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第一个来禀报的使者并不知道详情,直到黄昏,第二个使者抵达,才将事情的原委道明。

原来耶律德光虽然率领大军大局压迫夏州城,但却让耶律朔古另率十万大军暗中活动,这是耶律德光的第一层计谋。

耶律朔古深通兵法,又曾下朔方,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他以五万大军在正面逐步逼近灵州城,让朔方军理所当然地认为威胁主要就在前方,这是第二层计中计。

这五万契丹军沿途烧杀抢掠,又驱赶百姓西行——将野外的百姓驱入城中,既可以扰乱城内的治安,又可以以消耗城内的存粮,同时难民之中还可以埋伏奸细——这是胡人攻城的惯用伎俩之一,从匈奴人到成吉思汗莫不如此。

杨泽中久在西北,自然深知这一点,不过他毕竟是儒门文士,天策政权又以爱民为至上国策,所以虽知如此,却还是将难民半数收入城内,半数指引西行,同时杨泽中又知难民之中,必有胡人潜伏其中,暗为奸细,因此在收留难民的同时,也进行了奸细甄别,抓出了数百名胡儿奸细来。

殊不料,耶律朔古计不止此,他派出的奸细不是一批,而是三批——第一批,是胡儿为奸细,杨泽中抓出来之后,将这一批人马尽数揪出,自此安心,却不知道还存在着第二批奸细——这一批奸细乃是胡地汉人,汉家面目汉家言语,而且第一批奸细对此也毫不知情,这批人在第一批奸细被揪出之后便得以继续潜伏。

而第三批呢,那就是更远的一颗棋子了,乃是耶律朔古在上一次败退之前就留下来的人,作为上一次战争的难民早已渗入灵州、夏州城内,杨泽中哪里就能想到在战前就已经在城内安顿的人竟然是奸细?这第三批的间隙埋伏既久,便只是等待着来自契丹方面的行动命令,而带来行动命令的,正是第二批奸细,这两批奸细一会合,便为灵州城内埋下了一个祸根——这是第三层的计中计,此一层计中计乃是由韩延徽手下的一名汉臣执行。

与此同时,耶律朔古又派遣了一批擅长靠浮囊凫水漠北、漠南骑兵,不攻灵州东门,不攻灵州北门,却远从数百里外的黄河几字形上横的北岸,不渡黄河进入河套内部,却折而向下,从黄河西岸一路潜行,沿着贺兰山下的小路,一直到了灵州西南,这才趁着夜色将浮囊放入水中,随浪而下。

契丹的骑兵在过去的几天虽然几次侵袭到了灵州城下,不过都是直犯北门、东门,西南角却是最被忽略的存在。因在灵州守军心中,契丹要到西南角必须绕一大圈,那样势必会被城内守军发现,那时候城内的守军也有足够的时间加强戒备。

他们却哪里料到契丹竟然会从上游袭来?等发现时,潜伏在城中的奸细已经放下软梯,缒了一部分人上来,这部分人一登城头,城东、城北埋伏着的大军登时响应,十万大军群出围攻!

这便是契丹军的第四层计中计!

堤防千里,溃于蚁穴,灵州城被袭破了一角之后,如何还经受得起耶律朔古十万大军的猛攻?终于杨泽中战死,灵州城也失陷了。

张迈收到消息时,已经是两日之后,秦州城内,高级将领无不又惊又急!灵州夏州,乃是阻挡契丹大军进入凉州的两道门户,现在其中一道门户洞开后,凉州便敞开在契丹大军的眼前了!

鲁嘉陵虽然没领兵打过仗,不过他是做外交工作的,对于军事地理烂熟于胸,闻讯骇然道:“耶律德光…他这是声东击西之计!表面上他是力攻夏州,军事外交两头下,实际上他的目的,却是朔方,是灵州!”

“他的目的,不是灵州!”张迈哼了一声,说道。

“这…”鲁嘉陵更是骇然,叫道:“他…他的目标…是凉州!凉州城!”

左右诸将闻言无不剧震,张迈也低了低头,说道:“不错,他很清楚他要做什么,那就是要拔我们的根!这一场仗,看来耶律德光早在开打之前就谋划了不知多久了…我确实还是稍微小觑了他!哈哈,耶律德光啊耶律德光…咱们两个,倒是英雄所见略同!”

