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民心,却是比民心更有力量的“士心”——士子之心、士林之心、士人之心、士绅之心!

张迈抬头望着穹顶,许久许久,才道:“又是一个下台阶!”

许久,许久,张迈才对范质道:“文素,传李沼来幽州!”

范质有些担心起来,叫道:“元帅,李沼的政见也许与元帅有异,但他的确是一片忠心啊,请元帅…”

“你絮叨什么!”张迈道:“你以为我要杀他吗?”

范质一愕:“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杀他!”张迈道:“他又没犯法!就算政见不同,我最多免了他,不过现在这个人还是可以争取的,我…要说服他!”

历史由于张迈的到来,已经产生巨大的偏差。

按下河北正在发生的大事暂时不提,这时候的南方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这些年,蜀国是首当其冲,随着天策威势日盛,孟蜀君臣对国家的未来也越来越消极,国主孟昶提前结束了他本应该有所作为的人生阶段,提前进入消极享乐期。自关中战败之后,孟昶回到成都再无斗志,整个人沉迷于醇酒美人、斗狗马球之中不能自拔。蜀国的政治日渐腐败,底层百姓虽然民不聊生,但由于丝绸之路的开拓,巴蜀的商业却日渐繁荣,成都的繁华也更上一层楼。

占有江陵一府的南平国向来就没有向外拓展的实力,一直都向周边强国称臣,李从珂时期他向后唐称臣,石敬瑭时期他向后晋称臣,随着天策威震天下,曹元忠遣使到来,南平国主马上向当时还在西北的张迈递上称臣降表,并允诺了会保护天策商人在境内的利益。最近随着局势的变化,眼看石晋政权随时都会崩溃,南平国主当机立断,赶紧宣布断绝与洛阳方面的关系,只唯天策大唐马首是瞻。

占有荆南的马楚政权,马氏以长沙为国都,控制了荆南千里之地,其国家策略是“上奉天子、下御士民、内统诸州、外抗强藩”,所谓强藩,就是除了中原王朝之外的其它割据政权,马楚从来不敢萌生与中原抗衡的意志,假想敌只是吴、蜀,戮力抗拒来自金陵与成都的军事威胁。由于其在经济上兴修水利,重视商业,当初曹元忠的使者抵达后也受到了马楚政权的热情接待,此后随着孟昶意志消沉,蜀国再无对外开拓之志,加上曹元忠的斡旋,楚蜀边界便实现了商业上的开放,丝路便很快滋润到这里,不过在政治问题上,马楚还是一直持保留态度,直到最近才改弦更张,派遣使者取道巴蜀,向天策称臣。

丝绸之路并非以长沙为终点,通过灵渠向南延伸,影响力便到达了统治着岭南千里之地的南汉政权。再往东,就是以后世福建省为大致疆域的闽国,以及以后世浙江省及苏南、上海为基本疆域的吴越政权。

除此之外,便是占有淮南、金陵、江西二千里之地,号称东南第一强国的齐国。如今齐国国主是徐知诰,他原本是杨吴大将,四年前废吴称帝之后登基,国号大齐。次年徐知诰改名李昪,迁都金陵,在历史上,这一年后唐已经灭亡,齐国也便进而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然而在这个位面,由于天策大唐的强势存在,齐国便没有再改国号。

齐国在东南那是威胁到其它国家、最有希望一统南方的强国,但对中原来说,也就是一个强大一点的藩属,中原人士以其自我优越心理,并不太搭理东南诸国自己改来改去的国号,日常总是将占有金陵者称为吴,占有杭州者称为越——正如刘备自立国号为汉,而曹魏那边的人从来都称之为蜀是一样的。而其他国家的士人,也总是随着洛阳的风气转。

徐知诰改名之后,石敬瑭口头涉及到他也从来不叫李昪,都是直呼徐知诰。

南汉与闽国僻居岭表,素来不为中原政权所重视,吴越钱氏也是力图自保,总是北通中原以抗衡金陵,至于李昪,由于篡位未久,因此建国后也不敢肆意对外用兵,三年来其国家政策一直以保境安民为要。

但是现在随着天策大唐的强势崛起,令得李昪开始思考,是不是需要改变国家战略了。

蓬莱岛。

赵赞看着属下清理出来的账簿,计算着自己所拥有的钱粮,寻思着未来的出路。

当年赵德钧兵败,赵赞被祖父的余部裹挟来到登州,拥立为少主,夺取了海船出海,占据海岛抗拒石晋。

赵赞当初并非自愿出海,他是名门之后,母亲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掌上明珠兴平公主,由于赵赞自幼聪慧,甚得李嗣源喜爱,因此将他与诸孙一起抚养。

生为公主之子、长于帝王身侧,出入宫廷之中,这样的赵赞,对安稳、富裕的文化生活的追求,超过了他对权势的欲望,但事情逼到头上也由不得他了,幸亏拥立他的部将对赵氏十分忠诚,他本人又颇有治事之才,接管军政之后,利用海上的力量发展贸易,南至吴、越、闽、汉,东至高丽,北至契丹,不出两年就大得暴利,跟着觑准石晋忙于对付天策,向山东半岛逐步渗透,逐渐控制了登、莱两州。

