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远猛地命人高呼:“安姓敌将,究竟是谁!”

安审琦命人应道:“朔州安审琦在此!”

刘知远心头一凛,嘿嘿道:“原来是老朋友了!张迈真不简单,竟然能让安审琦也为他真心卖命!”

十余里外的一处高岗上,张迈放下了千里镜,不知不觉中手心全都是汗水。他身后是一个还俗了的鲁嘉陵,说道:“刘知远要与元帅打攻心战,那是自取其辱!我们只用了几十面蜀军旗帜,就吓破了他们的胆!”

张迈哼了一声,道:“自取其辱…我们已经让刘知远逼到这地步了…如果他能再进一步,自取其辱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们!我们知道是他,所以能推测其心理拟定对策,可直到两个时辰前,我们竟然都还不知道杀到西面来的对手是刘知远!”

鲁嘉陵身子一震,道:“属下知罪!”

右边慕容春华道:“刘知远竟然会离开自己的大军打到这里,那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现在他败象已成,如何剿杀,请元帅定夺。”

张迈微一沉吟,道:“卖他一个人情,放他回渭南去。”

慕容春华大是不解,道:“放虎容易,擒虎难!”

“两个时辰前的刘知远,是整个战局的关键,但现在他已经不重要了。”张迈道:“而且刘知远所部乃是一支强军,打败他不容易,要灭他更难!放他回去,石晋那边不过是多了一个败军之将,相反,如果封锁渭河,万一安审琦灭不了他们,却让他们化整为零变成秦州到兰州之间的游击军,我们将更麻烦。”

兵败如山倒,石晋军来得威风,但脱离战场的时候,刘知远所部只剩下不到三千人,所有秦西降卒全部丧失,又赔上了自己的不少精锐。

刘知远且战且退,向西退了一日一夜,终于又到了两日前渡渭的所在,这里又已经被天策军的巡河部队占据,王峻奋余勇将巡河兵马杀退,跟着发出信号,渭水对面留有二三百人,看到信号赶紧发船。

刘知远看着滔滔渭水,不由得喟然长叹,道:“迂回数百里偷袭敌后,换来的却只是这般下场!却叫我如何有脸面回去见主上!”

王峻道:“胜败兵家常事,而且我们有兵有将,未为全输!刘帅且自宽心,来日整备军马,再战不迟!”

这时对面船只齐发,但船只数量却不足以装载全部将兵,就算不带马匹,也只能一次运千人左右,忽然马蹄声在后面响起,石晋全军脸色大变!

诸将催促道:“刘帅,快上船,我等愿为刘帅断后!”

这时就算立刻上船,全军怕也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机会生存,要是换了普通军队,这时早就为争夺船只而乱了,但刘知远的这支部队当真没的说,至此仍然不乱,人人催促刘知远快走!

哪怕是刘知远身经百战打造出来的铁石心肠,这时也忍不出垂泪道:“兵将如此待我,我不能负了大家!一起回头,咱们背水一战吧!且看张迈杀不杀得我们!”

诸将心头感动,都道:“愿随刘帅死战到底!”

不想对面天策军抵达之后却不逼近,反而派了一个骑兵来指着双方中间一个小山丘道:“安将军请刘将军山上叙话!”

刘知远为之迟疑,王峻道:“谨防有诈!”刘知远道:“如果是杨光远,多半有诈,安审琦却不会。”便允诺了。

对面天策军反而又后退二百步,安审琦与刘知远同时出阵到中间相见,这几日战场奔波,刘知远不免灰头土脸,但安审琦却不敢怠慢,见面即道:“刘帅好兵机,竟然瞒过了所有人,这一番差点就逼近了秦州城!就连张元帅也对你赞叹不已。只可惜了蜀军未能及时为援,否则我军可就有一番麻烦了。”

刘知远目光闪烁,哼道:“我只是没料到你会如此为张迈出力!如果不是你,现在张迈的人头已在我的手中!”这句话貌似是说大话,其实仍然隐含试探。

安审琦哈哈笑道:“刘帅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那是真的,可要说取张元帅性命却是太过了。秦州城内真正的精锐尚未动得,如果真让你逼近秦州城,虽然会让城中军民大吃一惊,但最后死的却一定是你!”

