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就在半个月到一个月后!”

这个时间判断,是北方宿将如耶律朔古、智士如韩延徽、帝王如耶律德光共同的结论!

这个时候,正是马力被严寒摧折到极点,然后经过春日的将养,马力渐渐恢复,正在懒洋洋的时刻。若再往前,北方的一些道路冰雪尚未解冻,未能恣意厮杀,而若再往后,马力就会恢复到一个可以折腾的水平线上了。

这一场大战如果打下来,无论胜负一定是两败俱伤甚至两败俱亡的结果!

人,不一定会死很多,但马群的伤亡,却可能会是士兵伤亡的十倍!

漠北民族,以马为命,顾惜马群而不惜人命,一般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开战。

“但南人不会考虑这一点,甚至我觉得张迈会利用这一点”韩延徽在今年初春的时候,就已经对耶律德光说:“这次大战,无论胜败,都能极大摧折大漠草原的生命力,如果北群一空,漠北三十年难以恢复生机!那时候,张迈他便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他在大漠南北的布局,所以临潢府一战,一定就在夏初!张龙骧他不但要杀漠北的人,还要摧残漠北的马!”

这是诛心之论!

如果正面辩论,张迈绝对不会承认他有这样的用心,但韩延徽却认定张迈有——如果说杨易的思维能够考虑到整个天下的战略布局,那么这位龙骧元帅,在考虑到战略布局之外,还经常会将思维延伸到整个政略布局上。

韩延徽的这个判断,不但得到耶律德光、述律平的首肯,就是萧辖里、耶律屋质也都认同。

“薛复此番北上,定是要设法去增援杨易,”耶律屋质说道:“而他要增援杨易,现在也差不多是时间出发了。”

敕勒川和胪驹河之间,还没办法实现交通的畅顺,但是,正如韩延徽等会对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作出预判一样,张迈、杨易和薛复对这场大决战肯定也心中有数,也就是说,杨易与薛复之间甚至都不需要再约定日期传递消息了。

“因此,我们只要拖住汗血骑兵团,使他们不得全力向北,那我们在战略上就已经成功了。”

至于区区的应州、朔州甚至云州,在契丹面临灭族危机的时候,就都显得不重要了。

但是,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薛复动弹!

耶律屋质从秦西归来、路过平安城的时候,薛复已经大张旗鼓在整军备战了,但从那时到现在,平安城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半点出征的动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萧辖里道:“难道韩相他们,对鹰扬军南下的判断有误,还是说薛复其实不准备北上支援?”

“对鹰扬军南下的判断,应该是无误的。而且,这也不是韩相一人的判断,而是陛下和诸位详稳共同的判断。”耶律屋质道:“至于薛复这边…”

耶律屋质沉思片刻,才说道:“或许他的异样举动,和那个传闻有关系。”

“那个传闻?你是说…”

“汗血马群病了。”

耶律屋质本来不想说出来,却还是说出来了。

从耶律屋质第一次进入平安城开始,他就已经接触到了这个消息,再之后,又有各方面的蛛丝马迹从各个渠道传来。

一开始,薛复似乎还想隐瞒这个消息,他将生病了的汗血马群带到阴山下一个较为隔绝的牧场放养,但由于马群疫病的范围实在太大——超过三分之一的汗血宝马都出了问题,还有三分之一可能存在问题——以至于消息终于没能彻底封锁住。

更何况这几个月来平安城和云州之间较为自由的商贸氛围,使得两个地区之间在信息传递上变得更加多元化。终于到了最近,薛复大概觉得再进行消息封锁已经没有意义,似乎就没再作这方面的努力。而恰是这时,一个畜医提出了他的一个建议,认为汗血马群在开春之后病情一直没有改善,和之前的牧养条件有关——薛复之前为了保密,将生病马群赶到阴山南坡,对马群来说,那是一个比较狭隘、较为憋屈的地方,上千汗血宝马聚在一起,就显得过于密集。

“养马不是养猪,马性乐驰,尤其对汗血马来说,需要较为开阔的地方进行跑马,让他们出汗,让他们溜达,让他们去啃食更为青嫩可口的草叶,那对他们马力的恢复会很有好处,我们的宝马都是通灵的,心情不好时自然萎顿,如果能保持他们的好心情,兴许那时候宝马的病就能不药而愈。”

薛复允诺了这个提议,便将占据整个汗血马群三分之二的汗血宝马,全部拉到平安城西南方最开阔最肥沃的牧场,任其乐驰。

可能是这个“药方”果然有些效果,也可能和天时有关,短短数日过去,马群的精神状态就有了些许起色,但这样一来,消息就更瞒不住了,许多经过的商人,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些奸细都因此而看见了这个巨大的汗血马群的情况。

“汗血马群,的确是病了。”耶律屋质说道:“我接触这个消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开始听说的时候,曾怀疑那是一个计谋,但现在从各方面的消息看来,这是真的。”

人可以装病,要马装病就难了,更何况是要上千马匹在精通马情的细作面前装病,那更是不可能事情——契丹一族也是养马的行家!漠北畜牧业之发达当世首屈一指,要想在这个问题上作伪瞒过契丹的畜牧高手几乎是不可能的!