但赵赞也不继续用兵,甚至都不在登、莱两州正式举旗反晋,只是收买全州的豪强与属吏将石敬瑭派来的官员架空,石敬瑭明知整个山东半岛都已经落入赵赞手中,但一来西北方面压力太大,他缓不出手来对付东面,二来赵赞既不举旗,又不扩张,石敬瑭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任他去了。

赵赞在稳住阵脚之后,又将商业触角逐步渗透入大半个山东、河北,齐鲁燕赵的士大夫与豪强也都乐得与赵赞做买卖,石敬瑭的征敛虽重,但大多都被转嫁到小民身上去,各地的豪强士绅依旧家大业大,西面迎接丝绸之路的开通,东面更是投入到赵赞源源不绝的海贸往来,到如今,赵赞已经建立了五支大型船队、十五支小型船队,成为名副其实的东海一霸。

但海上势力再怎么强大,流浪于海外、生活于海船海岛之上、没有得到中原政权册封的人,在士大夫心目中就是“海贼”!

不但如此,由于自幼生活在帝都,登州莱州这样的城市在赵赞看来其实已是乡下地方——更别说更加荒僻的海岛,他做梦都想回到洛阳去,只是赵赞心里也清楚,自己可以称雄于海上,靠的是时局推动,但要想打回洛阳却是妄想,中原无论是谁当家,只要大势一定,兵力东移,不用多少功夫就能将自己赶回海上去。

因此这两年赵赞虽已经在登州营建了一处舒适的庄园,但一听说河北有警,马上回到了蓬莱岛应变。

这一年北方局势的发展,一半在赵赞预料之中,一半出乎赵赞预料之外。

赵赞的祖父赵德钧常年与契丹打交道,对契丹素来畏惧,耳濡目染之下,赵赞对契丹的惧意也就自幼根治,等到他掌控海上力量之后,又常与契丹人做生意,亲眼目睹了契丹是何等的兵雄马壮,然而那样强大的契丹,面对天策竟然连战连败!不但丢了漠北,如今竟然连上京都被人家攻破了!

推此及彼,赵赞对于天策大唐便大生敬畏之心,所以石晋败给天策赵赞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想到这个败势会来得这么快!

既然从无自立于海外之志,又已经看清楚中原成败大势,赵赞便不犹豫,第一时间向张迈派出了使者。

使者回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而且方面也派来了使者——竟然是符彦琳。赵赞和符彦琳是认得的,而且双方还是亲戚。

符彦琳之父符存审,与赵赞的外祖父李嗣源,都是李克用的养子,后唐未灭时,符家一直是用赐姓“李”的,算起来,赵赞应该管符彦琳作舅舅。

当然,在码头上,互通身份之后,赵赞也是这般叫唤的,双方的亲缘关系虽远,但既有所求,其实没有血缘的堂舅,也可以变得比亲舅舅还亲了。

只是他对符彦琳为什么会成为张迈的使者,深为不解。

当天赵赞在蓬莱岛临海的一处风景秀美之山上,大摆筵席,款待符彦琳。从这里俯瞰,蓬莱岛的主港尽收眼底,港口内停泊着五艘巨舰,二十余艘大海船,三十余艘车桨战船,至于各类子船、渔船、三板,穿梭来往,不下数百,蔚为壮观!

赵赞知道天策使者将来后,马上将附近海域所有能调集的船只都调了过来,不是为了防备,而是为了展现实力。

然而符彦琳只是随口赞许了几句,对此却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这个时代的文武臣将,尤其是北方人,并不很将这种海上力量放在眼里,在符彦琳心中,这些舰队再怎么煊赫也都只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去根本所在,仍然还是骑兵纵横才能抵定的中原大陆。这种思想不止是他有,就是赵赞内心深处也是抱怀同样的想法,他见符彦琳没被自己摆出来的阵势吓到,却也并不意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赞这才问:“舅舅不是一直在洛阳么?怎么会出海来?还成了张元帅的使者。”

符彦琳笑道:“元辅你人在海上,对中原的消息还是挺灵通的嘛。”两人年纪相去不是很远,赵赞管他叫舅舅那是出于尊敬,符彦琳就不好真的摆出长辈的款了。

赵赞陪着笑道:“甥儿人在海上,可是心系洛阳啊!家母至今仍然被困在那里,也幸亏石敬瑭大概是想拿家母来对付我,才没有害了她老人家,只是一想起家母孤身一人,在洛阳伶仃度日,身为人子的我便…我便…。”说到这里忍不住嚎啕大哭。

符彦琳连忙安慰了几句,说道:“既然心系,何不早归?”

赵赞道:“非是不归,只是一来求归无门,二来…”他指着港口的数百船只道:“如今赵赞我不是孑然一身,还牵扯着这些海上兄弟,海滨仰赖我存活者不下数十万口,若不能为他们寻得一条稳当的生路,我如何能放心回洛阳去侍奉寡母?”