耶律德光攻夏州为的不是夏州,而是放烟雾弹给攻灵州做伏笔,而攻灵州为的也不是灵州,而是要为进军凉州铺开道路——这就是他的第五层计中计!

在张迈和鲁嘉陵的对话中,帐中诸将也都明白了过来,齐声叫道:“元帅,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鲁嘉陵急忙道:“我们是否回援凉州?”

“回援凉州?开什么玩笑!”张迈道:“大军既出,有进无退!”

鲁嘉陵道:“可是,凉州乃是我们的根本所在啊!”

他做的是参谋工作,比常年在战场厮杀的百姓更加亲近战略,这时已经领悟到了耶律德光这一战的战略目的所在:那就是一举攻入凉州!

鲁嘉陵道:“耶律德光既然先灵州后夏州,那就绝对不会只是要败我们,而是要灭我们了!凉州是我们根本所在,万万不容有失啊!秦西十余州虽然难得,但退守之后,我们尚有机会东进,可凉州一旦有失…那…那我们就会被诸敌切割包围起来了!但我们如果退回凉州,凭城而守,足以抵挡契丹铁蹄,再以陌刀战斧阵、汗血骑兵团与契丹野战争利,那时就算是契丹、石敬瑭,甚至再加上孟蜀联手,也未必能奈何得了我们!只要守住了凉兰一线,我们以后就还可以伺机而动!”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秦西十余州是新得之地,新附之军又不能信任,甚至随时都会反叛,在此打仗未必有主场优势。

张迈沉着脸,眼前的战局变化之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不肯马上答应。

灵州失守的消息,如同大火一样掠遍整个秦陇地区,只一夜之间就完全抵消掉了鹰扬军出现所带来的天策军威,而换成了另外一种震撼。

孟昶大喜,道:“看来契丹果然厉害!天策张的根基,究竟浅了一些。”随即又转为忧虑:“但契丹如此厉害,万一他攻破了凉州,吞并了张迈,那么…那么接下来会不会得陇望蜀?”

王处回道:“这一点陛下倒请放心,契丹虽强,吞并了天策之后也需要时间消化,再说,契丹要南下,还有石敬瑭拦在前面呢。自古漠北胡儿南侵,纵然能乱得中原,江南与巴蜀也非他们能够染指之地!”

他说的,却是自秦汉到隋唐的常识,来自北方的胡人,从来未能占领中原之后再一举统一巴蜀,王处回却不知道,历史在他这里已经要出现拐点了。

夏州城内,诸李的态度则是为之一变,李仁贵、李庄恒都暗中惊惧,反而是李彝殷松了一口气,李彝秀不明白,问道:“别人都是害怕,哥哥为何却反见轻松?”

李彝殷道:“我轻松,是因为耶律德光既然虚攻夏州而实攻凉州,那么他的目标就不在党项,而在凉兰了!不出所料的话,耶律德光的第二次招降很快就会到了。”

李彝秀道:“那我们怎么办?”

李彝殷沉吟不语。

果然不出他所料,消息传入夏州城内的当天,耶律德光就又向夏州派出了使者,上一回耶律德光的使者极尽傲慢,这一次却显得很随和,说话也柔和得多,但是契丹人在大胜之余将语气放软,反而更见诚意。那使者说道:“李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灵州已破,凉兰指日可平!跟着张迈没前途了!将军若当机立断,依附我大契丹,这向西征伐的先锋,便是党项一族!我主言道:只要将军肯附,立此军功,将来西凉一地,尽属党项。”

这个条件一开,李仁贵李庄恒等无不怦然心动!

如果上次是由耶律李胡来开出这个条件,李彝殷只怕还不敢相信,但现在是耶律德光亲口承诺,而且灵州既破,夏州如果也归附的话,加上石敬瑭,三路大军并力向西,只怕天策便灭亡在即了!

李仁贵却还不大敢相信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道:“这个…凉兰乃黄金车载、丝绸烂库之地,契丹皇帝陛下肯将如此江山赐人?这个…实难相信!”

他这句话虽是质疑,但言语中已然动摇!李彝殷眉头微皱,契丹使者笑道:“河西虽然好,奈何离我契丹根本之地太远,治理不易,与其并入域内,不如分封——当初我天皇帝(耶律阿保机)虽攻下了天山之北,却还是分封给了回纥,就是这个道理。”

他顿了顿,又道:“我皇帝陛下如今有女承欢膝下,若将军能立下平陇大功,陛下愿招将军为婿,使两家从此永为翁婿之好,将军为我契丹西南藩属,永为翁婿之国!”