刘知远垂头丧气道:“现在我已经一败涂地,你又何必强撑?秦州哪里还有什么精锐兵马?若有强兵硬马时,我渡渭的第一场遭遇仗就被你们灭了!”

安审琦微笑道:“河边、牧场两次遭遇战,都是料敌未明,当时我们也没想到来的是刘帅你啊,我们还以为是一些懈怠,让巴蜀哪个小儿得逞了,若非如此,来得就不是那两员小将,而是天策名将了。不过刘帅你逼得张元帅临时调动本来要应付东面、北面的精锐西向,却也虽败犹荣了。”

刘知远见试不出真话,哼了一声道:“国瑞!我知你的本事,你既来了,如今的局面,我难以胜你。只是我还是想不通,当初你投降还可以说是迫于局势,但又何必给张迈卖命到那个程度?在战场之上和我那般拼命!难道你以为张迈真会当你是自己人?”

安审琦道:“我归顺天策,不只因为张元帅仁义无双,更是因为察觉到天下大局已定。刘帅,跟着石敬瑭没前途的,只有张元帅才有资格平定乱世,驱逐胡虏,一统天下!”

刘知远冷冷道:“你今天来,是张迈让你来劝我变节么?”

安审琦道:“刘帅不肯?”

刘知远冷冷道:“主上对我不薄,我宁可战死,绝不投降!”

安审琦脸上甚显失望,刘知远便要回去,安审琦忽然道:“等等!”

刘知远道:“等什么!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格?还妄想下什么说辞么!”

“不是要下说辞。”安审琦道:“只是张元帅要和刘帅做个交易。”

“交易?”刘知远哈哈笑了起来,道:“我性命都在你们手头了,还做什么交易!”

安审琦道:“元帅想用你的性命,换一座完整的长安城!”

刘知远心头又是一震,他原本以为安审琦要说什么都脱不出他的预料,却万万想不到安审琦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禁重复道:“用我的性命,换一座完整的长安城?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元帅命我放你过河。”

刘知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盯着安审琦道:“张迈又要玩什么把戏!”

“张元帅从来不玩把戏。”安审琦道:“他心胸广大,可容天地!也不需要玩什么把戏!”说到这里时,一股钦佩之意油然而生,那却绝不是作伪的。

刘知远见了更是心疑,道:“张迈肯放过我?”

“是!”

“他的条件呢?要我献出长安?那是做梦!别说我不会背叛主上,而且长安现在也不在我手里!”

“不是要现在献出长安,也不是要你现在投降。”安审琦道:“张元帅只要你一个许诺:将来天下大势已定、唐晋胜负既决时,请刘帅尽你所能,不要让长安再受无谓的灾殃!”

他说到这里,想起张迈当面嘱咐自时的情景来,缓缓说道:“元帅说,长安在我大唐子民心中,不止是都城,更是圣地!自前唐灭亡以后,屡经战火,如今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元帅还说,他对胡人作战可以手下毫不留情,但对中原军队却始终克制,为的就是不希望自家人杀自己人,因为少杀一个,就为汉家多留一分元气。他不愿意在周秦汉唐四代故地大开杀戒,就是希望为这八百里秦川多留几分生机。”

刘知远盯着安审琦,眼神中仍然不肯相信,道:“我一个许诺,张迈就放我走?”

“是!”安审琦道:“只要刘帅点一个头,现在就可以渡河了。”

刘知远忍不住大笑道:“自安史之乱以后,信义沦丧,天下人君可弑,父可杀,说话更如放屁,张迈只要我一个许诺,就放我走?他就不怕我今天答应,明天反悔么?”说到这里,仍然觉得荒谬。

安审琦道:“这句话,当时我也问过张元帅。”

“张迈他怎么说?”