萧辖里道:“汗血宝马病得很严重?”

“也不能算是很严重。”耶律屋质道:“现在还能吃,还能跑,若能将养到秋天,兴许就什么事情都没有。甚至强行驱赶也还可以作战,但薛复要真那样做,这些汗血马在大战一场之后十有八九就都得废了!我估摸着,汗血宝马会出问题,和去年冬天汗血骑兵团的高强度作战有关。”

去年的关中大战,付出最大的是陌刀战斧阵——那整个兵团几乎就是八死一废!存者几希!而汗血骑兵团冲击斩首、兵不留行,表面上自身的损折极小,因此而威震天下,其实深通畜情的人便都知道其在无损的表面下其实已受了严重的“内伤”!

“汗血骑兵继陌刀战斧阵之余烈,冲我皮室中军,以至于差点斩夺我军大纛所在——那场战斗的激烈程度我想不用大家就能理解了。而经历如此激烈的战斗之后,汗血骑兵团不但没有替换休养,反而一路尾随跟进,从秦西一直追袭到黄河以北,这样千里奔袭,汗血宝马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薛复能熬到占据敕勒川才停下脚步,他这批汗血骏驹,已不愧宝马之名了!”

“所以汗血宝马这场病,是累出来的?”

“有这个可能。兴许也还得加上水土不服的原因。”耶律屋质道:“南人视马命犹如草芥,如果说,南人之中还有一个惜马如命的将军,那这个人就是薛复。我相信,这位大宛王子不会冒着汗血马群死废过半的危险来进行这场战争的。”

“以马为命”,这是只有同是“马背上的民族”才能理解的事情,有时候,草原上一时战争的成败,都远远不如良马种系的传承来得重要。

“而缺少了三分之二的汗血马,汗血骑兵团的战力也将大打折扣!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曹元忠面对我们时的底气不足。要知道在秦西的时候,他们天策君臣可不是这样子的!”

对于汗血宝马生病的消息,不同立场的人自然有不同的反应。

耶律屋质知道后在疑心中带着高兴,蔚州境内的高行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是有些叹息。不但是他,他那个还没满十八岁的儿子更是一副扼腕的样子,对高行周道:“爹,咱别去打敕勒川了,人家的马病着呢!没有汗血宝马的汗血骑兵团,咱们就算打赢了那也是胜之不武啊!”

高行周呸了他一声,道:“胡说什么!兵者国之大事!咱们这是去打仗,不是去打架。不能与汗血骑兵团正面一决固然可惜,但私名胜负和国家大事相比,自然是国事为重!军令既出,别说薛复只是马群生病,就算他全军都病倒了,该动手时我仍会动手!”

而折德扆赵普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则在怀疑中带着震惊!一开始,他们怀疑这只是薛复放出来的烟雾弹,但随着各个渠道消息的传到,他们几乎没法去否认这个消息了。

但是,对折德扆和赵普来说,接着传来的消息才更加要命!

平安城那边竟然传来了消息,要折德扆和赵普看好应州的东西门户,薛复也即将派人过来接掌应州!

“这是怎么回事!”折德扆几乎要跳起来:“汗血马病了,薛将军也病了吗?竟然要来接掌应州,难道他不知道石晋的兵马已经囤聚在应州的东、南两路了?这可还是我送去的消息!”

赵普沉吟着,道:“或许,薛将军是另有打算?”

“谁知道!”折德扆道:“我只希望这是薛将军对付契丹人的计谋,但是如果这是计谋,也不一定有什么效用!以云州城内那帮人的智计,无论薛将军做什么,都很难打消他们的各种疑虑的。”

相对于薛复、曹元忠来说,折德扆和赵普这两个少年都还太小,他们的资历与地位决定了二人甚至连去质问薛复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所能做的,只是领命。

数日之后,便有一支党项骑兵开进应州,再跟着又一个更重大的消息传来——平安城那边,薛复的大旗终于动了,但这一动,不是向东北而去,而是直接移师东进,威逼云州!

在薛复开来的大军之中,核心部队无比显眼,那就是一千没有患病的汗血宝马!

