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渭道:“若只是让军民一时痛快,益得他们短浅,却害得他们深长,这样的事情就不能做!杨国老,我实对你说,那些商家所建的那些大仓库在哪里我大多知道,因为他们建仓的地皮就都是我批出去的——所以我说要取他们的粮食很容易。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他们买来了粮食而没有偷偷摸摸地藏起来,却就放在我们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方?”

“这…”

郑渭道:“他们堂而皇之地建粮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不会派人去侵犯他们的这些粮仓!这是我们和他们之间的默契,若是打破了这层默契,巧取也好,豪夺也罢,要得到这些粮食都是很容易的,但我们立国之根基可就荡然无存了!”

杨定国摇头道:“我们立国的根基,可不在这上面!我们是靠将士浴血打下来的这个天下,我们是靠百姓支持撑起来的这座江山!我们的律法,是保护百姓的,不是保护这些奸商的!”

郑渭却道:“律不可移,法不认人!律法面前,哪有什么奸商、百姓的分别?律法之作用,就在于那些奸商就算是坏人,只要他们没有触犯律法,我们就不能动他们!”

杨定国失笑道:“照你这样说,难道明知道他们是坏人,都不能动他们了?”

“当然!”

杨定国不悦道:“那你是说,明知道那些奸商在祸国殃民,我们也不能动他们了?”

“当然!”郑渭道:“那是我们自己没将事情做好,我们的律法也还不完善,以至于让他们钻了空子,责任在我们,不在他们。往后我们当设法把这些篓子给补上,但现在却不能动他们。”

杨定国很不能理解地盯着杨易,仿佛觉得郑渭的逻辑十分荒谬,说道:“我真是不明白,元帅怎么让你这么个善恶不分公子哥儿来当这个家!不过我也总算明白了,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当家,所以高昌那边才会奸商当道呢!”

第117章 无君之时

在如何对付高昌一带的“奸商”的问题上,郑渭与杨定国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杨定国主张强硬,要以严厉的举措打击这些“不法商人”,他认为此举不但能够以最小代价顺利解决中部地区的粮价问题,而且能够对以后所有企图扰乱粮价的“奸商”起到吓阻作用。

郑渭则担心这样做会对天策政权的律法精神造成不可估量的破坏,但是这个层面上的论述相对来说显得比较“虚”,郑渭说破了嘴皮子杨定国也无法接受。

这位杨国老只是道:“好,就算你说的都对,我只问你打算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高昌目前粮价的混乱,根本在于官府以及比较能按官府指挥办事的存粮大族(如郑家)都在去年冬天耗费掉了太多的存谷,实力大削,以至于无法左右整个粮食市场的行情。

要解决这个问题,务本之法,莫过于从别的地方调粮过去。而当下天策境内还有大量余粮的地方,一个是宁远,一个是凉州,刚好是位于东西两极。大西北的陆路交通有其特殊性,即州与州之间的距离极大,而且道路不好走。从凉州到高昌的陆路,差不多和杭州到北京那般遥远,且凉高之间又没有一条京杭大运河,这样的距离要靠人力畜力来运输像粮食这样的大宗商品几乎是不可能的,过去发生在北庭的战争,唐军的补给基本上都来自龟兹至肃州一线,再往东的甘凉兰也有军粮西输,不过是输至瓜沙二州,以阶梯方式填补瓜沙因粮草北运而出现的缺口,饶是如此旅途消耗仍然极其庞大。而要从凉州直接运粮到高昌去,考虑到中途的消耗,那么非得准备三倍以上的粮食不可,这个消耗以凉州如今的存粮也消耗不起。宁远那边的情况也类似。

另外就是采取“就食”政策,即不运粮食,而让人跑到有多余存粮的地方就食,这个方案相对来说可行得多,然而也有很多问题。首先这样大规模而且长距离的人口迁徙仍然是很耗费粮食的,其次大规模的军民迁徙还会引发一系列复杂的社会问题,因宁远那边如今必须全力支持西线的战事,所以这些人便只能迁到凉州来,从高昌到凉州的距离,这样距离的就食相当于是从河北一直跑到浙江——中国历史上都从来没有当政者主持过这种“就食”。

(中国历史上最常见的就食是临州就食,再麻烦一点就是临省就食,如从山西跑到陕西,从河南跑到山东,从淮北跑到淮南,当然也有从北方一路慢慢迁徙数千里到南方来的,但那种迁徙的结果就是来到南方后就扎根不回去了,这已经不是那种临时性的就食了。)

杨易当初将这大量的军民派到高昌来本来就是在北庭被张迈抽调走太多畜群而做出的一种临时措施,只要等北庭恢复了生机这些人还是要回天山北麓去的,若是郑渭先将他们接到四千里外的凉州,等秋收之后又将他们送回来,这一来一回所造成的巨大耗费又势必给天策政权本来就糟糕的财政雪上加霜。而且这些疲兵留在高昌休养,一旦漠北出现异动杨易马上就能将他们调回去驻防,可要是他们到了凉州,这个距离的调兵就算时间上来得及,在途中疲于奔命又会将所有的兵马累倒不可。

总之算来算去,似乎总是杨定国提出的方案成本最低,且最能配合杨易的国防策略。然而郑渭却咬死了不肯放松,在杨定国逼问他拿出解决方案来时,他犹豫着说出了另外一种解决的办法,就是向粮商们妥协——出让一些山林田园、牧场矿藏之利给他们,让他们开仓平抑粮价。

结果不出郑渭所料,杨定国一定就火了,大怒道:“将山林矿藏之利给他们?这些可是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了的,每一寸土地都染着血!若是战前有大贡献的家族也就算了,这些奸商战前没有半点帮忙,靠着战后趁火打劫,竟然就要将儿郎们拼死争来的土地占了去,你要朕干出这等倒行逆施之事,那非寒了全军将士的心不可,以后再没人会奋勇作战了!你这是要挖我天策大唐的根基啊!”

郑渭本知此事不妥,说出来后就后悔了,这时赶紧道:“也非是要大批地出让,只是出让一部分,争取得一些钱粮来,好在高昌就近养疲兵、民兵,同时也让财政缓口气。同时得到的钱粮还能用来分流出部分军民到瓜北、肃州、温宿等地就食,我们再从凉州、宁远调粮到这些地方,几个法子一起办,熬到秋收便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杨定国这时怒火已盛,道:“不行!一寸也不许出让!这是原则问题!我们大好男儿行事,凭什么要向这些脑满肠肥的蠢猪低头!”