长安城内,石敬瑭听到灵州失守的消息之后欣喜若狂,哈哈连笑。

桑维翰山呼万岁,道:“恭喜我主,贺喜我主!”

这时刘知远刚好从外间走入,闻言对桑维翰的谄媚露出了鄙夷。

石敬瑭招呼刘知远道:“知远,可听说了没?朔方大胜!”

刘知远道:“此事臣已知晓。且凤翔方面,杨信、折从适也收敛了许多,臣便知天策军之士气,必已因此而受重创!”

刘知远淡淡道:“那是契丹之胜,与我何关?”

石敬瑭眉头微皱,桑维翰笑道:“盟军之胜,便是我军之胜!”

刘知远道:“哦?愿闻其详。”

桑维翰道:“契丹若先攻夏州,接下来便是向南推进,与张迈正面决战于秦西、长安之间,那时候关中恐成糜烂矣!然而他既先下灵州,进入凉州之大道便成通途,接下来必然进军凉州——那是张迈的根本之地,他闻讯必然回守无疑!届时我军擂鼓而西,秦西十余州之地,可以不战而收!”

刘知远哈哈笑道:“听起来,似乎如此,但如果张迈并不回旋呢?”

桑维翰一愕,道:“不回?凉州乃是他根本之地,他敢不回?”

刘知远道:“若换了你,肯定要回,但是张迈,他未必就回!”

石敬瑭捻须不语,刘知远转向他道:“陛下,张迈若是不回,我们擂鼓而西,到时候便是由我们对上张迈的强军,而契丹捣其虚腹!我军承受张迈的最强抗击,而契丹却轻占其地,我军因此战而弱,契丹却因此战而强,这样的局面,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处么?契丹虽是盟友,但这个盟友只是在此战之中,此战之后,盟友便成仇寇了!”

桑维翰道:“若依刘大将军,该当如何?”

刘知远道:“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张迈的行动!”

灵州的消息太过震撼,契丹又是有意宣传,根本藏不住,秦西诸州军民听说无不震骇,一骑飞入秦州——那是薛复的使者,来向张迈询问接下来该如何做的指示!

但薛复的使者才到,却猛地发现大帐之中竟多了一位上将——竟然是本该在凤翔府镇守的郭威!

郭威脸上也有风尘之色,似乎也是刚刚抵达。

张迈见了薛复的使者,问道:“义州出什么事情了?”

薛复的使者忙道:“义州无事,是薛都督派卑职前来向元帅问策。”

张迈喝道:“既然无事,问什么策!退下!”

使者退下后,鲁嘉陵道:“薛都督派人前来,并无不妥。灵州失陷,此事来的太过突然!我们应该考虑西援了,不可等到契丹兵临凉州城下,那时候…那时候河西震荡,我军归路又被切断,停留在这秦西陌生之地,一被包围,可就危险了!”

“归路…归路…”张迈猛地问道:“什么归路!归向哪里?”

鲁嘉陵一愣,道:“当然是归向凉州啊,那里是我们的根本之地啊!”

张迈仰天一笑,道:“根本之地?鲁和尚,你是西凉人?”

鲁嘉陵又是一愕,更不明白了,但他出身疏勒,论出生地在安西,论更遥远的阻击也不是凉州,的确不能算是“西凉人”。但是,张迈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呢?

张迈看了他的反应,说道:“看来,你都快将自己当成西凉人了…连你都这样,军中其他诸将,只怕更是如此了,但是,我们是西凉人吗?”

“这…这…”

张迈问马小春道:“小春,你是哪里人?”

马小春道:“我…我不知道…算是藏碑谷人吧。”

张迈转问随军书记魏仁浦:“道济,你是哪里人?”

魏仁浦道:“臣是卫州人氏。”

张迈又问郭威:“你呢?你是哪里人?”

郭威道:“臣是邢州人氏。”

张迈道:“那你们可知我是哪里人?”

魏仁浦道:“臣听张毅大人说,元帅乃是敦煌张芝公之后。”

张迈哈哈大笑:“胡说八道!我乃唐人!”

魏仁浦道:“唐人?唐州人氏?”

张迈道:“什么唐州!就是大唐!我乃大唐之人!也叫华人,也叫汉人!也叫中国人!”