这第一句话是诉苦,第二句话就是试探着讨取条件了。言语至此,总算进入了正题。

第296章 海外的心

蓬莱岛上,当赵赞提起正事,符彦琳反而不着急了,岔开了话题,顺着赵赞的话尾巴先说家事:“元辅你说的是。当日家兄北征幽州,那石敬瑭便将我家中老小接到洛阳,名为赏赐,实际上谁都知道那是人质。家兄投了张龙骧后,也多亏是洛阳大乱,我符家才能逃出生天。”

赵赞问道:“不知道如今四舅舅在,见居何职。听说范延光是节度使了,咱们符家树大根深,远不是范延光这样的暴发武夫可以比拟,想必四舅舅至少也是一方节度了吧?”

符彦琳却道:“没有,没有。我出发之前,家兄才被委任为中郎将,在元帅跟前行走。”

“中郎将?”

正如张迈对赵赞的情况知道的不多,赵赞远在海边,对天策唐军内部的军政制度,了解也不甚深入。但他熟读史书,知道很多前朝故事,便带着艳羡口吻道:“不知天策的这中郎将,是比拟于汉之虎贲羽林,位在二千石,还是比拟于唐之禁卫统领,位仅次于大将军的高职?”

谁知道符彦琳道:“不是,天策的这中郎将小得很。在军中,口头上面前可以叫将军,但其实连将军都算不上。只能算是准将军。”

其实按照当初天策唐军在西北的建制,一个中郎将能管辖三到四个都尉府,也就是掌控三四千人的规模。天策兵马精强,且是不计算辅兵与民夫的,因此三千府兵足以独当一方,即便像汗血、铁兽,核心部队也就几千人,因此中郎将之位其实不低,但如今家底越来越大了,尤其是关中、漠北两场大战,积功累进者多如沙数,势必将有大批中层将领往上升,而高层将领若杨易、石拔、薛复却都顶到了天花板,因此近期无论范质魏仁溥,还是杨易薛复都已经在探讨军制改革的问题了。

赵赞听符彦琳说符彦卿连个将军都不算,却是一愣,不平地道:“张龙骧不是号称用人贤明么?真没想到,他竟然这样亏待四舅舅!”

“在旁人看来,大概是亏待了,”符彦琳微微一笑,说道:“但家兄心中却很欢喜。”

“很欢喜?那是为何?”

符彦琳道:“家兄欢喜,是因为元帅开诚布公地对家兄说:冠侯初来,未有大功,如果陡然身居高位,只怕安西故旧不服。因此元帅让家兄从中郎将开始做起。”

说到这里,符彦琳看着赵赞,语气之中充满了莫测高深的味道:“其实晋军降将,目前大多数是暂时按照伪晋旧勋爵安置,所有降将之中,能得元帅如此对待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家兄,另一个,就是高行周。他也是中郎将起家,取得共济、平幽两仓之后,便升了一级,如今其位仅在郭杨薛铁诸上将之下,而在家兄之上了。”

赵赞咦了一声,一时无言,对着符彦琳,若有所思。符彦琳这话,分明是说张迈已经将符彦卿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之内了啊。赵赞自然明白符彦琳的意思,他自幼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历代降将在新主手下最关心的不是“高升”,而是“无祸”,高升容易——投降之时通常总能讨到高回报大许诺的,但无祸却难——对于降将,人主总是很难真正信任的,而要成为“自己人”,那更是难上加难了。

对于符彦琳的话,赵赞心里自然不敢全信,只是两家人作为亲戚,符彦琳竟然为了张迈对自己极下说辞,这分明是全心都投到张迈那边去了,可见张迈对于符彦卿兄弟只怕真的不薄。

“外甥亦不敢望能如四舅父般得到元帅的亲信。”赵赞叹息道:“就希望能洗脚登岸,以后不用再在做这等漂泊营生罢了。就不知道元帅那边,能给赵赞这样一个许诺否。”

符彦琳道:“元帅就让我带一句话过来。”他等着赵赞双眉一轩,席中所有人都凝神倾听时,才道:“元帅说,让你北上幽州去见他。”

“去幽州?见张元帅?”

“是。元帅的原话是:他要见你,让你过去。”

不但赵赞,席间所有部将都是一愣,张迈没有许下任何高官,也没有许下任何保障,只是轻轻一句,显得无比轻飘。

赵赞略为不悦,他手下一个部将首先跳起来,怒道:“叫我们侯爷去见他?当我们侯爷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倡优么?”

赵赞的手下,一部分是赵德钧的旧部,这部分人擅长陆战,另一部分是在山东收拢的新将,这部分人擅长水战,因赵赞入海以后自称靖海侯,所以部下都叫他侯爷。旧部属是卢龙骁悍,新部属多是海贼出身,因此个个性情跋扈,听了符彦琳这话满席反应激烈,个个叫嚣了起来。

赵赞心思想的比手下要深远得多,怒色一闪之后,便想到张迈这句话简单得留下巨大的解释空间,人便平静下来,手一抬,席间所有人便都不敢再出声。

符彦琳见状心道:“看来赵元辅的威望甚高,压得住这些骄兵悍将。”

赵赞道:“张元帅让在下去见他?”

“是。”

“去幽州见他?”

“是?”

“如何去见?什么时候去见?带多少人去见?”