云州城内的曹元忠,在得到消息之后,对耶律屋质的态度也变得强硬了起来。

至此,折德扆对于薛复的战略意图也不免怀疑了起来。

这位薛将军,到底是想做什么。

汗血宝马生病的消息,不但在向东传,也在向西南传,在赵普他们听说了消息的大概十天之后,秦西的也开始有了类似的传闻!

“汗血宝马病了?”

慕容春华、马继荣听说消息之后都匆匆赶来,作为来自西域的将领,他们自然很明白汗血宝马对汗血骑兵团战力的影响程度。尤其是慕容春华,他可是安西唐军现存将领中排名前五的骑将。

张迈点了点头:“是,其实这件事情我很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影响军心民气,所以没说。”

慕容春华道:“那临潢府的大战该怎么办?没有汗血宝马,薛复还赶得及去支援鹰扬军么?”

“薛复如果能够赶到,南北会师,那自然最好。万一不行,按照现在的形势,我们在漠北的人马,其实就算独力作战,运用得好,也能压临潢府契丹一头的。”张迈道:“所以,薛复无论怎么做,我都放权给他。不过,燕云那边新出现的局势,却让我觉得有必要对敕勒川的行动进行支援。”

慕容春华和马继荣一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我去!”

张迈摇了摇手,道:“郑渭说过,我们两年内只怕打不起仗!所以这次去,主要不是要打仗,一是威慑,二是练兵。我想将新练的陌刀战斧阵拉过去,就在敕勒川集训。这支人马从秦西出发,然后坐船顺流而下,耗费不大,而且驻守甘陇、防备刘知远的兵力不动,也就不会影响大局。”

慕容春华道:“那主将要派谁去?黑虎么?”

“黑虎的统兵能力,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但他的威慑力不够,尚不能去到让敌国大帅听到他的名号就心生畏惧的地步。”张迈说到这里,叹息说:“如果郭师庸将军还在,他可以去得。或者奚胜没死…”

说到这里,张迈心中又是一纠,奚胜在去年关中大战之前,还只是张迈麾下一员较为出色的部将而已,声势还远不如郭威,更别说像郭洛、杨易这般执掌方面大权。但经历去年一战之后,他的意义已经变得完全不同,如果他没死,以他在环马高地所展现出来赫赫军魄,是足以令契丹、石晋名将都失色胆寒的。

可是,奚胜已经死了!

张迈黯然良久,慕容春华和马继荣也都不说话,如果张迈要他们冲锋陷阵、战旗杀将,他们都愿意领命,但要形成“威慑力”,那就不只需要能耐,还需要威名了。而在天策军内部,拥有光凭名字就威压敌国者,其实也没几个,一个巴掌都没有,至少他和马继荣都不是。

“那不知元帅准备派谁去?”

“谁都不派。”张迈道:“现在我是陌刀战斧阵的最高统领,既然是要拉去练兵,那自然是由我去!”

第254章 合纵连横

随着汗血宝马出现状况,代地的形势越发变得扑朔迷离。

无论耶律屋质、韩德枢还是赵普,都花了很大的功夫去辨析汗血宝马究竟是不是出了问题,在这些聪明才智而又拥有相当大资源的智者的瞩目下,汗血宝马的真实情况几乎难以遁形。

“汗血宝马出问题,应该是真的了。”耶律屋质对留守云州的众人说道:“此次真是天佑我契丹。”

在赵普才南下应州的时候,驿馆密室之中,曹元忠召来了几个心腹,吩咐了一通事宜后,就只把曹延恭留下——他这次来燕云,把曹家下一代的曹延恭也带来了,曹延恭上次出使孟蜀,虽然从大局来说张迈只是让曹延恭去晃了一枪,饶是如此,由于一切顺利,小曹还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劳,若这次再能随自己立功,那就可能确立曹家在外事领域的话语权。

曹元忠对曹延恭说道:“魏仁浦曾对元帅说:‘灭国之战,越到后来,越有反复。’此言甚有道理。眼看我们已经破了漠北,追亡逐北,将契丹逼到临潢府,契丹人在临潢府一带也军心不稳,这时若能南北合击,契丹灭族都有可能。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汗血宝马出了问题。”

曹延恭道:“去年薛将军就不应在敕勒川停留,就应该犁庭扫穴地推过去,兴许现在就不用考虑这些了。”

