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缅思却不再去想这个少年的身份,只是被张迈那一句“明年开春以后,我将北伐”给镇住了。但他随即摇头,跟着放声大笑。

杨光远怒道:“大胆!你笑什么!”在场诸臣将里头,慕容春华没开口,安审琦没开口,范质没开口,反而是杨光远先开口了,因为这时最需要向张迈表忠心的就是他。

萧缅思淡淡一笑,道:“恭喜张元帅,贺喜张元帅。”

张迈对这个生死之际十分镇定的敌将也颇为佩服,随口问道:“喜从何来?”

萧缅思道:“恭喜张元帅,守住了凉兰、秦西,明年开春之后,眼看着关中也唾手可得了吧。”

张迈一个愕然,忽然坐直了起来。关陇的这场战役,时时牵动着他的心,几乎每个晚上他都没睡好,战况胶着时他强撑着,最近捷报传来后他反而更加感到疲倦,所以这时提见俘虏,也半倚着不当一回事,但听到萧缅思这句话后,却肃然坐正了,道:“守住凉兰?”

“自然是守住凉兰。”萧缅思淡淡道:“难道元帅还奢望着能对我大契丹有更进一步的战果不成?北伐?那只是一个笑话罢了。”

杨光远更是大怒,出声怒斥。

张迈却道:“让他说下去。”

萧缅思道:“环马高地一战,贵我双方损折都不轻。不过相较而言,我军所损,乃是军威,而张元帅失去的,却是精锐!”

他轻轻的一句话,说得张迈心中一阵纠痛!

环马高地一战,奚胜战死!刘黑虎残废!

作为天策大唐最强的战力之一,陌刀战斧阵健全者十不存一,虽然留下了种子,但在新的陌刀战斧阵未练成之前,这个番号算是名存实亡了。

不仅如此,就连汗血骑兵团,损折也接近四成!

薛复突入契丹重围之中,岂能不付出代价的?在接近观战台之时,汗血骑兵团的伤亡就已经超过两成!若不是薛复下了必死决心且冲在最前,只怕这支骑兵到了观战台下就无以为继了。

虽然望见耶律德光后,汗血骑兵团士气大振,但为了冲击观战台,薛复又付出了损折数以百计兵马的代价——那可是汗血骑兵团接近一成的战斗力,那明光甲汗血百骑,在那连续突击中就损折了三十人——这三十人可都个个是将校而非兵卒啊!

而让薛复没想到的是,萧缅思在败局已定之时,却还能在混乱中组织起有效的阻击,于是汗血骑兵团在追击的过程中又付出了不小的伤亡——许多士兵虽然未因此而死,却因此而残。

不但是精兵强将,数千汗血宝马,也在这场大战中废了超过一半!

最强的骑兵之一重创,最强的步兵阵丧亡!

这些,就是环马高地一胜的代价!

萧缅思继续道:“我军伤亡人数,虽也不少,但阵亡的大多是外族、旁支,皮室军阵亡者,其实远较贵军为少,战将虽有意外损失,却未有全军覆灭者。败退之后,重新集结,又可成军。三军易得,精锐难求。这一点,元帅自然清楚。”

这次契丹损失最大的,是三大战将两死一废,此外就是徒离骨的阵亡!所以在折将这一点上,双方可以说是两败俱伤。

但正如萧缅思所说,徒离骨虽死,他的副将萧辖里却带走了他留下的余部,战败之后仍可重新集结,也就是说,契丹并未像天策唐军一样,出现整个精锐番号都丧亡这样的损失。

至于乌古、敌烈、吐谷浑等的损失,在契丹看来可有可无,这些人死了便死了,只要保住皮室军,往后再加征集就是了。

而战后的实际情况,也确实如萧缅思所说。

契丹在败退百里之后,各族各部望耶律德光大纛重新集结。之后薛复引兵逼近,契丹没有组织正面对抗,只是慢慢后退,渐渐撤到了府州一带。

这一仗耶律德光的威望大受打击,但契丹内部各派系在战败后怕唐军趁势追杀,纷纷团结到耶律德光的大纛之下,契丹本族既稳,外部诸族也不敢妄起叛念,仍然归附到契丹麾下。

薛复不敢过分逼近,只是联合了李彝殷步步紧逼,而契丹也暂时失去了再一次南下的勇气。

天策对契丹的战局,在陕北胶着了起来。

但薛复与李彝殷也不敢继续逼近,因为这时候西面的耶律朔古已经闻讯东还,在朔方一带与耶律德光相互呼应了。

萧缅思道:“只是我很奇怪,元帅的龙骧军,还有鹰扬军,为何自始至终都未现身?如果他们早一点现身的话,元帅当不至于付出如此大代价的。”

张迈恨声道:“若是杨易和小石头在此,现在跪在我面前和我说话的,就不是你,而是耶律德光了!”