符彦琳见他一连三个问题,都问道了点子上,微微一笑说道:“随便。”

“随便?”赵赞眉头一皱,道:“什么意思?”

符彦琳道:“元帅说,你什么时候去,带多少人去,他都不会强迫你,也不会限制你。但你的选择,将决定你以后的前程。”

赵赞听到这里,沉默了下来,符彦琳见话说到这份上了,看看左右,赵赞会意,下令诸将暂退,席间更无第三人时,赵赞道:“舅舅,现在没有外人了,咱们敞开来说话吧。张龙骧这样轻贱于我,我实在难以接受!就是我忍得住接受了,我的这些手下,也断难接受。海上这份基业毕竟不是我一个人打下来的,我愿用它谋得一场安稳的富贵,却也不能卖得忒贱了!否则我手下这帮人难有活路!”

符彦琳道:“你觉得张龙骧轻贱于你了?”

“难道不是?”赵赞怫然道:“舅舅,因为咱们一场亲戚,所以我尊你一声舅父,当然我很明白咱两家关系这些年其实甚是疏远,谈不上多少感情,但符家新降,在天策麾下想必也是势单力薄。以后总得找个奥援。我这次为什么不经邺都,却由幽州去寻张龙骧?就是希望四舅父那边能帮我争取到一个好条款,将来归降之后,我赵家在天策麾下地位高了,符家所得之援也就大,这个道理,难道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但舅舅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帮张龙骧说话,这未免让余失望了。”

刚才双方所说,多还是官面语言,到了这里,才是准备撕开了表皮讲真心话。

符彦琳点了点头,道:“元辅你能这么想,家兄难道就不会这么想?但照家兄推测,张龙骧会发下这样的命令,并非轻贱于你,相反,乃是留下一条更加光明的大道来。”

“哦?怎么说?”

符彦琳便将这段时间河北发生的事情,扼要说了一遍,重点点出了范延光的作为以及符家的际遇。

赵赞听了范延光纵容手下杀了执法队,冷笑道:“姓范的这是作死!”再听说符彦卿一日之间,三个兄弟同时拜将,五弟助守开封,七弟入陈州,八弟取颍昌,再加上符彦卿人在中枢,建言听,建策从,不由得脱口道:“舅舅,你符家这是要大兴了啊!”

符彦琳也不谦逊,轻轻一笑道:“确实有此迹象。如今襄汉、淮泗虽有兵马,却是群龙无首、士无斗志,我七弟、八弟只要能召集起一支军队,四哥再从张元帅那里求得一道命令,向西则可取襄汉、向东则可取淮泗,那时一人在内,三将在外。那时候我符家要说比之郭杨薛郑,多半还是够不上的,但已经足够我符家在新主麾下站稳脚跟了。”

赵赞沉思良久,捉住符彦琳的手道:“舅舅,我赵家也能走上这般道路么?”

符彦琳道:“符家既然可以,赵家为何不行?只要摸准张龙骧的脾性便可。”

“请舅舅教赞!”

符彦琳道:“就四哥看来,天策一统天下,不过时间问题。”

赵赞颔首道:“此论余亦赞同!”

符彦琳道:“然张龙骧所建立的天策新唐,不止是武功强大而已,这段时间四哥暗中观察其内部政制,与中原旧制也大大不同。范延光最大问题,不是犯了谁的忌,而是他不能看到天策新唐现在运作的是一套新体制,范氏不能适应新体制,不管有没有触犯军律,其被排斥出去那是迟早的事。但我们若能适应这套体制,则将来于新朝开枝散叶,家业前程未可限量!”

说着,他又张迈进入燕云、河北之后所推行的政治建设择要说了——这些都是符彦卿的观察,再通过符彦琳之口道出,其实真实情况要深刻得多,但赵赞已经听得津津有味,叹息了一声道:“其实这几年通过做生意,我从客商口中,也辗转听说了不少甘凉的仁政,只是一直都觉得有夸大成分,今天听来,天策之所以能横扫天下,并非运气啊。”

“四哥也是这个评价。”符彦琳道:“元辅,如今张龙骧其实也是给了你选择,他让你前去,这是要看你的态度,所以没有限定你什么时候去,如何去,带多少人去,但你的选择,却会影响到你的将来。甚至就算你不去…”

赵赞道:“会如何?”

符彦琳道:“按照兄长的推测,如果元辅你不上去的话,张龙骧应该还会再派使者下来的,那时候,就是元辅你所期待的封爵了。节度使应该是有的,如果你一定要封侯,也未必不行。”

赵赞淡淡道:“但在那之后,就是范延光的结果了,对不?”

符彦琳笑道:“恐怕是。”

赵赞沉吟着,道:“我无意在海外蛮荒称王,但愿回中原世代公卿。只是不知天策旗下,还有没有立功立足的机会!”

符彦琳道:“元辅糊涂了!最难打的契丹虽然打平了,但江南吴越闽汉,可都是靠海的!”

滨海的这场宴席,差不多是不欢而散,但结束后的密谈却宾主尽欢,符彦琳离开之后,众部将又来打听消息,赵赞只是安抚他们不要着急:“我自有主意,大家不用挂心。”

随后他来到岛上一座清雅的木制院落之中,两个女婢将他迎入院内,赵赞问道:“公主今日身体如何?”

