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彦卿一愕,王景崇却是大喜。

在这节骨眼上,石公霸会来,肯定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思!

多一个将领,就多了一份兵力,就多了一份胜算!

果然石公霸掀开帐门,见到王景崇先是一愣,这个老粗没什么心机,脱口就说:“你也来了…”

王景崇笑道:“是,我来劝符帅顺应天意人心。”

天意,什么是天意?至少在现在的两河,人人都说张迈是真命天子——这就是天意!

人心,什么是人心?在现在的幽州城,除了杜重威的数千死忠部队之外,还有谁不是心怀异志的?

石公霸呵呵笑了一下,粗鲁中带着几分傻气,傻气中带着几分煞气,说道:“是啊,是啊,现在是应该顺天意人心。”又对符彦卿道:“符帅,现在我老石就看你的眼色,你说打哪里,我就打哪里!”

谁说他是粗人来着?这话说的多细!

你说打哪里我就打哪里,这是把球推给了符彦卿。

符彦卿如果指着杜重威,那当然是没问题的。

但如果符彦卿指向张迈,那时候石公霸恐怕就要对不住了。

身在孤城,外无强援,去硬撼天下无敌的张迈与杨易?这就是老粗也不会做的愚蠢打算啊!

符彦卿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还没有正面回应,但连续两员大将的出现已经让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了。

就在这时,帐外来报:“李彦从将军到!”

王景崇笑了,石公霸也笑了,道:“他也来了。”

帐门一掀,走入一个威武的男子,他看到王景崇、石公霸后先是一愕,然后眼神就释然了。

李彦从连劝都没劝,直接就说:“诸位怎么还在这里!”

王景崇道:“在这里怎么了?”

李彦从道:“我们一个接一个来,杜重威能不知道?现在得赶紧出去,分头行事,控制诸军,别让杜重威占了先机!”

王景崇道:“放心,我来之前,已与副手有了交代。现在整个幽州城人同此心,只要我们四个齐心协力,就不怕翻天去。”

李彦从道:“没到最后关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既然要做事,便得把事情做定了!”他转向符彦卿:“符帅,快下令吧!”

五代时期,就是这样,兵逼将,将逼帅,帅逼帝王。

当日邺都城内,范延光的选择也不只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时也是他麾下将校的选择。

符彦卿也一样,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绝无选择的余地。

而他自己心里,也再无慌张与动摇。

王景崇、石公霸、李彦从都在这里了,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已经有了必胜的把握,还怕什么?还动摇什么?

他马上传令:“各位回去,点齐军马,然后我们一起前去大帐,请杜帅升帐议事。”

升帐议事,这就是最后一块遮羞布了——说穿了就是逼宫。

三将大喜,各自出帐准备,符彦卿这边才点齐了本部人马,就有一道帅令传了过来!

杜重威的命令?

眼看大帅这么快就有反应,符彦卿的部属们都有些诧异,又有些紧张。

尽管已经决定逼宫,但符彦卿还是决定先领命再说,他已经穿上铠甲,带甲之身不跪拜,因此便站着听杜重威还有什么招数。

杜重威的这道命令相当奇怪,竟然是说天策大军逼近,他要率兵出城拒敌,要符彦卿在他外出期间,代掌幽州防务。

这…算是杜重威投降了?

符彦卿先是不解,但随即就恍然了,与此同时,部属们却都欢呼了起来。

杜重威的名声再怎么烂,那毕竟东、西、中三路数十万大军的统帅,威严极重,哪怕到了现在,军中将校还是有些怕他,但此刻既将防务交给符彦卿,那接下里很多事情就可以顺理成章,甚至连仗都不用打了。

“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仍然去帅府!”符彦卿道:“按照原定计划不变。”

他率领人马,路上便遇到了王景崇,赶到帅府时,行动最迅疾的李彦从已经将帅府包围起来了,跟着石公霸也到了。四人一聚,都是心头一定。他们四人控制的兵马已经远远超过杜重威的直属部队,现在就算杜重威狗急跳墙,发动巷战他们也有胜算了。

四人入府议事,符彦卿将杜重威的命令拿出来,李彦从一看,叫道:“他要逃跑!”