“那怎么可能!如果做得到,薛复会等到现在?”曹元忠叹息了一声,曹家在他这一代虽然没有出现像郭威、杨易那样的名将,但基本上还是知兵的,下一代的文化修养更好,但军事素养就差多了:“去年契丹败逃是心系老家,本身军力并未溃散,北退时去的虽急,断后部队却还能不断制造陷阱组织反击,汗血骑兵团千里追袭,到了敕勒川一带追方力尽,而逃方则渐渐稳住阵脚,而且契丹人又是回到了老家——在老家负隅顽抗,那时军心士气又不一样了,当时天气已到最严寒时候,再往北就是契丹人的老巢,贸然闯入势必陷入不测之境了。就连鹰扬军在已经彻底击溃漠北军马的情况下也不得不停驻休整,何况其实还没歼灭契丹有生力量的汗血骑兵团?再说,我有些怀疑汗血宝马会出问题,就是和去年过度使用马力有关。”

他曹家久在河西,对马的认识也不浅。

曹延恭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汗血骑兵团无法北上,南北合击岂不是无法完成?”

“能够南北合击,一举将契丹灭族,那是上上策!只要薛复能与鹰扬军会师,破了临潢府,到时候云州就算还在契丹人手中,契丹人也守不住。”曹元忠道:“但现在上策既无法完成,就只能选择中策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没有继续阐述,曹延恭就知道是有考校自己的意思,接口说道:“中策,当是设法取得云州,只要取得云州,就能向北慢慢拓展,步步为营地接应上我们在漠北的人马了。到时候从甘陇一直到漠南,从漠南一直到漠北就连城了一整片,进可攻退可守,也就不用着急了。”

曹元忠颔首微笑,颇感满意,道:“看来你对晋北、漠南的地理,也是下过工夫的。不错,目前我们的确必须推行此策略。”

曹延恭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其实推行中策,对我们曹家才更有利吧?”

曹元忠一听这话,眉毛便展现出不一样的波动来,对曹延恭已不是满意,而是相当满意了!薛复若与杨易会师,而后威临燕云,极有可能凭威而下十六州!但那样曹家又有什么功劳?相反,若薛复遇到阻遏而不得不采取更为保守的中策,则身负外交大权的曹元忠将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曹延恭在军事上虽然不很及格,但他能一眼看穿这一点,政治眼光大是不弱,看来曹氏家族延续乃至兴旺可以期待了!

天策大唐的团结只是一个大方向,但在一团和气的表面下,内部各个利益集团的利益指向,并不与天策大唐的整体利益指向全然相同。若上策能行,是对整个天策政权有利,也对杨易、薛复有利,但对曹家来说,中策才是“上策”!

曹元忠道:“汗血宝马既出问题,则须先取燕云,而要取燕云,目前已在关键时刻!”

曹延恭道:“但现在汗血宝马出了问题,则我们军力大削,叔叔跟我分析过,平安城的兵力要对付萧辖里也许可以,但石晋也挥师北上了,而且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我们怎么能同时对付他们两家?”

曹元忠笑了起来:“对付他们两家,自然不可能!但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更能展现我们的价值!兴师十万,动众百万,攻城夺地,伤亡以万千计,然后拔取燕云,何如以三寸不烂之舌取十六州之地来得潇洒便宜!”

曹延恭喜道:“计从何出?”

曹元忠道:“耶律屋质意图通过伐交阻遏我军,挽回他们的亡国颓势,但他忘记了,伐交必须依靠国力,而现在国势上占优的,是我们,而最有资格伐交的,也是我们!”

曹延恭道:“叔叔是准备说动石晋么?但看石晋搞得国内躁动也要挥师北上,可见他们对燕云十六州势在必得!只怕不会轻易被我们的言语打动吧?”

“哈哈,小子,你还嫩了点。”曹元忠道:“石敬瑭的确垂涎燕云十六州,但他若有种,在当初契丹败北、薛复进入敕勒川之际,何不让河东留守挥师北上?那时候石重贵如果北上,哪里还有折德扆他们上蹿下跳的份?但石敬瑭他不敢!就算契丹战败了,石敬瑭也还是不敢惹契丹,连契丹都不敢惹的家伙,就真的敢来惹我大唐!我们可是连契丹人都打败了的啊!不过这件事情,却还需要薛复配合我,只是不知他肯还是不肯。”

说到这里,曹元忠心中又隐隐有些不痛快。

自己刚才说以三寸不烂之舌而取十六州更加潇洒,可实际上就算真的能够舌战取地,也是依靠着杨易、薛复的赫赫战功作为后盾,没有实战功绩,什么能言善辩,什么舌绽莲花,都是假的!

当曹元忠的追派人手抵达应州时,折德扆的人已经进驻应州河阴县,这时高行周的人马已经越过了神尖山——神尖山是石晋与契丹的国界标志,过了神尖山,就是进入到应州境内!