安审琦沉默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什么,过了好久,才道:“张元帅说:‘信义可以在安禄山手里丧失,就可以从我手中重建!我不怕别人负我,因为对我失信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几句话虽是重述,但刘知远却还是感到一股霸气直逼眉梢!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竟然要为天下重建汉唐信义!荒谬,荒谬!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刘知远内心深处却还是微有触动!因为张迈并不是说空话,说大话,自新碎叶城起家,所有对他失信的人的确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以后,会有谁例外么?

小山岗上静了下来,气氛对刘知远来说不知为何极其压抑,似乎有一股重重的压力硬压了下来。过了好久,好久,他才道:“张迈!好大的口气!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有支撑他这大话的实力!”

安审琦道:“是否有实力,刘帅回去之后就可以知道了。如果时间凑巧的话,刘帅回到东面时应该就捷报频传了——当然,那是我们的捷报,对石敬瑭来说却无疑是一个又一个的噩耗了!”

刘知远嘿然道:“嘿嘿,你们既然知道我不在中军,自然会趁机反击,不过没用的,我早已布置妥当,就算我不在时,军中仍然有足以代我指挥的人在!”

“所谓捷报,自然不止是东面的战局。”安审琦淡淡说道。

刘知远微微心惊,道:“难道说…契丹!”

安审琦笑道:“今天我说的话已经太多了,不过等到元帅将契丹连根拔起时,我想那时候刘帅就会知道什么是天下大势了。”

刘知远哼道:“连根拔起…连根拔起…张迈的大话,可真是越来越夸口了!”说着上马要走,安审琦叫道:“刘帅,那个交易,你是做,还是不做!”

刘知远头也不回,道:“如果张元帅真能将契丹连根拔起,那时候也不用我答应什么,整个中原都会知道如何选择!”

从小山岗回来之后,天策军竟然又后退了一箭之地,王峻等惊异不已,刘知远却已经下令渡河。他让王峻先渡,自己断后。

秦州西郊一战他虽然战败,却还是顽固地认为张迈必定腹部空虚,然而小山岗上安审琦传达的几句话却让他对自己的判断怀疑了起来。

“难道,我真的错了么?”

如果没有那么样的自信,张迈如何可能说出那样霸气十足的话来!

“将契丹连根拔起…”

那是怎么样的雄心!

而要给天下重建信义,那更是了不得的志气!唐末五代,统一天下做皇帝,那是人人都想的事情,但是要为天下人重建信义,那却是任何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船筏渡了五次,才轮到最后一拨,刘知远所在船只到了中游以后,天策军才慢慢靠近,收复沿河哨岗,却并不用强弩射击拦截。

张迈果然守诺!

那么刘知远呢?

东面数百里就是长安,那一座伟大的城市,将会见证张迈与刘知远的诺言,张迈已经守诺,刘知远呢?他会背信么?

第200章 染血的高地(一)

天气越来越冷了,秦州城的城墙坚硬得如同冰一样。

张迈望着这城墙,心中也有着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这半年来,他承受着别人难以想象的压力,许多事情甚至都不能与身边的人说,如果成功,那么挡在自己面前的障碍将一举扫除,而失败呢?他拒绝去想!

慕容春华站在张迈身后——这一刻,秦州城内他是除了张迈之外唯一一个知道全盘计划的人了。

“轮台那边…还没消息么?”张迈低声问道。

“还没有。”西北那边的战报,非常特殊地不是经由凉州,而是由慕容春华来负责。

“嗯。”张迈没有再说什么。

快到决胜的时候了,或者说…决胜之战早已开始,甚至已经结束!

只不过由于时代的问题,交通造成通讯的不便,胜负之数要传到这里,大概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或许…”慕容春华也低声道:“契丹那边会比我们更早收到情报。”

“那是很可能的!”张迈道:“所以我们也许都不用听后方的消息,只要看契丹的反应…就知道了!”

成功…是兄弟们的成功!

而此刻,“我在这里,要力保不败!用唐骑的鲜血,用我的性命!”