就在这时一个小校匆匆本人,向李彦从说了两句话,李彦从回头道:“杜重威带了兵马,出东门去了!正朝城东大营而去!”

这些天,杜重威早就做了部署,四门都是他的亲信,尤其东门控制得最严,他的军队调防之后也安排在城东,所以一个令下就能出城,连李彦从等都猝不及防。

王景崇问:“他带了多少兵马?”

“他在城中亲信,也就两三千人。”石公霸说:“但城东大营,还有万人,也是他亲信控制的。”

王景崇松了一口气说:“那不怕,撑死了也不过一万多人,就算要来反攻,我们也不怕他。”

李彦从道:“我这就去追他!”他说着就要出去。

符彦卿叫道:“等等!”

李彦从止步。

符彦卿道:“不用追了,让他去吧。”

是啊,让他去吧,这样的结果,不也挺好?

王景崇忽然道:“东去就是蓟州,郭从义手头还有不少人马,若是他征了郭从义的兵马…”

“那又如何!”符彦卿道:“郭从义不会听他的了。杜重威也不会进入蓟州——如果他还有让诸将听令、士兵上阵的把握,刚才直接将我们闷杀在城中便是了。但他不敢!现在还跟着他走的兵马,除了本部死忠之外,其他都是裹挟。跟着跑可以,要驱之作战,便不可能。”

李彦从道:“既然如此,请符帅下令,让郭从义截住他!”

“何必呢!”符彦卿道:“一来未必来得及,二来未必截得住,三来毕竟一场主从,不用逼人太甚。”

王景崇道:“但是走了杜重威,我们可就少了一场功劳啊!”

“幽州完璧归唐,六州不战而下,已经是最大大功劳了。”符彦卿道:“而且杜重威此去,必投契丹!他去就让他去吧。一离汉土,他杜重威便什么也不是,现在还能被他带走的人,留下也非善类。这一趟,将来不过是为元帅增加一个东讨辽东的由头罢了。”

他的微笑充满了自信,言语又清晰有力,诸将便都拜服。

“打开城门,准备供应元帅入城!”符彦卿道:“从今天开始,我们便都是天策大唐的臣属了。诸位听我一句劝:天策入城之后,在元帅跟前,不要求功,那才真正有功,不要求赏,那才有命拿赏!咱们要侍奉的这位元帅,那可与李从珂、石敬瑭都是不同的。”

幽州终于也易帜了。

幽州易帜后的两天,郭从义在蓟州易帜。同日,薛复兵马南下,接掌了遵化、昌平、密云、渔阳、怀柔等重要州县。

而易县的兵马也出动,接管了范阳、固安、良乡诸县,这时邺都的人马,才赶到武清附近,围剿幽州的大功半分都分不到,范延光不免顿足怒号。

而杜重威果然是东逃了,他以本部数千人奔出东门,出城后带走他一早安排在城外东大营的一万五千兵马,一路东窜,沿途见到之前排布的营寨就收拢入军,但路上不断出现逃兵,收到的人少,逃跑的人多,到达滦州时只剩下万余骑。

这时薛复已经率领大军南下,张迈拿到符彦卿的降表后,也传令他派兵追击,符彦卿便命李彦从以五千骑兵东逼,杜重威在滦州站不住脚,继续东退,契丹开关延纳,万骑一起退入辽西走廊,李彦从追到滦州这才停下,与榆关(即后世的山海关)的辽军形成对峙之势,这才停住了脚步。