折德扆对赵普道:“白马银枪团威名赫赫,我们手头现在有四营人马,不能迎其锋芒,但只守这区区小县,却应该没有问题。只是近来盛传汗血宝马患病,却着实令人担心。这个消息,你看确切么?”

赵普道:“汗血宝马应该是真的出了问题,否则最近平安城那边的很多动态都说不通。”

当初赵普往见薛复,薛复曾明确表态:当前所有事务都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让汗血骑兵团带上张迈赐下的第三支赤缎血矛,去临潢府和鹰扬旗会帜!薛复没打算理会折德扆和赵普怎么做,只要他们朝这个目标努力就行了。

也就是因为他的这个表态,折德扆和赵普才四处串联,将晋北四州搞得处处烽火,目的就是吸引住云州方面的注意力,如果萧辖里肯南下追剿,那是正中折德扆下怀,折德扆只要设法将契丹兵马拖在应、朔一带,哪怕只有十天半月的时间,也足以为薛复的制造行动良机了。

但萧辖里也真忍得住,或者说耶律屋质真忍得住!

任凭折德扆怎么折腾,契丹在云州的兵马就是不动!

折德扆熟悉晋北、漠南地理,说道:“从敕勒川到临潢府,若先进入旧长城,经云州、归化州(今张家口),再出长城,走东北到羊城泽,然后一路向东北疾驰,便可抵达临潢府,这条路沿途有六县、七城、二十六堡,有人烟就可以就地补给。但这一带现在都握在契丹手中,薛复将军要想走这一条路,就得先打下云州,再打下归化,这样一步步打过去,契丹人只要用拖字诀,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打,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弃,怕是半年也打不下来。”

“另一条路,是不入旧长城,沿着金河上游行走,直接从长城外掠过,经白水湖、鸳鸯泊,就可抵达羊城泽。这一条路几乎是直线,沿途荒无人烟,没有城堡,没有据点,只白水湖和鸳鸯泊两处契丹人有大牧场在——但牧场没有城垣,挡不住骑兵,以契丹现在的国力,也不可能布置下可以与汗血骑兵团野战的重兵,所以只要认得道路,就会比走长城内的弯路来得更快。”

赵普道:“我记得你已经给薛复将军送去几个向导了吧,里头可有认得这条路的人?”

“有!”折德扆道:“但是走这条路,沿途就是一望无尽的荒野,有些地方,甚至连水都难找!白水湖和鸳鸯泊虽然是两大牧场,尤其是鸳鸯泊,那里是辽主经常巡行的地方,囤积的草料足以供二十万战马食用,但现在我都不用打探,就可以肯定那里必定都清野了!就算留有一点供过往骑兵补给的粮草,但也绝不会留足万人食。从敕勒川到临潢府尚有千里之遥,沿途没有补给,就得带上辎重!薛复将军的大军也有三万人,就算所有人都骑马,三万人的用度也是一个很大的行军拖累!”

“而且三万大军行动,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只要一被契丹察觉,萧辖里马上就能率领轻骑,从云州出长城,骚扰薛将军的右侧,同样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所以算算日子,平安城的大军早该出发了!否则就赶不上临潢府的会战,现在还不出发,那就是不准备走外线了。”

赵普道:“不走外线,那么走内线的话,就得先攻下云州——围城攻城是最耗时间的,云州现在有萧辖里坐镇,耶律屋质辅佐,幽州那边耶律朔古也随时会支援,更别说石晋的军队也进入代地虎视眈眈了!就算我们安排下的内应帮忙,这云州也不是十天半月打得下的,更何况云州之后还有五县六城,这样一个个打过去,一样来不及!”

“是啊,”折德扆道:“所以薛将军可能…放弃原先的计划了。”

“如果改变计划的话…”

“那收取云州,就成了重中之重!”折德扆道:“只要取了代地,然后再步步为营地北进,虽然不能将契丹灭族,但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一样能与漠北连成一片,当然前提是鹰扬军在潢水流域的军事优势,能够维系到那个时候。”

云州城内,一个说书人进入韩德枢的府邸——从洛阳回来以后,韩匡嗣就给自己的这个哥们准备了一座宅院,韩德枢也觉得一直住在韩匡嗣处不方便,何况临潢府那边也过来了一批家人,他手下有人可用,就独立开宅了。

今天是进宅大吉,虽然是临时府邸,如今又是多事之秋,没有大肆铺张,却还是宴请萧辖里、耶律屋质、韩匡嗣和莫白雀等人,宴会中又将最近在云州颇为红火的一个说书人召来助兴,讲一段《三国演义》,宴会结束后,说书人却没走,等到宾客都离开后被悄悄带进韩德枢的密室之中。