郑渭叫道:“杨国老,这是治国,不是打仗!马上打仗可以热血,马下治国可得讲究仔细,讲究妥协,讲究平衡!这些都是温吞慢细的活儿!”

杨定国是故安西副大都护,现在还挂名安西大都护,乃是岭西老兵的领袖,地位甚高,因此人称之为“国老”,在某些特殊场合张迈都要推他坐在自己上头呢,但这次的事情论起来属于政务,属于郑渭该管权限之内,所以他就更有发言权。两人一个地位高,一个权力实,双方各执一词,从早上一直到中午,争得面红耳赤,鲁嘉陵去了凉州未回,文武两班人马,张毅是文官,这时却倾向于支持杨定国,薛复是武将,这时却倾向于支持郑渭。

这个时候便暴露出张迈不在的麻烦了,郭汾虽然魄力也不错,见识在当代女子之中也算第一流的了,但她终究不是张迈,下面的人意见差不多时她能顺水推舟,下面的人产生重大分歧时光凭她便弹压不住了。更何况郭汾心中对于两派的意见也是模棱两不可——不是两可,因为很明显这两种意见都是坏处更加明显些。执政者最难的不是从两种好意见中选取一个更好的,而是从两种不好的意见中选取一个不太坏的。

双方争到了午时,杨清终于冒着被责骂的危险进来低声跟郭汾说该用膳了,郭汾趁机道:“大家且先吃饭吧,吃晚饭再谈。”就命郭鲁哥家的将饭菜端上来,杨定国人越老火气越大,一边吃还一边骂,郑渭却是一边吃一边冷笑,但那眼神分明就是再嘲笑杨定国不懂治国。

郭汾在一边看得暗中叹气,委实不知道该如何决断才好。要想找人商量,可是眼下凉州既亲近又有见识的人就在这屋子里了,却还哪里再找人商量去?

这顿饭吃的极不痛快,吃完之后一谈又吵了起来,杨定国道:“这事谈不下去了!派人给元帅送信,请元帅决断吧!”

这时尚是二月,八剌沙衮都还没打下呢,郑渭冷笑道:“元帅现在远在前线,此去万里,一来一回都什么时候了!而且他身在前线,主持战务,如何能够理清楚后方的千头万绪?我们不能调理后方,那元帅还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郭汾眼看再争下去也无法解决事情,便道:“如今大事难决,我想多召几个人,群策群力,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对策,各位以为如何?”

杨定国笑道:“我倒是不怕,这事便是捅到纠评台,纠评御史们只要还有良心,还没糊涂,便也不会姑息这些奸商。”

郭汾便让各人推荐人选,郑渭想了想,本想推举郑济,但为避嫌,就改为推举奈布,杨定国则推举了乌爱农,张毅推举了沙州宋家的宋景,薛复推举了安六。约好明晨再议。

散会后郑渭回前府办事,到黄昏忽然笔一投,叹道:“众议难决大事,明天肯定也要徒劳无功!”

张中谋在旁边听到,因说:“郑长史,这事若是闹得开了,只会对你有利。”

郑渭奇道:“怎么这般说?”

张中谋道:“事情闹开了,肯定瞒不住。高昌那边如果得到消息,一定会有行动的。”

郑渭皱眉道:“我和杨国老相争,是想将事情办好,而不是想将事情办砸了!”沉吟片刻,对张中谋道:“你先找几个干练之才,连夜赶赴高昌、龟兹,将那些存粮大族监视起来。被你刚才一说,我忽然想起或许竟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也未可知。”

那边杨定国回家后派人先去请了乌爱农来,将事情告诉他,乌爱农顿足道:“杨老之策,必须秘行,知道的人越多就越难保密。如今只不过此事若是闹开了,难保消息不走漏,到时候只怕会让那群奸商有所准备,那我们就没法行事了!”

杨定国被他一提醒忙道:“这可如何是好!”

乌爱农想了想道:“这却得未雨绸缪了,杨老可先派出精干之士,赶赴高昌,先将诸商人还有粮仓监视起来,待中枢这边有了结果,若依杨国老,便派人下去彻查,若依郑长史,就将监视撤了。”

杨定国道:“只能如此了。”旋又叹息道:“如今方知,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有元帅在时,此事定不至于如此迁延!”

第118章 变通

第二日清晨,天策军中枢再次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这次会议的参与者又多了四个人:虽然不是纯汉族却与天策军方有很深联系的奈布(他是石拔的大舅子)、沙州出身一直温和地亲安西派的宋景、河西汉家旧族乌爱农以及残废了在凉州养老的安六。

这四个人在昨晚就已经听说了此事,安六年纪又大,又是满身伤痛,可是一进门就破口大骂高昌那些奸商,言语间连郑渭都给绕进去了,郑渭从灯下谷时代就认识了安六,不过双方交集不多,性格大异其趣,平时除了公事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勾连,不过他却也知道安六的脾气,在一边听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完全不将安六的话放在心上。

在新加入的四个人当中,安六资格最老,乌爱农的年纪却最大,这人是河西土著汉族,家族在河西扎根了几百年,他在胡人眼皮底下也能维系着一个耕读传家的家族,并在甘州回纥垮台之后能够迅速组织当地汉民复仇,将满城四尺以上甘州回纥屠杀殆尽,从这两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此老决不简单。杨定国在抵达河西之后虽然和郑万达有过会面,但日常交好的却是乌爱农。

老乌是等安六骂完了,才借着这股气势,说道:“自古明君治国,以除害群之马为要,贤臣理政,以顺民安民为尚,高昌的这些奸商逆尽军心民心,又势将误国害民,原也不必跟他们客气!”

杨定国、张毅、宋景等都点头称是,宋景说道:“虽说他们在此事上未犯国法,但赚钱牟利也要看情况,自古以来,荒年囤积者皆当为国之巨蠹!其人借着律法行恶事,是使律法背负其恶名,让百姓以为律法正是保护这些奸商巨贾的,其心可诛!”