至此,燕地尽入天策手中。

天策东进、南下的十几万大军会师于幽州大地,连同投降的十几万石晋部队,以及邺都北上的三万五千人马,超过三十万人的军队尽聚于此。

同时杨光远也已经南下邺都,河北大地,尽数归唐。山东靠近河北的地面,在邺都的笼罩下也陆续转投,青、淄、齐、郓、濮五州在听说幽州的事情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挂起了赶制的“大唐”旗帜。

同时折德扆也渡过了黄河,逼近开封府。

洛阳城内。

皇宫之中。

石敬瑭在病榻上辗转反侧。

张迈的到来,不止改变了这个世界,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包括石敬瑭。

但是历史的惯性在某些时候仍然在起着作用,石敬瑭即将寿终的这一年,与原本的历史相距不远。他的身体在国事操劳与欲望放纵中一日不如一日,当天下大势已去,当内外人心背离,石敬瑭终于急火攻心,终于一病不起。

一骑从城门飞入——那是石重贵,在范延光背叛之后,石敬瑭彻底失去了对东方的掌握,山东已经失控,甚至就连洛阳也变成了一个烂摊子。

但石敬瑭还不肯死心,他命石重贵南下,从河东调入了两万兵马——石晋王朝最大的地方实力派,刘知远在长安,范延光已投降,杜重威已经投辽,现在,石重贵带来这支兵力或许将成为洛阳最后的希望——或者说,是石敬瑭最后的妄想!

同时,听了桑维翰的建议,石敬瑭在还能理事时更准备向东南发出了求援信号——以割山东为代价,邀请李昪兵马北上。

这个决意,在朝堂上遭到了冯道的坚决抵制,石敬瑭的这个决断,在朝堂众臣看来分明是破罐子破摔!邀吴兵北上,根本无助于石晋如今的局势,只会让中原变得更加混乱罢了。

这道割让山东的诏令,最终在群臣的抵制之下没有发出去,但有关邀请吴兵北上的信号,却还是早在邺都易帜的消息刚刚传来时就已经发了出去。

但将近一个月过去,洛阳这边,还是没有听见一点东南兵动的消息。

“徐知诰…徐知诰他还没来吗?”

尽管知道军国大事不可能那么快,尤其是唐亡以后,江南那边历来没有北伐的胆量,但石敬瑭还是在着急,希望能看到任何一点可能对张迈的霸业产生影响的曙光。

现在他已经不图江山永固了,他现在只求能与张迈同归于尽…就算不能同归于尽,能让张迈恶心一下、麻烦一下,也是好的!

身体一天天地衰弱,局势却一天天的糜烂,这一日,他终于等不了了。

“来了,来了!”

石重贵终于来了,卸下头盔,身穿战甲就进了皇宫,后面还有卫护他的士兵,只是没有进入寝殿。

尽管不是亲生儿子,但嫡子年幼,在这个危急存亡之秋是保不住洛阳,维系不了国家的。

看看床边年幼的石重睿,石敬瑭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了石重贵。

“陛下!”

冯道、桑维翰一起跪下了!他们已经明白了石敬瑭的意思。

“臣等明白了,愿奉河内王为新主。”

河内王,是石重贵刚刚得到的封号,作为登基前的一个缓冲性阶梯。

石敬瑭嘴颤抖着,想要对石重贵说,善待你的弟弟。

但是他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再说,对石重贵说善待不善待,现在还有意义吗?

洛阳就只剩下这点兵马了,连开封都因为抽调了过半数兵马去邺都而变得无比空虚,天策的大军随时兵临城下,到时候决定自己血脉的命运的,就不是自己的继承者,而是张迈了。

“报!”

一个急报闯了进来。

在这样重要的关头,本来什么大事都不允许入宫的。

但现在的这个加急军务显然不同!

看到急报上的鸡毛,石敬瑭艰难地吐出他最后的命令:“说!”

桑维翰接过信件拆开,然后一张脸就变得如同猪血。

“什么形势!”石重贵问。

虽然他也着急,但现在,邺都没了,幽州没了,还有什么坏事是大家不能承受的?

