是何等奇妙的感觉。

中原那种尔虞我诈的内斗,和纵横西域的豪爽日子比起来,那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回想前尘,他们几乎都为中原的军阀们感到羞耻!

在银枪军的队伍中,也有着许多出身中原的好汉,然而当他们将自己的姓名刻在石头上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人能够扭转他们对天策唐军的忠诚了。

至于那些刚刚投诚的部族,他们的目光则还是闪烁的。

张迈不是神仙,也没有那种虎躯一震就让所有陌生部落都心悦诚服的魔力。然而农奴们还是发现这个新的征服者和他们想象中的不同,张迈来到之后并未鞭打他们,也没有迫使他们改变自己的信仰,甚至也未苛捐重税,相反还派来了一些从东方赶来的“奇怪农夫”来教自己种田,教自己如何将粗放畜牧改成精养畜牧,教自己如何农畜并用,在那些“奇怪农夫”的口吻中,这位张元帅似乎还在为自己能否吃饱肚子而操心呢——这在以前却是哪里曾有过的事情?

不过,眼下他们对张迈的感情却还是没有马上地变化,张迈带来的不是宗教性的狂热,而是一种世俗化的政治秩序,这种政治秩序要起效果,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