眼看新加入的三人都,局面竟是一边倒。

奈布叹了一口气,说:“高昌这些奸商,可将我们生意人的名声都败坏掉了,我对他们也是恨得牙痒痒的啊,只不过我们做生意的,手中没刀没枪,遇到乱世那就像受惊的鸟群,一边觅食一边仓皇四顾,只有遇到太平盛世,才能安心些,为什么?因为太平盛世了,大家守法,不用担心睡觉睡到半夜忽然有一群人拿刀闯进来,将自己辛苦经营、多年积累的家当抢了去。现下四海纷乱,但唯有咱们天策大唐境内,建国以来从来没发生过官府对商贩用强的事情,而外敌又都被大军拒之境外,所以大伙儿都能安心做生意,心里对未来也有了盼头,几乎可以屈着手指算算自己用多少年赚多少钱就能养老,用多少年赚多少钱就能富家,因心里相信官府不会来抢这钱,所以这钱便赚得心里踏实。这也是这几年迁入安陇的人家越来越多的原因啊。”

他这一番叙述十分平实,说的就是自己的看法,郭汾等都听得有些心动,乌爱农和宋景虽然不是个商人,却是个地主,但奈布说的情况放到他身上也是通用的,商贩积钱,农家积谷,同样都怕被官府随意侵犯。

杨定国道:“你这话说的偏了,我们并非要侵犯良民,而是要去对付那些奸商!”

奈布道:“我也是个良民,也是个商贩,虽然生意做得大些,本质却也一样。高昌那边,我也屯了一些粮食的,也都随市价在卖,虽然量也不多,然而也跟着赚钱的,所以昨晚听说了你要对付高昌屯积粮食的人,我也吓了一跳。这民良不良,这商奸不奸,却该如何断定来?”

杨定国道:“凡是经商能为国为民的,便是好商人,若是祸国殃民的,便是奸商!你尽可放心,再怎么办也办不到你头上去!”

奈布眉头却皱得更厉害了,杨定国道:“怎么,你不相信老夫说的话么?”

“不敢,我信。”奈布道:“我想我奈家对天策大唐颇有贡献,我妹妹又嫁给了军中大将,凉州大官又多是我的朋友,我想只要你们都还在,我就不会有事。但十年人事几番新。今日诸位能够保我,万一十年之后,诸位不在这位置上了,我却去求谁保我来?不说的太远,就说今日之日,那些没有我奈家这么多关系的,又该去找谁来保护他们?国老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咱们这些生意人无拳无力,最想知道的,就是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因此安陇全境律法既立,我等都十分欣喜。而如今律法明文未犯,便有人被抄家破产,今日既可犯得他们,明日便可犯得我们,这却叫我们如何不惧怕?”

杨定国一时语塞,才晓得刚才自己被绕进去了!他出身边鄙,几十年干的事情就是种田、修城、牧马、打仗!虽然也有过外事交涉,不过也不是主外交官(那是刘岸等干的事情),如何说得过奈布这个舌若巧簧的大生意人?然而他心中却确信自己坚持的立场是对的,顿足道:“你莫给我扯东扯西,总而言之现在那些奸商在做坏事!而且他们这次做的事情,不但害了国家,而且还坑了百姓!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的事情!如果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都姑息他们,让恶人逞凶,让好人干瞪眼没办法,那我就真不晓得这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公理了!”

乌爱农点头称是,但这时张毅、宋景却有些迟疑了,郭汾亦在两可两不可之间,隐约觉得这事双方都有道理。

“很明显,这是我们的律法出了漏洞。”郑渭道:“不过当初我们与诸大将、诸大儒、诸大宗教领袖一起在元帅跟前商议法宪之时,有过一个共识,即律不责往,法不回溯!此事过后,我肯定要干净修补这个律法漏洞,但现在却不能因事立法——若是开了这个头,那今天我们可以出于好心而立法杀人,那明天我们的后继者也就同样可以出于恶意而立法杀人!这时律法威权根本所在,不可退让半步!”

杨定国道:“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护着这群奸商!”

眼看局面陷入了僵持,张中谋忽然道:“请容下官插一言。”他的官职最低,而且年纪又轻,这次充当书记,只是半个与会者,所以要先开口请示。

郭汾微微点头暗示他可以说话,张中谋道:“其实咱们律法之中,也不是无论什么情况都动不得私人钱粮的。在某些情况之下,也可以强制征调私人财产。”

原来他昨晚听了郑渭那句话以后,已经回去下了一番死功夫,认真研读了天策大唐现有的律令,希望从中能够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郑渭一听,接口道:“那是有的,但必须是处于国家重大危机之中才可。如外敌遽至,城池将破,这个时候方可调用民财。”

若到了国破城危之际,就连人都要被征调上战场——连生命都可征调,更别说身外之物了,比如当初高昌围城,郑渭也曾征调了不少民间存粮。

张中谋继续道:“如今我们虽然暂时没有外敌压境之大患,但中部的这个危机也有可能导致国家危亡,而且我认为,这次的大危机可比一座两座城池被围困还更严重!”

杨定国喝彩道:“说的好!这本来就是从权之举!”因赞了张中谋一句:“好小伙子!脑子够灵活!”

郑渭道:“征调民财之事,必须慎之又慎,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征调民财,能够征调到那个地步,律疏上解释得非常清楚,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鼓励民众出钱出力,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强制民众出钱出力,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强制地将满城钱粮收归公有,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征调所有男女上阵御敌——当初都曾经过仔细推敲,里头没有一条是与当下情况相符合的。”

杨定国骂道:“你个书呆子!难道你就不能变通一下吗?活生生的人,就得被一些死文字憋死不成!”

“在我这里,要变通容易!”郑渭道:“但到了后世,要想他们不变通就难了!随意解释律令的事情不可轻易做,因为破了一次例之后,日后遇到子孙不肖就会引用此例胡作非为。若是律法可以任由执政者因其需要随意变通,那这律法就完全变成摆设了。”

郭汾问道:“郑长史,依据律法,真的完全无法变通么?现在我们所遇到的困难真的很大啊。正如中谋所言,此事若不能解决,其危害恐不在丧地破城之下!”

郑渭道:“这样的变通,勉强解释得过去,但是太过勉强了,除非…”

郭汾问道:“除非怎么样?”

郑渭道:“除非这个解释能够服众!”

郭汾沉吟起来,良久,说道:“既然郑长史这样说,那不如将此事交纠评御史议一议吧。杨国老也说过,这事便是放到了纠评台,纠评御史也都会赞成的——纠评御史来自民间,若他们也都赞成,我想百姓就不会有异议了。”

杨定国道:“我倒是有信心纠评御史都会赞成,不过这事一闹开了的话,只怕那些奸商听到了风声,会有防范。”

郑渭淡淡一笑,道:“这个倒不怕。若此事是光明正大地解决,那便不需要什么秘策。不过得给我一点时间准备,需在三天之后,再公开此事。”

第119章 阵营

二月下旬,凉州中枢忽然传出了一个消息,第一夫人郭汾和国老杨定国都流露出了对高昌囤积居奇者的巨大愤怒,跟着郑渭以留守三重臣的名义,敦促高昌的粮商与国分忧,以纾民困。不过考虑到凉州到高昌的距离,高昌那边的回应暂时还没传回来。

在此之前坊间早就对中部日趋高企的粮价显得很担心,这时一听到消息无不谈论纷纷,又过一日,五执政忽然召集在凉所有纠评御史,并发下文书,准备处置中部囤粮抬价一事,消息传出,满城哗然。

一时间市井的茶楼酒馆都议论了起来,至于纠评台上的御史们更是人人关心,分头搜集高昌的情报,准备在三日后的“大议”中提出自己的意见。

什么是大议?