女婢还没回答,院内一个女人道:“将养了数日,我的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这个女人,却就是赵赞的生母兴平公主,她原本被软禁在洛阳,赵赞势力渐大之后,大撒金钱派遣间谍、买通官吏,但也直到最近洛阳混乱,才将兴平公主救了出来,安置在蓬莱岛上,却暂时对外保密。

赵赞屏退侍从婢女,向母亲问安。

公主问道:“今日见了使者,谈得怎么样了?”

赵赞道:“正要向母亲禀报。”他侍母纯孝,便将会谈经过简要说了,又道:“符彦琳说的,与孩儿探到的消息基本一致。符家固然是要说降我们,拿这桩功勋去当他们符家更进一步的踏脚石。但内中仍然有七分真话。范延光那条道路,的确是走不通的。但因他符家一番说辞,就要这样将偌大的家当送给张龙骧,孩儿心中不能没有不甘。”

公主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什么见识,更别说被软禁多年,外界消息不通,无法帮我儿设法。但在东逃的道路上,也常听人说天下又要一统了。孩子,你觉得呢?”

“的确势将一统。”赵赞道:“不只是兵力强大的缘故,更因为天策的军政建制,远非南北诸藩所及。最难打的契丹都已经被打平了。石晋摇摇欲坠,至于南方诸藩,不论称帝还是称王,其实都不过是守财犬罢了,就等着天策定了中原之后去收取。”

公主道:“那如果天策一统寰宇,那时候孩儿可有把握割据海外?”

赵赞苦笑道:“哪有可能!海上财富虽然来得快,但都是背靠大陆才能赚取,否则就都是无根之萍,别说强如天策,就算是石敬瑭,如果他不是忙于外患,只要将海港一封,不出三年,我们的千船百舰就会不战而溃。若等到天策一统时我们还未归附,那迟早就是海外流贼的命,断不可能保有今天的逍遥日子。”

公主道:“国家大事,本宫不懂,但见多了帝王兴衰,却很清楚一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乱世可以割据,一统来临时就只分君臣。你若无心问鼎,又觉得无力割据,那干脆就将家当全交出去!交付得越是彻底,就越显出纯臣本色。”

赵赞道:“全交出去?张迈可是到现在都还没许下什么诺!”

“孩子啊,你糊涂啊。”公主道:“帝王家的未诺之诺,才不可限量啊!”

赵赞道:“母亲点拨的是!”

公主见他眼神之中还有迟疑,又道:“如果孩儿既想尽快取得那张龙骧的信任,又还暂时需要观察一段时间,那么先将我交付出去,也是可以的。”

赵赞一惊:“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公主道:“我们女人的性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的。我人在蓬莱或在洛阳,其实都一样的——只要你兵船俱在,则我自然无恙。”

当赵赞与符彦琳见面时,河北正迎来了一场复苏。不能说是经济上的全面复苏,但至少在商业上已经有欣欣向荣的趋势。

天策游骑兵严明的军律和神速的行动,有效地打击了各地的盗匪,在这个以农业为根基的国度,在秋收之际,是没有农民愿意离开即将到手的收成出去惹事的,秋收免税令的颁布,使得人心思安,大部分的州县很快安定下来,尤其是几条贯穿各州县的主干道,更是前所未有地平靖!

在以前,商旅商路不但要面临如毛贼匪,还要受各地官吏的盘剥,最麻烦的是人身安全没有保障,非有强大的武力不敢上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后梁、后唐、后晋名义上统一了北方,实际上对地方的控制力都十分有限,而重视商业的天策,却在短短两个月内将几条交通干道清理一新,虽然沿途按照天策新制设立厘金关卡,但厘金税额的设定是经过严密推算的,大致上控制在商人的承受力之内,对河北的商旅行贩、豪强世族来说,这都是百年未有的新局面。

河东、洛阳虽然隔绝,但从峡北集到河口镇的河道已经走通,远自西域、近则甘陇的货物源源不绝地运到幽州,山东、河北的商人也闻风而动,李沼从邺都出发时,原本只有军旅行走的运河,如今已经是民船居多。

从邺都往北,每隔十里都有驻兵哨塔望哨,或三十里、或五十里,都有厘金税关,但二百里内不重复征收,只需要将之前缴纳税金后得到的回执向税吏展示。这条运河干道上的一百二十个税吏,都是张迈从西北调来的,征收程序、记账方法,全部向甘陇看齐——那是近十年来在甘凉道上行之有效的一套征税程序。运河沿途各州的当地官员曾申请由本地挑选吏员充任,却被张迈拒绝,但张迈将所征税金留三分之一与沿途州县,又令各州举荐二十五岁以下通书算者前往幽州接受培训,以后另有调用。

李沼从邺都向北,越往北走,背后跟上来的船只越多。李沼是晓行夜宿,但商人逐利,闻到幽州的钱味都是日夜兼程——反正是船上行走,便让船夫两班倒。之前石敬瑭对燕云用兵,已经征调了所有他能征调的船只运兵运粮,天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会有这么多船只从哪里冒出来。一路经陶馆、临清、宁化、武城、漳南、安乐,便到平幽仓附近,从这里开始出现了许多官军用船,正不断往北押运粮草,经过长河、吴桥、安陵、东光,然后便由运河转入清河,再往北水路越来越开阔,纵贯整个沧州。