说书人来自平安城,他给韩德枢带来了一个消息——张迈的消息。

对于这个时代落后的通讯,张迈是深恶痛绝,在电报系统没有发明之前,他只能动用一切前现代所能想到的通讯设备来加强自己的通讯优势,快马接力是遍布各地的,此外就是飞鸟传书——但飞鸟传书并不是非常靠谱,在沿途没有鸽站的情况下,秦西与漠北之间暂时就还没能形成比较有效的空中通讯,让驯化的灵鹫飞跃数千里大漠不是不可能,但中途失落的可能性也相当高。

不过,秦西和平安城之间,如今已经建立了飞鸟传书,一些可以允许失落但追求速度的情报,便通过这种通讯加以传递。

这次,来自平安城的说书人告诉韩德枢:“元帅可能要来云州,这个消息,除了薛复将军和在下外,黄河以北就只有韩学士知道,或许韩学士可以做一些准备。”

听说张迈可能要来,韩德枢无比震动!

这个张龙骧,又要“御驾亲征”了?

不过韩德枢也只是震动,并未奇怪,作为马上得天下的开国之君,从刘邦到项羽到曹操,都是东西南北领兵作战。刘邦就是登基之后,那一处地方属下搞不定了就自己上阵去扑火,曹冲更是打吕布打袁术打刘备打刘表打袁绍打乌丸打东吴打马超打汉中,几乎每个重大战场都有他的身影。

“却不知元帅有什么吩咐?”

说书人只是一个传话的人,所以韩德枢没有作商讨的意思,单刀直入地问。

“元帅说,韩学士从洛阳传来的消息,秦西这边知道了,元帅很高兴韩学士身在胡营心在汉,还请继续用心,将来天下平定之后,少不了韩学士一份富贵。”

韩德枢的欢悦都写在脸上,仿佛张迈就站在他面前:“臣下叩谢元帅天恩!”

“此外,元帅交代了,汗血宝马出问题,是本次北伐一次变故,北方的战略或许会有所调整,一切但看薛复将军指示。但不管如何,云州一定要拿到手里。如果这次鹰扬军灭了契丹,那就万事大吉,如果契丹能侥幸逃过一劫,那韩学士就不要留在云州了,设法回契丹中枢去!往后还有用着韩学士处。”

说书人没有多余的废话,韩德枢安抚了他一番,就请他下去休息,自己则在密室之中陷入沉思。

看来,汗血宝马果然有问题啊,而薛复那边,也很可能会调整策略。如果薛复不能北上,光靠鹰扬军,就算挟去年大破漠北之余威,也不一定能对契丹一族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韩德枢跟着又想起了他老子的方略——那是一个大胆到有些疯狂的战略,是契丹面临灭族危机时一种壁虎断尾式的应急。

虽然,契丹早已经安排了萧辖里以牵制薛复的行动,但那个时候耶律德光还没想到这边会出变故,一切都是按照形势最严重的情况来考虑——过去两年,天策唐军创造了太多的“奇迹”,接二连三的失败让契丹全族心中都埋藏下了对天策的恐惧种子,而他们也实在经受不起再一次的“奇迹”了。

但现在,如果薛复不能北上了,则是否还需要进行那个战略呢?韩德枢考虑着是否要通知他老子。可马上他就否决了。

汗血宝马可能有问题的消息,耶律屋质肯定一早就向临潢府那边通报了,没必要自己多此一举。至于能极大增加可信度的来自张迈的这个消息源,却是谁也不能透露的——时至今日,韩德枢连他老子也没透露——倒不是他不信任他老子,而是他找不到一个人能帮自己传话,更不要说将这样的大秘密落诸文字了。

目前,对韩德枢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怎么样利用汗血宝马果有问题,以及张迈即将北上这两个消息,设法在当前局势下取得最大的利益。

要怎么样才能左右逢源呢?韩德枢想着,想着,心思不停YY着自己怎么样利用这个消息将各方势力戏弄于股掌之间,想到妙处忍不住嘴角一笑。

就在这时,他脑中陡然闪过韩延徽的一句叮嘱来!那是韩德枢出仕之前,韩延徽拿鞭子抽了他三鞭,让他在剧痛之后铭记的一句话:

“汝出仕之后,切记: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小看了天下英雄!”

作为谋士二代,智商甚高的韩德枢很自然地、从小就有目空一切的心性,也是针对他这个特点,韩延徽才会打了他那三鞭子,并要他牢牢记住这句话。

也亏了这三鞭子,让韩德枢陡然间想起一个问题:这么绝密而重大的消息,张龙骧为什么就告诉自己了?他就不怕自己泄密么?还是他已经完全信任自己了?