原来这纠评台的设置,从各地挑选、召集纠评御史作为天策大唐中枢与各地的重要联接环节,同时也是官方与民间的中间机构,由于纠评御史的挑选在各行各业都有代表性,所以是很重要的民意代表,不过自纠评御史出现以来至今人数渐多,基本上各州各县、各行各业、各教各族都有,而天策大唐日常行政,又非所有事务都需要所有在凉纠评御史参与,因此便将各御史分门别类,有主议商业的,有主议宗教的,有主议治安的,有主议刑律的,有主议工程的,有主议教育的,有主议贪腐,共十六个部门,并在纠评台的四周逐渐兴建了一些房子,作为各分议御史议政和住宿的场所,每个部门以堂为称,如主议教育的叫明伦堂,主议宗教的叫教化堂,民间口顺,就叫他们做纠评十六堂。

十六堂平时分别议论所处领域,唯有发生大事之时才将所有在凉御史都召集起来,这便是大议。大议会在凉州目前最大的官方建筑进行——即纠评台也。

天策政权自建立以来,所作所为甚得民心。而且民众对于一个政府的评价不但有绝对标杆,还有相对标杆,张迈所领导下的天策政权若是比起后世成熟的现代政府自然还有很多不足,但比起安陇前任的统治者——不管是回纥还是归义军那都好得太多了,而比起周边的政权如后唐、契丹、已经灭亡的岭西回纥、陷入混论的萨曼以及四分五裂的吐蕃等都明显好多了,百姓心满意足,对政府的施政基本上的评价都是正面的,贪官污吏不是没有,但这时候高层正处于锐意进取阶段,从张迈到郑渭也都着力于打击贪腐,这倒是上下同心了。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天策政权对于境内民众的言论便显得十分有自信,在对待民间舆论上采取以疏导为主的态度,这便造就了天策境内——尤其是几个大都市十分活泼的市民议政氛围,尤其凉州更是人人开谈无忌惮,“八卦”风气甚浓,一些大胆些的变文僧甚至常拿大臣来揶揄,却也没有人来因言治罪。

当然,对于张迈却是没有人敢口头冒犯的,尽管官方并未定下一条污蔑领袖罪,但以如今张迈在安陇的人望,谁敢人前说他一句坏话怕不得马上被周围的人用口水淹死。

以凉州如今的风气,坊间百姓只恨日子太平静了没谈资,如今忽而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人人关注,个个谈论,那纠评台也是准许百姓进入旁听的,旁听席位有限,所以一发布要出这事,几百个旁听席就有几千人抢,最后只能按照惯例——将所有人的姓名写在纸条上,扔进一个大桶抽签。

而在大议举行的前三天,坊间开始热吵,到大议举行的前两天,坊间开始分成几派意见来。纠评御史们入凉之后和各界都有广泛联系,各界对他们十分尊重,而他们也很注意采集民间的意见,因此在入纠评台大议之前,就都到自己在凉州的好朋友见采集意见,而坊间的民众也纷纷聚集在愿意采纳他们意见的纠评御史身边,慢慢地就形成了不同的阵营。

一些酒楼、茶肆也从中看出了商机,设法招待来一两个纠评御史,只要有纠评御史来了,肯定就会有不少民众跑来问纠评御史是什么看法,或者是表达自己的看法希望纠评御史能将这些说法带进去。一来二去这酒楼、茶肆的生意就火爆了起来,其它的酒楼、茶肆乃至一些开放的寺庙也都效仿起来,竟因此成为凉州自发形成的议政点。

这其中,以几个地方最具影响力,第一个是凉州最大的酒楼——位于城南的刘伶居,第二到第十几个,则都是位于城东商业区的十几个廉价酒店、低价茶楼。

这个分野看似自然,其实里头却大有文章。

原来在凉州刚刚开始的规划中,城东属于商业区,是在一片荒芜之中商户们自己建造房屋,甚至搭建帐篷,政府除了在要求其建筑保持距离以防火、在各地设治安岗亭以防盗等公共服务方面有所介入之外,其它基本不闻不问,所以城东建筑花样杂乱不堪,有高层次雅致的住宅,也有低层次甚至只是一个帐篷的商铺,从境内到此的商人都聚在此,入城讨生活的苦力乃至乞丐也在此,失足妇女们做生意当然也都在此,酒馆茶楼食肆什么都有,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各种下三滥的玩意儿都在这里落地生根,是三俗的渊薮。

天策政权刚刚建立的时候百废待兴,郑家、奈家等大商家在城东也买了地皮,但后来他们的生意做上了档次,渐渐就搬离了这里,而转到城南去了。城南却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原来却是宗教区域,以佛教为主,而间以天方教、明教、祆教、道教、景教,由于有宗教力量的介入这一片地区的建筑最为华丽,房屋也最多,在古代宗教活动场所通常也会有商业活动,如另一个时空中北宋时商业开封府商业最发达的地方就是大相国寺,凉州的情况和北宋开封的情况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就是商业力量同样在此聚集,不过聚集的却是高层次的商人了,比如大宗的买卖,比如银钱的流通(和尚们是这个时代流动资金最多的阶层之一),比如高端情报的交易等等。

因是宗教区域,上不了台面的失足妇女便没法在这里战街,酒香肉臭也不能在这里乱飘,就算是做生意也都打扮得文质彬彬,失足妇女其实不是没有,但都包装得不像失足妇女,比如像鱼玄机那样的女道士。此外各种娱乐设施也是整个西北水平最高的,安陇最好的酒、最好的茶、最好的变文僧、最好的参军戏,都在这里,而刘伶居就是这个地方最重要的一座酒楼。此乃上等人交游之地,是风雅之归依。

从消息传出的第一天,奈布就到了刘伶居酒楼会晤郑济——能够进入大议的,除了常务的纠评御史之外,还有一些散大夫,纠评御史有一定的俸禄,散大夫们则没有,不过在定期与不定期举行的会议中接到召集可以入内议政,郑济与奈布都有这个资格。