在海河与桑干河汇流之处,这时已经出现了一个新的市镇——市镇只是划出了一片地方,商旅正在凑集,但仓窖早已建好——这里就是张迈规划中的河津镇,在未来将是南方粮食北运的落足点。大部分押解粮食的船只到这里之后就靠岸了。

河津镇再往西北,仍然走运河可到幽州,但李沼却发现不但有商船北上,而且有商船往南、往东。

往南不奇怪,做生意嘛,有来就有往,但往东去做什么?那里是大海啊!

李沼一打听,才知道海河入海口有一座叫天津的小镇开港了!

作为河北的大族,李沼的消息相当灵通,他早知道海河的入海口有一个渔村,冀东、燕南的豪强常委托商人在这个小渔村与“海贼”做买卖,那座渔村便是一条走私的重要通路,但听往东赶去的商人说,就在不久前,张元帅派了兵马进驻那个渔村,并将那里改名为天津,又在那里订立了新的税金制度——也就是说,从今往后那里,以前的走私行为,以后将变成的公开的商贸了。来自丝路的货物,固然可以运往海外,来自海外的货物,也可以通过海路直到天津,然后进入河北商圈,并成为泰西丝路的反哺。

当李沼进入幽州时,这座曾经荒芜的城市正在变得热闹的,但来来往往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操着幽州口音——幽州人已经被契丹迁徙殆尽了,现在这些全都是外来户,其中大部分是来自西面的商旅,以及一部分来自冀东、冀中的商人,冀南、山东的商贩现在还在途中,估计要到冬季到来时,幽州才会进入交易的最旺季。

从南门进入,经过南市,带着一路的思考,踩着薛复平整出来的中央大道,李沼一步步走向北城,走进了向他敞开的黄金大帐,大帐内,张迈正将两支小旗插在颍昌和陈州的位置上。

第297章 回归

这是李沼第一次见到张迈,尽管在洛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想象张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但直到这时才真正地看到他。

第一眼望过去,已经不再是年轻了,二十来岁起兵于安西,万里东征一路杀过来,在黄沙中度过人生最强健的年华,十年的征途,十年的风霜,虽还没到雪染双鬓的时候,眼角却也已经暗藏褶皱。由于战争与政务占据了生命的大部分,中间罕有酒色娱乐的沾染,那眼神便显得威严与专注有余,而风流与舒缓不足。

再一眼望过去,又觉得这个男人的气质又与以往自己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没有李从珂石敬瑭那样一登上宝座就表露无遗的帝王气息,也没有范延光杜重威那样带兵既久自然而然形成的飞扬跋扈,更没有冯道韩延徽那般悠游书酒的文士气派。三教九流、帝王将相,圣君、明君、暴君,奸雄、枭雄、英雄,就都没有一种适合用来形容张迈的,李沼觉得,这个男人给自己的感觉似乎有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之处。

“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然而第三次看过去,又觉得张迈的气质虽然与自己所认识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和现在周遭环境互融为一,刚刚进入幽州的时候李沼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座城市让他感到与中原别的州县不一样,不是建筑上有什么不同,而是民风民气上不一样。在南市的时候已经有这种感觉,沿着大道向走,越往北越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进入黄金大帐之后,李沼就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直到现在他才忽然发现,这种异样的源头,就在张迈身上。

“这也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他看看范质,再看看魏仁溥,再看看符彦卿,前两人似乎都已经完全融入这里,而后者也好像已十分适应,只有自己还觉得有些别扭。

张迈也第一次看见了李沼,他猜到了他的身份,却没有作过多的感想,甚至目光也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便指着帐中一张椅子说:“且坐。”

与赵赞的感受相同,李沼这一刻也有一点被张迈轻视的感觉。史书上明君对贤臣的姿态,什么茅庐三顾,什么倒履相迎是不用想了,至少也得表示出对自己的尊重吧,但在张迈身上,李沼又没有感受到他故意的轻视,似乎这种“无礼”只是他的习惯。嗯,没错,的确就是在张迈的身上看不到什么“礼”的存在。

“这还是因为他来自西域么?”