桑维翰颤着声音:“是开封…折德扆兵临城下,开封的守将,打都没打,直接开城投降了…”

洛阳虽然有山河之固,却没有足够的经济补养来供养大军,一切军需,仰赖于东方,开封一失,运河便被切断,那洛阳便是被堵在穷巷之中、再无生机了。

万万没想到,这个绝望的消息,会赶在石敬瑭正式传位之前飞来,给了这个华夏罪人最后的一击!

噗的一声,石敬瑭喷出了一口鲜血来!五脏六腑如同要裂开了一般!

石重贵、桑维翰、冯道同时惊呼起来,要传御医。

石敬瑭却已经无视了所有人的存在,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身子不停在床上跳动,似乎要跳起来作什么事情,最后却是动弹不得,只是指着北方,怒吼着:“张迈…张迈…张迈!”

张迈没有回应,回应他的,只是逐渐模糊的视线,以及来自地狱的召唤!

天策七年,秋,伪晋皇帝石敬瑭,崩!

第293章 秋收不战令

石敬瑭的死讯,伴随着石重贵在洛阳登基的消息传出,天下没有震动,舆论反而出现一种诡异的死寂。

一个皇帝之死,总要盖棺定论,但现在对石敬瑭应该怎么论?似乎应该痛骂吧,只是易县的那个人还没开口,风向标似乎就不好定,万一搞错方向怎么办?因此士论干脆就沉默了下来。

但是,在死寂之中,这个消息的传出还是加剧了某方面的影响,在山东,属于鲁中地区的兖州、济州相继归附天策,致使山东地区将近一半纳入天策大唐的统治范围。而这时候,幽州地区也在酝酿着新的变化。

范延光的人马已经到了武清有一段时间了,越是北上,他感受到的氛围就越是压抑。

再没有当初在邺都时随性所欲的放纵,有的只是在洛阳那段日子所感受到的郁闷,甚至比在洛阳时犹有过之!

“兵马进驻武清县城,就地训练,无令不得出城!”

这是范延光准备北上时,张迈发来的一条命令。没有解释,没有回旋的空间,只是一个简单却没有商量余地的指令!

范延光接到命令之后,也不很当一回事,第二天,其部下孙锐不耐城中无聊,私自出城打猎,恰逢遇上了执法队,问明番号之后,执法队下令全部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孙锐不愿就擒,竟然拔刀反抗,混乱之中执法队竟有一人被误杀,这下子孙锐也知乱子有些大了,当即下令围攻:“一个也不要走了!”

执法队的队正十分机警,见势不妙马上下令分头逃走,孙锐追截不及,便只杀了数人,其余都被逃脱了。

孙锐回到武清,一开始想瞒着范延光,但想想这事太大,只怕终究隐瞒不住,迫不得已才告诉了范延光。

范延光大吃一惊,怒道:“你个狗才!嫌自己命长是不是!执法队也敢杀!”拔出刀来,怒道:“你这是要造反,是不是!也罢,我先杀了你,然后去易州向元帅请罪!”

孙锐原也想到范延光会发怒,却没料到会范延光会发这么大的火,惊得跪倒在地,旁边几个亲信急忙跳过来抱住范延光的手脚,范延光一刀斩得偏了,从孙锐的头上掠过,削断了一片头皮连带着头发。

范延光叫道:“让我杀了他,让我杀了他!”其亲信急叫道:“孙将军,孙将军,还不快向节度使认罪求情!”