他这句话一出,杨光远和安审琦都心头剧震!张迈这句话,相当于是坐实了鹰扬军精锐果然不在这里!

那么鹰扬军又在哪里呢?

萧缅思眉间也掠过一丝忧思,不过他转瞬平复,随即道:“如果龙骧、鹰扬参战,这一战贵方损失不会这么大,但元帅却未必能够获胜了。因为到了那时候,我契丹对元帅的攻势,就不是之前那个样子了。”

张迈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

以当前的兵力对峙而言,天策一家打三家,总兵力来说处于劣势,就算将鹰扬军加进来也改变不了这个局面。

萧缅思道:“环马高地一战,局面特殊,若有鹰扬军正面参战,环马高地一战就不是现在的格局了。”

实际上薛复能够突入契丹腹心,靠的是一个奇字,如果以兵力而言,就算鹰扬军加入,甚至再加上龙骧铁铠军,四支部队一起推进,也无法在正面兵力上压倒契丹。而且双方都投入这么大兵力的话,耶律德光肯定就不会放手一搏,双方的行动都会变得十分谨慎,环马高地那特殊的战局也就不可能形成了。到最后只会变成像刘知远与郭威相互对峙那样的场面。

却听杨光远大声道:“环马高地一战,若是杨将军在,必能令胡酋授首!”

萧缅思却只是一笑,道:“如果鹰扬军在,或许能将我主追过黄河吧。然而最多到敕勒川为止,到了那里,就算是鹰扬军也必定疲惫。横扫千里之兵势有之,横扫万里,则断然不可能。一过银山,主客又将对换。这就是汝汉我胡,两家持续千年始终无法灭亡对方的缘故。”他虽是契丹人,但汉语竟是极好。

张迈冷冷道:“你今天说这么多话,是为了保命么?”

“我的性命,无足轻重。”萧缅思道:“但从环马高地一战起,胡汉对峙的格局已将形成——如果张元帅能够正确选择的话。”

“哦?”张迈仿佛听不懂。

萧缅思道:“鹰扬军和龙骧军一直没出动,本来,在环马高地上遇到那么强硬的阻击时,我们已经在猜想,张元帅是否埋伏了一支强军,从凉州忽然突出,准备抄我军后路。”

张迈道:“那你们还敢打这一仗?”

萧缅思轻轻一笑,道:“正因为有这样的考虑,所以我们才安排了耶律朔古详稳在那里等着了。”

“耶律朔古?”张迈冷笑道:“他不过是杨易的败军之将!”

“虽然是败军之将,但只要有耶律朔古详稳在,鹰扬军就算能够战胜,也无法速胜!想要断我后路就没可能!”

对此张迈也不反驳,就连慕容春华也不得不承认,正因为耶律朔古曾败于杨易之手,他对杨易的战法也肯定也会更加熟悉。更何况,耶律朔古也是名将啊。

假如杨易是伏兵于凉州,在环马高地战况正烈的情况下从后方包抄,只怕也无法迅速突破耶律朔古的防范。

萧缅思道:“但鹰扬军却迟迟没有出现,甚至直到现在都没出现,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是什么。”张迈冷冷道。

萧缅思道:“最后的可能是,张元帅留着这支生力军,是为了对付石敬瑭!”

杨光远等人的眼睛亮了。

无论是谁,都会将目光的焦点投在中原的花花世界——契丹花了这么大的功夫,为的也是这个!得长安洛阳者,方能得天下,这种思维不但整个华夏是如此看,就连漠北胡人也都晓得。

萧缅思道:“我军如今气势已竭,孟蜀不足为患。如果龙骧、鹰扬与郭威部会师,挟环马大胜之威东进围攻长安,石敬瑭未必有勇气坚守下去。元帅取关中当不为难!关中一得,中原震动,元帅稍加修整,再以大军出潼关,中原大地或可数战而定!”