张迈沉声说到,说出了一句让刚刚走近的安审琦完全听不懂的话来。

胜负的定义,在这一刻竟是如此!

安审琦走近,报告张迈他对秦西军队整编的计划。刘知远退去以后,张迈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这场防卫反击战之后,张迈加深了对安审琦的信任,相反,杨光远则被完全架空了。

在这个敏感时节,秦西军队整编的事情,张迈麾下的安西将领、天山将领、凉兰将领都不适合来做——那很容易造成秦西军将的过激反应,在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谣言传开后果可能就不可收拾。

但假如是由杨光远、安审琦来做,那下面的兵将就会稳定得多。因此这次的整编,张迈委任了杨光远为诸将,安审琦为副将,然而真正做事的却只会是安审琦。估计这次的整编过后,将会得到大概四万兵马。这个数目并非秦西原有军队的全部,但得到这一支兵马却足以令张迈在秦西地方控制力大增!

在后患减少的同时又得到一支可以用的兵力,这将能大大地提升张迈那“维持不败”的计划的成功率。

就在安审琦要开口的时候,东、北同时传来了加急战报!

张迈心头一紧,环马高地的战事…看来已经进入尾声了!

东方和北方即将传来的消息,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雪围脖在夜风中行进着!

五千骑兵,掠过了凤翔府的东北,为首的,是大唐枪王杨信!

差不多就在刘知远渡渭袭击秦州后方的同时,郭威也有了行动!

大唐枪王杨信,领着五千骑兵,绕过凤翔府东北,抵达了刘知远大营的西北地界。

这时候,慕容彦超正在营帐中来来回回地踱步,他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过去数年跟随石敬瑭屡立战功,出塞外、攻燕地,都有他的份,如今划归到刘知远帐下,这次刘知远瞒天过海,就留了慕容彦超代自己指挥留守军队!

刘知远做的这件事情,极奇极险,尽管心中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但慕容彦超还是将一切都做好了准备。按照刘知远的吩咐,将防守尽量做好。

如果自己的异姓兄长成功的话,那或许真会扭转秦川的整个战局,但如果失败的话…

慕容彦超没有继续想下去,他和甲躺了下去,手中还握着刀,月光从帐顶的小琉璃窗透进来,一切都显得那样的静谧,可是慕容彦超却无法在这静谧之中安心。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预感到了什么么?

可是,明天还要打仗——而且是进攻,如果要让人看不出刘知远竟然不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维系过去数日的强攻局面。要想真的代替刘知远,慕容彦超的资历其实还是有些欠缺的,不过,他的能耐却足以承担起刘知远的信任——如果他的对手不是那么样强大的话。

过了三更,到了四更左右,他才昏昏入睡。就在这时,一声声可怕的呼吼从北面传来!

慕容彦超微微一惊,不过他还是能够保持方面大将的风度,从卧榻坐起,奔到帐门,只见北方的天空已经被染成一片霞光!慕容彦超按刀问道:“何事!”

便有小校奔入禀报:“北四营起火!天策军来袭!”

杀伐之声来得好快,慕容彦超一个起身,召集诸将,这时候火焰已经烧到他看得到的地方了!

在刘知远与郭威的对峙中,刘知远一直处于攻势,而郭威则一直处于守势,攻势的布局是尖锐的,而守势的布局是圆钝,尖锐者比起圆钝者,自然在防守阵势上不如后者严密。

然而那一条仿佛火龙形状的敌军,也未免来得太快了吧!

北方的火光已经烧得越来越厉害,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劈里啪啦的爆炸声,初冬的天气干燥无比,火舌一燎起来便猖狂无比,乃至于无法阻止,那火焰连同那刺耳的声音一起,叫人无不骇然!

“敌军竟然在这个时候来袭!”慕容彦超内心惊惶起来:“难道…他们已经看破了兄长不在?”

但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推测。刘知远的行动极其秘密,就连本军中人士也没几个知道,何况是天策唐军!