孙锐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管额头上的伤口,嚎啕大哭起来道:“令公!我那时也不是真要杀人,只是我们仅仅出城打猎而已,他们竟然就要我们束手就擒,这不但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更是看不起令公啊!当时我们有三百人,他们却只有不到五十人,我们输人也不能输阵啊!结果他们竟然敢向我们拔刀,弟兄们怎么也不能弱了气势,所以就拔了刀,跟他们斗一斗气势,谁知道竟然误杀了一个…”

范延光怒道:“杀得一个,不如全杀,不能灭口,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自己自刎了,去向元帅请罪吧!”他说着手一丢,将刀丢在孙锐脚边。

孙锐看着范延光,再看看地上的刀,让他自杀,他是不肯的,脸上神色不停变幻,阴晴不定。周围的人看着孙锐脚边的刀,脸色也有些诡异。

张奇迹赶紧走过来,说道:“令公,孙锐犯下这样的大错,固然该死,但他当初也不是有心。现在人不杀也杀了,就算将孙锐交上去,也不见得元帅就会因此息怒。倒是我们这边,却是冷了弟兄们的心!”

范延光怒道:“那我还能怎么办!杀人者死,何况是执法队!上头发下的军律你没看见?这些执法队见到不守军律的士兵,是有当场斩杀的权力的!现在倒好,他竟然把人杀了!这样的重罪,谁能承担!”

张奇迹道:“军法也不外乎人情。”

“人情?”范延光怒道:“军法之中,怎容人情!”

“按道理是不能容的,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是特殊之人啊。”张奇迹道:“令公以邺都来归,对元帅来说,那就是立了一个千金买马骨的榜样。在将军归降之后,景延广、杜重威、符彦卿相继投降,元帅兵不血刃就取了幽蓟数百里之地,这里面可以说都有令公的功劳啊。现在石敬瑭刚死,眼看石晋就要分崩离析了,但洛阳有石重贵,太原有安重荣,长安有刘知远,襄汉、淮北,也都还有守军。甚至扩而展之,江南、闽汉、荆楚甚至孟蜀,如果安抚得好也都有传檄而定的可能——至少也要削弱各方抵抗的意志。但是如果这时候,传出元帅他苛待令公你的消息,不管是什么原因,令公想想,各方豪强会有什么反应?”

范延光本来无比盛怒,这时才慢慢静下来,道:“说下去。”

张奇迹道:“令公,咱们是降将没错,可咱们投降的时机巧了,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元帅如果想安抚诸方豪强,就不能对令公怎么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行。”

范延光渐渐平静了下来,没再对孙锐发火。

张奇迹说得没错,在政治面前,公义、法律和规则有时候就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在这个不相信真相的时代,他范延光如果出事,各方豪强都不会去问究竟是为什么,只要是张迈真动了范延光,他们就会寒心,就会反感,就会害怕将来如果投降会被张迈同样对待,就会在未来戮力抵抗!

事实是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迈需要什么,只要张迈还需要一统天下,他就不能不有所顾忌,就不能不有所平衡,就不能不按照政治现实来给双方一个下台阶。隐隐然的,范延光看到了天地间出现了一个棋盘,棋盘的一边是张迈,另外一边是包括已归附者和未归附者在内所有中原豪强。

范延光不在怪责孙锐,张奇迹说得没错,现在重要的已不是军法与法律,而是张迈在这场博弈中如何选择。

张迈的人马已经到了幽州。

薛复先一步抵达,清理了幽州的军防,控制了幽州各路人马——对于这支临时投降的庞大军队,天策唐军明显并不能完全信任,至少不能如对白马银枪团一般信任。薛复也并没有接触符彦卿等人的兵权,只是将他们的驻防地点重新排布,并且将后勤补给与驻军分开,只用了这两条,就制得全部幽州降军半步不敢妄动。

然后,杨信和折从适也相继到达。

跟着,郭漳、卫飞、石坚、丁寒山、马呼蒙相继到达。最后连李膑也到了。

直到这时,符彦卿等才知道杨易受伤的消息,知道了如今是薛复代领大都督的威权——但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天策唐军已经取得绝对的军事优势,在北方的大地上,几乎已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抗衡。

一切清理就绪之后,薛复才向易县报了平安,跟着张迈便在陌刀战斧阵的卫护下,离开易县,进入幽州。

昔日曾经繁华冠绝东北的幽州城,如今已变得荒凉不堪,城墙依旧,市井却空无一人,空荡荡的犹如鬼市。在杜重威驻兵期间,这里完全变成了另一座兵城——五代的将领似乎有不少都是如此,擅长军事,而不知民政。