其实对于这件事情,郑济知道得比奈布还早,但是他很懂得分轻重,在中枢决定公开之前并未泄露只言片语——像这种小范围的信息如果泄露要追查起消息源头来是很容易的。但是他和奈布一会面,那便是对着整个大商人阶级和宗教领袖们公开了。

与此同时,也有纠评御史或者散大夫在城东活动,而他们消息的源头则是安六——对于这个身有残疾的老人来说,城南那种风雅之地并不适合他,他更喜欢在这里和贩夫走卒厮混,不仅是他,岭西老兵的许多家眷都将家安顿在这里。这里虽然没有城南那么高雅,甚至有些脏乱差,然而生活起来其实更加舒适。

安六和明教的长老温宿海等人在茶肆之中破口大骂,旁边的市民跟着起哄,整个城东尽是对高昌奸商的痛骂声。这些下九流十有八九饿过肚子,自然知道粮价高企的可怕,而且在这里也不用讲究什么礼数,都道:“现在国家有困难,这些奸商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趁乱打劫,发国难财,这些人啊,该杀!”

“正是!该杀,该杀!”

不知道谁说道:“最好将这些趁机抬高粮价的奸商一个个都揪出来,抄他们的家!粮食嘛,就用来赈济穷人,他们赚来的黑心钱,就送到西面给元帅做军费!”

众人一听,齐声叫好,大叫痛快,均道:“没错,就该这样!这叫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城东那边就没这么喧嚣了,刘伶居里是上层人物连夜茶话,谈起中部的状况来,许多宗教领袖也都忧心忡忡,这次中部粮价的抬高,掌控者虽然是高昌及其周边地区的商人,但是这些人也并不是靠着自己的资金就炒了起来,高昌的交易火热起来之后,几乎是将天策大唐东部以及西部的资金都吸引了过去,而这些资金的来源,有一部分就出自新出现的钱庄,而僧侣们有恰恰是这些钱庄的东家之一!

“唉!”天宁寺的主持玄秀法师说:“高昌的这些粮商,真是不该啊!他们怎么可以发这等国难财呢?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钱借给他们!”他也是散大夫人选,而且有着一颗慈悲心,非如此也没法成为天宁寺的主持。不过,如果粮商们因为政令强制而全垮了,对天宁寺来说也将蒙受重大的损失。

从僧侣们到粮价,这中间关系很深,却又不直接,乃是一条很长的链条——僧侣们注资钱庄,钱庄直接或间接借钱给粮商,而粮商又以这些资金来购入粮食、保存粮食,甚至用于推高粮价。僧侣们并不直接控制钱庄,他们关心的只是钱庄是否生息、有赚,至于他们钱庄的钱投向哪里,他们不一定会过问得很仔细,但也不完全知道。而钱庄又只是粮商们资金来源的一部分。

随着中部粮价的走高,寺院和钱庄的可预期财产也都水涨船高,然而这笔钱毕竟还握在粮商们手里,现在还没兑现呢。

迁徙到凉州来重建祆教寺的祆教大祭司穆贝德道:“这些奸商,真是没有一点眼光,什么钱不好赚,却去赚这钱!当初钱庄究竟是怎么搞的,竟然将钱借给了这些人!”

“这个…”奈布感到有些委屈。

当下安陇地区已经建起了三个钱庄,其中最早的一个是开元钱庄,钱庄开业时张迈都派人致贺,奈家和郑家,乃是控制钱庄的两大家族,穆贝德指责钱庄的经营,那就是指责郑、奈两家!

“大祭司,你这话可将人都冤枉了!”石拔的妻子、奈布的妹妹、在开元钱庄中任要职的石奈氏道:“这笔钱,可不是今年粮价抬起来之后才借出去的!也不是借给某大家,那是去年北庭大紧时,一批一批借出去的,小的不说,就说大的,借到我们钱的至少有六十几户!当时不少人还用这笔钱从各地往高昌运粮,其中一部分也都流入北庭,成为官家粮道之外的重要补充!那个时候,诸位可都是盛赞我们此举大有功德,连元帅在前线也特地写亲笔信嘉许我们呢!这封信,如今还封存在钱庄中。只是如今时移世易,这些钱在高昌转来转去,没转出来,却被人用去推高粮价了!这样的变化,岂是我们始料所及?”

凉州大昭寺法会禅师道:“那可是咱们好心办坏事了,如今中部情势紧急,咱们还是赶紧将钱收回来吧!莫再给官家添麻烦!”

郑济道:“若是能这么办,我早将钱收回来了!但去年为了鼓励借贷者,我们已经将还款期约好了是三年!如今期限未到,如何就催得?再说现在的形势,放债的怕借债的,他们若不肯还时,我们于情于理原来奈何他们不得。”

玄秀法师道:“或者能否这样,我们就联个名,出面让他们降价!再这么闹下去,万一执政给惹火了,将他们来个一锅铲,那咱们可就血本无归了!”

“咱们虽是借钱给他们,却也没法就掌控住他们的一切。”奈布道:“在此之前我与郑兄已经警告过那边了,不过成与不成,却还得看看!唉,我现在最怕的也是执政因此而走极端,那样的话,不但我们要元气大伤,就是对国家,长远来说只怕也没什么好处!”

第120章 微服出巡

这次粮价的事情,虽然不是战争,却比战争更加让人感到为难——若是战争时必有敌人,天策政权如今在张迈的威严下是可以一致对外的,但这次的粮价问题郭汾却觉得自己找不到那个敌人——那批粮商其实不难对付,中枢决策团体只要下一道命令就能将他们连根拔起,然而却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让郭汾没法这样做,这股看不见的力量仿佛隐藏在迷雾之中,尤其让她感到连这件事情的本质都没能瞧清楚,更别说解决了。

郭汾是一个很聪明,也很有魄力的女子,但在这个时代下女子的身份也成了她的局限,她的见识和魄力始终未能去到张迈那个程度,每当遇到难题,她总要想一下自己的夫君如果遇到同样的事情会怎么做,而在这件事情上,她却想不出张迈会怎么做。

要找人商量嘛,可以商量的两拨人却已经分裂了,郭汾就是让杨定国与郑渭给搞乱的,论起来,杨定国与她更亲一些,这次又显得理直气壮,而郭汾则对郑渭的内政能力更有信心,而且郑渭的道理也是堂堂正正。就连闺蜜杨清郭汾也没法找她来说话——杨清是杨定国的女儿啊,立场要么避嫌,要么护亲,怎么可能公正呢。

这日正郁郁,郭鲁哥家的道:“夫人,你若是身子没什么不妥,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郭汾道:“在家里确实有些闷,不过我听你丈夫说,这两天外面熙熙攘攘呢,这时候出门,怕是散不了心。”

郭鲁哥家的道:“熙熙攘攘,那不就是在议论夫人心里想的事情吗?咱们不如便听听百姓的声音,不也挺好?”