一群野鸟掠过夜空,那是被北面的火光惊吓了。

“将军,怎么办?”

部曲问道。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要按照刘知远在营地时的反应来反应!”

慕容彦超心中也有些烦躁,不过他还是能够保持镇定。唐军竟然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动夜袭,那真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过去的那么长时间,郭威一直在守、守、守,将以车阵为中心的混编战斗力发挥的淋漓尽致,以至于几乎让人忘记,这支军队里面其实还有一支强悍的进攻队伍——枪王杨信,以及箭王折从适~!

而这时候攻来的,会师谁呢?

夜晚之中,唐军偃旗息鼓,机动力强大的骑兵在北方诸营之中穿插来去,用火把点燃晋军的旗帜,用炼油弹炸起堆积的柴草!

在这个初冬季节,百草几乎都已枯死,因此晋军有着大量的柴草堆用以维持马匹的消耗。这些柴草堆本来是藏在诸营之中,这时被杨信冲入防火,一座座的柴草堆登时成为了一个个被点燃了的山头一般,可怕的火舌逐渐冲上云霄,将晋军的营寨照耀得更加明亮!

“反击!反击!”

慕容彦超下令!

“将来袭者包围起来,一个都不许放他们回去!”慕容彦超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能让他们再向东了!”

但就在他下达这个命令的同时,唐军竟然已经转向!

寒风,在猛烈地呼啸,冷风之中飘起了沙尘,沙尘在夜风的带动下扑而向南!

杨信这时候身上已经满是沙尘!

杨信身上这时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黄沙,不过黑夜之中也看不出颜色,只是让人感觉皮肤之上、铠甲之上似乎多了一层东西。

干旱的西北气候,瑟瑟发抖的树木,已经燃烧了起来的营寨、柴草堆,这些都没能阻挡住五千唐骑的步伐。

“所到之处,兵不留行!”

刘知远最精锐的攻击部队,被他本人带走了,麾下第一流的部队,大部分聚集在正西面,北面的军队,就水平来说在石晋军中只是居中,只靠着这些人,哪怕有着人数上的优势也无法阻挡杨信的脚步。虽然他们有营寨可凭恃,但杨信的突击却让北面营寨大部分慌了手脚。当他们反应过来,可怕的火焰已经吞噬了周围。

杨信没有停下来去攻陷每一座寨子,只是不断放火,不断穿梭。

“刘知远的反应…似乎慢了一拍啊。”杨信心道。

其实,慕容彦超并不能说辜负了刘知远的信任,至少此刻他没有乱。只不过说到用兵的节奏,假帅毕竟不如真帅那么流畅,而这一点杨信竟然也捕捉到了。

一群乌鸦在火光之中丫丫乱叫着,但杨信看到乌鸦,却并不以为不祥,反而叫道:“这时敌人营地的乌鸦!看!老天爷已经在为刘知远唱丧歌了!”

五千铁骑呼呼大叫了起来!铁蹄踩踏着地面,向着刘知远的主营直逼而来!

地面被震动了。

这时候,慕容彦超已经组织起了反击,然而却慢了一步,刚刚派去的三千骑兵,被杨信一鼓作气地冲垮了!

这是可以在契丹、回纥数万大军之中也杀进杀出的大唐枪王啊!点点银光在月色与火光之中绽放,犹如满树梨花!

暗夜之中,遇到了这梨花的,兵来兵死,将挡将亡!

那真是梨花么?那是地狱里发出的死亡之光!

如果杨信还呆在老家的话,他就算一辈子苦练,也绝对练不出这么强悍的枪法来!他这枪法,是在死战中激发了自己的潜力,又在无数人倒下的同时,壮大了自己的信心!

过去几年战无不胜的战绩,让杨信拥有了几乎是狂慢的自信,而千万敌人对他的畏惧更是造就了一个恐怖的神话。现如今,就连中原也都知道这杆梨花枪的存在了!

“是他!”

“枪王!天策枪王!”

“一定是他!”

尽管没有亮出旗号,但这烂银梨花枪却已经出卖了他!