要说他的做派,不像中原的汉人,但要说像西域的胡儿却又不是。

“或许,只是比较专注吧。”

李沼一时间冒起一种“改造张迈”的冲动,这种冲动并不是他独有的,范质、魏仁溥都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并且现在都还想做,有点学问的儒生们总希望能够按照他们对儒学的理解去修整他们的君主,并进而去修整整个天下,正如叔孙通修整汉高祖而修整整个大汉、魏征修整唐太宗而修整整个大唐一般——尽管在史实这种修整从未成功过,但至少在史书上,他们都成功了。

张迈现在的确比较专注,他在处理陈州、颍昌的事情。

符彦卿举荐的两个弟弟十分得力,或者说十分合适。

八弟符彦伦为人机变,本就是一员将才,但折德扆却没法给他多少兵力。

开封是一个大府,又地处交通要道,淮泗地区的粮食都运到这边堆积着,折德扆入城之后,便检获了一个比平幽仓还大的粮库,现在天策唐军不缺兵,不缺将,甚至不缺钱,却缺粮食,拿到了开封不只阻断了洛阳与山东的联系,得到了这个粮仓更是为将来张迈大军南下守住了一个后勤补给点,所以夺取开封之后折德扆不敢轻离,不再四出进击,而是严密设防,但他带来的兵力却只有几千人,尽管张迈又后续追加了部队,再加上开封府的降军也有几万人,但新降部队暂时还不敢托付重任,仓储之地、诸门城防、运河要津、北面归路,这四个地方都必须要滴水不漏地守护,手头的兵力就显得紧巴巴了。

张迈的命令下到开封后,符彦伦也不求精兵强将,只从开封府降军之中抽取了三千人,经过数日整备集训后便出发前往陈州——没错,不是前往颍昌,而是护送他的七哥符彦彝前往陈州——张迈的命令只是让他兄弟二人分别去取二州之地,却并未限定夺取顺序,所以符彦卿就临机调整,让两个弟弟先下陈州。结局果然毫无意外,外有天策兵威压境,内有亲附符家的豪强做内应,陈州的州县迅速归降。

符氏兄弟收取陈州之后,召集了当地的父老、豪强,在数日之间又召集了不少兵马,符彦伦在陈州将兵马扩展到一万二千人后,才浩浩荡荡开赴颍昌,开封、陈州接连归唐早就对颍昌造成了巨大的震动,现在再见到有大兵掩至,颍昌的官吏军民便也顺势易帜了。

南方的捷报频频传来,传得范质魏仁溥都有些麻木了,现在对天下人来说,似乎天策政权接管石晋王朝留下的全部遗产原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接下来的情况,连李沼都有些小小激动,从陈州继续向东南进兵,淮泗就可以到手了!从颍昌继续向西南进兵,襄汉就可以到手了。但张迈发出的命令却让李沼感到愕然:“南方有开封、颍昌、陈州三足鼎立,我们在中原地区就算站稳脚跟了。传令下去,让折德扆与三符保守用兵。襄汉和淮泗都不急。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要先将精力放在河北。”

“河北?”李沼暗道:“为什么是河北?这边还能有什么事情,需要连前线的战事也拖住了?”

这时张迈终于把心思从地图上收了回来,望向李沼这位近期比较高调、被视为河北士林代表的文臣。

他将武将们都请出去了,让符彦卿下去处理他刚才安排的军务,帐内只留下了同样是河北人范质和李昉,以及曹元忠魏仁溥。

重新行礼之后,李沼便开始将邺都的情况向张迈汇报——张迈这次是以述职的名义将他调上来,一番陈述在所难免。

邺都政务繁重,说了有半个时辰,李沼才算讲完。应该说,李沼在邺都做得十分出色,不但整饬了这座河北大城的市井,抚平了因前一段时间兵马入驻而带来的创伤,而且稳定了周边的形势,作为河北的腹心之地,邺都的宁定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山东那么多州县之所以会归降,兵力的威慑是一方面的原因,民政的顺畅也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

李沼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取得这样的成果,除了他娴熟的政治手腕之外,也得益于他的施政方略——第一是不去打破地方上原有的社会格局,第二是尽量在调新政权的要求和与地方上的需要上进行平衡,第三是依靠原本的地方豪强与士林力量来治理地方——这种施政方略,说的雅一点叫从俗而治,说得土一点,就是和稀泥。

李沼可说是和得一手好稀泥,但张迈听着听着,一边在点头,但蹙起来的眉头却显得他并不完全满意。

等完全听完之后,张迈才道:“辛苦了。”

“明主在上,黎民在下,上则为君分忧,下则为民解乏,不辛苦。”

这是标准的贤臣应答。

但张迈却道:“河北的地方上如今是稳定了,这是诸位的功劳。但稳定之后,李学士就希望按照现状维持下去,不作变化了吗?”李沼接掌邺都之后,张迈按照范质的建议,给他加了一个学士的头衔。

李沼眉头跳了跳,有些警惕地问道:“要有什么变化?”

“现状地方上的秩序,是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留下来的产物,其实并不健康。”张迈说道:“农政不修,法令不行。藩镇权重,武人当权,这是大割据,地方上自我保护,上令下不行,这是小割据。真要结束这个乱世,不是打进洛阳坐上那个宝座就算完结的,必须结束这种混乱的秩序,才算真正平定乱世。”

李沼道:“如今我主威震天下,号令所至,无人敢违,河北山东,都奉我主号令而行。”

“是吗?那为什么区区一个免税令就推行不下去?”张迈冷笑道:“一亩秋税,不过区区半斗,千亩中田的人家,交税不过五十石,良田百顷的豪强,也不过缴纳五百石。就这样还要转嫁到平头小民的头上去!这些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李沼道:“那三十几不遵法令的士绅,的确有负元帅圣恩。”

张迈勃然大怒道:“李沼!”