帐中诸将闻言心中一振,张迈道:“什么回家!回哪里的家去!这秦州,是大唐的地方不?”

诸将应道:“是!”

张迈道:“既然是,那么,这里就是我的家!”

“但是…”鲁嘉陵道:“这里毕竟是…是新家!而凉州乃是老家!”

“什么新家老家!大唐铁蹄所踏之处,便都是不容他人染指的国土!”张迈道:“鲁和尚,你们现在的反应,比耶律德光的骑兵更加危险!因为你们心中都快将自己当成西凉人了!如果你们以此自限,那你们和中原的兄弟父老就会有隔,一旦有隔,还如何融为一体?如果我们本非一体,那么我们进军中原,不成了侵略了么?还是说,你们心中,都将这次东进当做侵略了?”

鲁嘉陵叫道:“这…这…可是现在凉州危险啊!”

“我知道凉州危险!”张迈低声道:“耶律德光的思路,倒是与我相似,他这次以正压境,以奇行兵,他的目的,就是要直捣我们的根本!”

鲁嘉陵道:“对,对!”

张迈道:“只可惜,他搞错了一点!”

“哪一点?”

张迈道:“我们的根本,不在凉州!”

鲁嘉陵等不解,道:“不在凉州?”

“不错!”张迈道:“不在凉州!”

“不在凉州,那么在哪里?”

张迈不答,却反问道:“这次杨泽中失守灵州,部分原因,就在于收留难民而其中有奸细。你们觉得,这事他作的对还是不对?”

诸将都道:“自然是错了!”

张迈道:“错?错在哪里?”

诸将道:“大战当前,他还讲什么仁义。”

张迈道:“杨泽中未能揪出藏在父老兄弟中的奸细不理,这是他的失误,但如果换了我在灵州,我也绝对不能眼看着异族在我面前屠杀百姓,不能坐视城外在胡人铁蹄之下的父老兄弟不理!所以,换了是我,只要有可能,我也要开城纳民!因为我不忍!”

鲁嘉陵为之默然,其实他自幼习佛,有时候想到如果换了自己是杨泽中,只怕也会不忍。

却见张迈顿了顿,又道:“胡人驱人入城,耗我之粮食,内藏奸细——这一招,已经用了不知几千年,可却总能奏效,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族总有这一点不忍,可是,这点不忍,真的是坏事吗?从一场战争看来,确实是坏事,但是你们想过没有?没有这一点不忍的胡人已经换了不知道几拨,而有这一个破绽的华夏却延绵了数千年!这又是为什么?”

张迈道:“一个国家,如果为了什么狗屁大局,而置人民生死于不顾,那么这个国家本身就是狗屁!再强的铁骑,再强的陌刀也守他不住!别忘了,我们建立这支军队,这个政权,不是为了这个政权这个军队本身,而是为了百姓!什么叫民为贵社稷次之?这就是!这是我们大唐的理念,是我们大汉的理念,是我们中华的理念!”

“我自入安西、河西以来,一切施政以民为本!因此我相信河西境内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长安城——这座长安城,才是我们的根本所在!胡人毁不掉这一点,谈何毁我根本?”

诸将道:“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契丹暂时不会进入这一带,派出军中将士,深入民间,告诉秦西父老,不管形势如何危险,我都不会放弃他们的!也请他们不要放弃我们!”张迈道:“这件事情,我会带头去做!我们要让父老们明白,我们不是为了秦西的藩镇军阀而来,而是为了他们而来!有我在一天,便不容许胡人蹂躏这片土地,也不会让他们重新落入另外一个不负责任的政权底下!”

鲁嘉陵道:“那凉州怎么办?”

“秋收早已完成,凉兰甘肃四州野外四清,粮食早已入城!”张迈道:“传令:烧掉姑臧草原!凉兰二州,固守待援!以坚城当契丹大军。将国库多余的武器发给民间,各村、各族、各部,刁斗自卫!敢为契丹带路者,九族夷灭!传令民间杀落单之胡:杀一胡儿,赏田百亩!耶律德光要来就让他来吧!因为他的机会,也只有这么一次了!此战之后,我要叫漠北诸部凋零,我要叫漠南族丁减半,我要叫东胡旷地千里,我要造就一个千年传说,叫胡儿从此之后,再不敢越阴山饮马!”

第190章 坚城

一彪飞骑,掠过黄河!