说到这里萧缅思内心有些黯然,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以张迈的威望实力,若再取得中原,那势必会形成一个强大的汉家王朝!若再引兵北上,契丹只怕会连燕云都保不住!到了那时,契丹便只剩下漠南漠北以及东北苦寒之地,会再次陷入汉初、唐初那样的局面了。

这次耶律德光南下,为的就是阻止这个局面的形成。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契丹还有机会,但契丹已经会陷入被动,再也无法恢复到后唐明宗以后,契丹人睥睨中原、蹂躏汉人的局面了。

耶律德光要的可不是与张迈两雄并立,而是要独霸天下!

可是现在,这个计划已经破产了。

萧缅思收拾了一下心情,继续道:“不过张元帅,如果你还要继续与我契丹为敌,那么最后的结果,却就只能维系现状了!”

“维系现状?”

萧缅思道:“此战之前,我们三家有覆灭凉兰的可能,此战之后,我们三家已经无力向西,但是三家联手,要保住关中也不难吧。”

他的语气很淡,但杨光远却有些心动了,他知道萧缅思说的是实话。

天策军在秦陇一带迎战契丹,是以主待客,以逸待劳,所以有机会创造以少胜多的奇迹,然而到了黄河以北,形势就将逆反。

在杨光远看来,在陌刀战斧阵丧亡、汗血骑兵团元气大伤的情况下,就算龙骧军鹰扬军一起现身,要想在敕勒川胜过契丹人也未必能够。更何况,就算夺取了敕勒川,那战略意义也远不如夺取长安啊!

那是长安啊!

以眼下的局势而言,天策既取长安,必得关中,若取关中,则中原在望了!

就连安审琦也向张迈望了过去,虽然胡汉有深仇大恨,但作为一方大将,他更明白国家大事的决断不在爱憎,而在利害!

张迈看着萧缅思,忽然赞道:“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要为你契丹一族延续一线生机,以战败俘虏的身份,以生死瞬息的处境,却还仍然有这样清晰的头脑,有这样诱人的口才,契丹果然有人物!”

萧缅思道:“经此一败,我主需要时间整理,以确保我大契丹不至于元气大伤。不过在下刚才所言,并非虚妄。若元帅能够摒弃前嫌,则贵我两家都可获利。但如果元帅一意孤行,则环马高地一战便成鸡肋,奚胜将军,也就只能算是白死了。”

奚胜的儿子怒目环睁,要说什么,却被慕容春华以眼神止住。

张迈忽然不说话了,好像在想着什么,杨光远左右顾盼,小心地道:“元帅,胡人亦败难歼。属下以为,不如先取长安、中原,待得粮草丰足、三军精锐,那时候再挥师北伐不迟。”

安审琦也轻轻点了点头,就目前来说,有石敬瑭在东、孟蜀在后,这时候去穷追契丹绝非佳策。相反,契丹暂时不敢南下,孟蜀若是听到消息也一定会惊慌请臣,关中各路闻讯必定人心动摇,这个时候却正是攻打长安的大好时机!

张迈也点了点头,从表情上看,似乎准备接纳二人的主张。

奚胜的儿子忽然有些失望,他还年轻,虽然武勇,不是以目光战略见长,张迈如果为大局计而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能说不对,只不过他…他会有些难以接受!就算领命了,心里也不好受。

难道就这样放过契丹了?

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再不打契丹,等到他们回去养好马力,以后再要攻打就更难了!汉朝唐朝,统一中原之后,花了多久才征服匈奴、突厥啊!

但是元帅他…

张迈站了起来,缓缓道:“长安…我们自然是要的!”

萧缅思眼中认不出露出了一丝喜色。

其实他也知道,耶律德光不可能会同意放任张迈攻打中原,就算他自己能够回去,回去后他也绝对不会推行这一件事情的!之所以会向张迈献出这样的策略,只为了帮契丹多争取一点休养的时间而已。

眼下契丹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帮石敬瑭守住长安!用骚扰敌后的方法,令天策军无法全心地进军中原。

杨光远也露出了喜色。在过去一段时间他摇摆不定,以至于被安审琦爬到了他头上去。但现在,如果天策军决定东征,他已经想好了要立个大功!东方的情况,天策军内部没人比他更熟,他甚至想了好几个办法,都能帮助天策军取得东征大胜。

取长安、取洛阳,若能完成这两件大功劳,那么之前的一点儿罅隙也能轻易抹去,在新朝自己也必定能成为开国元勋!