郭汾一愕,便想起张迈给自己讲的那些“古代某皇帝微服出行”的趋势来,笑道:“你要我微服出巡么?那倒也有趣,只是不大正经。”但转念一想,道:“不过也好,但既然是微服出行,那便不要摆什么排场了。好吧,你去叫鲁哥准备一下,我们就出门走一走。”

郭鲁哥家的惊道:“什么?就咱们三个?”

“是啊!”郭汾道:“要人多了,一出门就被认出来了。”将女儿儿子安顿好,便自行装束起来。

郭鲁哥家的连忙就去叫了丈夫来,郭鲁哥一听跪下道:“夫人,不行啊,要出行至少得带几个护卫,只是我和浑家,万一出了什么事情…”

郭汾道:“自家门口走走,能出什么事情?凉州的治安不错,你带上剑,真要出了什么事情,我也应付得来。”她武艺精熟,而且上过战场,万一有事,等闲三五条壮汉也近不得她身,因此不怕。

郭鲁哥死活不肯,郭汾想了想,这才许郭俱兰带了一些人便服在远处跟着。

大唐的风气与宋代以后不同,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不低,一变到五代,乱世之中更没有什么妇道的讲究。

张迈建立天策政权以后,有一部分人如张毅曾经建议过“严男女之防,以净教化”,却被张迈没有任何余地地否决了,他认为男女大防根本就不需要。而且安陇地区比起中原来仍然是地广人稀,每一个劳动力都是珍贵的,社会需求上便容不得妇女赋闲在家,天策军长年打仗,壮健点的妇女都要下田,在许多工坊里,尤其是制棉、制衣、制糖、制玉器饰品等行当,更是以妇女作为主力。市井间做买卖的妇女自然更多。妇女既有经济收入,便不全看男子的脸色行事。而政府之中也延续了安西唐军长征时留下的传统,有一小部分女官,纠评台有部分女御史,甚至军中还有一小部分女兵——数量虽然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但却并不完全是摆设。

正因如此,那种女人“不出闺门三步”的观念在安陇地区几乎是没有的,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做生意的,逛街的,散心的,赶路的,当然也有失足的,至于阶层也各色各样都有,从贵妇到商妇到娼妇,走在凉州的大街上都能看到。

所以郭汾要出去,郭鲁哥等主要出于安全原因阻拦,却并不认为夫人出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郭汾打扮得齐整而不富丽,带着郭鲁哥夫妇从后门出去,到了大街上半点都不显眼。她曾好几次出现在公众场合,然而那些场合不是婢女护卫成群成堆,富贵让人望不真切,就是驰马纵横,威风让人不敢逼视,这时换了微服,形象大变,除非是很熟的人或者有意去认,否则倒也很难发现天策大唐第一夫人竟然就走在大街上。

郭汾也不是第一次出来,转出了几条街后轻车熟路,信步而走,从城东中央进去,一路向南而行,时而在茶馆喝杯茶,时而在街口听摆档的说变文,果然发现满凉州的民众,不论老少男女,几乎都三句话不到就谈到这次中部粮商的事情来。

她走了一个上午,但听沿途所闻,百姓无不痛骂中部的奸商,甚至就是做生意的也都如此。郭鲁哥家的道:“夫人,你听听,老百姓都这样说,那些奸商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郭汾道:“你莫插口!”

我们这位第一夫人不是小脚女人,然而毕竟太久没走长路了,又生产完没多久,终究不能久走,中午在一家酒楼吃了顿便饭,略歇一歇,顺便在酒楼听了一段参军戏。

这参军戏为相声之鼻祖,源自南北朝时期,有优伶扮作一个贪污腐败的参军,由其他优伶从旁戏弄,作出一出滑稽闹剧来,极尽讽刺之能事来引惹观众发笑,后世沿袭,便叫它做参军戏。

这种参军戏也有群口的,也有对口的,若是对口,则有一参军,有一苍鹘,参军逗,苍鹘捧,乃是一种讽刺艺术。

唐军起家,在宣传上很注重这些通俗文艺,其中《安西唐军长征变文》及其衍生体对唐军扩张所起到的隐性作用大得不可估量。因官方重视,而民间又喜闻乐见,所以安陇地区变文极为发达。参军戏与变文乃是同母异胎,一些擅变文者本身也能作参军戏,变文流行,自然而然也会将参军戏给带动起来。

不过两者又有不同,变文可为正剧,为悲剧,为喜剧,参军戏一般则只是作喜剧效果来逗观众笑。变文可以演化铺陈,叙述战场之壮烈、敌我之斗争,参军戏便不能了,它只能揶揄,但揶揄的对象总不能是张迈、杨易这些英雄啊,若要歌功颂德嘛,这参军戏一歌功颂德了就不好看,只能揶揄敌人,而这又不能引起老百姓最大的兴趣,所以一直以来参军戏的声势便远不如变文。

但随着天策政权的壮大,内部问题逐渐涌现,民生问题凸显了出来,百姓对内部的关注热度渐增,这参军戏便从角落之中走出来,开始揶揄一些官吏的腐败问题,像这次中部的粮商问题,对参军戏来说正是最好的题材。因天策政权未有因言治罪的前科,所以表演参军戏的倡优便越来越大胆。

郭汾这时所处的乃是一家小酒楼,地方偏僻,台上的参军竟然拿时事来开玩笑,丑角是一位“古代的宰相”——郭汾听了一会便猜出是郑渭,此戏中的宰相迂腐而无能,又庇护奸商,在“皇帝出征之际”弄得民怨载道,郭汾虽然觉得这个影射对郑渭来说太不公平,但这两个优伶手段不差,竟然还是将郭汾给逗得几次失笑。

参军戏演完了两个优伶下台求月票,郭汾手一松就将钱包整个儿砸了去,那优伶回台唱喏谢赏,郭汾走到后台来,那参军正要洗去脸上墨彩,见了郭汾进来慌忙来迎——他认得这位大客。

郭汾道:“你们演得虽然不错,不过可将宰相演得太也不堪了。”

那参军道:“夫人说的是,我们原知道这位相爷并非无能之人,要不然他治下也不会有参军戏了。说起来,我们能吃上这口饭,倒是靠了他。”

郭汾道:“如此你还这么揶揄他。”

旁边苍鹘叹道:“因为大家愿意听啊。人情如此,我们从中原远来,到了这凉州地面上,是在人情事上讨口饭吃,只能顺民心而行。”

郭汾道:“若依你们真心,却觉得这位相爷如何?”