“杨信,是杨信!”

慕容彦超周围的部将无不瞳孔收缩!那个可怕的枪王,据说能在万军之中取敌首级!当初据说连契丹的皮室军都拦不住他啊,何况现在在这已经略微混乱的情况之下!

“将军,赶快调遣西部诸营,卫护主帐!”

慕容彦超惊骇之中,几乎就要答应,然而他却还是叫道:“西营不许动!”

“可是…杨信就要杀到跟前了啊!”

“东面阵营不许动!”慕容彦超咬着牙,翻身上马:“随我御敌!”

“将军!”

“再言者,死!”

慕容彦超并非以勇武果敢著称之人,但他的心却如玲珑七巧,洞察力十分敏锐。枪王之危虽然迫在眉睫,但东营诸部如果一动,却可能会导致整个战线出现大变!

“起兵!步阵前,弩阵后,骑兵左右包抄,围截杨信!”

慕容彦超的一道道命令传下,中军迅速聚集,二千步兵竖起盾牌,四百人一层,一共五层盾牌便竖立了起来,拦截在了杨信前面,跟着弩兵从后活动,骑兵从步阵左右开出,向杨信掠来。

石晋军营虽然被烧杀得微乱,但慕容彦超乱中布阵,这阵势不过五六千人,但五层盾牌却如顽石一般拦在了唐骑前面。

就数量而言,这人数并不多,纵横万里的天策精锐哪里放在眼里?

田瀚冷哼一声,聚集力量向着刘知远大旗所在冲去,然而跟随他来的却是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倏倏之中,弓弩连动,最先冲近的二百骑栽倒了一半!田瀚大怒,率百骑硬闯!已经到了这么近的距离,只要闯过去,冲垮了中间的步兵,后面的弩兵便任骑兵屠戮了!

后面的杨信望见却暗叫一声不好!

天策唐军步弩骑都很强大,杨信虽然精于骑战,但对步兵阵并不陌生,在姑臧草原时不知多少次和安西老将探讨过唐军精骑对上陌刀战斧阵会怎么样,同时在军事演习中也不止一次有过步骑对阵,对于步兵阵如何对付骑兵熟悉得不得了!

现在慕容彦超对付天策铁骑的,不就是以前天策步兵阵对付契丹回纥骑兵的翻版么?

这时田瀚的铁蹄冲开了两重盾牌,然而迅速就有钩镰枪窜出,勾倒了马腿,田瀚的坐骑一声惊嘶栽倒,杨信远远望见心中大骇。

他所率领的骑兵在契丹阵营中也曾数进数出,哪怕敌人兵力强大数倍也未能如此快地给到他挫折,哪知道慕容彦超只是一个回击,自己的副将竟然就失陷了!

其实这也未必是刘知远麾下将兵胜过了契丹、回纥的精锐,而是兵种相克使然。石晋的部队核心来自河东,骑兵固然不弱,而步弩之强更是几乎不亚于天策!中原浑厚的积累毕竟放在那里,不是靠着张迈短短时间的整合就能全面超越的。

在那一瞬间杨信脑中转过好几个念头,几乎就想冲过去救出田瀚。然而杨信虽然有着数年长胜培养起来的狂慢,但他久在汉家军队之中,自然知道汉家军队的长处。

慕容彦超所组织起来的兵力就像一面会动的城墙般拦在那里,一层层墙壁的后面,不知道设有多少陷阱!如果是契丹的骑兵杨信反而不怕,但来自中原的布局却叫人看了心中发毛。

前后五层的盾牌手,不知隐藏着多少重危机,杨信又想起了郭威的嘱咐,不敢深入,就在部属都惯性地要冲过去时,杨信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举动——他银枪一引,竟然赶在石晋诸部反应过来之前引军退去了。