耶律朔古攻占了灵州之后,果然没有停留,马上兵分两路西进,东路在黄河东岸,西路在黄河西岸,东路进军皋兰州鸣沙城!鸣沙城并非坚城,如何抵挡得住契丹的数万大军?未多久便被攻破,耶律朔古挥师又进,围住了乌兰堡!

乌兰堡虽非天险,当初是靠着张迈之威、郭威之能才能震慑契丹,如今张迈郭威都不在,只靠着窦建南以一座小小的乌兰堡,用来阻挡契丹的偏师可以,却哪里抵挡得住契丹大军的正面攻击?只一二日间便岌岌可危。

黄河东岸还好,黄河西岸,虽然道路较为难走,但由于缺少足够的兵力防御,西路三万骑兵更是步步挺进!

灵州失陷的九日之后,三万大军的最前锋逼近了长城旧址的白山戍!

这时候,乌兰堡已经在契丹骑兵的背后了!有两千契丹骑兵回头,从黄河的西岸包抄乌兰堡——窦建南立刻便陷入前后夹击的巨大危机当中!

至于先锋主力两万余人,则不顾一切地挺进,挺进,挺进!白山戍是唐军在这条防线上的第二个据点,原本有一个府的兵力在这里防守,此刻却人去堡空!契丹毫不费力地就夺取了白山戍!

从白山戍再往前五十里,就是姑臧草原,过了姑臧草原,便是凉州!

作为一个政权的统治中心,被逼到了这个距离,那基本上就相当于是兵临城下了!

从灵州到凉州的数百里间,除了沙漠,就是草原,农田已经只剩下霜硬的土地,农民们尽数躲到各种据点中去。契丹军找不到向导,幸好,为了这次战争耶律朔古做了大量的准备,契丹军中早就有知道道路的人——尽管不能像本地人一样熟悉大路小路,却还是能够指引契丹骑兵走向正确的方向,并计算出较为准确的距离。

“凉州近在咫尺了!”契丹先锋耶律横吼道:“踏平凉州,就在眼前了!”

一个又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在十余日内连续传到了凉州!

契丹突破黄河!

契丹攻占河套!

契丹包围夏州!

契丹攻陷灵州!

乌兰堡告急!

白山戍失守!

凉州面对东方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元帅张迈不在,而契丹人的骑兵却已经逼到了城下!

就在无数人仓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姑臧草原竟然燎起了冲天大火!

姑臧草原,是凉州东面的一片平川!

姑臧草原方圆百里,乃是极佳的牧场,自张迈将这片草原辟为唐军新兵的练兵场,草原上虽未起任何房屋,却有着不知多少固定的大小帐篷,春夏牛羊遍野,秋冬则是草堆的海洋,整个草原上的草都被有秩序地收割起来,连同杂粮碎末,堆得如山一般,准备过冬。

除了柴草之外,还有一些难以移动的重型器械,比如数百架供演练的固定型投石车!

由于唐军长期在姑臧草原训练,所以除了柴草、器械之外,还有无数的生活用品与训练用品,这说来琐碎,却是足以供给十万大军日常生活的东西,由于太过杂乱,数量又太大,因此不大可能全部运往凉州城内。

唐军在姑臧草原的营建与投入,所耗费的人力物力难以估量。

但是这时,那里却燎起了冲天大火!

姑臧草原出事,那相当于是契丹人已经杀到了家门口!

“契丹人,已经杀到姑臧草原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恐惧笼罩了无数流动居民,而定居居民则陷入一种无奈之中。

“爹爹啊,我们不如快逃吧!”

“逃?能逃到哪里去?”

“去兰州!”

“兰州在东面,怎么去?”

“那就去甘州!”

“凉州如果失守,甘州还会远吗?”

契丹在套南的所作所为,在变文僧的宣传下整个凉州早已人尽皆知:房屋被烧毁,男丁被屠杀,妇女被奸淫,牲畜被掳掠…

那并不是变文僧在造谣,而只是传达真事,正因为真事,所以才更加令人惊恐。

“契丹过处,寸草不生!”

而现在,姑臧草原的大火更是验证了这一切!而且,这些寸草不留的契丹骑兵已经踏到凉州来了,很快铁蹄就会踏到城外!这座西北名城,在经历了数年繁华之后,是否将迎来它的末日?

紧急的军情迅速散步开来,比商讯来的还快!