甚至就是范质,也觉得向东是对的。

先定中原心腹,再扫四夷手足,这是根本次序所在啊。

只有慕容春华,冷静依然。

所有人都看着张迈,只听他说:“长安…我自然要取,不过,我不准备打!”

众人愕然之中,只听张迈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不想打汉人,因为我也是汉人,大唐不打大唐,汉家不打汉家。长安我要,却尽量不想打。中原我要,但却希望能够传檄而定!”

奚胜的儿子眼睛忽然间冒出了狂热!张迈果然没有让大唐男儿失望,他永远都是这样,轻轻一句话就令人热血沸腾!

但有这种感觉的在场却只有他一个,萧缅思愣了好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大笑,狂笑,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一样!

喘息而定!

以为是写变文么?

就连杨光远也觉得张迈太过荒唐,就连范质这个读书人,也觉得张迈这句话像极了书呆子!

“传檄而定?”

“不错,传檄而定。”张迈很认真地说,用一种平淡的语气,却说出了令人窒息的话来:“中原是有可能传檄而定的,只要我灭了契丹,扫平胡虏!就可以了。”

“灭我契丹?”萧缅思嘴角胡须微微一翘:“元帅打算怎么灭?”

杨光远和范质等人也都竖起了耳朵。

“你们不必知道。”张迈道:“你们只要相信就可以了,因为很快这就会变成事实。”

第203章 战后外交(一)

从州厅衙门出来,杨光远眉头微皱,心事重重,似乎看不明白张迈的作为,他很难想通,在眼下的境况下,一代人雄怎么可能能够抵御“席卷中原、称王称帝”的诱惑。

范质也是眉头微皱,如果从两个人的神情来说似乎差不多,但实际上范质却是真正地为张迈着想,当初东征刚开始议策的时候,范质和魏仁浦就商量好了两人各执一端,魏仁浦反对东征,范质赞成东征,以备将来无论什么样的决断下来,张迈身边都有一个文臣能给他提个醒。

这时天策在数月之内屡经大战,范质心中比谁都明白,天策的后勤支援能力也快见底了!凉兰秦三州之间的道路并不平静,在严冬之中更加无法持续进行大规模的征伐,别看过去的半年张迈气势汹汹,其实范质从粮饷运输的角度计算得十分明白:天策军在甘陇一带打的其实是防守反击战,以凉州、兰州、秦州作为防御三角,凉兰两地背靠坚城龟缩不出,秦西一带也是在一个相对狭窄的范围内调动兵马,以此来抵消契丹、石晋、孟蜀三方围攻的兵力优势。

饶是如此,秦西的囤积在过去几个月的激战之中也是损耗严重,范质计算着,以为再往后自保尚可,外拓则力有不逮了。

他心道:“契丹虽败而未溃,且寒冬将近,我军又已元气大伤,孟蜀在后、石晋在旁,这等情况下如何能北伐?更别说什么传檄而定中原——这传檄而定四字,我写出来可以,元帅自己说出来就叫人笑话了。”

他未曾出门,忽然折回头去,心想:“为人臣者必尽忠!道济(魏仁浦)不在这里,我可得给元帅提个醒!就算因此见罪也说不得了!”

回走了没几步,却遇到慕容春华要出来,慕容春华问道:“范学士怎么回来了?”

范质微一沉吟,请了慕容春华到旁边僻静处低声道:“元帅今日出北伐、传檄二语,令质心中不安,如今虽获大胜,其实局势仍然如履薄冰,元帅方才作豪言时有外人在场,质不敢多言以伤元帅气势,但若真个按元帅所言行事,只怕我军将有‘亢龙有悔’之忧。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知都督以忠智两全之士,质虽愚鲁,不敢不尽忠言。只是质毕竟乃一介文官,此事事关军机,不如请副都督一起入内一劝如何?”

慕容春华深深看了,忽然笑了起来,也低声道:“范学士也是忠智两全之士,不过还是跟随元帅时日尚短,有时候还未能体会元帅深意。”

范质眉角微微跳了一下,双手一叉,低声道:“请副都督赐教。”

慕容春华道:“刚才范学士也说了,元帅作豪言时,不有外人在场么?”