至于城外,连续几个月缺少打理的麦田,在风吹雨打雀食鼠窜中七零八落,杜重威也没去约束麾下,践踏麦田的事情时时发生,尽管张迈在进入燕地之后就下令所有驻军尽可能保护农田,但也为时已晚,那些居民被迁走的地方,麦田收成肯定是十不存一。

薛复进驻幽州之后,将城池划分为四块:

北面清理出来,沿着地势平整掉,只搭建成一个大帐群,环绕城一个城中营寨,大帐的中心是一个黄金大帐——那是为张迈准备的,他预计张迈进驻幽州后,恐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会留在这里,因此做了妥善准备。现在各方面钱粮紧张,不宜进行大规模的奢华建设,因此不建宫殿,暂时以大帐代替,反正张迈也住惯了——行政办公的官员也都将聚集在这里。

东面,是作为仓储之地,同时驻扎大军守护,不过大部分的军队,都将聚集在城西划定的兵营之中。

南面则划出了民居和市集,号称南市,云州那边云集的商人,已经在向幽州进发了,估计不久后幽州的商业就会重新繁荣起来,甚至不用等到明年,这座城市就会在商业的带动下焕发生机——这完全是可以预见的!

如今天策大唐的统治范围,北越大漠,西接丝路,南面有整个河北作为腹地,至于东面更面临大海,幽州的地理优势,本来就胜过凉州,随着天策大唐版图的扩展,这里的商业在数年之间便会成几何倍数地发展,超越后梁与契丹统治时期指日可待!

至于最中心,薛复则驱遣数万军事扛土,平整出一个大广场,并在数日见磊起一个巨大的原型土石平台,将来这里会成为重要的聚会场所。

薛复的规划,简单而有效,又预留了较大的发展空间,李膑来到后赞不绝口,但在张迈眼中,这座幽州城却是无比破落——因为他心目中另外有一座规模浩大、人口达二千万人的超级城市,现在的幽州城,比之后世连一个小镇都不如,在未来,如果要作为方圆数千里、东控东北与大海、北制漠南与漠北、南笼两河与山东的区域中心,这座城池显然不堪负荷。薛复目前的规划,只能作为数年之内的临时需求罢了。

因此进入黄金大帐之后,张迈就让李昉从秘书团体之中,召来一个会制图的人,当场作了几个立马着手的规划:

一,定幽州为北京,下令堪筹营选址,准备在未来兴建一座新城;

二,将漳、清、拒马、沽等水汇流之后的河干道改名海河,于海河入海口开设天津港;

三,于京津之间,设立一个新的仓窖河津镇,以将平幽仓、共济仓存粮北移,以供支应;

四,定立境内关税制度,尤其是注重对幽邺(幽州到邺都)、幽云(幽州到云州)、幽定(幽州到定辽城)三条商贸干道的建设,投入沿途警卫,以确保这三条商贸干道的畅通无阻;

五,以自愿为基础,鼓励凉州士民——尤其是天策核心部队的军眷家属——迁居北京。

这个时代,幽州地区的环境还是相当好的,拒马、桑干、潞、丘、清等河流在境内纵横,大小湖泊遍地都是,土地肥沃,水源丰富,只此一地,用于农耕,即便以这个时代的农业技术来说,也足以供养上百万人口。且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天然险要可守,南面则是开阔的腹地,历史上自宋以后,随着经济中心的东移,历代王朝都选择定都于此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此张迈对幽州地区的看重,还远远超过了薛复、范质等人的预料。