可是,张迈会这么容易就轻信自己?

想到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个深不可测的男子,韩德枢猛地后背一凉,早已连鞭痕都消失了的地方,这时候竟隐隐仿佛辣疼起来。

“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信任,而是一种试探!”

“如果这次的事情,提前泄露了秘密,那或许,以后我就会彻底失去他的信任了。”

甚至,还可能会遭受报复——来自天策大唐谍报系统的激烈报复!

想到这里,韩德枢下了决心!

“张龙骧这条线,必须留住!”

“而要留住这条线,光是这样左右逢源是不行的。”

“他既然作出了试探,我就要作出回应。”

那么,回应什么呢?

无论是耶律屋质还是萧辖里,就是把他们两个都卖了,其价值也还入不了张迈的法眼。

“现在我掌握的,能打动张龙骧的消息…”

韩德枢知道,有一个消息,一定能打动张迈的,不过,那就需要将他老子——韩延徽的策略给卖了!

就在韩德枢接见说书人的前两天,曹元忠的四封书信,已经分别送往应州、雁门关、白马银枪团和杜重威处。

送到应州给折德扆、赵普的信,是告诉他们后三封信是什么内容。而后三封信,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吓。

三封信的措辞极度严厉,甚至就是威吓,而内容却出乎意料地简单,就是用文言文来说这样三句话:燕云十六州契丹已经交给我们了,不许你们踏入一步,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能是什么后果呢?

信中没有详说。但曹元忠会身在云州,又堂而皇之地发出书信,而且书信还特意交给契丹人检查过,而契丹人检查过之后还没有截留!

这中间,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折德扆收到信后,对赵普道:“看来,我军的策略果然已经作调整!”

“很有可能!”赵普说道。他想到曹元忠之前的态度暧昧可疑,而现在口吻却变得无比强硬,唯一造成这两种不自然的,就是平安城那边的方略起了重大变化!

“看来真的是要收复燕云了…”折德扆的声音,有些失望,毕竟,会师潢水、南北夹击、契丹灭族——这才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一战啊!

至于燕云,虽然也很重要,但只要完成前者,燕云就是砧板上的肉——只待宰割了。

不过折德扆还是隐隐兴奋起来,毕竟,在这种情况下发动燕云收复战,自己也将有更大的表现空间。

当天,他不顾暮色低垂,便率领所有人马,开出河阴县城,连夜进驻应州州城!

差不多就在折德扆行动的时候,平安城那边也有了动静,一个消息从敕勒川传来,然后迅速传遍代地四州——薛复终于行动了!

汗血骑兵团忽然拔营而起,大军东移——不是向东北,而是向正东!

来自平安城的主力部队,与一直在长城旧址外威慑云州的党项兵马会合,兵临长城旧址。

薛复进驻敕勒川的这个兵团的作战队伍有一万余人,后勤人马接近两万,去年在敕勒川他又收拢了牧民部落、少数投降辽军以及晋地逃民,人数亦接近两万,这时候薛复除了留下数千人在敕勒川草原放羊之外,其余尽数东向牧马,整整超过四万人、十五万马铺天盖地地压迫过来,长城旧址的留守辽军哪里敢抵敌?马上向云州告急。

李彝殷兵不血刃就站了辽军舍弃的烽火台,跟着挥师而入,先锋所及,已经逼近云州近郊!他又派了他的弟弟李彝秀率领一支偏师,夺取了云州西北的焦山,又传檄云州南部的怀仁县,要怀仁县的义军马上听奉号令!

这次第,竟有兵围云州的势头!

而更让人震撼的,是三万大军的核心,出现了汗血骑兵团!

一千余骑的汗血骑兵!

除了正在敕勒川疗养的两千汗血宝马,薛复的老本全都在这里了!

曹元忠在云州城内听到消息,心中大喜,当下传出消息,号召代地四州易帜归汉!

短短数日之间,四州就有十县易帜!就连朔州,白承福听到消息后也不顾安家的劝阻,更不管折德扆和安重荣的赌约,当天就在自己的营寨上树立起了唐字大旗!

开玩笑,汗血骑兵团都来了,有这么硬的靠山,老子还怕什么!

除了被契丹人严密控制、处于关内通往临潢府道路的州县堡垒,其它州县无不再次掀起一波归汉的狂潮!

一时之间,晋北诸州风起云涌,大有一夜变天的趋缓!

云州城内,萧辖里大是紧张!