范质的脑筋也是极快的,真个是一点即通,将州厅衙门内张迈作豪言壮语的前后情景在心中一过,双眼一亮,哈哈一声轻笑,道:“是,是,倒是范质糊涂了。谢副都督赐教。”

天策大捷的消息以这个时代通讯条件下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往各方!

尽管为此事天策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所带来的正面效果也是难以估量的。尤其是西凉一带,消息传来之后,凉州是满城沸腾!

“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不知有多少将士的家眷满脸热泪。

整个凉州城内,最先接到战报的是郑渭,他接到捷报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刚好郑济在旁,问道:“怎么?”

郑渭沉吟道:“我想向凉兰商家,再借五十万金。”

郑济大惊道:“败了?”

郑渭笑道:“胜了。若是败了,怕就借不出钱了。我也不会开口了。”

郑济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摇头道:“没钱了。”

郑渭道:“怎么会没钱!凉兰商家的家底,我是摸得出几分的,不会借不出钱。之前胜负未分,他们中有一部分人或许观望,但现在胜负已决…”

“正是因为胜负已决,所以大家还得留着点本钱,以待战后收取丝路东拓的商界战果啊。”郑济道:“若是现在就将钱花光了,将来可怎么办?老弟,你也得给我们留点谷种吧。把我们都榨干了,往后商界就由得外来商户独大了。”

郑渭沉吟道:“但是现在,我真的需要这笔钱。秦西的损耗,比预期的大出许多。而且为了这次倾国之战,我也是将国库都虚空了出来,接下来得想办法为战胜之后的复原,以及关中的重建,留下一点启动的本金。最开始打基础的这一段时间最重要,这几年咬咬牙根砸二三十万金下去,二十年后就万倍的回报!”

郑济低着头,好久才道:“凉兰的商家,真不能再榨了,要不我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郑济笑道:“找蜀商、秦商。”

郑渭眼睛一亮,道:“倒也有些意思。”

郑济道:“自丝路开通以来,除了甘陇、安西商人之外,发家发得最厉害的,就是在甘、秦、蜀边界跑动的蜀商、秦商了。这些人的大本营未必已迁到凉兰,但就算是契丹逼城这等危急时刻,他们也是有安排子弟留在凉兰的。”

郑渭道:“此战我军得个胜利的虚名,损折实际上比契丹只重不轻,但料这些商贾也看不到这么深入,只能看到天下大势已倾向我们,契丹虽然不是第一次败给我们,但上一次远在天山,中原人士受到的震撼不大,但环马高地一战却是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的,此战之后,天下人人都会认为:契丹既败,石敬瑭哪里还是元帅的敌手?中原若成囊中之物,则蜀国并入版图也就是时间问题了。这时候向他们伸手,想必没问题。”

郑济点头道:“是,商贾的眼光的确如此,生意做的越大就越怕死,他们也会害怕有朝一日我军兵临城下,若现在买得我军国债,一来我军如日方中,只要得了天下不怕还不了,二来那利息不说,往后兵临城下之时,对整个家族来说就是一张护身符。只是此事上还需要元帅那边点个头,我才好放出一点风声。”

郑渭听到护身符三字甚喜,道:“只这‘护身符’三字,足以取他五十万金了!你尽管去办吧,元帅那边我会请命,不会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

郑济道:“三月开外,半年之内。”

郑渭道:“太久。”

郑济道:“关中还好,蜀中毕竟有群山阻隔,急不来。关中、蜀中子弟,一场夜宴就足以令他们尽数降服,但财货要到手,却得费些时间。”

郑渭道:“三个月太久,半年更等不得。我眼下还有要大用钱处。”

郑济愕了一下,道:“还有要大用钱处?连三五个月都等不得?难道…”他脸色微微一变,道:“难道元帅还要继续用兵?现在可是寒冬了啊!”

郑渭淡淡道:“我这笔钱用在哪里,兄长就不用猜测了,只是眼下需得这笔钱。”

郑济沉默了下来,他和郑渭是兄弟至亲,而且利益又完全一致,此时室内再无第三人,郑渭竟然还不肯对自己挑明,心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他竟然连我都瞒!料来必是惊天动地之事了。”

默然了好久,才道:“那就只能试试让凉兰与我们最交心的商户将压箱底的金种拿出来垫付一下了,但断人金种如杀人父母,秦、蜀的钱一到手,一定要马上将这个窟窿填上,否则就算是最交心的家族,也定会对我们离心背德!”