参军与苍鹘对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就回答,郭汾道:“怎么,凉州这边不是中原,又不会因为说句话就得罪。”

苍鹘较老较持重,还是不肯说,参军较年轻,脱口道:“这位宰相,我们敢得罪,敢揶揄,想他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那位皇帝嘛…”苍鹘咳嗽了一声,参军忙道:“皇帝非我们所敢议论。至于那些将军,我们也是不敢揶揄的。”

郭汾心中琢磨着这两句话,忽然间大感这两句话里头的含义,竟比天策府内、纠评台上诸大臣大将的长篇大论更有味道!

一个恍惚间,郭汾仿佛看到了两个未来,两个国家,一个是倡优可以揶揄的国家,一个是倡优只能歌颂的国家。在这一刻她心中的想法有些动摇了,竟不晓得究竟是被揶揄者伟大,还是被歌颂者伟大。

第121章 德贼法患

郭汾从小酒楼中出来,又要往天宁寺礼佛,为丈夫和孩子祈求平安,不想还没到便遇到了一场急雨。春雨冬雪,对农业社会来说都是好事,仲春的这场雨淅淅沥沥,下得甚密,郭汾出门时没带雨具,望见一座小庙便躲了进去,一看,却是一座观音堂。

郭鲁哥家地说道:“天雨留客,想必这座庙与夫人有缘。不如便进去上香吧。”

佛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郭汾称是,便入得内来,却见这观音庙虽然不大,收拾得却也雅致,正殿一对楹联,写的是:“圣名自在,大慈大悲度世;经诵普门,救苦救难寻声。”

郭汾一直以来表现得武勇,其实郭家文武兼资——看郭洛便知道了,所以她在书法上也有一定修养,入凉以后打架的机会少了,接触文事的机会却就多了。安陇地区虽然僻处西北,但自汉及唐却屡出书法名家,各处珍藏之墨宝甚多,郭汾本来就有底子,见得多了,眼界自然也就更上一层楼。

这时看了这副楹联字体不俗,又是新雕成的,显然是近人笔墨,心道:“河西人文荟萃,假以时日必可大放异彩!这人不知是谁。”一看署名,却是范质,不由得莞尔,心想:“原来是他。怪不得这笔字看着熟。”

范质是中原名士,又是后唐常驻凉州的使者,郭汾曾隔帘接待过他两次,且听人说过凉州很盛行他的文章、题字,只是不料这座小庙也求到了。

这时早有本庙僧人见郭汾举止不俗,出来接待,郭汾指着楹联道:“你们在正殿上挂着这样的对子,倒也新奇。”

过年的时候在门上悬挂没有字的桃符是早就有了,但在大门悬挂题字题诗的楹联在这个时代却还是新生事物。

来接待的和尚道:“这是元帅首创啊,当日天策府落成,他就让张毅大人题字为联,大家看着觉得甚妙,因此纷纷模仿,现在凉州许多门楣都如此了。”

郭汾一怔,记起仿佛是如此,只是当初没留意,又道:“这位范先生的字如今在安陇正当时,听说行情上比张毅还贵,花了不少钱吧。”

那和尚见郭汾竟然认得范质的字,听这谈吐更是不敢怠慢,便料定她是某家贵妇,虽然郭汾身上并未穿金戴银,然而安陇地区民风质朴,许多大人物的夫人穿扮得朴素也很正常,忙道:“范先生曾在小庙下榻,一时兴起便为小庙题了这副对子,这手字倒不曾花钱。”

郭汾便入殿礼拜观音,添了香油,然后便随寺僧到东廊下喝茶,这时郭俱兰带了两个人赶进来问安,并带了雨具来,郭汾道:“我今天不去天宁寺了,就在这里避雨,雨停之后便回去。你们先回吧。”

郭俱兰答应了,却只是撤出寺外,仍然在不远处守候。

这东廊用一面立刀薄壁分成两处,郭汾坐在北段品茶,屋檐垂雨如帘,流入天井,倒也是一番宁静景象,到此心境渐安,竟然忘记了尘俗,对郭鲁哥家的道:“这才是让人清心处。天宁寺虽然是大寺院,却不如这里清静。”

却便听有人踏雨水进来,郭汾心想:“这时候还有香客?”雨帘中望去来者却依稀认得,一个沙弥迎上前去唤道:“范先生来了啊,我这就去请魏先生。”郭汾马上就想了起来:“这是范质。看这沙弥的样子,范质倒像经常来。”

那边范质也朝这边望了一眼,他与郭汾其实会晤过,不过外交礼数是张毅所修订,郭汾见自家臣子时讲究不多,张毅却坚持会见外臣时不能失礼,一定要加一道珠帘隔开,因此当初见面,郭汾坐的地方离珠帘近,往外望过去能看清楚范质,范质离珠帘远,却就只是隐约见到了郭汾的身形,加上这时又有雨水隔着,又没想到郭汾会出现在这里,便没认出来,道:“这时候还有香客啊。”朝这边一礼。

郭汾起身答了礼,旁边的沙弥说:“这位张夫人是进来避雨的。”一边将范质引到东廊画壁的南处。

不久东厢走出一个布衣来,到了东廊下与范质相见,郭汾听他们两人见面也没怎么寒暄,想必是很熟络的人,她知道寺庙经常出租厢房给客商或者读书人,以此作为寺庙的经济收入之一,实际上是变相的客栈(短住者)或者出租屋(长住者),还能避税,因想:“这个姓魏的多半是范质的朋友。”

范、魏两人坐定后便闲谈起来,没几句便谈论起当前的局势来。

两拨人只隔着一堵画壁,壁上还开了天女散花形的透雕,范魏两人又没有故意压抑声音,所以郭汾竟将两人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这姓魏的刚才说收到了卫州来的家书什么的,听来好像也是中原来的。这中原士子无拘束的评论,却是难得。”

眼下天策政权下对于如何对待中部粮价的问题已经很明显地分成了两派意见,有近于杨定国的,也有近于郑渭的,郭汾半日来所听到的民间议论,十有八九都支持杨定国的主张,甚至表现得更加激烈。