整个河西道全部震动了起来,灵州一失陷,河西诸州就知道契丹骑兵这次是剑指凉兰了!可是,当骑兵开抵城下之时,所带来的震撼还是事前所无法想象的!

“元帅呢?元帅呢?元帅在哪里?”

从居民区到商业区,到处都有仓皇的人在互相询问,一些商人也在暗中串联,城内的几大寺庙已在暗中接触,甚至还有娼家女子的哭泣。

纠评台上,甚至出现了质疑张迈的声音。

“当初真不该东征,真不该东征啊!如果元帅还在,如果大军还在…我们也还有还手之力啊!”

恐慌就像病毒一样,不断地蔓延、蔓延…不过,竟然没有蔓延全城!

一个十二三岁,留着黄头发,却穿着汉家小儿服饰的少年舍了玩伴,跑入一间院子,叫道:“爷爷,爷爷,不好了!契丹人杀到了,契丹人杀到了!”

院子内,是一个拄着拐杖的残废老人——竟然是安六,他已经很老了,这两年便安心留在凉州养老,还顺便收养了一双孤儿寡母,那寡母便做了他的女儿,那孤儿便做了他的孙子——也就是那黄发少年,被安六收养了之后,改名安向东。安六虽然残废,早年积累的战利品又多散尽,却有一份丰厚的恤金定期送到,足以养活这个新的家庭,因此他的义女便安心照顾着他,而安六闲来无事,便指点安向东武艺,希望他长大之后能够从军。

安向东冲进院子,指着东方的天空大叫着:“看啊,看啊,听说姑臧草原都被烧了!”

他那没有血缘关系的母亲——也就是安六的养女一听哇一声哭了出来,却猛地听安六喝道:“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契丹杀到跟前了…这…爹爹啊,这可怎么办?元帅又不在…”

“元帅不在,我还没死呢!”安六吼到:“还有城墙,契丹人未必就进得了城!就算进了城…向东!”

“啊?”

“去床头将我那匣子拿来!”

安向东兴奋地跑了去,没一会回来,拿回来了一个瞎子,安六单手拍开匣子,里头掉出了五六把刀,他将一把横刀往腰间一插,又将另外一把横刀递给安向东说:“给你,如果契丹人进城,设法给我捅死一个!那我下辈子还认你这个孙子!”

安向东说道:“如果两个呢?”

安六哈哈笑道:“那下下辈子我就给你当孙子!”

安向东哈哈一笑,安六又捡起一支匕首递给养女说:“这个给你,如果有人敢动你,就拉他一起下黄泉!你是我的女儿,不能受辱!”

他的养女有些惊恐地接过匕首,吞了泪,道:“是。”

安六这才倚着门,望着天际飘起的飞灰,喃喃道:“姑臧草原…真的给没了?”

“听说是没了…城头的士兵望见,都烧起来了!”安向东说。

“爹爹,你说契丹能攻下凉州么?”安六的养女道:“元帅…他会不会赶回来救我们?”

“元帅回来不回来,我不知道。”安六冷笑道:“不过凉州城,他们要想进来也没那么便宜!”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了刁斗之声,一听那节奏,安向东就大叫了起来:“戒严了,戒严了!”

“这就开始戒严了么?”安六两条白色的眉毛挑动,道:“哼!”

考验一个民族的韧力,看的是她面对灭亡危机时的表现,考验一座城市是否坚强,则是看他面临战火时的姿态!

凉州城,毕竟不是洛阳城!也不是后代金兵逼城时的开封!更不是刘禅治下的成都!

这是一座新兴的城市,聚集在这座城市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安西唐军的家眷——他们中的主心骨,那都是经历过万里东征的!从当时到现在只不过数年光阴,还不足以令他们忘记当年的艰辛,打仗对他们来说,曾是像吃饭一样普通的事情。

除了唐军的家眷之外,又有一大批商人,但会在天下未定时就选择了凉州的商人,大多数具有一定的冒险精神,因为这里是冒险家追求财富的乐园,而不是供人享受安逸的地方!

大商人固然必有魄力,小商贩也多有几分胆色!至于滞留在城中的商队,那更无不是经历过万里跋涉而来,沿途不知道要料理多少的艰难困苦。

另外,就是从安陇各地云集到这里的代表,各处寺院的和尚等等,西北民风尚武,能够代表一方进入凉州者,本身大多不是文弱之徒。至于已经接受汉化的蕃人、胡人,那更是生性强悍。

仓皇失措的人,痛哭流涕的人,那是有的,但在凉州却不占主流!