其实郑济也明白只要张迈与郑渭不发昏,料不会对最支持天策政权的亲贵家族干出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只是要各家取出金种,实在是触及所有家族底线的事情了——这已经接近“毁家纾国”的地步,若不得个最确切的保障,各家只怕都不肯拿出来,因此特意多叮嘱了一句。

郑渭倒也明白,道:“这样吧,你先去与各家谈好,然后我请元帅给每个家族写一封亲笔信借钱,并许诺秦、蜀金货到达便分批归还,定死归还日期于半年之内,这总可以了吧。”

郑济喜道:“若得元帅一纸信诺,那还怕什么!这事能成!”

二郑密议后不久,环马高地大捷的消息便不翼而西。

甘州沸腾!

肃州沸腾!

瓜州沸腾!

沙州沸腾!

跟着就是河湟一带也震动了!

吐蕃诸部闻得连契丹也败在天策手中更是骇然,原本一些蠢蠢欲动的部族也都立刻偃旗息鼓,甚至派人赶到秦州矢忠了。

丝绸之路上,人人都在位此次大捷起舞而庆——实际上此次张迈发动倾国大战,事前丝路商人的意见是分裂的:一部分人并不支持张迈冒这样大的险,因为万一天策战败,已经重新驳接好的丝绸之路就会再次断绝,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和中原、巴蜀保持联系以维系丝路畅通呢,这样的商人多属散商,数量虽大却未形成话语权,而领袖商界的乃是张迈所掌控下的三十几家亲贵大户,在这些人的引领协调下,商人才未作出过激的反对。

但现在就不同了,大败契丹的消息一传来,这些商人可比谁都兴奋!打败契丹那意味着什么呢?吴蜀不敌中原,中原不敌契丹,契丹却败于天策——那就意味着天策军已经拥有吞并整个中原的资格了!

是资格!而不再是“潜质”了!

“元帅万岁!天策万岁!大唐万岁!”

“契丹一败,长安还远吗?”

“长安?洛阳都不远了!”

“哈哈,那成都、建业想来也不远了!”

“汉唐之盛,指日可待啊!”

大捷之后,舆论有时候不免亢奋得过分偏颇,然而如果能够恢复汉唐胜景,将东西二万余里并入一个庞大的政权底下,再加上天策政权眼下这种政策雏形,那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一个统一的大市场!

那对商人来说可就是一个前所未有、超迈汉唐的黄金时代了!

“元帅英明啊!”

“元帅万岁!”

“大唐万岁!”

冬,越来越明显了,但凉兰甘肃河湟,却是一片的热火朝天,就连攻打兰州城的孟蜀军队,听到消息后也吓得龟缩不出了。之前因为战争而带来的困顿,马上就被这场胜利所带来的辉煌光芒给掩盖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

当西北欢欣鼓舞之际,东方却是愁云满布。

长安城内,桑维翰伏在行宫外瑟瑟发抖,门内是无数瓷器被砸烂的声音——石敬瑭在发泄。

平心而论,石敬瑭并非无能之主,否则如何能够从李从珂手中夺取江山?然而遇到张迈之后步步被动,西凉铁骑虽然尚未踏足中原,但整个石晋却都已感到备受威胁。

环马高地一战,张迈损失了最强的步兵阵,损失了无以计数的汗血宝马,然而也赢来了中原的瞩目——因为一旦世人心目中认为天下即将归张唐时,那么亿万人的心理期待加起来,就会变成一种无法阻遏的“天下大势”了!

因此当北方契丹大败的消息传来时,石敬瑭的一张脸立刻苍白得犹如铂纸——石驸马喜怒不形于色是出了名的,但那一刻竟然也会如此失态,则他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消息传到后不过几个时辰,长安内外就已经迅速戒严,这座在唐末以后备受蹂躏的破落大城市,再一次蒙在了战争的烟云当中。

在这之前,长安还只是作为石敬瑭“西征”的后方大本营,而现在却不是了,天策军打败了契丹之后,接下来说不定就轮到石敬瑭了。自掌兵将军一直到长安庶民,几乎人人都不认为前不久才在张迈处吃了大亏的刘知远能够挡住张迈。

其实郭威并没有能力突破刘知远,更别说兵临长安城下,但长安城内的石晋兵将臣属却已经人人自危!