唯到这里,所听到的谈话却不似外间那般肤浅。

却听那魏姓士子道:“天策诸公不禁国人议政,眼下就是妇孺也都谈论此事,凉州这等氛围当真古今罕有。如今坊间风传,说天策中枢对于如何处置凉州,意见似乎并不统一。”

范质笑笑道:“是,国老杨公似乎要惩恶锄奸,以儆效尤,郑长史则主张从缓从宽。我在凉州出行并不十分方便,不过也听到了不少传闻。”他是来自境外的常驻使者,每日的活动都要受到监视,不过他多与凉州的风流人物、权归阶层交往,因此也能得到不少坊间听不到的消息,当下将自己所知与魏仁浦交流。

那魏姓士子道:“这两日我穿街走巷,市井中人目光短近,见识浅薄,大多只是凭一时喜恶谈论,只可当民心所向参考,不足以便作为执政者定策之准则。其实中部这些粮商,要解决并不困难,发一道命令,派一个胥吏下去,就能将他们抄家灭族,然而中枢迟迟不决者,必在政制有所远虑,这便可见天策执政诸公不同凡流,若是契丹胡主或者洛阳那位天子,只怕都未必有这样的耐心与见识,至于孟蜀、吴楚之辈,怕是更没有这等胸襟。”

郭汾听得心喜,暗道:“范质的见识素来为郑济、张毅等称道,只可惜他是中原派驻凉州的使者,不然来个楚才晋用也无不可。这个魏姓士子,见识却也不俗。”

范质道:“如今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事颇难定夺,不管最后如何选择,我们都便可从中管窥今后天策军立国规模之走向了。”

“那又不然,”那魏姓士子道:“天下事不定一宗,则道为天下裂势所必然,若是元帅在此,由他定夺,则我们看出走向不难,但元帅不在,中枢决策未必便完全符合他的本心。”

范质道:“道济兄,若依你说,则杨、郑二位之论,依谁的主张会让国家更有利些?”

郭汾听到这里上了心,她正想听听没有利害冲突的有识之士如何评价杨、郑的主张了,不想竟在这时凑巧遇上。

却听那魏姓士子失笑道:“你是外国驻使,我是候考书生,若是关起门来说话也就算了,如今却当众高谈阔论,却要让隔壁香客笑话了。”显然他并未完全忽视郭汾的存在。

郭汾咳嗽了一声,道:“两位何必自谦,我曾听拙夫唱过一句词道:‘千古兴亡多少事,都在渔樵笑谈中’。渔樵尚论得兴亡,何况两位饱读诗书的士子。”

范质怔了一怔,心想:“这声音听着有些熟耳啊。却想不起是谁,此人谈吐不俗,多半是在哪次酒宴上见过的贵妇人。”

那魏姓士子却已经喝起彩来,道:“千古兴亡多少事,都在渔樵笑谈中——好词!却不知道出自何处?”

郭汾笑道:“拙夫也是听人传唱,妾身也不晓得。”

那魏姓士子终究年轻,正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龄,凉州的政策又不防民之口,当下便无甚顾忌,道:“其实杨、郑二公之论,都是出自公心,都有其长,但也都有其短。杨国老之论公而不党,易而无私,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执政者若能时时刻刻本此情怀,则国家有福,社稷有福。”

郭汾道:“按先生所说,却是杨国老之论为是了。”

“那又不然。”那魏姓士子道:“如今天策执政诸公,尤其是张元帅,那都是不世出的人物啊。也不是说张元帅与执政诸公的才能超迈往昔圣贤,而是说像张元帅、杨国老这样既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且又能左右朝政的人,并非代代都有,甚至可以说是十中无一!凡人皆有私心,处帝王将相位置上而还能凭公处事者,青史之上屈指可数!权柄这一神器,若能时时放在圣贤手中,那自然是万民之福,但世人皆有私欲,公而不党,隔世而斩,易而无私,不能久传。国家终究会有遇到昏君庸臣的时候,那时若无礼、律、法来加以约束导引,则国家必乱。因此圣人既崇尚贤君,但更强调大礼制,而杨国老之论在当代或者不会有什么大祸患,但垂至后世若形成强权,则容易被官僚之大者利用,成以权代法之祸。”

郭汾听得心中一凛,心想这一番议论比起在天策府内听到的又更明晰了一层,因道:“原来魏先生赞成的,是郑长史的主张。”

那魏姓士子一听笑道:“那又不然!郑长史的主张,护人人之私以成其无私,这也是一片大公之心,不过若按照这个主张,不但在当下会有祸害,就礼法制度建创而论,垂至百年,也未必就颠扑不破。”

郭汾道:“这是什么道理?”

那魏姓士子道:“法无常可!世异则事亦异!事异则律法之用变!即便是在一开始本着至善之心所修订的至善之法,垂诸后世,一样会出现弄法之徒。”

“弄法之徒?”郭汾插口问道。

那魏姓士子道:“就是玩弄法度以谋私利的人,这群人不是靠强权,而是靠智力。百姓智浅势弱,面对律法只能遵从,而人群中却必有一群智谋之士,一开始是遵礼守法,继而能在这律礼之下如鱼得水,得财、得势、得舆论,而百姓不敢言其非,继而操纵律法、政务、礼制,最后甚至能反客为主,让律法、礼制乃至政略都听从其安排!其律法越严密,越完善,就越能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让百姓无所遁逃,为法所困却无能为力。到了这个时候,若更无一种能本百姓之心的民本力量来制衡它、打破它,那便是比官僚之祸更加可怕的德贼法患了。为强权所压迫者,百姓被逼到极处尚能有奋起反抗之心,为密法所困者,却就只能在法网之中兜兜转转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其实这些道理,战国诸子已曾论及,且辨析得甚为精微,不过我也是西行入凉之后,将所见所闻印证诸子至论,到最近才悟得透彻。现在高昌的那些粮商的作为,已有这个肇端了。据我所知,他们的行止其实并未触犯当前天策大唐的律令。”

郭汾听到这里有些怔了,那天在天策府中她其实也觉得杨定国的气势更足一些,然而杨定国终究学养不足,只是凭着一股气势与郑渭抗衡,而不能如这个魏姓士子一般剖析其渊源利害,更没法找到理论支撑点来,而这时再被那魏姓士子一说,郭汾方有豁然开朗之感。

就在这时,隔壁一直没加入谈论的范质在接连听郭汾说了几句话之后,忽然暗惊起来:“啊!我记起她是谁了!”

第122章 论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