但杨信也没有从原路退回,而是一个转向,五千骑兵一路烧杀,斜斜地破开了一条生路。

慕容彦超眼看杨信退去,心中这才放心,然而过了一会又暗自惋惜,他刚才是震慑于大唐枪王的威名,心想自家人马恐怕还不如契丹皮室,而契丹皮室据说又拦不住枪王骑兵,这才生怯,但如今事后回想,又觉得自己放出的形势正克住了对方,如果杨信真个欺近,中军大帐被他攻破的机会不大,反而是杨信全军困死在这里的可能性不小,一念及此,不由得暗叹一声:“能来能去,能发能放,杨家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西方远处,郭威带领着两万步骑埋伏着,只要等刘知远部西营一动就要发动反攻,但从千里镜中看到敌人后营一条火龙先是逼近中心,跟着又转而退走,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刘太原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奚伟男来问当如何行动,郭威下令埋伏的军队后退,又急命折从适前去接应杨信。这一仗杨信折损了五百余人,这些可都是精锐骑兵!对比以往战绩,这个伤亡比例已经不低,何况连副将都失陷了。而石晋那边只是混乱起火,柴草颇有损失,伤亡其实并不算很多,杨信在折从适的接应下回到车阵内部向郭威请罪,郭威道:“是我急于求成了,竟然妄想让你夜袭其内,我反攻其外,其实我早该想到刘太原不可能这么容易被击败的。这本来就是一次试探,有错也在于我!”

郭威也没有想到,这时刘知远竟然不在军中!

奚伟男道:“杨将军能当机立断退回来,保住了我军骑兵元气,有功无过。不过田瀚是田浩幼弟,田浩已经为国捐躯,他的弟弟我们不能不顾。明日一早便试着与对方换俘吧。”

郭威沉吟道:“现在的局势,刘知远未必肯换,先给我送一封信给刘太原,让他不要虐待我军失陷俘虏。就看北面的战况了。如果北面战局顺利,田瀚便不会有危险。”

依靠北方?

杨信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段时间张迈的通盘战略只到达郭威、慕容春华这个层面,连杨信折从适这样宠信的人都没被告知真正意图,但杨信却还是看出了什么。

“要依靠汗血骑兵团去冲击契丹么?”杨信心中在摇头。

薛复的名望虽然大,但…

“他毕竟很久没打过硬仗了!”

这是杨信曾经对折从适说过的话。在新崛起的中原新锐心中,汗血骑兵团只不过是一个久远的神话罢了。

很久没打过硬仗了的薛复,戴上了一个面具,遮住了他英俊的脸。

面具是张迈所赠,周边呈龙鳞。

他跨上了汗血宝马,在这个冰冷的夜晚,远处是陌刀战斧阵狂烈的呼号。

他一直忍住了没动,因为他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好战友啊!”

前方的战友,在用自己的生命来消耗契丹人的气力,而自己则要去捡这个“大便宜”!

如果不是因为上面有一个张迈,如果奚胜和刘黑虎都坚信最后无论是谁去摘取战果,张迈都会知道这场战争最大的功劳是谁,那么陌刀战斧阵将不可能会将自己的性命投进去!

“嘿嘿…”薛复自嘲地一笑,这一次,在奚胜的辉映下,自己将“轻易”地冲击,但自己如果冲击的胜果无法匹配得起陌刀战斧阵的牺牲,那么胜利也将会被评价为失败。这一点,在天策军最高层将领的心目中是有共识的。

“准备拼命吧!”他轻轻地用脚碰了一下胯下的银雷飞电——在天策军中,有两匹千里马都用了“飞电”为名,一匹就是薛复的坐骑,另外一匹则是折从适的踏云飞电!然而踏云飞电这两年的盛名已经远远盖过了前者,这也是因为前者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震慑战场的战争了。

“难道你已经老了么?”薛复说。

银雷飞电一声长嘶,似乎在反对!它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汗血骑兵团全体变色!

和冲锋陷阵的枪王、箭王不同,很早就已经晋身高层的薛复,其地位甚至已经直逼杨易、郭洛,在凉兰初定时期,他甚至曾隐隐然成为继郭杨之后的第三大将,这样的地位早就不适合冲锋在最前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