范质见张迈做出这么庞大的规划,心中微微吃了一惊,几次想要干预,但张迈对此却显然有乾纲独断的姿态,因此范质等人便不敢造次,只是默默倾听,准备进行接下来的具体事宜。

张迈做事的风格,范质魏仁溥早已习惯,在一些大事上他是不会轻易妥协的,但他并不介意范质魏仁溥等人在他的框架内进行修补与完善,甚至对此十分欣赏,范质魏仁溥等人的修改调整,总是带着较为浓郁的古中国色彩,对这个时代来说,一些细节也更接地气,他们的才华不仅让他们得到了张迈的重用,更使得郑渭成为他们最大的支持者,天策的内政体系会形成今天这个样子,其实也可以视为张迈与范、魏为代表的中原开明士人博弈的结果。

张迈这边口授完毕,诸将也陆续到齐。杨信折从适马呼蒙等还好,石坚、郭漳、卫飞、丁寒山四人一见张迈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四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见到张迈哭得就像七八岁的孩子一样。

张迈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也忍不住从座位上冲下来,抱住了石丁郭卫,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就滚了下来,接着声音也控制不住,竟然大哭起来。

这四人不止是他的部下,更是他的手足,是可以将性命交托的人,这两年远征漠北,迂回万里,彼此都抱着今生不能再见的念头了,此时陡然相遇,谁能忍得住那恍如隔世后重聚的情感宣泄?

五个人抱成一团,谁也没说话,只是石坚在嚎啕着:“元帅,元帅!”郭漳叫叫唤着:“迈哥哥,迈哥哥…”

然而帐内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无言之言是何等的欢喜,又是何等的感伤。当初在甘凉分离时,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杨信折从适等见着,也跟着流泪,薛复为人理性,这时也忍不住双眼含湿,李膑从帐外被人推进来时,也跟着垂泪,范质魏仁溥李昉等文臣看了只是感动而已,高怀德却是热血沸腾,心道:“我要是生在新碎叶城,跟着元帅一路朝东打过来,那可多好啊!”

符彦卿率领石公霸王景崇赶来拜见的时候,心中不免惴惴,路上遇到景延广,彼此只交换了一下眼光,都未说话,这是符彦卿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拜见张迈,他都不知道这位新的主上会给他们什么样的对待,不料入帐之后没见到一个高高在上的张迈,没见到一个威严不可侵犯的张迈,却见到一个和几员连横刀都没卸下的将领抱在一起流泪大哭的张迈。

然而符彦卿等受到的触动,却比看到一个高高在上皇帝模样的张迈更加深刻。

这就是他们的新主上啊,一个征服万里,却仍旧与部下保持类似于亲人般关系的男子,这样的男人,完全超脱了符彦卿等的想象。在他们侍奉过的君主之中,哪个也不曾具有这样的气质。

张迈看到符彦卿等进来,收泪笑了笑道:“看看咱们像什么样子,叫人笑话了!”

石坚等一听,赶紧抹了泪水,与卫飞等人各按班列,站得就像柱子一样笔挺。

符彦卿与景延广却更是黯然了,石坚等人早已进入幽州,符彦卿等都认得,而此时看见了这场景再听到这话,便知自己与石坚等人“内外有别”。

四人待张迈归座后便行礼参拜。

诸将礼毕,张迈调整了一下哽咽的语调,对符彦卿等抚慰了一番,这才说道:“今天召集诸位前来,是有几件事情。第一,咱们会师幽州,少不得要庆祝一下的,因此从今天晚上开始,各路大军分为三班轮值,每夜一班,篝火夜宴,酒肉不限,全军狂欢。”

诸将一听都是大喜,张迈又道:“至于第二件事情,我打算在秋收之后,举行一次大阅兵。到时候幽州地区所有军队都要参加,现在在武清县的范延光,我也已命他好好整训部伍,届时也要来。各位回去之后要好好督促士卒勤加训练,让我看看各位的风采。”

诸将一听,心中或惊讶或欢喜,但人人都有几分兴奋!特别是漠北归来的将军们,在漠北的厮杀只通过战报呈现,元帅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回,可得好好表现才是。便是符彦卿等人心里也有打算,知道这次阅兵或许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至于第三,我要颁布一条秋收不战令,传布天下!”