他手头虽然也有不少兵马,但皮室不足千人,加上近族部队不过三千人,再加上汉人部队亦不过一万多人,怎么跟薛复打?至于其它巡城辅助人马,根本就不可靠!连城门等重要据点都不能交给他们,万一薛复一旦攻城,城内再起哗变,事情就将更加不可收拾!

这说的还是守城战,若是野战,薛复只凭本部三千汗血骑兵,就足以正面碾压萧辖里所有战力了!想想,那是敢冲击契丹核心皮室、差一点对耶律德光斩首成功的劲旅啊!

更别说莫白雀的九千汉军,他们是否有胆去跟汗血骑兵团作战?阵前倒戈都有可能!

但耶律屋质听到消息,却是哈哈大笑:“很好,很好!”

“好?好什么!”萧辖里有些急怒地道:“再有三天,不,也许两天,薛复就要兵临城下了!”

“好得很哪!”耶律屋质道:“我就巴不得他来攻城!”

“你说什么?”萧辖里道:“你难道不知道云州的处境?”

“知道啊。”

“知道你还说好!”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说好!”耶律屋质道:“云州的兵力,虽然不大可能战胜汗血骑兵团,但云州毕竟是晋北要地,这段时间我们又多方经营,薛复要解决云州,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成的!守得好的话,就是拖他几个月都有可能!薛复想要踏平云州之后再转临潢府,那是说什么也来不及了的!而我们只要拖住薛复的脚步,就大势来说就是成功了!只要保住了我大契丹最宝贵的东西,这个云州,我们就是丢了又何妨!”

第255章 兵临潢水

敕勒川的四月,变幻莫测,秦西的四月,正处于蒸蒸日上之中,而漠北的四月,却是一片死寂。

秦西去年经历了一场唐末以后罕见的战乱,当地的生产受到了不小的破坏——即便是契丹、石晋与孟蜀的军队并没有攻入的秦州,但当时形势危急,整个地区的男丁能作战的都被驱往战场,不能作战的也必须承担转运军粮、戍守防贼等役务,误了农时,但对最低层的农民来说,今年却不会是太过难过的一年,因为张迈下令,对秦西十州进行了大面积的免税政策,不仅免税,而且以赎买的方式,勒令所有地主减租。

在这条政策下,自耕农在这一年自然可以获得完全免税的好处,而佃户们也可以只向地主缴纳十分之一的田产,至于欠下的差额,则由天策政权发出债券予以补足,地主们凭借债券,可以在三年之后到县衙索回钱粮。

这是一条强制性的政策,由政府负责具体施行,而由国人会议负责监督,为了保证政策的施行,杨定国让说书人队伍和纠评台定点负责,深入到每个乡进行宣传,务必要让绝大部分的农民都知道这个消息而不被乡绅所欺。以往汉唐全盛时期,朝廷即便免掉田赋,对下农来说其帮助也是杯水车薪——因为农民们最大的负担不是田赋,而是乡绅集团的各种盘剥。

在古代,各种形式的“隐田”、“隐户”极多,这些在衙门都没有报备的田亩都是不用交税的,但乡绅自己的税瞒了朝廷,佃户们的田租却逃不过去,但现在连田租都强制性减免,那就连最穷苦的人家,也可以熬过这个大兵之后的灾年了。

这条政策一经颁布,整个秦西地区歌颂之声登时弥天盈耳,得到最大好处的自然是最底层的农民,而地主们虽然短期利益受到损害,但在天策唐军的积威之下也不敢公然反抗,何况衙门还发了债券——虽然秦西大部分的乡绅们对这债券三年之后能否兑现还抱怀疑态度——但至少这个朝廷也不是毫无补偿地盘剥,有一部分较有政治眼光的乡绅,更是在收到债券之后当众焚毁,表示愿与天策朝廷共度时艰,这种行动就算是作秀,在当下却也有着正面的作用,使得秦西的局面一日比一日稳定,因为这些开明乡绅人数虽少,影响力却大,而人数最多的底层百姓觉得自己遇到了明主,更是爆发出了空前未有的民气。

“咱们是遇到了好天子啊!”不知有多少农家父老听到消息之后感激涕零,张迈要说什么民族大义,这些人未必听得懂,但张迈免了田税不说,连田租的大头也帮他们交了,这就是实打实的好处,农夫们就算不识字,也是懂得算这笔账的!

说书人说得明白:把自己应交的田租算清楚,然后在纠评御史下乡发债券的时候,把数额报上去,纠评御史就会帮他将数目算清楚,再发给他一张债券,等到田主收租时,就只需要交田产十分之一的粮食就可以了,剩下部分都可以用这张债券抵掉,如果有地主胆敢不收,直接就扭了去县纠评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