他如今是掌控万乘雄师战无不胜的统帅,怒气一发伏尸千里的雄主,这一吼声音不大,却叫帐内所有人都惊得双腿战栗,李沼虽然自觉得忠心耿耿却也心头猛跳,他自然知道张迈为什么发怒,如果张迈真的相信那三十几个士绅就是瞒税者的全部,今天就不会叫他来了。

范质也向李沼看来,示意他不要再顶撞张迈。

“奉令而行,却是阳奉阴违,”张迈怒道:“这比直接抗命更加可恶!”

李沼心中虽然有些发虚,却还是道:“如果政令能得人心,底下的人自然不会阳奉阴违,政令若不得人心,自然会遭遇抵抗。”

张迈听到这里笑了:“我的免税令为何会不得人心了?”

李沼道:“不得人心的不是免税令,河北士绅也都是支持免税令的,但元帅不知从哪里听到了士绅瞒税的风传,进而派人下乡调查,士绅之所以害怕抵制,是唯恐酷吏下乡,滋扰了地方。”

张迈道:“地方上,有百姓小民,有士绅豪强,你所谓滋扰了地方,是滋扰了百姓小民,还是滋扰了士绅、豪强?”

李沼:“士民一体,士为民率,士心不稳,必有动荡啊!元帅,如今中原一统在望,河北作为后方,应该以稳定为务,待得天下一统,那时候,元帅再要推行更好的善政也不迟啊。”

范质在一旁见李沼句句都顶着张迈,顶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道:“李于沚其实并非反对元帅推行的政令,他应该只是觉得这政令应该从缓,论起来,于沚兄对元帅仍是一片忠心。”

李沼见张迈神色略为缓和,上前两步跪下说道:“臣有密对,请屏众人,留臣独对。”

符彦卿等听了这话,已经准备起身,张迈却道:“不用,你有话就直说,我天策大唐的政治,光明正大,不需要那么多阴谋诡计,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李沼一愕,道:“君不密则失其国,帝王之术,有不可于众人之前言者。”

张迈道:“一个政权若搞到要靠阴谋诡计来维持的话,这个政权,不要也罢。我们这个国家才刚刚建立,我不想,我不需要这种风气。”

李沼彻底愕住了,他可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张迈道:“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若是不说,那就不用说了。”

李沼一咬牙:“元帅容禀,臣之所以反对元帅在河北为士绅瞒税一事大动干戈,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也不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更不是为了一众亲友的利益,而是希望元帅不要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什么是小?什么是大?”

李沼道:“正如元帅所说,田赋每亩不过五升,小民黎庶多了这半斗米不过日子稍宽,不会因此而富裕,少了这半斗米不过腰带稍紧,不会因此激起民变。既然元帅颁布免税令,已经使天下人皆知元帅之仁政,已得民心。即便再为士绅瞒税之事而大动干戈,就算处置了一批士绅,我天策大唐的威望也未能增加多少,这就是小。”

“那么大呢?”

李沼道:“如今中原尚未一统,内有范延光桀骜不驯,外有安重荣、石重贵、刘知远,南方尚有吴越蜀汉楚闽,其地豪强士绅都盯着中原,若元帅从严处事,只怕这些人会望而生畏,使我大唐的一统大业,徒增变数。既然眼前小事会妨碍一统的大局,那么就应该为大局让路。”

“原来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小与大,原来只要不去到激起民变的底线,黎庶就是可以任意拿捏的…”张迈道:“你只考虑到各地的士绅豪强,却没考虑到各地的黎民百姓,刚才你进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君王在上,黎民在下!听刚才两段话,你的心中真的有想到黎民两个字?”

李沼几乎苦笑:“元帅,臣不是没考虑到,而是…”说到这里,他被逼无奈,终于道:“黎民百姓,没有力量啊,最终能帮元帅得到天下的,唯有豪强,而最终能帮元帅稳定天下的,唯有士绅!豪强者武之士,士绅者文之士!元帅欲得天下,则文武之士心断不可失。文武士心若收,则天下反掌可得,文武士心若失,则眼前的局面虽好,将来恐怕也有可能根本动摇啊。”

说到这里,终于把官面文章戳破,范质魏仁溥等虽然觉得这些话刺耳,然而若就取天下坐天下的本质来说,李沼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为黎民为百姓,从来都只是口号而已,取天下坐天下,从来都是依靠统治阶层。

符彦卿也紧紧盯着张迈,要看张迈如何回应。

这一次,张迈没有停留多久,便一字字说道:“李沼!你…错了!”

李沼本来拜伏在地,这时候头猛地抬起。

张迈道:“李沼错了,很多人都错了!你错就错在,你以为我和我的兄弟们从安西万里东来,发动战争,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为的是我张迈要做皇帝?为的就是我的兄弟们要拜将封侯,世代富贵?”

李沼一句话憋在喉头说不出来。

要做皇帝,要封侯拜相,这话不好出口,但实际上难道不是吗?武人不论,就算是书生,虽然整天将黎民百姓挂在嘴上,但最终谁不是为了功名富贵?

张迈看着李沼,再看看符彦卿,再看看李昉:“有些话,你终究说不出口,但看你的眼光就知道你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你错了!