“秋收不战令?”

“是!”张迈道:“秋收快到了,过去这一年,无论中原还是塞外都经历了重重劫难,因此我要发布这条命令: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农忙结束,中原大地全面止战!谁敢妄动刀兵,不管是什么原因,秋收结束后我都要第一个讨伐他!凡我控制下的所有军队,都必须尽力保护秋收。有敢侵夺农田者,斩!”

符彦卿大是感动,屈膝道:“元帅果然仁者之君,天下得君如此,何其幸哉!”

张迈笑了笑,道:“没想到符将军也挺会掉书袋。”

帐内诸将一听都笑了起来,符彦卿一开始是有些愕然,再看张迈的微笑似乎并无恶意,心中反而一阵轻松一阵欢喜,君上肯跟自己开玩笑,这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好的开端。

张迈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我要传檄中原——自潼关以东,所有归我统属的州县,今年农税全免!河北,山东,被石敬瑭搞得衰疲不堪,如今必须设法给大伙儿休养生息。”

此言一出,不当家的诸将都点头称善,但范质魏仁溥却是愕然——他们是儒家子弟,历来鼓吹仁政的,但问题是如今他们是当家的人,自然明白这么做的结果是什么!就是薛复,也是皱眉。

张迈真要这么做,对他们来说压力就太大了,只是他们却不好反对,张迈这条仁政,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河北、山东,如果因他们反对而作罢,回头会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骂死。

几件大事安排下去后,张迈又问众臣诸将还有没有大事奏报。

薛复虽有几件安排,但都准备会议结束后再与张迈商议,符彦卿见无人开口,再次出列,奏道:“登州赵赞,派有使者前来幽州,如今就在末将帐下,依臣路上观测,彼确有投诚之意。伏请元帅召见。”

张迈奇道:“登州?”

他知道登州就在山东半岛的北部,属于山东,是中原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如今山东官员跑来投降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这段时间投诚的州县官员多了,除了个别突出的人外,可没资格跑到张迈帐前来,更别说区区一个使者——再说登州的官员不去邺都投靠,却走幽州的门路,这是什么道理?

曹元忠忽然插口道:“登州的长官,不叫赵赞吧。”这段时间他负责对外交涉与收降,不但河北,山东地区的县以上官员也了如指掌。

“是。”景延广道:“赵赞不是石晋的官员,他是赵德钧的孙子,当初赵德钧窜入山东,又覆灭于山东,其余部拥戴着赵赞窜入海岛为寇。石晋内忧外患之下,竟缓不出手来赶尽杀绝他。不料这赵赞颇有才能,他的兵马袭击了登、莱、诸州,尽得沿海船只,而后便在登州海外的海岛之中安顿下来。登州莱州的官员,虽然还是石敬瑭任命,但港口都被赵赞的人控制,石敬瑭派去的官员反而成了摆设。赵赞借着海外贸易,东通高丽、日本,南通吴、越、闽、汉,短短数年之间积攒了偌大的家当。如今赵赞愿举家财求封,此人之降,不仅可为我军带来偌大财力,更是能帮我们开拓一条海路,非是一州一地可比,元帅目光远大,自然知其轻重。”

张迈只听了一半就喜出望外!

天策的人力资源毕竟也是有限的,好刀都用在了钢刃上,这几年张迈将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契丹与中原,对东南沿海的关注就相对缺乏了,但现在打到东海边上,形势自然又不同,何况海上力量在张迈的心目中,只会比符彦卿预料的更高出十倍!如今符彦卿竟然带来了这样一份厚礼,这对张迈来说,可是一份不亚于平幽仓的大功!

张迈挥手道:“诸将帅且回去吧,只薛复、元忠、文素、道济留下议事便可。”

诸将便拜辞离去,符彦卿见张迈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也就没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