尤其是统治阶层,竟然丝毫都没有慌张。按理说最怕战乱的是文官,但天策的文官集团在大火冲天而起的时候却正常办公。按理说最怕战乱的是女人,但天策军的女眷却在这个时候显得异常平静。

姑臧草原火起当日,果然竟然率领了一群女眷,百余位夫人一起骑马佩刀,前往天宁寺祈福。

薛复的夫人郑湘本来想坐车,但却被郭汾否决了!她怯生生地跟在郭汾后面,出发的时候,脸上不免担忧,连问郭汾城外的战事怎么样了。

郭汾淡淡道:“有什么好怕的?契丹就算真有三十万大军,夏州未攻下,总得分十万人去围城吧?从灵州到凉州,沿途道路难行,二十万大军要到这里,不是十天半月能够抵达的,紧急行军,这时能到乌兰堡的最多十万,就算攻下了乌兰堡,又得防止我们的夫君从后袭击,总得留下兵力保个退路,能到白山戍的最多五万,三日之内,能越过姑臧草原到达这里的,最多三万,且这三万骑兵必是轻骑,没有器械,如何攻城?那只能用来奇袭——因此只要我们不慌张,不给他们偷袭的机会,他们就算来了也得退走——有什么好怕的!”

因此她也不去过问军情,径自带领了夫人们前去上香,天策上将府位于城中偏北,郭汾却从东大道迤逦前往南边的天宁寺祈福,跟着走西大道回归,几乎绕了大半个凉州城,市井百姓望见元帅夫人镇定如恒,也都渐渐心安了。

就在纠评台的一些不识时务的御史还在议论元帅此次的战略当与不当、是否有失时,国老杨定国下令:依据法宪,战争期间,纠评台暂时解散!

跟着郑渭下令:全城实行定价配给。每家每户,可用所在坊正的签押,以官方定价到官方指定的粮店,购买必须的粮食与柴草。凉州城内有着足够的粮食储备,能够支撑全城一年,又有着足够的柴草煤炭,能够支撑一季。所以定价定量实行战时官卖,凉州官方并无压力,至于各家私藏的粮食,官方并未征用。

至于城内防务,亦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诸门开始警戒,各种防御设施都迅速就位。已经休息了多时的民兵头,迅速从民间集结壮丁,进入到各个民兵营。

凉州城内部,对于各坊、各街、各寺,都有较为严密的组织,河西并不禁止人民拥有兵器,但兵器要带入凉州城都必须到官方登记,否则就算违法。

拥有兵器是一种权利,但同时也就必须有一种义务,即一旦发生战争或者大的治安事件,则必须并按照所住的里坊,接受坊长的指挥,或者被征调入民兵营,接受民兵头的管理。这个机制,平时用于维持治安,若到战时则可顺利地全城戒严。

且这个组织每月一次有个局部的演练,半年一次还会有一个全城演练,这个规矩自订立以来已经演练了六次——当初张迈西征之时,凉兰既是后方,也是前线,因此早有准备要抵御各种突然的变化,张迈凯旋之后,这件大事也未荒废。

因此凉州城无论军民,在大火冲天而起之后都被迅速组织了起来,由于这座城市的规模已经不小,所以不可能组织得像当初安西唐军长征时的民部一样严密,然而刁斗一动,诸坊各司其职,市井的恐慌与流言迅速被切断,整个城市竟在半个时辰之内就静了下来。

这终究是杨定国和郑渭他们经营了多年的城市,与灵州不可相提并论。

民兵营各就各位之时,慕容秋华也登上了城头。

当初他从轮台回来,只是先到秦州张迈处汇报军情,旋即回到凉州,负责起了这座城市城防中的器械攻防部分。

大批的火器,除了凉州自产的之外,又从龟兹、疏勒运来了不知多少,都由训练有素的工事兵拆封布置。而在凉州城外,更有一些暗藏的桩点,那些暗桩也只有慕容秋华才知道具体的位置。

就在民兵们翘首东望的时候,却发现姑臧草原的火越烧越旺,迟迟不肯停歇。

不像许多人理解的那样,那场冲天而起的大火,并不是契丹人放的,而是张迈下令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