眼看日上三竿,石敬瑭才渐渐平复下来,他的神色仍然叫人害怕,无论是谁都不愿意去触他的霉头,连最亲近的太监都躲得远远的,只是这时候桑维翰却没法畏缩。

“陛…陛下…”桑维翰匍匐入内,道:“契…契丹,来人了。”

石敬瑭双眉一怒,哼道:“废物!没想到,耶律德光也是一个废物!什么皮室军,统统都是一群废物!”

其实桑维翰知道,耶律德光不是废物,皮室军更加不是废物。石敬瑭和契丹打了一辈子交道,这一点他自然比桑维翰更加清楚。耶律德光和契丹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相比,不止能够守成,而且还有不小的开拓,而皮室军的实力更是举世首屈一指。

然而这样还被天策打败,则张迈岂非更加可怕?石敬瑭现在是满脸的怒色,但隐藏在怒色之下的,却是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陛下…”桑维翰道:“契丹虽败,但听说天策也没得了好处,据前线战报,陌刀战斧阵几乎全军覆没,就是汗血骑兵团也损折严重,如今的形势,可以说是两败俱伤啊——这对我们,却不是一个好消息?”

对于环马高地上的战争情况,石敬瑭所得到的情报自然不能和天策、契丹这两家当事人相比,这时听到桑维翰的话,畏惧之心稍去,张迈与耶律德光两败俱伤是他最希望看到的结局,只不过契丹在皇帝御驾亲征的情况下还败给了张迈,令得天策军在声势上更上一个台阶,这却也是令石敬瑭更加畏惧的原因。

他年纪其实还不算老,脑子仍然灵光,只是一闪,便问道:“陌刀战斧阵全军覆没了?那鹰扬军、龙骧军呢?”

桑维翰浑身一颤,好一会才道:“尚未出现。”

石敬瑭心中一寒,陌刀战斧阵和汗血骑兵团虽然厉害,但龙骧军才是天策的核心,鹰扬军才是天策进攻的主力,现在连契丹都打败了这两支部队还没出现,那张迈到底准备留着这两支主力还干什么?

打自己么?

想到天策的大军也许现在已经出现在了长安城外,石敬瑭猛地身子不爽利起来,一种烦恶涌在胸腹之间,整个人竟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

桑维翰大惊,连忙扶住,道:“陛下!契丹来使就在城外了,张迈说不定也随时来犯,陛下可千万保重啊。”

石敬瑭强自将这种烦恶压制了下去,桑维翰连忙吩咐御医入内诊脉,灌下一剂汤药之后,石敬瑭脸上才恢复了血色,喝退了御医,问道:“契丹那边,派了谁来?”

桑维翰道:“是耶律屋质。”

石敬瑭对契丹内部的情形也颇为了解,微微一点头,道:“这也是个能代替耶律德光说话的。也罢,召他入内。”

桑维翰问道:“不如待明天陛下身体安好再…”

“不必!”石敬瑭道:“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他自是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乃是弄明白环马高地一战的真实战况,以及龙骧、鹰扬究竟藏在哪里——若不找出这两大天策主力,石敬瑭势必寝食难安!

耶律屋质步入长安城内,天策军开到哪里,就将新的秩序带到哪里,石敬瑭的军队到了长安却为这座本已疲倦的城市带来了难堪的重负——不止是消耗了城内的积粮,还附带着带来了治安问题。尤其是环马高地一战天策大胜的消息传来之后,长安城内的混乱更是连升三级。

因此只几个月功夫,长安便更显倾颓,一路看着这座曾为天下胡汉共同景仰的千古名城破败成如今的模样,耶律屋质不禁唏嘘不已。

在行宫之内,他见到了带甲接见的石敬瑭,这位昔年的河东悍将在天命之年仍然带着一种威慑力,但耶律屋质却只在一瞥之中就察觉到石敬瑭的左边眉角微微发颤,一低头时又见石敬瑭右手袖摆也在微晃——石敬瑭在后世以儿皇帝驰名,但实际上以他的胆色就算面对耶律德光也不至于会失态,更别说面对耶律屋质了——现在却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听闻契丹兵败心神不宁,二是他的身体出了状况,而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契丹所乐见的——眼下契丹还需要石敬瑭来牵制张迈!

环马高地一败后,契丹虽然元气未曾大伤,但耶律德光已经被迫调整政略,以前耶律德光是要横扫甘陇,彻底压服神州——甚至直接统治中原,完成胡人千年以来未能实现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